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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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重逢已是淡淡温酒

小岩对着我叹了一口气。

我问他为什么叹气,他说,世事难料啊,一个你昨天很熟悉的人转眼间就变成一个陌生人。堇子啊,你说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怎么就这么脆弱呢?

我说,不是情感脆弱,脆弱的是人心。

人心?已经很久没有人跟我谈论过它了。所以,你自认为你脆弱吗?

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想了很久才回答他。

我脆弱,在我知道那些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都相继离开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是脆弱的,我心中千万不舍,但那又怎样?

说完,我准备从长椅上起身,带姜岩去一个地方。我拉着椅子的白漆铁把手,慢吞吞地立起身子,往上艰难地拉伸着站起来。姜岩看见了我手上暴露无遗的青筋,手背上只剩下皮包骨,瘦得可怜。在那一瞬间,我甚至想仓皇逃离他的眼神,我不想这样的目光观察着一点一滴的苍老。

他一句话也没说,同样的,他也日渐消瘦了,跟以前的大高个子相比,他矮了许多,整个人都萎缩了一些。像是烈日下晒干的花叶,被烘干了水分,焉了的样子让人忍不住闪过一丝心疼。

我对他说,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他疑惑地看着我,然后拄着拐杖从石椅上站了起来。看上去还是我比他轻松多了,看着这些年他也好过不到哪儿去,当然,我指的不是物质上的。

姜岩问我,去哪?

我说,去了就知道了,走吧!

我们并排着走着,并没有多说话。彼此都放慢了脚步,听着不远处的海浪拍打在礁石上,发出渔夫出海时悲壮的嚎叫声。风擦过耳沿,发丝旋动着附在额头上,我任由它们飘忽不定,就像而今的我们,老无所依。

走的途中,小岩问我,你们后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听林忧说起过,但是谁也不知道事实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于是我只得亲自问你了,堇子,你快告诉我吧,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要跟以前那样心存芥蒂呢,现在的我们不是应该放下爱恨情仇,平淡余生吗?

我怔了一下,心存芥蒂?是啊,我就是忘不了那些刻进骨子里的伤害,磕磕绊绊了这么久,也该放下了。

我继续对姜岩说道。

从火车站送走郁文后,我碰见了陆屿尘。我准备下地下过道的时候,身后传来的声音让我怔在原地。

宁堇子......是你吗?

这个声音熟悉无比,但这声宁堇子叫得好像我们是两个星球的人。

我诧异地转过身去,看到了许久未见的陆屿尘。这么多年没见了,他还是老样子,每次见到我都会笑嘻嘻地看着我,依旧是帅气的脸,他的蓝白条纹毛衣外面搭配了一件米白色的羽绒服,让他看上去略显文静。

让我更加惊讶的是,他的身边,竟然站着一个眉目清秀,面色可嘉的女子,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脂肪,精瘦的脸蛋让她富有超凡的气质。这样的女孩才符合陆屿尘的审美啊,我惊叹,同时心里也闪过一丝失落。

我盯着陆屿尘,呆了三秒钟之后,勇敢地回应他,小六,怎么是你?你不是......在BJ吗?

来自肺腑的突然颤抖的声音让我的愧疚暴露无遗。

怎么,哈尔滨我就不能来了?他打趣地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是来陪女朋友?我急忙把话锋一转,对着他的漂亮女朋友和善地笑。

是啊!他说。

好几年没见了吧,你过得怎么样?

陆屿尘想问的是你跟他过得怎么样,最后还是把那两个字去掉了,他连说话都想故意拆散宁堇子跟郁文。

挺好的,你呢?我问他。

他对着我温柔地笑了笑,只是没有了当年的那种意味深长。

还过得去吧。

说完,就顺手用右手拉起那个女孩白皙的手,对她介绍说,冬青,这是我高中最好的朋友,宁堇子。

不知道为什么,再次见面,我们居然成了好朋友,那些过往,随着他的介绍烟消云散。但我们终究不是他口中的最好的朋友啊。我是他的前女友,可是这件事我们再没有对别人提起过。

然后他边看向我边对我说,这是我女朋友,柳冬青,小我一届的学妹!

我跟他的女朋友柳冬青互相问候了一声,便识趣地拉开了一定的距离。我总觉得他们两人离我很远,不像是在同一个时空里。

以前对陆屿尘的那些伤害一下之间就全部涌上心头,可一直以来我一句对不起都没有好好对他说过。不管怎么样,现在他有了喜欢的人,对我们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各自欢喜吧。

我们没有过多的寒暄,彼此消失的那几年都在各自的脸上写得清清楚楚,我们都知道彼此都放下了。

陆屿尘问我怎么会来火车站。我跟他说我来送人。

他一下子就脱口而出,问我,是郁文吧,他来找你了?

真的是什么都逃不过陆屿尘的眼睛。我微微点了点头,官方地笑着。

奇怪了,陆屿尘怎么会知道我跟郁文的事情,我当初特意嘱咐过小岩和林忧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他,免得他跟郁文的友情再次破裂。一定是林忧,把所有的一切都跟他说了。

他的女朋友侧着头迷惑地问他,郁文是谁啊?你们认识吗?怎么没和我说过?

他说,郁文是我的发小,小时候我们一起偷鸡摸狗什么坏事都一起干的,他啊,现在是堇子的男......朋友了。

他的声音在说起男朋友的男字的时候停了一下,然后看着我的脸色,好像在等待着我的表态。

我说,是啊,我们高中毕业后就在一起了,到现在也快小半年了。

这下,柳冬青恍然明白,原来,陆屿尘的好朋友中居然有一对金童玉女。她投来羡慕的目光,顺势拉紧了陆屿尘的手,将身子往他的手臂上靠得更近一些。

我明显看到了她的胸部已经贴在了陆屿尘的胳膊上,尽管大冬天里穿着很厚的毛衣和羽绒服,还是可以看出来那个起伏的部位。

陆屿尘似乎有一些反感,或者是不适应,木讷地顺从着旁边这个女孩的亲密行为,然后往相反方向移动了好几步。

陆屿尘突然从书包里掏出来一张白色的纸条和一支按压式的圆珠笔,在上面写了一串数字。

他说,堇子,拿着,这是我的手机号,要是有什么事可以随时联系我,我们离这么近正好大家相互之间有一个照应。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已经自然地把纸条塞进了我半握着的手里面,然后还把自己手上的黑色皮质的手套摘下来递给了我。

他说,天冷了,你怎么只穿了一件毛衣就出来了,哈尔滨的天气你还不知道吗?快把手套戴上,暖和些,小心感冒了。

我一脸推脱的样子看着他,说,不用了,小六,你留着冬青戴吧,我不冷,不过,电话号码我是收下了,我有空会随时联系你的!

