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只狗的命运
我和小岩坐在椅子上聊着过去,对话还像以前一样娴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脚底下出现了一只深棕色的泰迪犬,它一直往我的腿边蹭着,直到我完全发现它的存在。
它穿着一件可爱极了的水蓝色卡通衣服,脖子上系着一个古铜色的铃铛,响声很小。看到它那毛茸茸的耳朵像极了大街上卖的那些洋娃娃,耸拉着垂在两边脸颊上,吐着舌头。
据说,它是世界上最色的宠物狗。我信了,因为它让我的腿一直往边上移,给它留出来一个很大的空间。但是它还是不肯罢休,它明显是不需要多余的空间的,它喜欢蹭我的腿,并且尝试着换了好多不同的角度。
我被它的可爱逗笑了。小岩也笑了。
小岩说,你还是喜欢泰迪?
我的笑顿时僵住了。
是啊,看到眼前的这只,我又想起了当年我的那只泰迪狗,在我养了一年多后死掉了。我伤心了好久,我把它的衣服都留着的,那都是我亲自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只是当初我埋它的时候,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我想,我是一个绝情的主人吧。
小泰迪在我双腿间来回像是捉迷藏一样瞎跑着,不知疲倦。它做着它喜欢的游戏,在我们人类眼里,狗的游戏是让人厌恶的,而我喜欢看它们做着游戏的样子。它们可以一直转圈圈直到累得趴下来吐舌头。
只是我很久没有再养过狗了,早已经忘掉了它们的习性。但是我记住了它们的忠诚。
不久后,这只小泰迪的主人跑了过来,是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他一边呼唤着狗的名字一边用惊奇的眼神看着我和小岩。他的嘴里一直不停地叫着小牧,小牧,快到这边来......小牧......
原来这只狗叫小牧啊,多好听的名字。小男孩蹲下来把小牧抱在怀里,我又想起了我的那只狗,叫什么来着......我想了好久,才想起来它叫郁子花。那是郁文送给我的,所以它姓郁,子花这个名字是根据小时候家里养的那只乡村狗的名字差不多,那只叫花子,给我的小泰迪取名字的时候我把花子的名字倒过来给了它,于是就叫了郁子花这个名字。
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多好听的名字啊,怎么那么快就死了呢。就和小时候家里养过的狗一样,匆匆地就死掉了,总是在第二天早上下过雨之后在院子里发现了它们僵硬的尸体,一点生命的体征都没有。当时我和弟弟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花子们那僵直的身体,不知道死亡离我们竟然这么近。
看到花子的死是我小时候离死亡最近的时刻,那时的我还不知道生命的意义,生死也不知道。
到最后一个人看到了郁子花奄奄一息的时候,我才真正明白一只狗的逝去竟然会让我如此难过,就像是生命的一部分被我落在了一叶扁舟上,在生命的河流中越漂越远,或是沉没在水底,也许是被卡在一堆礁石之间,一辈子都不可能见到了。
我以为给子花取一个不叫花子的名字,它就能逃离这个生命的诅咒。最后所有的刻意都无济于事,我开始相信命运,相信世间所谓的命数,我是无法拥有一个完全属于我的小生命。我一辈子只端着我自己的生命经历着所谓的漂泊,随处漂泊。
小岩叹了一口气说,真怀念那段日子啊!
我问他,你说,命运到底是什么?
他用低沉的嗓音说,命运就是生命中所发生的好的和坏的事情,你都得无条件地接受。
命运可以改变吗?我问他。
他哈哈笑起来,说,小不点啊,那你说,过去的还能重来吗?
