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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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时光是一支呛出眼泪的香烟

BJ时间晚上十点整,我静坐在旅店房间的书桌前,把木盒子推开到一边,起身到床畔去,从红棕色的单肩包里掏出一盒包装完好的烟和一个银色的金属打火机。旅馆里没有规定不能吸烟。

我把烟嘴的部分含在嘴里,用脉络干枯的手捏住烟身,边缓缓点烟的边吮吸,直到烟尾的火星逐渐明亮起来,火焰一闪一闪,明灭间断。

第一口照例是不能吸进肺里的,携带的一些杂质会让我的身体更差。第二口就可以直接吸进嘴里流经喉咙进到肺里了,果然令人神清气爽,肺里如同流过一股暖流一般,舒缓平静。我一贯不太喜欢带有薄荷味香型的香烟,吸进嘴里甜一阵,没有传统香烟的那种陈旧的涩味,香到骨子里。

如今年事已高的我几乎很少吸烟了,不会再呛出眼泪来,像第一次抽烟那样呛出眼泪,不住咳嗽,引起扁桃体一阵不适。刚学抽烟的时候吸了第一口不敢吞进肺里,只是夸张地做着吮吸的动作,然后快速地吐出来。哪里像电影里的刘德华一样,连点烟的姿势都是帅的,羁傲的模样总是会引来无数女性的尖叫,用着别扭的国语深情地说着台词。

但我吸烟的初衷不是简单地因为香港电影看多了,而是因为我身边大部分异性都是烟鬼。

我会吸烟,是我求别人教我的。

在烟雾缭绕间,我又趴开了一下记忆,故事断断续续也该有头尾。

和郁文做同桌的时间算得上是比较短的,大概两次考试之后,我们就被老师分开了,因为我的缘故。

原本成绩像海上无风时稳稳当当的船帆,后来不知为何,就被毫无预防的海浪给推翻了。还要说那次考试成绩说起,我的名次从年级前二十名滑到一百名开外,而且连续两次都是。

月考后的班会上,班主任开始念全班同学的排名,我一直期待着自己的名次是个好数字,但心里却是忐忑不安。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焦虑什么。终于在班级前十名内没有听到我的名字,我继续给自己安慰说,肯定就在前十五了,排名在十名以内波动是很正常的。

谁又能预料到后来的结果。

直到班主任连续念了二十多个名字的时候我才总算听到了宁堇子这三个字,它在那一刻陌生极了,似乎不再属于我。一向很看重我的班主任在那一次特地把我的名字念得很大声,我明显感受到了他心里的愤怒,但我不敢抬头看他。我在座位上低下头,像一具死尸一样一动不动,左手跟右手搅在一起,想打个死结,最后失败。

班主任严肃起来脸色就跟坏掉开关的水龙头一样,稍不小心他眼神里灼热的水就会喷我一身。

他看向我的位置,扯着嗓门说,我发现有的同学座位安排得不太好啊,学习状态也不行啊!

我认为那是一种挑衅,对我自知之明的挑衅,并且成功了,因为我知道他说的是我。我忍不住抬头往上瞥一眼的时候刚好撞上了他那气得发绿的眼睛,比森林里的阿凡提还可怕。

一下之间一股寒流在秋去冬来的季节向我袭来,我只能站在原地哆嗦,我本应遭受这惩罚。

和郁文坐在一起,我怎么能安心学习呢。

除了稳定的拔尖的语文成绩,我似乎没有其他拿得到高分的科目了。高一的时候除了理化生之外还会学政史地。一群无聊的老师讲着一堆乏味的知识,洋流,季风,经济,货币,但我独独对快秃顶的历史老师感兴趣。不仅仅是因为他讲课的幽默,还有历史书上的那些古罗马帝国的崛起与消沉,中国各个朝代的发展,唐代仕女图,四大发明。都是我感兴趣的内容。

但当我坐到了郁文旁边的时候,我开始逐渐忘却了我喜欢的科目,以及讨厌的理化生。把大部分的业余时间都花在了看书上,一些闲杂的课外书籍,自己没钱买,向四面八方隔壁的隔壁的教室借来的各种小说类书籍。那个时候,谁要是买了几本好书都会被我们厚着脸皮轮流借着看,排了好长的不可声张的透明的队伍。女生的队伍最强大,长龙一样看不到尽头。

至今很庆幸现在的我还记得当年的启蒙书是微酸袅袅的《天空请不要为我掉眼泪》,仍旧还记得独木舟,七堇年,以及安妮宝贝,不过她现在改名叫庆山了,我还是喜欢叫她原来的名,可爱的味道。

但是郁文喜欢看郭敬明的书,比如他的《梦里花落知多少》,《夏至未至》,《悲伤逆流成河》。通通都是他自己从书店买回来,只要看完后第一个就借给我看。同学之间相互借书看已经成了我们之间习以为常的家常便饭。

那时候郭敬明在高中党里还不是很出名,我知道的出名的作家也没几个。直到后来郁文给我推荐了他的书,我就沉迷了。他们可以把青春写得凄美迷人,婉转曲折,而我这个只局限于写八百字的高中作文的小混混也只配读一读他们写的书了。

他们是我望尘莫及的一个梦。

很多时候会上课看小说,桌子上摆了一本地理书,然后趁老师在黑板上画七大板块的时候偷偷看一会,轻轻地翻页,自行过滤掉教室里的所有细节。还好旁边有个跟我有着同样爱好的人,郁文,他在偷偷看小说的同时还不忘观察讲台上的老师,以及经常趴在窗台上监察学生情况的班主任。他会时不时地掏出笔在地理书上划几行,假装很认真的样子。