柳冬青在一旁不乐意了,一股大小姐作风的样子对着空气嘟囔着,都没有送给我,却送给另一个女孩,陆屿尘,你是成心的吧?

但是路屿尘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一样,对着我说,堇子啊,收下吧,赶快上车去吧,车上暖和。

真的不用了!小六。

说完我把怀里的手套还给了陆屿尘,为了防止它再次递给我,我刻意跟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陆屿尘只得拿了回去,给了身边的柳冬青。

我也留下了我的号码,歪歪扭扭的字迹也像是被冻僵硬了。

跟他道别后,我礼貌地对柳冬青也告了别,凑过去在她的耳朵跟前低声地说,你可算是找到了一个完美的男朋友啊,冬青,要珍惜哦。

他的女朋友用感激的眼神看着我,吞吞吐吐地说,我会的,放心吧,堇子姐。

听到她叫我堇子姐的那一瞬,我的心里像是落下了一块不规则的十公斤的石头,砸在了地上发出惨烈的撞击声。终归是年纪尚小的娇艳之花啊,哪像我这样不爱化妆打扮的文艺女青年。

我走了之后,柳冬青在后面抱着陆屿尘,眼睛里透着怀疑,带着嫉妒的语气问他,屿尘,老实说,她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陆屿尘眼里闪过一丝心痛,他说,她啊,是我好哥们的女朋友,当年我哥们为了她就差点跳楼了。

柳冬青这才放下心里的防线来,说,那你会不会为我这样做啊,屿尘?

陆屿尘回过头来双手捧着她白净的脸蛋,宠溺地说,冬青,好端端的说这些干嘛啊?走吧,回学校去,再晚就没有车了。

柳冬青一脸的不满,但是在心里却衍生出一股羡慕,她在心里想,那个叫宁堇子的人,一定不简单。

回到宿舍的途中,脚下的雪被我踩得沙沙作响,厚厚的一滩雪往我的鞋底贴,顿觉这路越发远了,雪天是看不见方向的。

路过埋着子花的那棵柳树时,我走了过去,抓起一堆雪堆起了一个手掌大的雪人,我把它轻轻放在柳树的脚下,柳树已经不像柳树了,枝条上全都是雪。子花一定不会再寂寞了,雪是它的故乡,雪人是它的玩伴。

两个星期以后,那是一个周末的晚上,我在宿舍的台灯下翻开了一本小说仔细地阅读起来。手机屏幕闪了一下白光,随着震动了两下,便又消沉下去。我以为是郁文给我发消息来了,就高兴地打开手机。

堇子,祝你幸福。

屏幕上显示着这一句简单的话,却足够意味深长。我看一眼我存的手机号备注,上面写着三个大字,陆屿尘。

是他,这么久了,他终于释怀了我们之间的往事。

我在键盘上打出了一串简短的字:谢谢你,我会的,你也是。

然后在最后一个字后面的句号后加了一个微笑的表情,灵动的笑,并非是令人厌恶的假笑。

我们最终能够坦诚相待,也是最好的结局了。只是谁也没想到,后来,我们还是纠缠不清,混淆情爱。

好久没有林忧的消息了,我不敢告诉她一直以来她喜欢着的陆屿尘已经有了女朋友这件事情,我害怕她会做出什么傻事来,或者痛苦三天三夜大声自问为什么那个人不是她之类的傻话。

虽说林忧与我之间曾有过伤害,我心里她一直都是很好的朋友,我仅有的好朋友,愿意跟我说话吃饭打闹的人,愿意偷偷请我喝珍珠奶茶,还有陪我翘课去登上山顶看日出。即使我们的初衷都是不明不白,为一个人真是颠沛流离,冷暖尝尽。

好在这么多年了,我们之间的心结已经慢慢拆开,卸下来,装进陈年往事里,落了灰。偶尔我们会掸一下灰,呛出眼泪。

她现在,应该和小岩相处得挺好的吧,毕竟姜岩那么喜欢她,却懦于表白。于是只得我亲自打电话给小岩问他们两个发展得怎么样了,小岩苦笑着说,好什么呀,还是老样子,我在忙着我的稿子,林忧忙着她的学生会和社团。

听说林忧当上了一个茶艺社的社长,有事没事就带着社员们泡茶喝,经常大半夜的睡不着,茶效生效的时候就给小岩发消息打发闲暇的时间。总之,他们二人的关系一直就是含糊不清,没有进一步,小岩也没有退却的意思。

我给远在BJ的林忧和姜岩寄过学校的明信片,正面是我所在大学的风景照。无非是一些白雪皑皑的场景吧,大黄色的长椅上堆满了雪,三十多厘米厚,曾经吸引过多少南方土生土长的人驻足惊叹,而北方人就见怪不怪了,甚至在心里想着这些人都是傻子吧,雪在北方很廉价,南方刚好相反。

明信片的背面是我飘逸的字迹,最上方学着外国信封一样写着TO林忧,小岩,落款是FROM宁堇子。中间是一些日常的问候之类的客套话。

除了给郁文寄明信片,我还给他写信。

从一家精品店路过的时候,往里面一瞅就看见了一沓紫色的带花纹的信笺,还有成套的信封,贴邮票的地方。我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因为我和郁文都喜欢紫色,梦幻般的颜色。

可是却没有邮票卖。

于是后来才知道寄信或者明信片可以不要邮票了,直接支付就可以将快递寄往四面八方。邮费在十元内,那天我省下了一天的饭钱,走上了两公里的快递站去寄信,现在已经不像是七八十年代的邮局了,方便是这个时代最大的改变。

在路上的时候,我已经不知道把郁文的地址在心里默念了多少遍,明明已经滚瓜烂熟于心了。可当我手里握着那支蓝色的圆珠笔填信息的时候竟然会无比地紧张,手心出了汗。因为我一时想不起了他的地址,我把他在BJ哪个校区给忘了。

直到后来我问快递员他所在的大学有哪些校区的时候才想起来那个熟悉的名字。

我在那张明信片和信上写上了一个化名,叫木槿木心。

那天回去的时候,地上的雪快化完了,化雪的时候才是最冷的时候。双手冻得直哆嗦,迎面而来的大风直吹我的头发,乱蓬蓬的,我懒得去理,几乎挡住了我的视线,在我的眼睛周围绕了一圈,扎得痒痒。

过红绿灯的时候,一阵大风又吹了过来,我的眼睛完全挡住了,我正走在马路中间。正当我伸出双手去扒拉头发的时候,一辆右转的汽车从我侧面撞了上来,撞在了我的腰椎以上。

我倒在血泊中,白色的还没化完的雪真的好刺眼,后来就染成了红色,后来,我白色的羽绒服也染成了红色,鲜红色,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流进鼻腔,冬的样子出现在我的脑海,可是身上喷涌而出的血液还是温热的。

