三 海瑞疏谏世宗说中的浩然之气
嘉靖四十五年二月一日,时任户部云南司主事海瑞因上疏劝谏嘉靖皇帝放弃道教玄修而触犯“龙颜”。该疏要求皇帝“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言辞激烈,嘉靖帝本人以之拟比干之责纣王,传本不绝,多题为《治安疏》。疏颇长,取大意论之。
首先是责备嘉靖帝不君。因为君主身上担负天下万物之责任,凡与民生利弊有关者皆应知晓,一有不知,即不称职;君欲洞悉民隐,需使臣工坦诚尽言,而今皇上喜谀恶直,不称君道。语云:
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凡民生利瘼一有所不闻,将一有所不得知而行,其任为不称。是故养君之道,宜无不备,而以其责寄臣工,使尽言焉。臣工尽言而君道斯称矣。昔之务为容悦,谀顺曲从,致使实祸蔽塞,主不上闻焉,无足言矣。
进而以汉文帝言,其人有近民之美,尚有怠废之政,不能达于天下治安,颂之者为阿谀。嘉靖帝即位之初,“刬除积弊,焕然与天下更始”,天下仰望其作为。然而其即位之后:
锐情【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矣,反刚明而错用之,谓遥兴可得而一意玄修。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脂膏在是也,而侈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纲纪弛矣。数行推广事例,名爵滥矣。二王不相见,人以为薄于父子;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人以为薄于君臣;乐西苑而不返宫,人以为薄于夫妇。天下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自陛下登极初年,亦有之而未甚也。今赋役增常,万方则效,陛下破产礼佛日甚,室如悬磬,十余年来极矣。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亿【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如此则不仅未称君德,父子、夫妇之伦也未能无亏,且致天下穷困怨望。即使后来罢黜严嵩父子,仍然“非大清明世界也,不及汉文帝远甚”。一意玄修,不仅失离人君、父子、夫妇之德,靡费天下资财,民穷人乱,而且造成庙堂之上,阿谀成风,吏治腐败,成诸臣之罪:
乃醮修相率进香,天桃天药,相率表贺。兴宫室,工部极力经营;取香觅宝,户部差求四出。陛下误举,诸臣误顺,无一人为陛下一正言焉。都俞吁咈之风,陈善闭邪之义,邈无闻矣,谀之甚也。然愧心馁气,退有后言,以从陛下;昧没本心,以歌颂陛下。欺君之罪何如!……一意玄修,是陛下心之惑也;过于苛断,是陛下情之偏也。而谓陛下不顾其家,人情乎?诸臣顾身念重,得一官多以欺败、赃败、不事事败,有不足矣……陷陛下误终不复,诸臣欺君之罪大矣。
“陛下之误多矣,大端在修醮。”修醮为求长生,然而自古即使尧、舜、禹、汤、文、武圣明之君,尚且不能长生,汉、唐、宋方士修玄为事,并无一人存活至于今日。指导陛下修玄的陶仲文自己也不能无死,则仙药不能使人长生显然,何以听信左右奸人,以启妄念,肆其侮弄,以致良莠不分,“洁己格物,任天下重,使社稷灵长终必赖之者,未见其人焉”。海瑞批鳞强谏,意在使嘉靖帝改弦更张:
陛下诚知玄修无益,臣之改行,民之效尤,天下之不安不治由之,幡然悔悟,日视正朝,与宰辅、九卿、侍从、言官讲求天下利害,洗数十年君道之误,置其身于尧、舜、禹、汤、文、武之上;使其臣亦得洗数十年阿君之耻,置身与皋、夔、伊、傅相后先,明良喜起,都俞吁咈……在陛下一振作间而已。
结末,海瑞重申了他的天人观:
天地万物为一体,固有之性也。民物熙浃,薰为太和,而陛下性分中有真乐矣。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道与天通,命由我立,而陛下性分中有真寿矣。此理之所有,可旋至而立有效者也。若夫服食不终之药,遥兴轻举,理之所无者也。
此语固为劝谏嘉靖帝而发,其间却也投射出海瑞入世参政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在他看来,天地万物,包括人间事务,内中理路相通。为政者能使人民康乐,则上通天和,为政者自可得其所乐,此为人之真寿考,何可于丹药之中寻不朽?“道与天通,命由我立”,践履着淑世为民的理想,因而在天人之际体验着一种崇高和道义永恒感的海瑞,在一个迷途的世间君主面前,自然无从自作卑微,自然是无所畏惧的。
史载嘉靖帝见疏之初,“怒甚,抵其章于地。已,复取置御案,日再三读之,为感动太息”。如此一个喜谀恶直自必的君主,没有如其平时会做的那样重处海瑞,而是将奏疏留中,数月有余而未决定如何处置。后来因病烦懑,才将海瑞下锦衣卫追究主使者。在法司拟将海瑞大辟时,嘉靖帝还是将之按下。此时有户部司务名何以尚者,揣测嘉靖帝无杀海瑞之意,遂上疏请将其释放。“帝怒,命锦衣卫杖之百,锢诏狱,昼夜搒讯。越二月,帝崩,穆宗立,两人并获释。”嘉靖帝心知海瑞所行所言正大光明,不能以势屈,不能以死挟,其心已经叹服,而自己牵于积习和身体状况,又不拟真正改弦更张,甚是尴尬。这时有窥测迎合者插嘴,恰好成为他发泄愤懑的对象。宵小无识,咎由自取。
由此我们可以知道,海瑞上疏批鳞,并非一时意气,不是怙忠卖直,也非仅为修补君德,是出于他的世界观,出于他的社会理念,出于他以天地生民为念的浩然之气。这种心胸境界,使得海瑞高出于一般廉洁自守的清官,更不同于秉承君主意旨苛察臣民以落实君主权威的酷吏。在他心中,儒家的民本原则高出官员对君主服从的义务,因而他是一位仁者和志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