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关于《治安疏》的分析

海瑞的《治安疏》上奏于嘉靖四十五年二月初一，全文2730字，《明世宗实录》收录了1840多字，占原疏的三分之二。因其开篇第一句话为“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所以又称为“直言天下第一事疏”。

海瑞首先指出：君主乃是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君主若对民生利弊“一有所不闻”、“一有所不得知而行”，那就是不称其任。因此养君之道就在于“以其责寄臣工，使尽言焉。臣工尽言，而君道斯称矣”。过去大小臣工的“务为容悦、谀顺曲从、致使实祸蔽塞，主不上闻”，我们不必说了，现在我受国厚恩、欲图报效，“请执有犯无隐之义：‘美曰美，不一毫虚美；过曰过，不一毫讳过’，不容悦、不过计，披肝胆为陛下言之”。这段话明确地告诉世宗，我是用不虚美、不隐恶的客观态度来谈“君道”的重大问题。

他以汉代贾谊为汉文帝言治安事为例，恳切进言：陛下自视于汉文帝何如？他称世宗“天质英断，睿识绝人”,“即位初年，铲除积弊，焕然与天下更始，举其略如箴敬一以养心、定冠履以辨分、除圣贤土木之像、夺宦官内外之权、元世祖毁不与祀、祀孔子推及所生，天下忻忻然，以大有作为仰之，识者谓：辅相得人，太平指日可期也”。

在表扬了嘉靖初政之后，海瑞笔锋一转，尖锐地指出世宗有失君道，“陛下则锐情未久，妄念牵之而去矣。反刚明而错用之，谓遐举可得，而一意玄修；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脂膏在是也，而侈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纲纪弛矣；数行推广事例，名爵滥矣。二王不相见，人以为薄于父子；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人以为薄于君臣；乐西苑而不返宫，人以为薄于夫妇。天下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自陛下登极初年亦有之，而未甚也。今赋役增常，万方则效，陛下破产礼佛日甚，室如悬磬，十余年来极矣！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海瑞对于嘉靖朝政治特点的概括，可谓的确、精当。

海瑞对严嵩罢相前后的政治状况进行比较后深刻地指出：严嵩罢相之后的状况，只和严嵩未任相之前一样，并非是大清明的世界，更远不及汉文帝。现在的形势是“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大小臣僚的职责本在于辅佐皇帝，“乃修斋建醮，相率进香；天桃天药，同辞表贺；兴宫筑室，工部极力经营；取香觅宝，户部差求四出。陛下误举，诸臣误顺，无一人为陛下一正言焉！都俞吁咈之风，陈善闭邪之义，邈无闻矣。谀之甚也！然愧心馁气，退有后言而面从陛下，昧没本心以歌颂陛下，欺君之罪何如？”海瑞对诸臣的这种只会歌功颂德的做法非常愤慨，指责这是“陷陛下误终不复，诸臣欺君之罪大矣！”

接着，海瑞对嘉靖帝的“君道不正”进行了具体论列。他首先对世宗崇道修玄进行批驳说：“陛下之误多矣，大端在修醮。修醮所以求长生也。自古圣贤止说修身立命，止说顺受其正，盖天地赋予于人而为性命者，此尽之矣。尧、舜、禹、汤、文、武之君，圣之盛也，未能久世不终。下之亦未见方外士汉、唐、宋存至今日，使陛下得以访其术者。陶仲文，陛下以师呼之，仲文则既死矣。仲文不能长生，而陛下独何求之？至谓天赐仙桃、药丸，怪妄尤甚！……桃必采而得，药必（人）工捣合以成者也，无因而至，桃药有足行耶？天赐之者，有手执而付之耶？陛下玄修多年矣，一无所得，至今日左右奸人逆陛下悬思妄念，区区桃药，食之长生，理之所无，而玄修之无益可知矣。”

他又对嘉靖帝以刑赏督责臣下，只许朝臣顺从自己的意志进行批驳说：“陛下又将谓悬刑赏以督率臣下，分理有人，天下无不可治，而玄修无害矣乎？”“太甲曰：‘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诸道。有言逊于汝志，必求诸非道。’言顺者之，未必为道也。即近事观，严嵩有一不顺陛下者乎！昔为贪窃，今为逆本。梁材守官守道，陛下以为逆者也。历任有声，官户部者至今首称之。虽近日严嵩抄没，百官有惕心焉，无用于积贿求迁，稍自洗涤。然严嵩罢相之后，犹严嵩未相之先而已。诸臣为严嵩之顺，不为梁材之执。今甚者贪求，未甚者挨日，见称于人者，亦廊庙山林，交战热中，鹘突依违，苟举故事。洁已格物，任天下重，使社稷灵长终必赖之者，未见其人焉。”他提醒嘉靖帝：“陛下欲诸臣惟予行而莫逆也，而责之效忠，付之以翼为明听也；又欲其顺吾玄修土木之误，是股肱耳目不为腹心卫也，而自为视听持行之用。有臣如仪衍，而可以成得志与民由之之业焉，无是理也。”

海瑞在奏疏的最后吁请嘉靖帝幡然悔悟，与民更始。他写道：“陛下诚知玄修无益，臣之改行，民之效尤，忧天下不安不治，由是幡然悔悟，日视正朝，与宰辅、九卿、侍从、言官讲求天下利害，洗数十年道君之误，置其身于尧、舜、禹、汤、文、武之上；使其臣亦得洗数十年阿君之耻，置身与皋、、伊、傅相后先。”对于朝廷的各种冗食冗费，全在“陛下一节省间而已。京师之一金，田野之百金也，一节省而国有余用，民有盖藏，不知其几也。而陛下何不为之？”而要扭转官吏旷废职守、因循苟且、不认真、不尽法的颓废风气，“则在陛下一振作间而已。一振作而百废俱举，百弊铲绝，唐虞三代之治粲然复兴矣”。他诚恳地敦促嘉靖帝，对于这些利国利民之举“陛下何不为之节省之？振作之？又非有所劳于陛下也”。只要君主转变思想，刷新政治，“九卿总其纲，百职分其绪，抚按科道纠率肃清于其间，陛下持大纲、稽治要而责成焉。劳于求贤，逸于任用，如天运于上而四时六气各得其序，恭已无为之道也。天地万物为一体，固有之性也，民物熙浃，熏为太和，而陛下性分中有真乐矣。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道与天通，命由我立，而陛下性分中有真寿矣。此理之所有，可旋至而立有效者也”。他为嘉靖帝描绘了一幅非常有吸引力的前景。

最后，海瑞以一颗忠臣赤子之心，恳切地写道：“若夫服食不终之药，遥兴轻举，理之所无者也。理所无而切切然散爵禄、竦精神、玄修求之，悬思凿想，系风捕影，终其身如斯而已矣，求之其可得乎？君道不正，臣职不明，此天下第一事也。于此不言，更复何言？大臣持禄而外为谀，小臣畏罪而面为顺，陛下诚有不得知而改之、行之者。臣每恨焉，是以昧死、竭惓惓为陛下一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