我带着冬天的尾巴最后一丝寒冷倒了下去,最后吐出了一口冷气。

蓦然,郁文的影子出现在了我的记忆中,他的明眸皓齿,他的阳光明净,都一一在目。可是,我却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了。

我想到的,还有林忧,姜岩,陆屿尘。这些人,也许我永远也见不到了,我也许会从他们的世界消失,永远消失,悄无声息地离去。

那一刻,我想到的,只有死亡,这个和北方冬天一样冰冷的名词。

多么冷啊,那天,那一刻。

在那辆撞到我的车内,司机已经完全瘫软了,坐在驾驶室上一动不动,满脸惊慌的样子,但是丝毫没有想逃窜的意思。后来他踉跄着推开车门,走到我面前,打了120急救电话,然后旁边围观的人打了报警的电话。

人群中我有一个穿着白色毛衣的男孩,停下了他那辆白色的车,急忙解开安全带急匆匆地下车,向围观的人群这边跑过来。

他扒开人群,来到我面前,看到了躺在地上的我已经快奄奄一息,二话不说就抱着我到他车上,他一面对围观的人说让开,你们让开,一面看着我,说,你会没事的,你要坚持住......

我仿佛看见了他眼角的泪珠,黯淡的双眼看着前方的路。

他抱着我,我身上的血染了他一身,手上,白色毛衣上,浅蓝色牛仔裤上。他把我放在了他的后排座位上,靠近我对我说,我现在就送你去医院,你会没事的。

然后就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那一声,震得我耳朵疼,我就在想这声音会不会是我最后一次在人世间听到的声音,也许是吧,也许不是。

不知怎么的,我的口中一直在吐着血液,流到脖子上,流到衣服上,流过我前面所有的十九年时光。

他坐在驾驶室里以最快的速度送我去最近的医院,车内的温度很舒适,开了空调的车让我一下子感受着无与伦比的温暖。

我们萍水相逢,我们互不相识,我们上辈子一定遇见过。

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两点钟了。我睁开了眼睛,小心地转动着眼球审视着周围的一切,是没有天花板的病房。我感觉到右手上一阵刺痛,便转了头过去看了一下,还插着针管打着点滴,肿了的手臂看上去像是穿了一件很厚的衣服。

椅子上,是他,送我来医院的那个男孩,他环抱着双臂睡着了。

忘记了疼痛的我仔细地看着他,他比郁文多了一丝成熟,在一旁安静地呼吸着,白皙的脸上那双紧闭的眼睛,似乎是病房里的一道帘,将外界阻隔开来。

突然,他醒了,猛地睁开了眼,惊讶地看着我。他大概是没想到我昏迷了这么快就醒了,医生动手术的时候的麻药劲还没过呢。

我睁大了双眼看着他,他慢慢向我靠近。

他说,医生说你已经脱离危险期了,这段时间先好好休养,不要乱动,手臂上差点骨折,腰上也擦破了皮,然后就是身体内部经受了猛烈的撞击之后流了很多血,这几天可能会频繁地流血,但是不要害怕,医生说过不了几天就可以调理好了。

他长舒了一口气,像是一个刚入学的学生一样对着老师交代自己的情况。

我对他腼腆地一笑,说,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他微笑着说,你没事就好。

他笑起来的样子真阳光,是会驱逐伤痕与疼痛的良药。

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了,要不然到时候都不知道该找谁报恩去。

我笑着对他说,真诚的眼睛直视他的美目。

他说,我叫蓝寻,蓝色的蓝,寻找的寻,报恩就算了,等你痊愈了请我吃饭就行!

他打趣地说。

哦,对了,你呢,叫什么啊?他礼貌地问我。

我说,我叫宁堇子,宁采臣的宁,三色堇花的堇,子是子欲何求的子。

他说,很高兴认识你。

我回答他,我也是。

白天的惊心动魄抛却脑后,现在的我们只是在安静地谈话。

身上的疼痛开始作祟,麻药的失效让我差点昏迷过去,身上的血污还是没有清洁干净。我的脸上露出疼痛的表情,他看见后叮嘱我不要说话,好好休息。

我开心地对着他笑,艰难地用另一只手比出一个OK的手势。

他立马叫我不要乱动,乖乖躺在床上,然后给我盖好了被子,把四周透风的不透风的都掖得严严实实,整个病房一下子温度就上升了许多。

眼前的这个陌生人让我觉得像是一位老朋友,一见如故。只是陪在我身边的,不是郁文,而是蓝寻。

疼痛让我难以入眠,看到他醒了对着天花板发呆,我想跟他说话,打发接下来的无聊的煎熬的日子。看到他也没什么睡意了,我觉得我应该跟他说点什么。

于是我忍不住问他,当时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他说,等红绿灯的时候,我看到一群人围着你,看到你浑身都是鲜血,就跑过去把你送到了医院,我怕来不及你会失血过多......

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我忍不住打探了一下肇事司机的下落。

蓝寻说,他啊,还算有点良心,我们走后就跟着来了,给你付了医药费,然后去警局录口供了,到现在还没回去,估计得在拘留所住上一晚了,白天警察会带着他亲自来了解情况。

不知怎的,我的眼里闪过一丝心疼,谁都不想悲剧发生,而悲剧偏偏就发生了,所以对于酿造成悲剧的人和遭受悲剧的人来说,无论是哪一方,都深受其害。

我稍微弯曲了一下身子,朝着蓝寻的方向,对他说,我们都是90后吧,蓝寻?

他点了点头,说,我是90年的,你呢?

我说,我93的,比你小三岁。

他宠溺点点头。

然后我们相视一笑,这种笑,我和郁文从来没有过,陌生人之间的真诚的笑,相谈甚欢的欢笑。

他说,其实啊,我见过你。

我顿时愣住了,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

我不敢相信地问他,我们什么时候见过?

他若有所思地说,在......上个月初,我送我朋友去火车站的时候,在火车站前面的广场上看见过你,你穿着跟今天一样的衣服,头发飘扬,你的旁边站了两个人,一男一女,我看见那个男生往你的手里塞手套,不过,他旁边的女孩很好看,是他女朋友吧?

我静静的听他说完,难道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命中注定吗?命中注定我们总有一天会相识,谁也不曾想。

我说,你怎么知道那个人就是我?你记忆这么好吗?也许是你记错人了呢?

