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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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后来的喜欢不知所踪

外面的雨停了,地上是湿漉漉的一片,在影绰的彩灯下反着光,大抵上都是暖黄色的一片接着一片,没什么新奇。却很少能看见五彩的霓虹倒映在地上的积水里,品红的,浅绿的,象牙白。

下了车,站台一旁的摊贩们还在大声叫卖,还是一贯的吆喝声,虽然同样是在北方,但却与BJ胡同里的商贩吆喝声不同,他们没有浓厚的京味和尖锐的嗓子,都是一些北方男性粗狂的声音,带着一股强烈的拉拢力。

我急匆匆往自己住的旅馆走去,滑稽的脚步令我十分狼狈,我只是想早点逃离这样喧闹的街角。我始终习惯一个人的安宁。哪怕鞋跟沾带着地上污黑的泥水溅到黑色的裤腿上,但明显它们是两种不同的色系,看上去像是一推恶心的东西粘附在黑夜里,最后被黑夜吞噬。

顾不了那么多了,此时此刻我只是不想让人打扰我前进的步伐,包括外界的一切声音都将与我没有任何干系。我不饿,也不馋嘴,对流进鼻子里的海鲜味产生了强烈的恶心。一贯是不喜欢吃海鲜的我,对满大街的章鱼小丸子和扇贝都是一如既往地厌恶,或者说是几乎所有的烧烤摊上的海鲜类食物。我不理解为什么有的人能生吃扭动着身体的生物。

我只想早点回到住处,我想起来了那个装着回忆的盒子,我想去打开它。因为有一些东西记不起来了。

手上长柄的伞尖还在滴水,伞身还未干。我拿着黑色的伞柄把伞尖朝下杵在地上做我的拐杖,它还是非常坚实的,我的力度还不算大。但我还未完全将我余下的岁月寄托在这样坚实的拐杖上,我自诩自己是年轻的,拥有明亮而清澈的眼睛,在借助老花镜的情况下还能清晰地看见这座城市各种颜色的灯光,拥挤的人群,排着长队的车流,和望不到顶的建筑。

到了旅馆,它门口上方的灯箱不停闪着“此处为岸”四个大字。记得我刚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四处找住宿的地方,我站在这家旅馆门口看了很久,第一眼就看到这个字样,像是见到老朋友一样惊喜。

旅店门牌上是檀木色的雕花大字,镂空的花纹看上去极具格调。在这家旅馆简约古朴的装修下,我最终决定预订好几天。我喜欢这个名字,像是为孑然一身的人接风洗尘一般,总有人需要靠岸,摆渡的岁月让人头发渐白,似乎在这里,能放下心里的桅杆。

抬头看了一眼它那往外突出的檐角,上面蓄了一层雨珠,没有掉下来。再往上,是极富意境的天空,从黑不溜秋的天空看到的一切只会对我老眼昏花的视线极其冷峻的嘲讽,还不如檐角,我还能看到一排垂吊着的雨。它们和我一样,垂在生活的边缘,终究会从高处掉下来被人间分解和蒸发。

前台把我的房间安排在了二楼,说是一楼太吵了,怕我受不了年轻人的喧闹,二楼安静些,也方便我上下。刚进去登记的那天,她们就对我非常热情,一口接着一口叫着奶奶,一个敏捷年轻的姑娘体贴地去把门口的长椅给我搬了过来,微笑着对我说,老人家,您坐吧,我们给您介绍一下房间。

她们口若悬河一般向我介绍房间,最后我只听清了一句采光好,窗户很大,开窗就能看见那片汹涌的海,是观赏海景的最佳位置之一。我立即同意了,甚至连房间都没有去看一下就着急忙慌地入住,前台们奇怪地看着我,没想到我这么爽快就准备入住。

服务员把我的行李提到了二楼房间门口,走廊铺着锈红色的地毯,跟皇宫的帷幔一样锈满了各种精致花纹图案,很少看见泥垢与污点。我的脚步声在踩上地毯那一刻开始就没有了声音,我惊异于我自己像是置身于古代某个大臣的府邸,活色生香的氛围让人心里一阵舒适。