就像人死不能复生,改变不了罢。
我皱下眉头,想起我这说短不短的一生,是怎样地付诸东流啊。
那一年,我们开始进行了各自安静的高中时光,课桌上的书堆得越来越高,总算是熬到了南桐七中的最后一个年头了。
我日复一日坐在那个位置上,一坐就是两年。那面墙,是陪我的时间最久的。依稀还记得我曾经在上面写过的一句话:青春是一记辣辣的耳光,它还没来的时候,我就做好了被扇的准备。
至于那句话是写给谁的,我不想记得了。
高三的那一年,我的成绩不算稳定,全年级文科第一的位置早已经不是我的了,我的名次有时候排在中间的那张纸上,有时候在第一张纸上。
升入高中的第一次月考后,班主任特意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你还是太过于浮躁了,还剩下一年的时间,你好好自我沉淀吧。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那天我沉默不语,埋头转身离开了。
自从林忧离开这个班级之后,我的成绩就像是被下了蛊一样,一直像是滑铁卢,偶尔登上会喜马拉雅山巅感受一下高处的严寒。果然还是李白的那一句:高处不胜寒啊。
只是现今,又何似在人间呢?
林忧在高一最后一个学期结束后,就再也没有来过。听班上的同学说她爸爸通过关系把她转到了南桐一中去了,最好的一所重点高中,她在那里的成绩一次比一次考得好,像是一只金色的凤凰飞上了枝头,我们所有人都用羡慕的眼神感知着她的蜕变。
倒是我,大不如前了。
她走了之后,我的心里还是有一股说不出的恋恋不舍。我们之间有太多的隔阂和误会,算是理不清了。我每天都会朝她以前的座位看好一会,那里空闲了好久,到高三的时候来了一批复读生,她的座位辗转流落到教室的最后一排去了。
关于陆屿尘,他再也没有来找过我,我也没有再看见他,高三开学的时候在学校校门口的高考榜单墙上看到了他的名字,排在了第一张红榜上的第一排中间几个位置。
听班上一些爱慕过他的女生说他考上了BJ的一所名校,具体是哪所学校就不不得而知了。那群女生总是喜欢发出很夸张的惊讶声,特别是在说起他们当年苦苦追求的她们称之为男神陆屿尘的时候。
我欣慰地笑了,陆屿尘总算是摆脱了高中生涯,有了自己的路。而我,还在这里漫无目的地挣扎着,没有尽头。
而郁文,在和杨韵桦在一起一段时间后就被他的班主任发现了。后来就被叫了两方的家长,杨韵桦一直矢口否认自己和郁文谈恋爱,郁文倒是颇有男子汉气概爽快地承认了。在叫家长之前,杨韵桦说对班主任说是郁文先来招惹她的,她一时想不开才答应和他在一起的,求老师不要叫家长,最后怎样的哀求都没有用。郁文想不通杨韵桦为什么要把责任都推给他,还诬陷他,当初明明是杨韵桦追的她啊......
杨韵桦的父亲和母亲一进入班主任办公室,就往杨韵桦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嘴角都出了血。郁文站在一旁,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却已经麻木了,他对眼前的这个人已经完全陌生了。他失望至极。
那一瞬,他对杨韵桦的心,彻底死了。
那个他喜欢了那么久的女孩,竟然会当着老师和家长的面把责任都推到了他的身上,这让郁文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在心里止不住地苦笑着,他开始嘲讽自己,愚昧的人啊。
谁的青春没有做过几件天真的事情呢,但这些事情一生也只有一次,永远也不会重来。永远,不会在同一个人身上上演第二次。于是,那些我们曾经以为放不下的,最后也都犯放下了,那些说过自己不会忘记的人,最后竟然会在心里强烈地想忘记。
感情是一件多么复杂的事情啊。
班主任送走了家长后,就回过头对郁文说,郁文,我把你安排到隔壁班吧,以后千万不要再谈恋爱了,以你现在的成绩一年后一定能考一所好的大学。
郁文点头地答应了班主任的提议,当天下午就搬到了隔壁旗鼓相当的班级去。引得那班的女生一阵唏嘘,说,终于来了一个长得正的男生了,她们都快寂寞死了。
那个班的班主任严加制止了这些女生的花痴想法,说,要是有任何人不顾老师的警告私自谈恋爱,就休学吧,回家把婚结了,把孩子生了再来,用一份的学费上两个人的学,很划算!
