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海瑞论学中的浩然之气
海瑞念兹在兹的浩然之气源出《孟子》。孟子的学生公孙丑问孟子之所长,孟子答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公孙丑追问其详。孟子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大意说,人在长期正当行为中,修养蕴集起一种道德自信气象,天地人一体同理,故此气象与天地之道应和,充沛盈满,凛然而不可犯。如若有愧于心,则此气萎靡。孟子此说,赋予战国以降的士人一种在超越世俗利害甚至生死层面的崇高、自信、尊严感,也赋予他们一种可以实现高度自律的概念、话语和自我培育的途径。这其实是儒学得以长久承托中华文化内里之道德节律的一个大关节。而海瑞正是从服膺孟子到由宋明心学一脉的论说语境中,真切体悟了那种浩然之气境界的一个人。
海瑞论学对朱熹多有批评,对陆九渊、王阳明则大为推崇。相关论著主要是他的《朱陆》一文和少数几篇讲解四书的短文。在这些为数不多的文章中,海瑞非常清楚地表述了他对于儒学,尤其是宋代以降的儒家诸学派之思想学术的见解。海瑞认为,朱熹与陆九渊二人学说,即宋代以后儒学中狭义理学与心学两种学说,以心学为高明、正大。因为“维天之命,其在人则为性而具于心,古今共之,圣愚同之”。尧、舜、禹先得此道,因有“危微精一,允执厥中”之传。其后有孟子得其道,因有学问之道惟“求放心”之说,有“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之说。故问学修身,需从本心出发。若“舍去本心,别求之外”,则失离圣人之道。陆九渊之学得之孟子,故能为正。朱熹则不同。他笃信《大学》,然而未能明了《大学》中的致知在格物,是为了实现诚意、正心的道理,“平生误在认格物为入门,而不知《大学》之道,诚正乃其实地。以故一意解书……”他“平生欲读尽天下之书,议尽天下之事,“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事毕矣”。天下之书可得而尽读之乎?事可得而尽议之乎?……入门一差,是以终身只做得《大学》先之之功,不尽得《大学》后之之益,无得于心,所知反限。”
海瑞以颜回为例,说明著书并非一定证道。颜回并不著书,但能躬行心得,言动之间,文辞之外,不迁不贰,不违如愚,连孔子也以道统寄望于他。朱熹“舍去本心,日从事于古本册子,章章句句之”。“《楚辞》、《阴符》、《参同契》、韩文,皆其年年月月训诂之册。”直到病危,犹在注解章册,“溺于诵说,没身不复”。对于圣人的著述,需能躬行其精神,有所心得,以此之余研读文句之间,可以充实养盛,更得其用。朱熹以“读书为先,求心反为后”,是颠倒了次第。所以,朱熹一生致力于经书子史之间,固然功不可没,但是“圣真以此破碎,道一由此支离,又不能不为后人之误。功过并之,而使人繁于枝叶,昧厥本原,其过为大。三代而后,学之陷溺如朱者,比比然也。朱子欲以其学为天下宗,天下亦以此信宗于朱子。故予不及其他,独指朱子为过”。
海瑞认为,王阳明之学以“致良知”为要,其解说经典时弃朱熹已有之说者,多是关于心性问题的,虽然也有朦胧未明处,“犹不失为本原之养”,故阳明高于朱子。
海瑞对朱子的批评以及对陆九渊、王阳明的认同,还可以用他的另一句话来表述:“道问学之功,为其尊德性而设。”在他看来,朱子的失当,要在将道问学之功当作了目的,忽略了问学致知是以尊德性为旨归的。海瑞在解释《孟子》中的“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时指出,人们钻研学问,就是为了将其迷失的本心寻找回来。这是《孟子》与陆九渊、王阳明一脉相承的一个关键线索。海瑞于此深有心得,认为“盖天之生此人也,赋之仁德具于心,既生之后蔽于物欲,形而后有,亦或拘于气禀,心放而仁非己有矣”。所以,“学也者,学吾之心也。先圣人得心所同然于古,是以有古之学,学非外也;问也者,问吾之心也。贤人君子得心所同然于今,是以有今之问,问非外也。学问之功,为求放心而设”。
海瑞的尊德性、求放心,概念源自孟子思想,领会启发于陆九渊、王阳明,这是在前引文句中可以直接看到的。除此之外,还需注意,海瑞这样主张的逻辑原点,都在天命具于人心——“维天之命,其在人则为性而具于心。”这在他年轻时讲到的“天之生此人也而百责萃焉”中,已经可以看到。沿着这样的逻辑来求学、治学,一旦有得,自然就有一种本我与天地共鸣回荡的浩然之气,自然有一种至刚的气韵。他的同僚兼同乡王弘诲说他:“其学一切以刚为主。其谭说道理,雅尚节概,非阳浮慕之而创名为高者。自辞受取予进退以至拱揖逊让居室食饮,务画地而趋,媕阿之态,侧媚之行,绝不以缁于心而染于躬。用世之志,老而不衰。”他是理解海瑞的风骨气象与其学术的关联的。
朱、陆学术之高低,牵涉甚多,原不能以海瑞一家说为定论。此中的要点,不在宋明理学内部学术异同之辨析,而在明了海瑞本人学术思想之根基,是上承孟子而启迪涵泳于陆九渊、王阳明之心学的,从而海瑞的浩然之气,乃得根源了然。与此同时,陆王之学可能造就何等心胸的士大夫,也可在海瑞身上看到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