有他这样的完美的表现作掩护,我想着老师是不会怀疑我们没有在讲台下看小说的。

对于老师而言,我们这些注定将来大部分学理科的人也只被要求上课不讲话保持安静就行了,连问题也很少问,因为没几个人回答,气氛凝固的时候显得很尴尬。

因此,郁文成了我沉迷于上课看小说的经纪人,他帮我借书,帮我还书,帮我盯牢老师,帮我屏蔽掉外界所有的干扰。

那段时间我们甚至都快忘了那个他喜欢着的杨韵桦。她正专心致志地听课呢,要不然怎么会考到文理科名次都很靠前的前十名。

尽管老师每次宣布完成绩后都在我们面前假惺惺地说,名次不重要,名次真的不重要。下课后又把杨韵桦叫到讲台上跟他说一下考试心得体会什么乱七八糟的没用的东西,两人有说有笑,像是一对老少恋人。

我简直想给班主任一个大白眼,用不屑一顾的眼神削掉他的四十岁短发,切掉他的满口大黄牙,以及多余的脂肪。但是我依旧没有勇气这样做,毕竟得罪谁都不能得罪老师,尤其是班主任。

于是,我稳稳地考到了年级前面靠后的名次去。意料之中,郁文比我更糟糕,他的名次在班级倒数第二名,倒数第一名是平时总跟他一起玩上课总睡觉的好伙伴。我确定他们不是商量好的,因为每次都是他们垫底,没有比他们水平更次的了。

业余没有错,有错的是我们把业余当作了上课的课堂,在那个课堂里不自觉得就异常入迷,如醉如痴,却忘掉了我们当初进学校的宗旨,考大学。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总让人胆战心惊,心神不宁。等后来我幡然悔悟之后,不,不应该是悔悟,我的内心是没有悔悟的,至少那是我青春里做过的最勇敢的事了。

努力抓学习,抓好了学习,你将来才可能衣食无忧。

这是高中老师们最常用来说教的话了,大致上意思都差不太多,能让人耳朵听出茧子来,却如真理般让我根深蒂固。

毕竟我的未来,除了学习,没有家庭背景让我依靠,也没有本事大的亲戚朋友让我走后门,更没有什么都不努力就想出人头地的可能性。一切似乎都规划得很清楚,只有一座独木桥,跛着脚也得过去。

就像后来看到郭敬明写在《爱与痛的边缘》里的一句话:千军万马挤着过独木桥的日子已经过去,我们都是走钢索的人。

不容得一丝差错,否则万劫不复。

等班主任宣布要亲自分座位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好了,我跟郁文是不能再坐到一起了。以前的年级前十跟班级的千年老二坐到一起准没什么好事情,班主任肯定这么认为。果然,发生在我们之间的确实没什么好事,我学会了扮演很多反派角色。

猜出来我们会被老师调开后,郁文跑着来找我,那时我正和一名女同学站在走廊上指着眼前那颗巨大的的芭蕉树讨论什么,大概就是猜测一下今年会不会长出芭蕉来,能不能去摘来吃之类的。看到郁文跑过来,我以为是他最近刚买的那本郭敬明的《幻城》不见了,还没等他开口便说道,那本书在你抽屉里吧,我没拿它,你再回去找找!

蓦然,他已经站在我面前,小口踹着粗气,他的身上还是那股我觉得很好闻,很喜欢的味道,清香不同流行的薄荷,洗发水沐浴露的味道也不像,应该是某种洗衣粉的香味。

他平静了气息,长吐了一口气说,宁堇子同学,你怎么一点都不怕呢,下节课班主任就要来重新编座位了!

他看起来很着急,说话的语速很快。

我平淡地回答他,我知道啊,郁文,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对我的心平气和有点不解,继续说,那怎么办啊,要是把我们座位分开了怎么办?咱们得想想办法才行。

我回答他,能怎么办?你敢去反抗吗?安于现状吧,郁文。

我苦笑了一下,看到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可能是觉得我不在乎他这个只做过两个月的同桌吧。

看到我这么冷静,郁文说话开始语无伦次起来,甚至有点结巴。

他在着急的时候就会这样,他很少在我面前这样,第一次是因为他给我让座位的时候我不小心和他撞了个满怀,他紧张地说让我下次注意点,撞上了下巴真的很疼。我朝他傻傻地笑,转身就坐到座位上。内心却开始回味和他不小心撞上的温存,他的呼吸打在我的额头上,粗狂有力,青春荷尔蒙翻涌的力量让我难以抗拒。

那时,我喜欢上了离他很近的感觉,流动的呼吸回旋在额间,嘴里呼出茉莉花香型的牙膏味。

回过神来,我才对郁文说,老师肯定会把我们调开的,已经是无法避免的事实了,除非......除非......

他迫切地追问我,除非什么,你快说呀!

我顿了顿,对他说,除非你跟你的杨妹妹一样优秀。

他迟疑了一下,无奈地说,那不是揭我的短吗?你明明知道我每次考试都是倒数第二。

我倒是义愤填膺地回答他,有什么不可能的,你变优秀了还可以跟你的杨妹妹做同桌呢,想跟谁就跟谁!