我尤其喜欢那面棕黄色的墙上贴了整齐的一排壁画,是行云流水的古代美女,细长的柳叶眉,浅色的腮红,未干的胭脂。我确实很满意这样的布局。

更让我欢喜的,是那片开窗即见的海,流进记忆最深的海域,让人听着海声入眠,在海浪的冲击中醒来。

走进房间,果然设计巧妙得跟古代大家闺秀的闺房一样,红的红,黄的黄,色调绝不单一。这样的色彩让一个人住的屋也不显得狭窄,单调,更不会觉得孤独。我给了服务员一张人民币的小费,他开心地走了,临走前还不忘跟我鞠躬道谢,连声说,谢谢奶奶,谢谢奶奶,有什么需要就叫我。我倒是觉得没什么,或许感动在他人的眼里,是轻而易举的,但在我的眼里,感动究竟是什么连我自己也忘掉了。

大概是上了年纪的缘故,我记不得很多事物,很多我曾经信誓旦旦说过的打死也不会忘记的事物。如今,我也食言了。

这家旅馆,是我曾经和他初次来到这座城市住的地方。

几十年前,这家旅馆门口挂着的另一个名字,名字记不清了,倒是布局大致相同,从前五六十元一天的价格现在变成了现在的好几百。那时候从兜里掏出五十元的纸币时还会心疼许久,纸币在衣兜里被软磨出了好多褶皱,赖在前台和她砍价的时候是何等勇敢。

如今当前台服务员说出价格的时候,我的脸上是不同那时的平静,岁月安抚了我一直以来的焦躁与小气。旅馆现在不仅改了名字,还增加了许多新时代的元素,简陋的前身早已留在从前。

几十年前的那个晚上,我和他蜗居在那间狭窄的屋子里,白炽灯让冬天冒不出一点暖气,我们裹紧了被子,依偎在一起说着我们的未来,我们说着将来我们会有一间有暖气的屋子,一只黑白色相间的猫,一扇看得见海岸的窗户,冬天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雪花掉进海面上片刻融化。

他说,堇子,等到海面上全是雪花,那便是我爱你的终结。

我知道,他对我的爱没有终结。因此,不会有雪花盖住海面的一天。

我那时候恬静地回答他,好,等到那时候,我就跑到海面上堆一个和你一样高的雪人,等到雪人融化掉,我就随海而去。

随海而去。真的没有那么一天,他的爱在海面终结,我随海而去。

夜色已深,我收拾好了一切,打开了床畔的台灯。一片暖黄色的灯光泄在半个房间,溢出来我喜欢的颜色,温暖且心安。

城市的灯光像是在告诉任何一个人这个世界上不止一个人这样孤独地活着,还有许多不相关的人,他们孤苦伶仃,他们四处流浪,而恰好有这样的光,告诉孤独,善待那些需要温暖的人。他们终将被这样的灯光指引轮渡生活的无味。

我想到了还在箱子里没有取出来的盒子,那个红棕色的礼品盒,像极了民国时期那些妖娆的上海女人的梳妆盒。表面是一层渡漆的典雅的木制品,刻着一个穿着旗袍的优雅的女人。里层用黄色的布镶得满满的,紧贴着内壁和底部,没有隔层,我用来放一些零碎的东西。这个盒子是我十八岁的时候他送的生日礼物。里面装满了我几乎所有的记忆,关于青春,关于爱情。

包括很多散列的信件,各种式样的明信片,泛黄的照片,和一些可以佩戴的纪念品,我几乎没有佩戴过。

我想找到那封回信,那年杨韵桦给他的回信。我急切地寻找,终于在底部被我翻到,纸的边缘被压得很模糊了,田字形的折痕依旧很清晰。我平铺着信件,在灯下仔细地阅读一遍,又一遍,记忆又开始有些头绪。

那日,回到教室的郁文在桌子抽屉里的狭缝里发现杨韵桦的回信后,本是阳光满脸的他顿时局促忐忑。他拿着信犹豫了一会后,缓慢地拆开,果然是杨韵桦的字迹,跟她清秀的脸一样的清秀的字,在白色的纸上开出花来。

我早知道他手里的信是一封拒绝信。

时间倒回到半个小时前,当我进教室路过杨韵桦座位的时候,她叫住了我。

宁堇子......