他说,不可能的,我从小就过目不忘,我见过的人再见第二次我一定会记得的,真的,我还记得你的衣服,白色的帽檐飘着动物的羽毛,松软的样子真可爱。

我害羞地把头转到一边,脑海里回想起他说的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怎么就没有发现他呢。

我对他说,好了,好了,我相信你,蓝寻。

他说,宁堇子,你再睡会吧,你需要休息。

我说嗯,然后告诉他,你也快睡吧,你别睡椅子上了,没有被子,很冷的,要是你也病了,到时候指不定谁请谁吃饭呢!

他略显无措,最后轻描淡写地说,没事的,我是男生,我能抗,不用担心。

我说,你要是......要是不嫌弃的话,可以来病床上躺一会,我们一人一半吧,就是有点挤,但是没关系,我体积小,应该可以的。

他说,那怎么行,你是病人,那是给你准备的床位,我上去躺着成什么样子,你呀,就乖乖地睡觉吧,我就这样睡了。

我假装生气地说,你是不是嫌弃这个病床了?好,那我也不睡了,陪你一起嫌弃。

他一时感觉自己说错话了,对我说,好好好,我来睡,但是声明一下,我只占三分之一,其余的三分之二留给你舒舒服服地躺着,行吗?

我点点头,笑出了花。

第二天,警察果然带着那个司机来医院调查了。我告诉蓝寻,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让他先回去,不用担心我。

蓝寻摇头拒绝了,还说,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毕竟上天让我们再次遇见的几率已经够小了,我不想再次浪费掉。

他央求我说,宁堇子,这几天就让我陪着你吧,你现在受伤了,需要人照顾,虽然我们认识不久,但是和你待在一起我总有一股前所未有的亲切感,这种感觉很奇怪。

听他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自己一个人收拾这样的残局,确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那个司机经过了一夜之后真的像电视剧里面演的一样蓬头垢面,连理由都是近乎一样,醉酒驾车。但是现在的他清醒了,或者说是在撞到我的那个瞬间起就已经完全清醒了。

警察问我,你是理工大的大一学生宁堇子吧,你出车祸这件事情我已经通知了你的辅导员,要不要通知一下你的家长?你能提供一下电话号码吗?

听到家长的那一刻,我彻底抓狂了,要是母亲知道我出车祸了,她一定会担心死的。

我用恳求的目光死死盯着这位穿着警察制服的年轻大叔,他看上去异常地精神,与生俱来的威严让我觉得站在我面前的是金庸小说里面惩治恶霸的大侠,或者说是怪侠,打着为民除害的旗帜,让人闻风丧胆。

我说,不要,千万不要通知我的家长,他们知道了一定会非常担心的,这件事情我想自己一个人处理,不想让家人担心,警察叔叔,你不要告诉她们好吗?

警察大叔一时间相当为难,按他们警察局的办案方式,这件事情是一定要通知家长的,交给一个刚刚成年的小屁孩来处理,是不太合情理的。

于是,大叔问我,你还有什么亲人或者朋友之类的在身边吗?可以照应一下你......

大叔的话还没说完,背后一个声音就打断了他。

我是她的哥哥,可以照应她的,你们有什么事情就跟我说吧!

蓝寻站在门口,对着我们围在我病床边的一行人说道,顿时整个病房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他们一定在想,这么好的小伙子,不拿来当男朋友太浪费了。

可是蓝寻并没有搭理其他不相关的人的目光,而是径直走向我,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那个司机更是听得一愣一愣的,他认得蓝寻,就是那个路过人行横道的年轻小伙子,就是他,把我抱起来送到医院,他们难道是真的认识吗?

种种迷惑在我和蓝寻的极力完美无瑕的配合中被消除。这下他们终于承认了我和蓝寻是兄妹,不管是同爹同妈生的还是半路相逢的,都已经不重要了。

蓝寻的出现,让这位司机本着随便打发一下的想法彻底落空,因为他一看就不是什么善主,相反,看上去像是瑕疵必报的人。

在我漫长的住院期间,蓝寻只要公司没什么事就会来看我,在天色朦胧的早上,在一片安宁的黄昏,他会给我带来了各种各样的鲜花和膳食,全都是利于康复的。

每次我让他不要破费的时候,他都说,你啊,就别管我了,我只是想让你早点康复,这样我就不用天天往医院跑了。说完就往我的头发上揉一下,很轻,很柔,这相似的温柔,像极了那个时候的那个人,郁文。

这半个月以来我都没有告诉过郁文出车祸这件事情,我怕他担心,怕他一个人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看我,我怕我会一时之间泪流满面,异乡的我们实在是太脆弱了。

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是喜欢还是习惯了。但是每次接到他的来电还是会开心得合不拢嘴。

在电话里,我振作精神和他通话,不让他听出异样。他说他想我了,想来哈尔滨看我。我一直都以最近课很多,在忙着一些比赛,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为由骗他说不要来,我没时间陪他,他也在电话那头唉声叹气说,那等你忙过了这段时间,我再来看你,怎么样?

在他沮丧地准备挂掉电话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几乎是脱口而出,我问他,郁文,我给你寄来的明信片和信,你收到了么?

他说,收到了,堇子,你的字还是那么漂亮,你的学校冬天的样子也好看,我还给你回信了呢,前些天忙着社团的事情,忘了告诉你,你有空去你们学校的收发室看一下能不能找到。

我说,嗯,知道了,我挂了啊......

那边传来了一声堇子,但是我已经把电话挂掉了,只剩下那一声清晰的堇子在时空里来回游荡。

我猜,他一定会说,堇子啊,你要是想我了,就跟我说,我可以随时来看你。可是,他不了解我,我是不会说的,永远不会。

郁文,要是此时此刻,你在我身边多好啊,要是,我出事的时候抱起我的是你,该多好啊。

眼泪不自觉地从脸颊流下来,流进了嘴里,从嘴角流进去,碰到了舌头,我尝到了,是苦涩的,酸辛的,是生活无望恋爱无果的时候无奈的酸涩。

我们在这份感情里过于平淡,而又割舍不了,进退维谷的境地让我们渐渐开始不再需要对方每天的嘘寒问暖,不再是听到彼此声音的时候傻傻地笑,对着死灰一般的白色墙壁笑,天花板上会掉下来一层老旧的皮。

这份感情,已经开始变味了。自从蓝寻进入了我的生命中,我就意识到,我跟郁文,太遥远了。

那天仍旧是一个寒冷的天气,我掀开蓝色的棉布窗帘,从病房里的窗户看出去,外面的人都穿得很厚,有的人脸上洋溢着快乐,扶自己的亲人出院,有的人脸上是悲伤的,靠在医院的大柱子上大口大口地吸烟。清洁工们正礼貌地劝他们不要在公共场所吸烟,会影响病人和路人的心情的,说完那些悲伤的人就把烟头使劲往地上按熄灭,整理了一下心绪,假装卸下来心里的包袱,朝着病房走去。

有人在我背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开心地转过头来,一定是蓝寻来看我了,我在心里想。

但是我转过头来之后,竟然傻了眼。

是陆屿尘,和他对视后,我顺便往他的身后瞥了一眼,没有看到他女朋友柳冬青,看来这次是他一个人来的,也或许那个女孩在某个地方等他。他的手里提着一篮新鲜的散发出各种果香味的水果,站在我面前。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叙说,倒是他先开口了。

陆屿尘说,堇子,出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和我说?你想瞒着我们到什么时候?