我说完后,他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最后又经历了绝望,毕竟他是班级倒数第二啊。

郁文沉思了一会,唯唯诺诺地对我说,那我慢慢想办法。他的脸上多云转阴。

我也是无心之说,对于这无法摆脱的事实,我也感受到了这对于他是一个难度极大的挑战。但是我们都还有两年,两年后的堕落和崛起还是一个未知数。

对于下一节课的编座位,我装作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我们会到哪里去,有着怎样的同桌,或是朋友,我们会忘掉多少以前的回忆,都是枉然的。

上课铃声终归还是响了,那首《致爱丽丝》倒不像以前那么拖沓了,它好像只循环了一遍就没再响过。不过以前是多少遍也忘掉了。班主任手里拿着一叠白色的A4纸,上面一定排满了这几次的月考成绩,还有这周刚结束的期中考试。这将是他重新编排位置的凭据之一,另一个凭据就是他对学生的掌握程度了。

此时教室的气氛不同往日的活跃,死神降临一般凝重。没有了笔掉在地上清晰的声音,看得出来这次班主任很生气。谁让我们班这次没有考赢隔壁班的尖子生呢,也是一个实力雄厚的班级。

当班主任从门口进来时阴沉着脸的样子就能猜测出这次编座位比上一次还要严格,可能不会再让男生和女生混合坐了。因为班上已经出现了好多对关系密切的老师还在暗中调查的男男女女。

其中就有我和郁文。

我转过头,看见郁文低着头一声不吭,面无表情的样子也是很少见到。我也没有任何心情再和他说话了。

他也许是担心杨韵桦去第一排坐,这样杨韵桦就离他更远了,他就不能随时在一抬头低头的瞬间看到她认真专注的脸了。比看我这个同桌还方便。而他看我的时候几乎都是注意到我上课有没有睡着,如果看到我睡着的话就会使劲地拍我的肩膀,或者是拽我的衣角,直到我清醒过来。

我从来没想过他会因为我们的分开而不开心。也不想花费任何时间去想一件我认为绝不可能的事情。

我们一直保持沉默,沉默着,好像在等着谁先憋不住开口说第一句话。但是我的忍耐力是我一向很自豪的优点。他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心里的忧伤,和我打破了僵局。

老师待会编座位的时候,你坐我前排吧。他低声地说,我差点没听见。

到底我还是听到了,竟有一丝说不出的感动。

我犹豫了一会,问他,为什么?

他脱口而出,因为我们已经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你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同桌,真的,宁堇子同学。

他的声音坚定地驻扎在我的耳里,我潜意识就开始回播这句话,不断重复,如同我重复着的狂躁的心跳。

仿佛是他已经提前想好了一样,他的回答让我不知所措。

那个情书都不会写的人怎么会变得这么煽情。我有一丝难以置信。

我没有直接同意他,而是问他,为什么不坐到杨韵桦后面,或者旁边去,任何一个可以离她很近的位置。

郁文如释重负地说,我不想打扰到她,她一心学习,暂时还不想谈恋爱。

像是卸下了一块千斤重的大石头一样,一切让他还原成告白前的样子。

我简单地回了一个哦字之后,又接着说,但是我也想好好学习呀,我最近两次考试都考砸了啊!你知道的,我也要考名校,我也要为我的未来负责,所以,我不想你坐我旁边,这样会给我带来很大的干扰。

我知道这些话对他的打击太大了,可是我别无选择。我的内心像憋了一把火,一下之间便向他完全点燃,谁也没有预料到。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逃离他,明明,明明......很不舍。

郁文别过脸去,没有再说话,比一个哑巴还安静。我没有看清楚他脸上是如何的落寞,甚至连他那悠长的睫毛也都错过了。

我的心里也经受着同样的煎熬,它在时刻提醒着我,忍一忍就会过去的,只有放弃,才能获得新生。和他坐在一起我已经变得很压抑了,我怕我再与我的未来失之交臂,因为我的青春的不成熟的决定。理智一遍一遍催促着我向前走,不要回头。

我还是跟着照做了。

在班主任分好座位以后,我在靠墙的第二排最里面,一个安全的领域,也是一个安静学习的好地方。再听不到外面走廊的脚步声,也再听不到郁文对我的热情与冷酷,炙热与傲娇。我的新同桌,是一个漂亮安静的女孩,除了成绩稍微差了一点,其他的地方跟杨韵桦很像,比如性格,眼睛,气质。

这个位置是自己选的,只要是两个女生坐在一起老师就欣然同意,男女一同坐就会被视为有情况,成为众矢之的。杨韵桦果然去了第一桌,跟每次考试都第一名的那个低调的女同学坐一起,文理科都很牛的女学霸。郁文是最后几个选的,只剩下几个靠中间的位置,还有两个最后排的位置。他毅然选择了最后排,径直向那里走去,离后门很远的角落,刚好收容了他。

他的脸上像一个苦瓜一样,连眨眼都觉得是多余的,面无表情,也许还沉浸在失落中吧。

那个罪魁祸首,我,居然因为良心不安时时刻刻关注着他的动态,观察他的座位在哪个角落,时不时还会故意把笔丢在地上然后借捡笔的机会自然而然地朝他的方向上看。

只看见他的座位离我和杨韵桦都越来越远,不知道郁文是故意的还是想让我后悔。

分完座位后,整个教室埋没在一片唏嘘声中,哀叹声,抱怨声,以及有的人高兴地欢呼声,卷积在一起,让我的耳膜反感不适。我只得用双手蒙住了耳朵,只听得见自己耳朵里的声音回旋,如同一股电流一样来回流动,无论如何也溢不出来。

外界的悲欢也与我无关了,我只有我自己,悲欢是我自己,离合也是我自己。

我不敢光明正大地回头看郁文,更怕与他眼神交汇时不知所措。我像一只无情的蚂蚁,有缝就会选择钻进去,有食物就去搬到巢穴,有水就淌进去无声无息地喝,只是阳光此时还在沉闷的秋日时光的云雾里,无法分清楚日暮了。

接下来不知道该干什么,我很快适应了这个新座位。习惯性地拿出一本厚厚的草稿本,准备在上面随意地画几个圆圈或者写点乱七八糟的句子打发时间。

翻到草稿本最后被使用的地方,一些陌生的字迹赫然出现,很明显不是我写的字,因为那些字笔画很细,不像我的凌乱粗狂。整齐的一句话,横着排列,交叉在我用过的画着数学图形的草稿上。