她顿了半晌。

听到她轻唤我名字,我诧异地转过头去,看到她清澈的双眼。

我带着一丝轻快的语气问杨韵桦,怎么了,杨妹妹?

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杨韵桦低声恳求道,她的嗓音依旧温柔似水,但是声音低得差点听不到。

什么忙?我干脆地问她。

你......你过来一下......离我近一点。她神秘地说。

她突然从抽屉里迅速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塞到我明显的校服兜里,还不忘把鼓起来的衣服兜按压一番,像是空的。

这是你给郁文的表白同意书吗?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她。

她有点胆怯,把右手食指放在嘴角嘘了一声,示意我小声一点,以防旁边的同学们听见,尤其是爱八卦的前排女生。

不是的,是......是......哎呀,你别问了,你给他就行了,谢谢你,宁堇子同学。她小声地反驳我,但礼貌的语气听上去不像是一句反驳,倒像是她的风格,任何时候都是知性柔和的。

既然她不愿意说,我也不好细问,便准备转身就走,她急忙拉着我的衣袖,用乞求的口吻说,你不能偷看哦,宁堇子同学。

面对这个纯真的和我一般大的十六岁小女孩,我的内心竟然是极其羡慕,羡慕她的世界是如此美好,有人疼爱,有人喜欢,有人送情书,还长着一副乖巧清丽的模样。简直就是男生心中的梦中女神形象。

我在心底暗暗地想,一定是上帝造我的时候用的是劣质黄泥巴,而她的则可能用的是上好的进口黏土。

我对她认真地说,放心吧,杨妹妹,我会交给他的!并做了一个OK的手势,临走的时候还不忘对她微微一笑,以表示我的友善。

但是她没有笑,默默地看着我回到座位把信塞到郁文的抽屉缝里,最后我还用两本书压在信封上面以防露出来一点尖角。直到我把信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到郁文抽屉里之后,杨韵桦才收回目光低头继续看她的英语单词。

半个小时过去了,中午午休时间比较长,距离上课还有一刻钟的时间。男生们通常都是踩着上课的铃声进教室,更懒散的时候甚至在老师进教室的同时以风一样的速度冲进教室,冲到老师前面去,假装泰然自若的样子。

我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应该说是把杨韵桦的回信塞到郁文抽屉那一刻开始我就一直坐立难安。并没有什么痔疮之类的疾病困扰着我。

在离上课还有五分钟的时候,我悄悄转过头往杨韵桦的座位看了一眼,发现她人不在座位上,大概是去厕所了。我怀着做贼一样的心情,时刻准备着她随时随地走进教室后的防范。我伸出去的手在空中发颤,心跳也忐忑起来,我正在做的似乎不是一件光荣的事情。

那封刚刚放进去的信被我快速拽了出来,被我以两秒钟的时间藏在本身很宽的衣袖里。然后我慢吞吞地收回手去,像个没事儿人一样。环顾了一下四周之后,确定没有当事人在场,我便放心大胆地趴在桌子上,以一种假寐的姿势在桌底小心翼翼地把那封信拆开,以最快的速度阅读着那些流畅的整洁的字,比平时做语文的阅读理解还要快。

看完那封信,我赶紧折叠回原来的样子,田字形是最简单方便的方式,恰巧杨韵桦是这样折起来的,省事了许多。我把信放回到原来的地方,不留任何蛛丝马迹,也不会被杨韵桦和郁文发现。

我心里乐得开花,强烈的愉悦感像是经过了久久压抑后获得的一种自由,这个释放的过程占据着我浮乱的心。

于是我一身轻快地站起身来向窗外的走廊走去,尽管那个时候距离第一道上课铃声响起还有两分钟,我还是按捺不住心里的喜悦,决心去走廊待一会直到郁文先进来为止。同时也是为了洗脱我的“犯罪嫌疑”。