我说,小六,就算你们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我的疼痛能马上好起来吗?这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我何必要跟你们说?况且你说的我们,是谁们,你以为现在了还有我们吗,我们早就不是我们了!陆屿尘!

我的语气不怎么友好,暴戾的口气令我自己都感到后怕,这样确实是很凶煞,让陆屿尘风尘仆仆的脸上顿时多云转雨。

就算你不想跟我说,那你总得跟郁文说吧,他可是你男朋友啊!

陆屿尘吞咽了一口气,一阵寒意充斥着他的心,他此刻恨不得把眼前这个人死死地抱在怀里,将自己心里憋屈的怨恨都通过体温传给她。

我闭上眼睛,将眼眶里挥之即发的泪包裹住,好一会儿才睁开眼对他说,呵,郁文,他是我男朋友,但是那又能怎样?我们分隔两地,能每天来来回回两地公交车火车瞎跑吗?陆屿尘,你太天真了!

我的语气越来越激烈,一下之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惊扰到了旁边休息的病人,我只好压低了嗓子。

陆屿尘气得将手里的一篮子水果放到了桌子上,一把抱住了我,他使劲将我的头往他的怀里按,好像怕我跑掉一样。

我挣扎着从他的怀中挣脱,我怕被别人看见,更怕,被一个现在我很在乎的蓝寻看见。

我大声地对陆屿尘怒吼,陆屿尘,你干什么,放开我!

他说,堇子,你别动,让我抱抱你,你需要温暖,郁文给不了,我可以给,你知道吗,我可以给!

说最后四个字的时候,我感受到他整个人都在颤抖,这声音仿佛是从他的肺里撕裂而出的,扎在整个病房里,扎得耳朵生疼。

我们都哭了,很惨烈的那种哭,悲壮的,是将要撒手人寰的那种撕心裂肺的哭。

哭完了之后,我推开了陆屿尘,对他说,陆屿尘,自始至终都是你的自作多情,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我不会喜欢你的,就算我喜欢上了别人,也不会喜欢你,因为我对你的伤害太多了,数都数不清了,我不能再折磨你了,你忘了我吧。

那些谎言从口中倾泻而出,似一把刀子在剔着我们的骨头,我只是不想再给陆屿尘带来伤害了,更何况,他还有女朋友。现在的我们,只是朋友。

陆屿尘的眼睛一片红润,我第一次见到一个大男生在我面前哭得像个泪人,心里竟然会无比心疼,再怎么说,眼前的这个人,曾经也是陪着我欢笑,陪着我度过漫长的无人的时光的人,重要的朋友。

我不能心软,越是心软,就越是纠缠不清。陆屿尘,原谅我,原谅我的残忍,只有我残忍,我们才不会再次受伤。

陆屿尘拉住我的手,问我,为什么,为什么我走不进你的心里,我明明已经很努力了,为什么......

无数个为什么一直在我的耳边游荡,刺痛着我的心,一刀又一刀,无比寒冷,格外凛冽,比手术过后麻药失效之后更疼,更难受。

陆屿尘,对不起,我不乞求你的原谅,只希望你能忘了我,去过自己的生活吧,我不想再成为你的羁绊。

说完,我就背过身去,用衣袖擦着满脸的鼻涕和眼泪,却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总是残留着一股湿润,蔓延,蔓延到整个寒冬,整个青春。

陆屿尘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孤寂地走出了病房,恰好和手里拎着鸡汤的蓝寻碰面,他们对视了一眼,然后就礼貌上点点头各自错开。

蓝寻在门口在门口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将病房里我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每一句话都触进了他的心头。他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仍旧笑嘻嘻地叫我过去吃饭,说着还把吃饭用的防止食物洒出来的围裙从我头上套过去。

我吸了一下鼻子,也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笑盈盈地对着蓝寻摆放在床上饭桌上的补身体的事物,一脸胃口很好的样子。但是我明显感觉到蓝寻心不在焉的样子,给我盛汤的时候他没注意洒了一半出来。

我试探性地问他,你......都看见了?

他说,嗯。

我们都沉默了一阵。

直到吃完了饭,收拾桌子的时候,他对我说,宁堇子,你为什么不让你男朋友知道你出车祸这件事?

我说,我跟他,太远了,太辛苦了,你知道那种想见不能见的苦吗?你知道两个人相爱需要多大的勇气吗?我的勇气,已经耗完了。

蓝寻说,我知道,异地恋很苦,但是没有什么感情是水到渠成的。

命运如此,活得再精彩,多疯狂,就像打球一样,总不会每一个球都是三分的,总会有出线的那一天,总会有犯规的时候,就算你曾经有多熟练,甚至为了一个球训练了无数个日夜,汗水一把接着一把。终究还是逃不过命运的。

我说,蓝寻,我和他的感情,也该终结了,我想通了。

他问我,想通了什么?

我说,我们永远无法拥有同一片天空,呼吸同一片空气,在最近的地方紧紧拥抱。

他说,你舍得吗?

我没说话,短暂沉默之后,我对蓝寻说,你以后不用来看我了,我自己一个人可以的。

蓝寻的心里抖动了一下,仿佛是一个将要被遗弃的孩子一样孤苦无依,像要失去什么一样心里空落落的。

他说,不,堇子,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要是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可以!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好吗?

我笑着对蓝寻说,我刚才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啊!

他安抚了一下我的头,假装生气地说,好啊你,居然学会骗我了,宁堇子!

我看着他的眼睛,恳切地说,谢谢你,蓝寻。

他顿时没了声,对我微微笑着,一股青春的力量将我们包裹着。

病房的气氛一下子就从零度一下回升到了正常的室内温度,两个彼此都很懂的人,在昏暗的灯光下讲着自己小时候的事,唏嘘声,笑声,充盈了整个病房。

任何悲伤都有迹可循,没有无缘无故的假笑和欺骗,我们都在做我们自己,没有隐瞒,欺骗,与芥蒂。

陆屿尘回去了,但是没有回自己的学校,而是去了我的大学。

他从兜里掏出来一封信,交给了我的室友,告诉她们等我出院回学校了,请务必交到我的手上。

室友她们都是花痴,见到这么帅的男孩子当然是不会推脱的,就爽口答应了,还不忘拍着自己本就平平的胸脯保证,一定会交给我的。

陆屿尘走的时候,她们还傻子似的问他,哎,同学,要不要去旁边的奶茶店喝一杯啊,你这么远跑来看堇子,她会怪我们照顾不周的!