上面写着:我们短短而嘈杂的一生回忆不断,究其原因,还是你我太过稚嫩。

我没看懂是什么意思,我看了一遍,两遍,三遍。我知道那是郁文写的,没有署名是给谁的,也没有署名是谁写的,我猜,一定是他。除了他,没人能写出这样歪歪扭扭的字了。不知道他又是从哪里摘抄下来的。

想了好久,他留下这句话,是想表达什么意思。是因为我们相逢恨晚,还是同桌一场时间短暂,还是面临各自的离开装作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这些,也许我们都难以割舍,但这并不是生离死别,无关生死,无关爱情,无关友情。

我们会留下许多美好的回忆,我们青春年少,不敢轻易表达心中的喜悦与悲伤,我们胆怯所有的心动,遇见。我们面对不知名的感情也木讷地认为那是一种普通的情愫。

所以我们稚嫩,我们年少。

离开了同桌的身份,我们就再没有什么理由说话,拌嘴,以及他让我给他讲一下简单的化学题。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一张桌子就是一道分水岭,有的人从此陌生,面对面也不会再有太深的交谈,有的人碰到了装作没看见。而我们,又属于哪种呢。

在别人眼里两个没有什么交集的男女经常在一起做这些事情,很容易就让人误会那是一场暗恋或是明恋,然后就会把这个他们误以为准确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传到班主任耳朵里,或者传到为班主任办事的秘密的头目耳朵里。

我们会顾忌这么多,究竟是因为我们年少啊。

已经好久没有和他说过话了,虽然每天都在一个教室,看着同一块黑板。他现在也开始看黑板了,这应该是第一排的杨韵桦的作用吧,能让班级倒数第二每节课都盯着黑板的方向看,也不知道是真的在看黑板还是看那里的人。

他变得很安静了,很少说话,连厕所也很少去。我每次去教室都会特意从后门进去,一进门就能看见他的座位,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坐着,其他的男生都去走廊上了。

男生们习惯于站成整齐的一排,面向教室的白墙,有过往的漂亮的女生就多看几眼,或是调侃一下,比如用臭烘烘的脚粗鲁地拦住姑娘们的去路。好多次姑娘们都是捂着鼻子一脸嫌弃的模样离开。

那群男生就会傻瓜式地笑,仍旧以自己独特的粗鲁的方式拦着路过的人,却不怎么敢拦我。要是换作以前他们拦住我,我就会一脚踹过去,不管对方是一米八几的个子还是一米六几。这已经让我在男生们眼中形成了一个称呼,男人婆。暴躁的脾气让平时在班级里看起来没有存在感的我树立了一项威风。

但是自从和郁文坐了两个月,我已经温柔了许多,这让我感到很惊奇。

他是一个具有魔力的人,和他待在一起久了,就会慢慢丧失我原来的本性,以及我心里仅有的自卑。我并不羡慕那些成绩好的优秀生,相反的,我更羡慕那些用着青春肆意挥霍的差生,做着勇敢的事,带着少年不可一世的倔强,不担忧后果。我在变坏这条路上的渴望越来越深,我甚至开始讨厌自己一层不变的学习,以及生活。

那段时间,我很享受在不喜欢的课堂里疯狂地看小说,在桌子上架着高高的书互相写纸条,在上课睡得稀里哗啦昏天黑地,最后在深夜里学习。

种种,都让我很怀念。比起现在,整天做老师布置的一大堆作业,面对那堵白色的死气的墙,还有一个不会跟我说很多话的同桌,竟然在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就让我不适应了。我只是习惯了跟郁文一起的时候的放纵,自由。

只是,我的本性终究是回不去了。

但生活还得继续,我还是一个人做着一个人的事情。偶尔会转过头向最后一排望去,假装看挂在后面墙壁上的时钟,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轻瞥一眼郁文,像一只过街老鼠一样害怕被其他人的目光注意到。

郁文在座位上认认真真地记笔记,腰杆坐得很直,他帅气的侧脸投射在秋日的暖阳里,就像那阳光一样,温和得没有一丝言语。他在后方那一片空旷的区域里显得异常突出,以前在一起坐的时候没有发现他这么自律的一面,现在只能远远看着,一秒两秒,都是一种奢侈的注视。

像在一夜之间换了一个人,郁文开始了他好好学习的高中生涯,那是他以前一直摒弃的行为,如今自己也会选择这样的方式来演绎,这让人费解。我记得他说过,他永远也不会选择这样的方式去填补自己的自由,因为他渴望那不可一世的不羁,他不喜欢束缚,尤其是学习上的束缚。

还有很多时候会看到他拿着数学和英语卷子跑到第一排的地方,找一个学习很好的男同学问解题方法,他极力向那个人询问着自己的不解,用手在空中比划着,然后交叉着手臂静静等待着那个同学给他分析讲解。他们谁都很耐心,男同学很费劲地向他讲解着,额头上冒出了一层密密的汗,好像是讨论得很激烈的样子。

看着他认真起来的模样,加上他那帅得没有死角的侧脸,我在十米以外都能看见他那微微上翘的长长的睫毛一眨再眨,眼睛里的汪洋大海明亮得仿佛住了一轮月亮,而那轮明月并没有注意到我企及的目光。

然而我只能惊叹这样的郁文,他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郁文,他把自己束缚在了笼子里。他似乎藏了很多秘密,认真地装好了放在心底。我甚至更加难以看透他为什么要放弃那个不羁的从前的自己,去做自己一贯讨厌的事情,比如学习这件他曾经认为极其枯燥无味的事。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迷惘,我想起编座位当天,郁文到走廊上来找我时,我跟他说过,只要他的成绩变好了,就可以和杨韵桦坐一起,想和谁坐一起就和谁坐一起。

我记得他当时沉默了许久,然后一声不吭地走开。

学习是一道自由的鸿沟,只有跨越它才能让自己到另一个岸。成绩就是学生的一个通行证,是通往这个斑斓的世界的一道捷径,至少我是那么认为的,至于人情事故,就像一个通行证上面挂着的吊绳,让它牢固地挂在脖子上,安全可靠地行使着自己的权利。