等到上课铃声响起,我看到一行人从楼梯间里悠闲地走来,其中一个个子高高的帅气男生就是郁文没错了。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们真的会踩点进教室,不迟不早,比上课铃声还准时。我不由得在心里夸赞了他们一番,羡慕他们与学校斗智斗勇的时间运营技术如此优秀。

等到郁文从我身旁路过的时候,我看到他往我这边缓缓看了一眼,随后就收回目光径直走进教室。他一定在心里纳闷我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站在走廊上,以往的这个时候我应该在座位上拿出书本整齐地坐好等待老师上课。

等到最后一道上课铃声响起,我才急匆匆地小跑着从后门悄悄钻进教室。为了避免吸引过多的目光,我刻意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回到了座位上,我看到郁文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状态,像是丢了魂一样。我顺势收敛了脸上的洋洋洒洒,假装面无表情地问他,郁文,你怎么愁眉苦脸的,丢东西了吗?

他淡淡瞥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我看到他放在课桌下的双手紧握着,在拳头中间那封杨韵桦的回信赫然露出了一个边角,白色的纸张跟手上淡黄色的肤色比起来愈加刺眼。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发现了那封信,我还用了两本书压着的。其实在放信的时候我也偷偷做了手脚,我故意把那封信的边角露在外面,让郁文会在第一时间发现这封来自他心仪的女生的断肠信。

我问郁文,你手里的白色东西是什么?

他还是没有搭话,而是加大了握紧双手的力度,我仿佛听到那张写着杨韵桦字迹的纸在他的手心里发出撕裂的翕疏声。

见郁文毫不领情我的关心,我竟然愤怒地从他手里抢过那张纸,在桌子底下的紧靠的双膝上摊开来,我仔细又读了一遍。

果然,是一封拒绝信,礼貌的拒绝信。在收到了郁文那封莫名其妙的情书后,杨韵桦确实被信中优美的文笔和诚挚的情感感动了。所以她决定拟一封回信,以此来回馈情书里的真情实感,那是她收到过的乱七八糟的情书中写得最出色的一封,她的内心似乎已经动摇了。

但她还是在信里委婉地拒绝了郁文的告白。杨韵桦这次的拒绝显得十分局促,没有一丝因去掉了生活中不必要的杂物而产生的快感,要是换作以前,她一定会长舒一口气,然后继续埋头看单词。

杨韵桦在郁文进教室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她假装在看单词,实际上目光早已越过那本英语书的上沿不知不觉间落在了郁文身上。

她在留意郁文看到回信后的反应。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她的心里似乎对这个能写出美好情书的男孩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杨韵桦看到郁文一眼就从抽屉里发现了那个信封,迫不及待地拆开一直到看完。看完信后,郁文坐在座位上走神良久,杨韵桦才悄悄收回目光,开始听老师讲课,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郁文的一切表现揽进眼里。

她不断在心里警醒自己,要六根清净。她不可以接受任何人的表白,即便写情书的那个人是她喜欢的人也不例外。她总是对自己狠,她把读书背单词看作是她唯一的任务,当感情来临时也会义无反顾地抛弃。

就是这样一个狠角色拒绝了郁文这个帅得不可方物的多情人。这对于我来说却是一个好事情。

最终我还是决定从表面下手安慰一下身旁这个情窦初开的同桌,他在经历爱情的微创后一蹶不振的样子是最可怕的。我不希望他为他喜欢的女生情绪低落,

我跟他承认错误,假装很诚恳地说,都怪我没有帮你把情书写好,要不然她早就答应你的表白了。

他冷哼了一声,表示对这样表面的安慰嗤之以鼻,懒得做出损我的举动来。但我最后还是用了一句老生常谈的诗来缓解一下他那悲伤的情绪,我认真地劝他,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野草。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是有诚意的,毕竟我也不知道这个很少将饱满而又隐秘的情绪公之于众的郁文到底有多喜欢杨韵桦,就连当初的表白也是突如其来的,更不知道郁文到底喜欢杨韵桦什么。