陆屿尘露出了他那冷峻而又迷人的笑,挥手说了再见。

留她们几个人在宿舍楼下痴痴地看着他离开,然后在后面小声地谈论着。

小王说,哎,你说,堇子上辈子到底是拯救了多少星系啊,怎么什么校草都往她身上扑,为什么我们没有这样的机会呢。

随后就呜呜呜地狼嚎起来。

小徐说,是啊,上辈子她肯定是拯救了一批集体落水儿童,那些儿童长大了就变成了帅帅的小伙子,这辈子来报恩了吧,哈哈哈哈......

三个人边往回走边讨论着,其中一贯悲观的小允说,你说,这个陆屿尘大冷天的来咱们学校找堇子,谁知堇子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事了,你们说,这个陆屿尘是不是喜欢咱们家堇子啊,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他知道堇子出车祸时的样子,简直就像是从热锅里爬出来的蚂蚁啊,就差跌脚了。

小徐说,是啊,要不是我机灵,顺道把堇子在哪个医院哪个病床告诉了他,说不定他还得着急成什么样子呢!不过这个堇子也是哈,怎么不早点把陆屿尘介绍给我们呢......

小王说,得了吧你们,别犯花痴了,把那封信看好咯,等堇子凯旋归来,咱们拿出来给她一个惊喜怎么样?

另外两个人齐说好。

在公交车上,陆屿尘坐在最后排,头靠在冰冷的车窗上,随着车左右晃动,撞得玻璃乒乓响。他的双眼无神,脑海里闪现出那天晚上的画面。

路灯下,柳冬青站在他面前,梨花带雨的模样,哭得稀里哗啦,不明所以。

她拉着陆屿尘的衣袖,嘴里还不停地哀求他,屿尘,不要和我分手好不好?我们不要分手好不好?我这么喜欢你,我当初追你的时候什么苦都吃过了,你也不要放弃好不好?屿尘,屿尘,你说话啊......

陆屿尘推开了她的手,冰冷地说,对不起,冬青,我还是无法喜欢上你,我不想欺骗你,我们分了吧!

最后那三个字像是冬末的影子,在两个人的耳朵里扬长而去,没有谁能挽留得了。

柳冬青愤怒的说,是不是她,宁堇子,你喜欢的是不是她?是不是她来找你了?这个贱人,明明已经有男朋友了,为什么还要来勾引你,她就是小三!屿尘,她是骗你的,你不要相信她好不好?

陆屿尘面无表情,说,不,喜欢她是我的事情,不关她的事。

柳冬青已经哭得几近昏厥,嘴里大声地骂着陆屿尘,那我当初追你你为什么要答应?你就是喜欢我的,是不是?你喜欢的是我,忘掉她,我们重新开始吧,屿尘。

陆屿尘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只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孩是很美好,对他百依百顺,但是那不是爱情,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把他们之间的感情往爱情那里靠近,真的很难,他不想再勉强了。

他说,够了,冬青,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以后好自为之吧,对不起!

说完,他就往操场的方向走去,那里已经没有一个人了。

柳冬青试图拉住陆屿尘,好像只要拉住了他他们就不会分开了。但是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她已经爱得精疲力尽了,摸着自己满目疮痍的脸,柳冬青顿时感觉到了冬天的寒意,她一生唯一一次体验到了北方的寒冷。

从心底,冰至整个身体,最后冻住了眼泪。时间也在那一刻冻住了,伤心的时刻偏偏迟迟停在原地,所有伤心的人都继续遭受着撕心裂肺的疼痛。

天上又开始飘起了雪,在路灯下显得粗重,正式。

这是陆屿尘和柳冬青分手后的第一场雪。

那天晚上只有两个人赏雪,操场上的陆屿尘,雪覆盖住了他的眉眼,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另一个人,是柳冬青,她哭着仰头看着路灯下的雪花,想伸手去抓却怎么也抓不到,连雪都绕着她伸出去的手飘,她傻笑,她一辈子都没有那么笑过。

青春荒唐,谁都是落在眉梢的雪花,终会化成水。

想着想着,陆屿尘快在公交车上睡着了。等他清醒过来,已经错过了他大学的那个站。

车门打开了,陆屿尘下了车,一股寒意向他袭来,身心的寒冷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么深切都体味到北方的冬天,他一辈子都恨透了这个地方,一下子他就把这个地方的一草一木都骂了个遍,还往旁边的树身上狠狠地踢了一脚,树上突然掉下来一些零碎的冰块,奇形怪状的,落在羽绒服上崩的一声,踩在脚下像是夏天吃冰块的时候嘴里牙齿和冰块碰撞在一起的声音,嘈杂不入耳。

他还要走上一里半的路程才能到学校。他一直骂着来了这个地方所遭受的糟糕的事情,他痛恨自己没有比郁文早一点遇见我。

我记得他那时候还问过我,说,堇子啊,如果那时候你比郁文早一点遇到我,会不会喜欢上我啊?

我沉默了一会,笑着对他说,会!

他好像看到了希望,但很快那份希望就消沉下去了,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没有重来的第一次遇见了。

陆屿尘现在已经不抽烟了。自从高中和我分手后,就再也没有抽过烟,甚至开始讨厌那些在他面前抽烟的人。

要不是因为抽烟,我们也不会相识,最后更不会在一起。所以他戒掉了烟,连同爱情,也一起戒掉了。他说,他没有获得过爱情,上天从来都不会眷顾他,中考,爱情,友情,没有一样上天眷顾过他。

他开始抱怨命运的不公,但却无能为力。

到学校了,一切像是做梦一样,陆屿尘躺在床上,连衣服也没脱就沉沉地睡去,半夜还是他的室友给他脱了鞋袜,厚重的上衣以及被裤腿雪水浸湿的裤子,还给他盖上了被子。

没有人问他发生了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他肯定是为情所困。他们认为没有什么是一顿酒肉解决不了的问题,于是开始计划什么时候来一场酒肉盛宴,不醉不归,让断肠人断肠,让正常人疯狂。

可是直到最后这个计划也没有实施。因为陆屿尘自那天过后就拼了命地学习,每天早起去图书馆学习,一直到晚上十点整闭馆的时候才懒散地出来。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他才回归正常,和朋友们一起打闹,一起吃饭看球赛,一起为元旦跨年夜呐喊。

陆屿尘最后在元旦节那天,对朋友们坦白了一句,兄弟们,我活过来了,我终于放下了一个很喜欢的女孩,我要去追求我的爱情了!