那他写在我草稿本上的那句话又是怎么回事。

重重疑问已经让我对这个过去的人渐渐陌生,和我起初见到他时很像,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可是为什么要在经历之后才宣布一切无效呢,就像一场比赛,有人犯规了,就得重来一次,有的甚至再没有机会,直接离场。

校园生活又回归了宁静,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无非就是学习与生活两件事,再没有任何波澜能掀起我心里的沉淀,它们已经死死地凝固在任何可以黏住的地方,倒上一杯醋酸都不足以脱落融化。

似乎从来没有人走近过一样,来时的脚印都快被风抹平了。

为了让自己掉下去的成绩起死回生,我加快赶上老师讲课的进度,下课后就立马拿出课后练习册出来做题,忽然觉得自己已然麻痹,又成了习惯。在那段时间没有里借小说看,也克制住自己上课睡觉的臭毛病,不断在大腿上使劲掐,有时会掐出一道道醒目的红印,到了第二天就会在大腿上变成可怕的死青色。

可这些我都不在乎了,我忙碌到忘了以前,忘了曾经体验过的那种自由的感觉。

一切,都得等到过了下次的月考再说,这学期的最后一次月考。再接着,就是期末考试了。

比起前面两次的考试,我已经足以摆脱那两次具有侮辱性的名次了。至少不会成天被老师针对。

我们的高一上学期还剩一次期末考试就过去了,最近班主任和各科任老师都在谈论选文理科的问题,传的沸沸扬扬。我也在心里一遍一遍问着自己,学文好还是学理好,学文不好考学校,学理太难,不适合女生。

教室里充沛着学文学理的唏嘘声,一堆人坐在一起讨论,关系好的一堆女生都准备一起去学文,男生堆也准备一起学理。也有一些人犹豫不定,一会打算学文一会准备学理。

在接下来的一次班会课上,班主任手里拿着厚厚的一叠复印纸,他说,我手里拿的是你们的选文理科的意愿表,你们下周考完试就带回家去和家长商榷后签上名字,下次班会交给我,按时交,过时不候。

有的早已打算学理的男生们直接脱口而出,我们大家学理,好混饭吃!

也有女生说,我们学文,简单,压力小。

班主任瞥了一眼那些发声的同学,咳了一声,装作没听见一样大声说,距离考试放假还有一周的时间,在此期间你们除了好好复习考试,还有就是把学文还是学理这个问题好好思考一下,它是关乎你们未来的大事,一定得重视!切记不能盲目跟风......

班主任说了一大堆,说累了就停下来拿起桌上的水杯拧开喝了一口水,水从他的喉结处咕噜一声就滑下去了,然后他继续说道,但我还是建议你们大多数都学理,理科录取分数低一些,而且还方便你们将来考好大学找工作。

其实我们谁都知道班主任是教理科数学的,他当然会站在理科那边,抱着把好学生都拉去学理科的心态,以及我们将来发展的趋势,他好像是给我们大多数人下了一道命令,那就是必须选理科。

他这一讲看起来似乎很奏效,当时全班五十多个人有四十来个人都准备选理科,除了我还在犹豫。还有几个决定了学文科的人,我知道的就有杨韵桦。

那段时间所有任教的文科老师都在上课的时候说学文科的好处,说文科有多简单,待遇有多好之类的话,那些已经决定了学理科的人往往是不屑一顾的。而我这样模棱两可的人,往往会被两方的老师都打动,最后一直纠结。

跟我关系不错的有两个女生她们就打算学文科,原因是化学和物理学不懂,文科比理科学得好一些。我的文科成绩跟理科差不多,都有一科弱势科目,一科是地理,还有一科就是谈虎色变的物理了,几乎是所有女生的致命伤。

但最终的结果还是得等放假之后揭晓。

匆匆考完了试,随着就是放月假的日子。也就短短的两天半,周五下午放假,周六周日整整两天,在家只能睡两个晚上。其中两天的时间都用来长途跋涉回家了。到车站排着很长的队伍买回家的票,然后在车上等一个多小时,人齐之后司机才慢吞吞地发动车子。肚子咕咕地叫,但还得在车上颠簸两个小时才能到家乡的镇上,这还没到家。还得徒步走上一个小时,才算是真真正正地到了。

那才叫是一种回家的煎熬。

等到家的时候,天空是灰蒙蒙的,夜色将至。路面模糊得只能看清两种颜色,一种是远处深褐色的群山,一种是灰色的缓缓上升的家家户户的炊烟。

从小路回家的时候,邻居们的狗不停地对着我叫唤,还用力地摇着尾巴,不知道是因为认识我还是因为很长时间没回家把我当成了陌生人。我大声地叫着那条狗的名字——白虎,示意它我是住在这个村子的人。

忍不住想起了奶奶以前养过的狗,她给它们取着同样的名字,花子。可是那些狗没有一条活过两岁,就暴毙了,但名字却还沿用在以后的狗身上。而面对邻居家的狗,我早就已经不怕了,倒像是自己家的狗一样,随时都可以呼喊着,它就会乖乖地摇着尾巴跑过来蹭在我的腿边,偶尔会吐着舌头喘着粗气,舌头还冒着热气。

度完两天半的假,又得匆匆赶回学校了。我把那张选文理科的意愿书小心翼翼地折好卡在了书里放到了书包的最里层,担心会被弄皱。

对于选文理科,我想,我已经有了答案。

然而,回学校的路途也是遥远而颠簸的。

得到镇上去等公交车,运气好的话去一会儿就能坐到,运气不好的时候就会等上两三个小时,会气得哭鼻子,不停地跺脚,生怕赶回学校迟了,可能老师都已经坐到教室,同学们开始上晚自习了。偶尔会有一辆私家车停在面前,收着比公交车便宜的价格,热情地叫着我上车,但我犹豫了一会并没有上车,而是掉头继续等着。