问过好几次他都不说,他说那是他的秘密。可是他连他初中时期喜欢的那个长发女生的事都会告诉我,他说他那时候天天往那个女生座位上看,看到她的长发企及纤细的腰部,看到她经常穿着白色纺纱的连衣裙,像极了电视里的某个明星。还不是因为她那头柔顺的深黑色的头发,撩人的样子。

后来那个长发女生跟学校的一个老师结婚了,初中毕业就把婚事办了,老师不久后也从学校辞职,到某个不知名的小乡村里当起了教务主任。从此长发女生也没了消息,郁文的内心也平淡了许多,跟我说起她的时候语里带着戏谑性的嘲讽一般,他说,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喜欢长发女生了,像是会与全世界失联一样,连头发的黑和直都是假的,哪有什么喜欢与爱。

是啊,所有的欢喜其实都是可有可无的,甚至随时可以消失。每一个阶段的情感都是溢于言表的,假若它们是真实的,却在往后的记忆里一直在变化,我们对它们的理解随着我们所经历的人情事故不断升华,蒸发。假若它们是假的,却在某个时空里真实存在过,包括时间地点,人物背景。

那大概就是往事。

我想郁文喜欢杨韵桦也是有理由的,比如没有不喜欢的长发,没有不喜欢的浮夸,她至少是乖张温柔的。

记不清是在哪一天我鼓起勇气问郁文,你真的对杨韵桦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吗,是跟对我的不一样那种吗?

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轻微地蠕动着嘴唇,注视着前方,认真思考的样子。他小声而青涩地和我说,是啊,那是一种特殊的情感,跟所有人都不同,我喜欢她是认真的!

所有人当中,也包括我吗?这句话我在心里憋了好久,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他已经给了答案,我还希冀什么呢。

虽然最后郁文遭到了杨韵桦的拒绝,倒也是合情合理的,在这个不生长面包只生长爱情的的年纪,面包固然是重要的。

比如现在的我们努力读书,考好每一场试,做好每一套题,只为确定我们的未来是有食物填饱肚子的,我们不至于饥饿,贫瘠,一无所有。因此,我们学会了循序渐进的搁浅。

于是看似平淡的岁月衍生了许多不动声色的喜欢与爱,不张扬,不肆虐。

郁文经常去学校的超市买一些牛奶和火腿肠之类的零食回来,牛奶是粘稠的,火腿肠是双汇的,一式两份分好放在我的桌面上。

学校超市的东西往往比市面上的价格贵一些,只有足够有钱的人才去那里买吃的,再者就是逼不得已有生活用品急需要用的时候才去那里买。只要我们看见谁怀里抱着一大堆零食回教室,就会过去唏嘘一番,取笑他们说真是有钱啊,居然敢去超市下血本!与此同时七手八脚的就开始从那人怀里抢东西撕开来吃。

那个时候我们对有钱这两个字的概念很随意,随口可说的那种,无论是在消费还是饿肚子的时候。

不舍得花钱的住校生时常把自己需要买的物品用一张纸条写好,赶在早上或是下午放学铃声响后冲到班级里仅有的几个走读生面前去,专挑老实好说话的,笑嘻嘻地拜托他们回学校上课的时候买回来,又是鞠躬又是作揖。

每次这帮任务繁重的走读生回学校的时候书包里都会塞满了各色各样的物品,常常在校门口引起保安室的保卫叔叔们谜一样的凝视。但是他们早已经在保安那里混得风生水起了,偶尔会趁没人的时候孙子似的递过去一支烟,高中生眼里最贵的烟。

没想到一向低调的郁文也会去学校超市买。我忽而想起他那权势稍大的公务员父亲,工资应该也很高吧,以及在南桐一中当副校长的母亲。他们家确实不差那点钱。

我的心里闪过一丝自卑,跟他的家境比起来,我完全就是万幸中的不幸啊。

要不是当初因为他那四百多分的中考成绩,他也不会来到南桐七中。听说当时他母亲已经把他安排在了南桐一中最好的班级,是他自己不愿意靠母亲那层特殊的身份去一中,赫然决定来到离家不远的南桐七中。