所有人都以为他说的那个女孩是柳冬青,都没有细问,只是异口同声地祝福他早日脱单,早日找到真爱之类的俗套的话,也是最实在的话了。

元旦前一天,我收拾好了东西出了院,是蓝寻帮我办的出院手续。他开着他的车送我回了学校。

在路上的时候,我坐在副驾驶上,问蓝寻,你比我大三岁,怎么就不读书了呢?是大学毕业了还是在读啊?

我谨慎地问他,在此之前我没有过问过他的信息,他倒是知道我的不少。

他回答我,说,他是跳读的,小学的时候就直接从一年级跳到了三年级,后来他母亲又在家教他四年级和五年级的东西,短短一个暑假就学得差不多了,后来直接跳到了六年级。意思就是说,他读完小学六年其实只花了三年。

这三年的缩减让他在十九岁的时候就大学毕业,后来出国留学了一年学习了MBA,回国之后直接在一家大型的国企当白领,刚进去就是项目部的副经理,惹得上下同事红眼。毕竟像他这样的青年才俊挖过来也不容易,不给一个像样的官当就会被其他竞争对手挖墙脚了。

所以说,他是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完全实现了经济独立。他现在开着价格不菲的车,穿着体面的西装打着整洁的领带,活脱脱是一个社会上的人才,哪像我,还是在大学这个襁褓中,在温室的庇护下安静地成长。和蓝寻比起来,我真的是无地自容。

往往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才让人与人之间不尽相同。

我了解完这些后,对蓝寻的羡慕级别又提升了几颗星,他是我见过的最成功的人了。

只是他的感情生活,他只字未提。

我就着胆子问他,蓝寻,你谈过几个女朋友?

他说,一个。

我有点惊愕,像他这样优秀的男孩怎么可能只谈过一次恋爱呢,打死我都不相信。

我问他,她现在成前女友了吗?

他考虑了一下慢吞吞地说,嗯,她啊,没有和我分手,只是离开了......离开这个世界了。

我自觉自己好像是闯了祸,就没敢继续问下去,急忙随便找一个问题搪塞他,把他从惨痛的回忆里拉回来。

突然,他转过来看着我说,堇子,你知道吗,你跟她长得真像,特别是眼睛,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我回头摸了一下我的欧式双眼皮,我妈生我下来,就靠它撑起了我的颜值。我不禁在心里想着以后一定要好好保养眼睛,让这扇窗户一直明净下去。但是现在,已经让我看上去像是三四十岁的女人了。

他又说,说到底,当初还是我辜负了她啊。

我本来不想让他想起过去的伤心事的,但是既然他自己主动说了,我也不必掩藏着好奇的心理了,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这样也好。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当初要是我在她生病的时候一直陪着她,也不会这么早就离开。可惜的是,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堇子,你说我是不是活得太失败了?

蓝寻的眼睛里闪烁着一道光,那道光从他眼神里越来越暗,接近刀刃的尖端,无声,无息。

我安慰他,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是有定数的,就算没有你,这个定数也不会变,要离开的人还是会离开,所以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把一团糟的生活过好,过得充实,过得硬气就好。蓝寻,你不要自责了,别人的离去与你何干?

自从这次车祸过后,原本不迷信的我居然会这么迷信。我开始相信命运,并且发誓再次虔诚。

比起谁更失败,我想只能是我了吧。若干年前,谁也不会像我一样遭受过万人的冷嘲热讽,那些冷若冰霜的眼睛像一根根银针一样扎进了我全身的血管,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只能自己一个人苦挨,那时候我才十岁。十岁,一个天真的外表下,内心怀揣着世态炎凉。

那些陈年旧账,并不是我用来怜悯自己的槽点。我再也不想翻起,没有人看过我那时候狼狈的样子。

蓝寻深吸了一口气,微笑着对我说,没事的,都过去了,堇子,看到你,就像看见她又活过来了一样。

听到这里,我顿时愣住了,恍惚之间觉得我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了,只是一个影子,一个死人的影子。

我没有再说话。一路沉默后我送蓝寻上车。

他插上钥匙轰动油门的时候,对我露出阳光般的笑,黄昏映在他的脸上,我相信那一分钟可以用一种叫作永恒的东西来形容吧。

我最终还是放下芥蒂回了他一个笑,如果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影子,那么,我还是愿意做那个影子。

蓝寻发动了车走了,我的身影在宿舍楼下看上去更加生僻了,就像一个字,怎么写都不对,发音也摸不清楚。这时,我紧紧攥在手里的电话响了起来,那首张信哲的《信仰》在耳边响起。

我爱你,是多么清楚多么坚固的信仰,我爱你,是多么勇敢多么温暖的力量。

我按下了接听键,用低沉的声音说了一个喂字。

那边说,堇子,这么多天了,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不回我的消息?你到底想干什么?回答我。

面对他的疑问,我在心里暗嘲,你要是想知道我这几天发生了什么,自己不会来看吗?我最讨厌这种没有实质意义的嘘寒问暖。哪怕,是真的关心。

但是有些关心,是真的需要当面进行的。

无线电波就是横在我们之间的一条河流,随时有一方会落水而亡。距离,好像已经可以和生与死的距离相提并论了。

我说,没什么,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郁文......我们......

还没等我说完,郁文就急忙地打断了我嘴边将要说出来的话。

他说,堇子,我马上就上来见你,我今天就要见到你,有什么我们当面说,好吗?

我说,嗯。

他说,你知道吗,这几天我有多担心你,但是我这里有老师的项目要完成,实在是脱不开身,所以,就没来找你,对不起,堇子,是我不好,没有及时陪在你身边,对不起......

我似乎有一丝反感,加快了语气说,郁文,我真的没什么事,你不要这样子,我还有点事,等你下来了再说吧!

忽然听到电话那边传来一丝倒吸的凉气。

郁文,其实啊,我们谁也怪不了谁,我们适应不了安分,距离,甚至连短暂的分别,都无法接受。我们,都太脆弱了,脆弱得需要长途跋涉的见面来维系。可是,总有一天,我们会疲乏的,就像,就像翻山越岭过后我们倒头就睡,一觉睡到第二天的晌午,太阳还是很慵懒。

相爱本就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东西,它的不确切,太多了。

郁文乘了车到BJ的火车站,纷杂的人群将郁文的身影埋得很深,要透过密密麻麻的大小头颅才能找到他的影子。他买了连夜到哈尔滨的动车票,只有那样最快见到我。他已经不顾一切只为早点见到我了。

他还是背着那个米白色的书包,高考完后去市里游玩的时候买的,它当时安静地躺在地摊上,我第一眼看到它就喜欢上了它,并拉着郁文去付了款。凭着郁文高挑的身材和出色的长相,他看上去和米白色异常地搭。

坐上了晚上七点半的动车,郁文心里不知为何如此沉重,好像即将面临着一场重要的分别。

铁轨两旁的灯光从他的正前方穿过,离他的眼睛只有两厘米的距离。只要他稍微往前倾一点,就触碰到了那光。可是,他一点儿也不想动弹。他瞑目听着火车擦着铁轨摇摇晃晃的声音,从地下传来,传进了空旷的心里,那声音比他的呐喊都清晰。

郁文心里决绝的声音一遍一遍响起,宁堇子,你要是敢离开我,我会让你用一辈子来后悔!