会听到司机在车上小声地骂一句傻子,我装作没听到,然而眼睛已经开始模糊了。

如果那个男人在,他一定会亲自开车送我去学校。我很喜欢坐摩托车,就像小时候坐在他的摩托车上,即使冻得全身哆嗦,也不觉得冷。

到了学校,坐在教室里老师公布成绩的时候,我低着头玩着笔,随后又在纸上哗哗地写着乱七八糟的字。好像对这样的场景已经不陌生了,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紧张不安。这次考试总还是没有再下滑了,一下子从几十名以外跃居年级前十五名。也许我该是满意的,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样的代价是什么,我丢弃了的东西都和上几次的糟糕成绩一样被遗忘,被覆盖,深藏。

我丢弃了自由。然而我是多么渴望自由。

当听到了班主任宣读了郁文的成绩,我大惊失色,全班同学都震惊了。他再不是班级倒数第二,而这次已经考到班级中等以上的成绩,赢来了老师的一阵夸奖,说他是班级里进步最大的学生。

原来他这段时间没有再贪玩,没有再在上课的时候看故事会以及读者之类的书籍。我所见到的他目光呆滞地看着讲台的方向原来不仅仅是在看杨韵桦。但终究还是杨韵桦给了他力量啊!

我失落了很久。说不定要不了多久他就可以跟杨韵桦坐到一起了,他们可以一起去吃早餐,晚上一起离开学校,甚至可以在旁若无人的地方打情骂俏。杨韵桦总有一天是属于他的,我这样想。

我一贯沉默,他也很沉默,时光仿佛就静止在那里了,我们都像两个公园里的木偶一样再没有交集。就连偶然面对面碰见,也不会主动打招呼示意,我们成了生活在两条平行线上的人。

我早已经习惯了这样一层不变的日子。

最后,班主任说,上周让你们带回家的那张文理分科表大家都填好了吧?课间交上来吧!

说完,就挥手让班长去收。我一时忘了那张纸放在哪里了,把书包翻空了也没找到,我给急坏了。这时引来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他们一定觉得我是一个丢三落四的人。事实上,我只是太紧张了,我想也许是因为我的选择太过于唐突,格格不入。

一定是在书缝里,我安慰自己说。

我拎着每一本书的装订位置抖了起来,从书里时不时地掉出一些以前跟郁文上课聊天传的小纸条。我大惊失色,被我一把捡起来紧紧地攥在手里,幸好没人看见。

最后还是没有发现那张表,我着急地继续找,把月假带回家的所有书都一页一页地翻开,都是枉然。

在我准备跟老师要一张纸重新填写一份的时候,那张纸赫然出现在我的桌子上,而拿着那张纸的手,是那么熟悉。

我沿着那只白皙的手看上去,竟然是郁文。

他见我木然地看着他,便跟我说,你的东西掉地上了。

我木讷地点点头,便把那张印上一个脚印的意向表塞进了抽屉里。

他临走的时候问我,为什么要选文科,理科不好吗?

一时间我又将他喜欢的是杨韵桦的事实想起来,便面无表情地回答他,因为不想整天看见你,烦得慌。

他说,你就知道我选的是理科?

我说,你选什么关我什么事?

听到我冷漠的话,他的情绪波动有点大,双手撑在我的桌沿上,盯着我说,宁堇子,走着瞧。

说完就转身走开。

我呆在座位上,一次次的恶语相加对他来说是不公平的,为了让他恨我,就像我对她的喜欢一样深。两个凑不到一起的人只能让彼此深深记在心里。

顺着折痕翻开那张纸,上面用蓝色圆珠笔写着我的名字,意向那一栏填的是文科,那两个字改了又改,被杠掉了好几次,最后还是在旁边写回了文科两个字。我特意用黑色的中性笔歪歪扭扭写着母亲的名字,以防止老师辨认出来。

我的所有决定都是我独自做的决定,没有跟任何人商量过,就像我没有商量的人生一样,没有那么多人来决定你的决定。

我们自始至终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做决定啊。

上交后,整个班级就又开始躁动起来。一群好事的人总喜欢围在一堆,讨论着谁文科那么好,竟也选了文科,还有谁理科一塌糊涂,居然会选择理科。

没有谁会讨论我的选择,在他们眼里我文理科都很均衡,物理和地理一样差,历史和生物一样好,只是语文成绩一直让人唏嘘和羡慕,因为上课几乎不听的人总能在一千多人的人群中脱颖而出,写出很所有人做梦都想不到的高分作文来。

也许,我也就只有这一点传奇了。

即使讨厌地球围着太阳转,而月球居然围着地球转,这样会让我自认为并不灵光的脑袋转晕的。我连在这个地球上都还没有转明白,就要面临着那些对于我来说虚无缥缈的东西。这真的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情,但为了我最喜欢的历史,我最终还是选择了文科。

对于我在那张表上填了文科没有任何人会不解。

听有几个爱慕着郁文的女生在一起讨论说郁文选了文科,她们想不通为什么一个帅得让人窒息的大男生要去文科班,那里的女生个个漂亮有心机,她们哪里是对手啊!