这里是新设的高中,也是认识他父母的人数最少的学校。郁文好像并不愿意别人知道他的家庭,他行为低调,行事也谦和有礼,在他的身上看不到大家公子的一身痞气。

课间二十分钟休息的时候,因下过雨路很滑的缘故不用跑早操,我趴在桌子上准备睡觉。正要睡熟的时候突然被一阵稀疏的声音吵醒,那是垃圾零食相互摩擦发出的嘈杂的声音,模糊之间我听见它们就那样直直地砸在我的桌子上,声音不大,但是通过桌子这个固体传播之后让我的耳朵一阵生疼。

我略微愤怒地立起身来,撞到郁文抛完东西后双手撑在桌沿上看着我昏昏欲睡的双眼。

我吓了一跳,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本就一米七八的大高个还直直地站着,那副居高临下的气势像一股穿堂风一样让人无所适从。最后又摆出一副极力讨好我的样子。

他笑嘻嘻地说,宁堇子同学,待会能不能帮我把其中的一份零食给杨韵桦?为了犒劳你,我买了双份,有你一份呢。

我生涩的脸上挤出一个笑脸,局促地扔向他。内心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才能解我刚才美梦被破坏的恨。

他仍旧保持着这个高难度姿势站在我面前,春光满面的样子像是吃错了药,我感觉今天的他跟往常不太一样。

我俯视着他,又回头来看了一眼摆在桌子上的两瓶牛奶和两根我最喜欢吃的玉米味的火腿肠。他倒还是有点良心,知道买双份的。

把视线从零食上移下来的我随后大声地对他说,郁大少爷,您有什么话能不能坐下来好好说,您这样怎么讨好我啊!

他忽然意识到我可怜的一米五五的身高,急忙弓着身子,降低了水平线,致力与我等高。

他弓下身来的时候还不忘用右手摸摸我半长不短的头发,故意把我头顶的头发弄得凌乱,我假装不知道。

宁堇子小姐,小的不懂事,惹怒了您老人家,给您道歉。他温和地说。说着就把他嘴里吮吸着的一大瓶津威递了过来,在我的眼前来回晃动着说,这个交易怎么样?

他边说边看向那堆零食。我知道他说的不是他喝过的津威。

我装作一副满脸嫌弃的样子,连忙推开他那晃动的手。晃得我心烦意乱,我真怕我随时答应他。

你要是还想你的杨妹妹吃到你亲自买的东西,就给我老实点,不然我就吃掉双份了!我以要挟式的语气对他说。

他立起身子一下子就回到座位上坐好,让我以为是老师进了教室,竟然也跟着紧张起来。直到我正襟危坐了一会后发现没什么动静,没有听到同学们一阵呼啦啦翻书的声音以及搬凳子坐好的声音,我才知道原来是我的命令已经凑效了。

空气似乎略带着一丝尴尬,画面太安静了,要是让他看出来我在老师面前胆小如鼠的样子,肯定又会拿这样的把柄来嘲笑我好久。

但是我后来的佯装已经被他看得清清楚楚,一览无余。他嘻嘻地笑了一声,转过头来对我说了一句,想不到你是这样的宁堇子啊,还蛮可爱的!

他刚说完,我的手掌已经重重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啪的一声很是响亮,引得前面的同学转过头来看了一眼,他们肯定以为是郁文看小说被班主任抓住了正在挨揍。

最后我还以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瞪了一眼郁文,警示他以后在我面前低眉顺眼一些。

我不是一个温柔的女孩子,一向性格暴躁大大咧咧,对待同桌可谓是心狠手辣,能动手绝不动口。一切能用武力解决的问题就不要文绉绉地用语言赘述。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这样,可以说是不大得体的了。