站台外,我单薄的身影出现在郁文的视野里,他背着书包着急地从拥挤的车厢里出来,目光投在我身上一直没有移动过。我们再次相见,却再也没有了初次见面时的惊鸿一瞥那样为之动容,那时候就连匆匆也是美好的。

这相见变残忍了。

我一瘸一拐走到他面前,他惊呆了的样子让我一时间很心疼。

郁文发疯了似的问我的腿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笑着对他说,没事,来火车站的路上崴着了,一会儿就好了。

在我的笑还僵硬在脸上的时候,郁文突然一把把我揽在怀里,用冰冷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很奇怪这个时候并没有产生令人憎恨的静电。

后来,我想,那时的我们都已经绝缘了。

一滴眼泪落在我的额头上,无声,很重。

我仰头往上看,是郁文在哭。我第一次见他在我面前像个大人一样地哭,就像我父亲和我母亲协议离婚的那天晚上,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豆大的眼珠不停往下掉,却没有声音。我知道,那是心死的声音。

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和那个男人不同的是,他的眼泪,只有一滴。冰凉如同老旧冰箱里的冰棍,让人很想撕开包装尝尝里面的雪糕是不是牛奶味的。

我也跟着掉眼泪,一滴,两滴,齐刷刷地往下掉。

满脸婆娑的我看上去像是老了十几岁,十几岁的青春年华也挡不住我此时的苍老。我想,大概是我们的爱长了皱纹吧,只不过是现在表现出来了而已。

堇子,你会嫁给我吗?

会。

什么时候?

等你什么都有了的时候。

可是有了你,我就什么都有了啊!

不,不够,远远不够,你太天真了,郁文,我想要奢华的生活。

为什么一定要奢华?平淡不好吗?

郁文,平淡一点也不好,当我们习惯了平淡,我们就会丧失生活的热情,爱的热情,我们只剩下一副皮囊,没有意义。

不,对我们来说,彼此的陪伴就是最有意义的事情啊,堇子!

你体验过柴米油盐都要向别人借的生活吗?你试过冬天没有暖炉,没有空调,甚至连厚棉被都没有的生活吗?

没有,但是我们不会过那种没落的生活的,相信我,堇子,我会给你一个温暖的家!

呵?温暖。你所谓的温暖就是走在大街上穿着厚羽绒服,手里拿着热乎乎的烤红薯,背上背着地摊上努力砍价买回来的包?我告诉你,郁文,我想要的生活不是这些,永远都不会是这些!这些,和我小时候有什么区别?

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都能给!陪在我身边,好吗?

我想白天在大街上穿着普拉达风衣,提着香奈儿的包,春风得意的样子,我想住着带庭院带泳池的别墅,开着玛莎拉蒂驰骋在跨海大桥上,晚上回家后高脚杯红酒烛光晚餐......你知道裘皮有多贵吗?

他沉默了好久。

他,不知道,也给不了。

郁文,我们分手吧!

我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心里却如同翻江倒海般不是滋味。本以为只要能和他在一起,这句话我永远都不会说不口。眼泪在那一刻决堤,谁都没有去擦拭,顺着脸颊的沟壑无声恳切地流下,异常冰凉。

现在看来,这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笑话。

郁文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恨意,他恨他自己。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我哪点做得不好?

你知道的,你哪里都好,除了爱我。

我还不够爱你?你说,什么是爱你?我那几天打你电话每天都是关机,都是占线,我一有空就立即来这里见你,我吃饭上课想的都是你,你来告诉我,什么是爱?

我冷呵了一声,呵出来的气凝结在了空中,被白色的路灯照得阴森可怕,就和我们的脸色一样,可怕。

我告诉你,那段时间我出车祸了,我差点就瘫痪了,我怕你担心,我怕误了你帮老师做的项目,我怕你为了来见我之前的所有努力都白费,所以我没有告诉你!

郁文顿时像是听到了一声霹雳,盖在他的头上,让他四肢麻木。他惊愕地看着我,不顾一切地哭喊着说,堇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的哭喊引来了周围的人奇怪的注视,他们肯定以为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在幼稚地吵闹,回家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瓜葛了,郁文,我累了,直到我体验了一次死亡的时候,我就明白了,我就什么都明白了,你,和我,不是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这五个字重重地砸在他的耳朵里,他眼睛迷雾一般霎时没了颜色。

你告诉我不是一路人?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你告诉我我们不是一路人?那谁和你是一路人?跟你上床的那个男人吗?他给了多少钱包养你?

听到他的话,我的脸瞬间白了。我咬紧了嘴唇,死活不让自己流出一滴眼泪,殷红色的血浸进干裂的嘴唇裂缝里,填满了那些可笑的纹线。

我知道他指的是谁。

很久我才憋出了一句冷血的话,他给了我多少钱关你什么事?

郁文冷笑道,你跟那个姓蓝的男人在一起过得舒坦吧!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想起过我啊?有没有?呵呵......

我回怼他,用厌恶的眼神盯着他,脱口而出,你跟他没法比,你不配提他。

他邪魅地笑着,说,宁堇子,别忘了,你已经脏了!你已经不是处女了,哈哈!

我走近了他,额头距离他的眼睛有十几厘米的距离,仰着头对他说,如果我脏,那你不是更脏?只是,我不后悔,因为我爱过你!

爱过,现在已经不是还爱了。

顿了顿,我继续对他说,你知道我出车祸那天吗?就是为了去给你寄明信片和信,那天风真的很大,公路上雪化掉了一半,汽车侧滑很正常,司机刹车当油门也很正常。所以当它撞上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害怕了。只是我连生死关头都还死死攥着那张因为写错了一个字而无效的快递单子!

郁文整个人一个踉跄往后退了好几步,眼里充满了血丝,几乎快要从眼睑里涌出来,下一秒就是血泪。

终于,他降低了声线,语气平淡地说,你走吧,永远不要回来了,走吧,宁堇子,我永远不会祝你幸福。

说完,他背过身去,身上一颤一颤,哭得很厉害。

我一瘸一拐从他身后逐渐消失,没有回过头。

忽然,那句,堇子,你会和我结婚吗,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

也许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