我在心里暗骂那些女生果真是不动脑子,郁文理科成绩远远比文科成绩好,怎么可能去选文科呢,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就连那些堂堂彪悍的女生都毅然选择了理科,他没有理由选文科。我暗自想着。

好像在责怪上天的不公,她们唉声叹气,然后各自走开。

我在座位上扬起嘴角,眼神藐视一般扫过她们俗气的脸,对她们刚才的疑问不屑当真。而对于他这样高冷的男生来说竟然会有那么多人喜欢,我是感到很意外的。难怪偶尔会看到门口站着两个穿着蓝色校服的高二女生向站在走廊的人打听我们班的郁文,我一直以为是我听错了。

不过他高冷的外表下很帅,倒是事实。

想着想着,被眼前突如其来的身影占据了视线。

我抬起头来,和他对视,那个人是郁文。

他站在我面前。我有点呆愣,想起前几天不愉快的对话,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只要我一开口,我们之间就会是一场激烈的战争,不管谁胜谁败,都让人五味杂陈。

还是跟上一次一样,他先开口了,他说,我也学文科,你打算去哪个班?

看着他一脸神情严肃的样子,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支支吾吾地回答他说,我......还没想好呢。

他说,那你快些想,想好了告诉我。

我问他,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说,因为我要知道你想去的班级才能躲开你呀,这样你就看不到我了,我就不会烦你了。

我反驳他说,是因为她吧,你才去学文科?

听到我的话,郁文的心一惊,说不出话来。

而我又有些失落起来,他没有反驳我,意思是,他承认了?果然真是这样啊,呵。

我淡淡地对他说,你怎么不直接去学理科,这样就离我更远了,更不会天天见到我了。

他说,你当真了?

我看着他,他的脸上露出笑意,和阳光一样温淡,嘴角浅浅的弧度让人难忘。

我冷静地对他说,你去找你的杨妹妹吧,你不是喜欢她吗?

他站在一旁,手摸着脑袋上不长不短的头发,然后唯唯诺诺地说,对不起,我,我不该......瞒着你一件事......

我没好气地打断他的话,对他说,瞒着我什么?瞒着我你学习的潜力?还是你沉默的本事?

他的话在嘴里吞咽了一遍之后,又蠕动了嘴唇。

他说,宁堇子,其实,其实我,我喜欢的是......

忽然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郁文,我想问你一个事。那个声音温柔得让无法抗拒。

杨韵桦站在离他五米远的地方,胆怯地叫着他的名字,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叫他名字,这也是我们第一次听到杨韵桦主动叫郁文的名字。

这个声音打断了郁文的思路,我见状,将头仰向杨韵桦的方向,示意郁文过去。

郁文对我快速地说,你站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很快就过来。

我微笑着对他说,不用过来了,郁文,祝你好运。

他大概听出了我是什么意思,蹙着眉头跟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等我,等我回来,会很快的。

我腼腆地对他笑着点头,却在心里问,郁文,你想说的是,你喜欢的是杨韵桦对吧。

看着杨韵桦跟郁文交谈时害羞的样子,他们好像是一对金童玉女,般配极了。

我想,我该走开了。最好头也不回。

于是我默默地走开,沿着走廊去了楼下的那棵芭蕉树下,我去看看有没有芭蕉成熟。

可是已经到冬天了,怎么还会有芭蕉呢。就算有,怎么会还在树上呢。

后来郁文去教室找过我,没有发现我,问了同桌她也不知道我去了哪里,等到了上课铃声响起,我缓缓从前门走进教室,没有再往郁文的方向看。

郁文一直看着我一步一步走到座位上,他想马上站在我面前把他没有说完的话说完,他准备站起身朝我这边走来,怎料老师进了教室,全班安静,没人敢轻举妄动。郁文在座位上坐立不安起来,他准备把想说的话写在纸条上,托人传给我。

在纸上写好了之后,郁文又把纸条揉碎了扔在桌面上。他觉得这些话应该当面说才是,要是被传递纸条的人偷看了,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想着想着,郁文把笔盖盖住了,把信笺纸也收了起来。忘了这个时候是一节英语课。

英语老师在黑板上写着语法句子,然后不厌其烦地教学生朗读:He wondered if I would come......

He wondered if I would come......学生们异口同声跟着读了一遍。

老师在学生们读完后的三秒钟里,清了清嗓子说,主句若用一般过去时,那么从句也要用过去时,同学们,记住了吗?

记住了!同学们大声回答。

郁文!

英语老师突然叫了一声郁文的名字。

郁文猛地从游离的状态回过神来,看着黑板,却不知道老师刚刚讲了什么。

英语老师说,郁文,你把我刚刚说的话重复一遍吧。

郁文不知所措,他真的没有注意听刚才老师说的话。

快点重复,不要耽搁大家的时间!英语老师催促着。

郁文鼓起勇气,大声说,报告老师,刚才我没听清,您能重复一遍吗?

英语老师气得瞪大了眼睛,杀气腾腾地看着郁文。她说,不要以为这几次考试你进步很大上课就可以魂不守舍,你看全班哪个同学像你一样不认真听课?

对于老师这句令人嗤之以鼻的话,好事者们开始唏嘘起哄,教室气氛开始骚动起来。好像有一场好戏看一样。

这时从前排传来一个响亮动听的声音。

报告老师,我愿意主动起来把您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咳,咳,郁文,听好了,主句若用一般过去时,从句也要用过去时,例句是He wondered if I would come......,在书上第106页最上面。

几乎是一个民族英雄的存在,我在心里喟叹。顺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我倒吸了一口气。

是她,杨韵桦,竟然是她。

我跌破眼镜也没有想到会是她。她不是......对郁文很排斥吗?怎么会,怎么会!