后来我多看了几眼那两瓶牛奶,写着一个我并不熟悉的名,纯甄,要不是那个甄是甄子丹的甄,我或许还不认识那个字。听着有点熟悉,好像是经常在电视上打广告,一位女明星喝过之后就露出一片享受的笑容,颧骨挺得很高,很好喝的样子,最后加上一两句广告语。

直到后来从校外的一个超市路过的时候看见门口的立柜式冰箱里摆了整齐的一排的同样的牛奶,上面标价是零售价六元一瓶。

看到了标价后的我一脸震惊,想不到那么小小的一瓶牛奶竟然会卖出天价。我从来没有喝过这么贵的牛奶,就连很少喝的奶茶都是三块钱的双皮奶不另加奶。我承认我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稚嫩的守财奴。

为了杨韵桦,郁文可以不在意那六块钱一瓶的纯甄,而自己宁愿喝一块钱一瓶的津威。

当我把郁文买的零食送到杨韵桦面前的时候,她笑着摇头拒绝了。

她说,宁堇子同学,你告诉他以后不用破费给我买零食了,我一日三餐就足够了。

最后还不忘加上一句:我并不想因此而改变我的饮食习惯。

这个闭门羹让我莫名高兴起来,但是还得假惺惺地劝她收下。

我装出一副失落的样子对她说,杨妹妹,你就收下吧,他现在只把你当妹妹看待,你就当是多了一个哥哥的关怀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嘴巴抽风说出这样一句没有考证的话来,我在心里祈祷待会郁文不会扇我。

是......是真的吗?杨韵桦难以置信地问我。

我使劲地点了点头,说,是真的,一点儿也不假。

她开始怏怏不乐起来。还是不肯接受这些来自郁文的零食。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有什么心事困扰着她。我从她游离的眼神里清晰地看出来。

直到我跟她说那封情书是我写的,是我跟郁文打赌开的一个玩笑而已,为了弥补郁文的冒失,郁文给她买了道歉的美食,希望她能接受他的歉意。

我看到杨韵桦的眉峰一皱,她一定是相信了我的谎言。

情书是我写的不假,但是我跟郁文没有打赌开玩笑。

在我殷切的软磨硬泡下,杨韵桦最后决定收下来自郁文的零食,她说,谢谢你,宁堇子同学,但是我不希望你们再拿我来开玩笑了,情书比赌约更重要。

杨韵桦落寞地接过我手里的牛奶和火腿肠,眼睛里泛着熹微的光。我见她随意塞在了抽屉的某个角落,从容的样子姣好圆滑,让人印象深刻,赞许有加。

至于后来她吃没吃,我就不知道了。兴许是扔掉了,兴许是喂了教室楼下小池塘里的黄的黑的小金鱼。

回到座位上,郁文焦急地问我跟杨韵桦说了什么怎么会那么久。我说,我和她说你现在只是把她当作妹妹,她才接受了你买的东西。

我以为郁文会很生气。

他迫切地问我,那她接受当我妹妹了吗?

我嗯了一声点点头。

没想到他很开心地夸我这件事情想得太周到了,说他以后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给杨韵桦买东西了。当然是以一个假哥哥的身份。

我苦笑了一声,没有人看见。竟不自觉地感到一丝累乏,便趴在桌子上睡去。

不止郁文,连我看到杨韵桦也顿觉赏心悦目,那是一种属于对女性的欣赏。她怎么总是那么惹人注目呢,像一束雅典娜的光环,是英语老师钦点的科代表,是每次领着同学们晨读英语的首选人物,班主任经常当众夸她学习认真,是值得我们学习的好楷模。

剥开她学习上的这层光环,她还有一副骄人的长相。白净的皮肤均匀地铺展在全身,脸的棱角微微泛着红,不化妆不打腮红也一样好看,最喜人的是她那粉嘟嘟的樱桃小嘴,像是涂了一层浅浅的蜜粉一样自然而然。

从那以后,被拒绝过的郁文和杨韵桦之间没有了那层隔纱一样的尴尬,或者说是被隐藏起来了。我不再是他们之间的传话筒,郁文后来去超市买的东西仍旧是两份,一份还是给我了,而另一份他亲自拿去给杨韵桦,他腼腆的样子像是见丈母娘一样。

每一次杨韵桦都是笑着拒绝,但是不知道郁文哪来那么大的胆子,竟然硬塞给了她,然后快步走掉,头也不回。自然也不知道杨韵桦在他走后将他买的东西悄无声息地放到了抽屉里。

至于那时候杨韵桦为什么会给郁文回信,就无从得知了。比起以前那些追她的人写给她的情书,郁文写的简直是出类拔萃,轻松夺冠。要是换作以前,杨韵桦如果收到了不喜欢的人给她写的情书,她看也不看就直接扔掉。那些苦苦等待她回应的男生的心最后都石沉大海。但是对于署名郁文的情书,她会亲自回一封好几行的拒绝信,竟然不是以那些一针见血的理由为搪塞。这已经是相当奇妙的了,所幸是除了我们三个人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杨韵桦从来不会回信,连拒绝都懒得说。直到她收到了那封署名郁文的情书,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光亮,她仿佛感受到了爱情的美妙。但最后还是被她扼制了,她只要一触碰到这些微妙的情感就会说服自己英语单词比爱情快乐得多。

我没有像她和郁文一样收到过很多情书,但收到的每一封都会仔细看,然后开心好久。我最后会给对方回一封很长的莫名其妙的信,说白了就是写一封很长的回信去安慰那个写信给我的男孩,虽然结果都是我不喜欢你,希望你好好学习,有能力爱人的时候再出来甜言蜜语之类的隐晦的话。顺带连我自己也安慰了,那些人当中不乏优秀出众的人,而能让我心动的,却总也没有出现。

没有一封情书能打动我。

情书就像是青春的一首歌,有的人唱的离别的骊歌,有的人唱的是蒙古一家人唱的吉祥三宝,有的人唱的是信乐团的死了都要爱。我唱的是莫文蔚的慢慢喜欢你,一翻歌单,就过去了许久,久到连情书的边缘都揉成了碎渣,而我还在灯前细数那些若有似无的昨天。

旅馆的灯会发出比室内温度稍高一点强度的光,与潮湿的天气氛围不算融洽,倒是烘干了我湿润的发丝,以及发霉一样的过往。我收起当年那封杨韵桦给郁文写的回信,却不知道它怎么到了我的手里,躺在我的盒子里不见阳光,空气,和水。

我又搜刮了一遍瘦弱的记忆,忽而想了起来。

那天我从郁文手里抢过来看了信之后,就摊在了上节课就翻开的语文书上,立即凑过去安慰他,拍着他的肩膀说了一席话,等我们还没有走出这个话题的时候,该死的物理老师米斯特张居然提早来上课了。我随手就把语文书合上塞进了抽屉里,对那封压弯了信全然不知。直到后来期末复习的时候,我才发现它就一动不动地卡在了书缝间。

在我还和郁文还是同桌的那段时间,他找过好几次那封信,还三番五次问我有没有看到,最后都在我无奈的摇头中告终。我瞪大了眼睛凝视着他说,怎么可能在我这里,我为什么要藏着你的信,你们俩还不够我恶心的呢!说完就很生气地趴在了桌子上不想理人。

郁文没想到我会这么愤怒,不敢搭话了,又继续埋头找,把他抽屉里的所有书都抱出来一本一本地翻开,凭空用力抖好几下都没有从书里边掉出过什么,然后那些书像死老鼠一样被他扔在一边。

他绝望地看着我,再胆怯地问我一遍:真的没有在你那吗?你好好想想。

这次我倒是心平气和地对他说:要是在我这里你找到了我给你洗三年袜子怎么样!

他回头想了一下我藏他的信也没有理由说得过去呀,然后就在嘴里嘟囔了一句:说不定是不小心掉在地上被值日生给扫走了呢,真是的,没看见地上的信吗?

他在嘴边不停地抱怨着。耸拉着头仔细回想着最后一次触碰到那封信的情景,都无果。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有再找过,我们也没有再提。

直到我再次看到它,在我的语文书里,那时候郁文已经不是我同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