一大串问号在心里旋转,让我心里不由自主地惶恐着。

老师很赞许地夸奖了杨韵桦,这个全班英语成绩最好的女生。然后让他们两人都坐下,继续上课。

从郁文的眼睛里,我好像看到了一丝惊异。我感觉,我要彻底失去他了。

整节英语课我都没有好好听讲,那些that引导的从句我一句也记不得了。郁文在经过了老师的为难后也忘了刚才想对我说的话,开始兢兢业业地听起课来,不敢再走神。

下课后,我匆匆赶回寝室,害怕郁文来找我,害怕再听到他说他喜欢杨韵桦。

那句郁文想说的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两个人像这样没有交集也好,总有一天会淡出生命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哭笑不得。

那是交了志愿表的第二天,班主任在讲台上讲着这次月考的试卷,边讲边在黑板上拿着三角板比划着。这时走廊上出现了一位穿着传统正式的工作服的中年妇女,她穿着黑色渔网丝袜和一条过膝的黑色包臀裙,上衣是一件干净的白衬衫,白得刺眼,压进了腰处的裙口。棕黄色卷发齐肩披着,略带一丝蓬松感。

这个中年女人看起来像是典型的单位或者公司上班族,她干练的气势令人毛骨悚然。起初看到她还以为是哪位校里的领导来督查课堂纪律,吓得全班同学赶紧收起了各种各样的小动作,整齐地望向黑板,装出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来。我们一贯喜欢用这样的伎俩来骗取老师以及领导的好评。这次也不例外。

她到了门口,礼貌地叫了一声老师,然后示意班主任出去,她有事找他。

班主任放下手里的卷子,搓了搓手里的粉笔灰,径直朝她走去。

我只见到他们在门口小声地嘀咕什么,具体没听见,我不是一只好奇的猫。

然而,事情并非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她不是学校查纪律的老师。

等那个女人走了之后,班主任走进来说了一句,郁文,你母亲让你下课后去校门口找她,她有事跟你交代一下。

郁文嗯了一声,埋头做题。

全班都知道了原来那个女人就是郁文那大名鼎鼎的母亲,外表也跟她的名气一样。我看到了好多来自同学们羡慕的目光,他们大多数人的父母都是农民或工人。

我猜到了,那个成熟霸气的女人就是郁文的母亲,那个重点高中的女教导主任。在她踩着七厘米高跟鞋从走廊走过来的时候我就猜到了。没有人比她更和郁文相似,除了郁文的父亲,虽然我没见过他父亲。

郁文的眼睛跟那个女人的一模一样,眨起眼来明亮有神,睫毛在闭合间一长一短分明而清晰。

以前只听说过他重高的教导主任母亲很是了得,没有见识到,现实中居然也别有韵味,郁文的气质和她倒有几分相似。到底还是亲生的,连走路的姿势都是一样,冷峻而自信。

打消了我心里对他母亲的高分评价,我继续听起课来。按捺住心里的羡慕,我只觉得公平的事情好像只会在少部分人身上发生,而郁文就在那少部分人之中,我是不幸的那部分人之中最底部的人。

别人的家庭,我的家庭,一个圆满,一个残缺。两种不同的命运。

下课后郁文去找了他母亲,回来的时候脸上面如死灰,看得出来他明显的不高兴,他的不开心不是写在脸上,而是写在眼睛里,睫毛上,瞳孔里。

郁文回来后就使劲地挠自己的头,握紧了拳头捶在桌角撒着闷气,将桌子上的书都重重地摔在地上,引来同学们奇怪的目光。

我起身,朝他的方向走去,准备问他发生了什么。

但是已经有人在我之前去关心他了。那个人就是杨韵桦,前几天还在英语课上替他解了围。

我看到他们在座位上聊得很多,而我却一句也没听清。

不由得惆怅起来,为什么他和别人总有那么多聊的话,唯独和我好好聊天不超过十句。

杨韵桦走后不久郁文就去了班主任的办公室,听一个爱八卦的女生说是去改分科志愿,改学理,他母亲不让他学文。还听说郁文学文这个消息还是班主任散播出去的,班主任不满意郁文的选择,于是就通知了他的家长,他的家长表示郁文和他们说的是学理科,就没有多在意,因为郁文从来没有骗过他们。

这个说,郁文学文科是有隐情了......那堆爱说闲话的男生女生开始讨论起来。

最后锁定为,一定有一个完美的女同胞让郁文放弃大好前程只身赴文科这条路。他们开始猜想这个女生会是谁,被从班主任办公室回来的郁文打断了,他垂头丧气的样子让这场讨论也不了了之。

不知道这个消息是真的还是假的,但似乎也比较合情合理,逻辑上和时间上都一一对应。要不然他母亲也不会亲自来学校找班主任跟他说清楚这件事,也不会让郁文下课后去找她,郁文回来的时候也不会发脾气,绝望。

听到这个消息,我表情僵住了,不知道用什么言语去描述自己当时的心理活动。难道我该大骂一顿郁文的母亲问她为什么要逼郁文学理吗?难道我该嘲讽这善变的世道将一张纸轻易就可以作废吗?难道我该问郁文被逼迫的滋味好受吗?

一定都不好受吧,我们。

只得默默接受这不公的结局。本来就是一场意外,只不过是回归原点罢了。

至少欢喜过一场,空欢喜。

最后谁也没有想到,一直以来坚定选择文科的杨韵桦,自那天过后突然去了一趟班主任的办公室,把志愿改成了理科,班主任自然高兴坏了,夸她有思想觉悟。

到底还是我一个人去学了文科。郁文和杨韵桦,恐怕是命运也分不开了吧。

我顿时感受到一阵不舒适的空气从我的胸口穿过,沉稳着地,然后又被一场风吹到下一个轮回,在陌生的境地循环着,往复,不堪。

也该告一段落了吧,距离那次情书,距离这次分科,距离我和郁文。我想我们都比较适合一场悠然而沉默的时光,谁都没有多说话,谁都没有再提及谁,我们只是曾经在记忆里存在过的陌生人,怀揣着不安和沉稳,隐约会出来捣乱,不过很快就平息。

堇子,其实,其实我想说的是,是......

郁文想起自己没有说出口的话,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说。以后也许也没有机会了,高一的第一个学期马上就要结束了。

等到开学,得到第二年的早春。这将是一个漫长难熬的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