最后引来了全班同学的哄笑。而郁文的脸上冷漠无比,这像是对他的嘲讽一般,让他无比厌恶。
他终于明白,自己也许并没有那么喜欢杨韵桦,大多数都是自己对她那种举手投足的欣赏,他喜欢的从始至终都只是一种青春洋溢的温柔女子的感觉,而并非一个人,一直让他自己误以为自己是喜欢她的。这种喜欢,是一种属于轻描淡写的喜欢,没有很动情,也没有很深刻,一切都是青春简简单单的模样。
在南桐七中最后一年的时光,是我最迷茫的时光。最后一年,我变得抑郁了。
我原本就很沉重的生命增加了另一份重量,它如一个巨大的铁锤一样压在我身上,让我窒息,恐惧。
那一年,也是我最孤独无助的日子,晦涩,如苦菊般泡在水里,水里掺杂着眼泪,花朵纤维的苦味和眼泪的咸味混合在一起,我承认,那是我有史以来喝过的最难以下咽的水,我竟然一饮而下。
一次次模拟考成绩的连续下滑,数学卷子上的大题永远也写不满,政治的长篇大论以及历史的生搬硬套让我开始厌恶这样无聊的学习生涯。除了地理,给了我最后的安慰,通过自己的努力,我的地理和语文成绩一直保持在高三年级的前三名。
但是高考是不会因为这两科优异的成绩给我加分的,综合水平才是让我考上大学最后的标准。
除了学习之外,我变得抑郁的原因是我内心紧密的孤独感。我的世界好像只有我一个人一样,我开始看不透为什么我会封闭在那些无形的瓶子里。
我感受到所有人冷漠的眼神,以及这个教室里存在着的人与人之间的森林法则,以及身边的人都已经离去。我认识的人当中,最重要的就只有小岩了,他陪着我下晚自习之后爬上学校后山的小亭子上去,跟我痛快地聊天,聊到半夜十二点下晚自习的时候,我们一起走在回宿舍的路上。
小岩和我说得最多的,就是他想林忧了。
我没有吭声。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想她还是恨她。
他突然对我说,小不点,其实我一直喜欢林忧。
我惊异地看着他,问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说,认识你之后,我就被她吸引了,我竭尽全力走进她的心里,却发现都是徒劳。直到她后来去了南桐一中,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她要离开,她怎么舍得!
他接着说,我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在她离开之前跟她表白我的心意,呵呵。
我回应他,是啊,人生总有那么多的来不及,我们手足无措,苦苦追恨。
我没有告诉小岩林忧喜欢陆屿尘这件事,那些藏在我们心中的秘密早就已经破碎了。而我们最终被这些秘密弄得流离失所,青春残破的迹象及突兀出它的凌乱来。
其实,我早就已经猜到了小岩喜欢林忧。当初我们四个人相约一起去山上的小亭时我就猜到了。
小岩当时那么贴心贴肺地照顾林忧,傻子都看得出来他对她不一样。
我无奈地对小岩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她已经走了啊。
他说,不,她还会回来的,总有一天,她还会回来的。
我冷笑着,对小岩说,不,我们都回不去了。
在我们说出各自喜欢的那个人那天,我们就已经回不去了啊。
小岩说,没关系,总会有一些人是要走的,也有走的人会回来,我愿意等。
我发现我们所遇到的每个人,其实都是有迹可循的。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的眼泪就哗哗地掉了下来,吓坏了小岩。他问我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哭了。
我好不容易能从嘴里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看着他着急的脸,难过地说,小岩啊,生活太苦了,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啊......
后面的话就再也说不清楚了。
小岩心疼地看着我,他托着我的胳膊怕我从屁股下面的栏杆上摔下来。
他说,小不点啊,再苦也不要放弃,听到了吗?
我仍旧哭着,对他大声地怒吼,所有人都是这么说,为什么不要放弃啊!凭什么我不能放弃!
他双手按住我的肩膀,我激动的情绪让他以为下一秒我就会做出什么傻事来。他说,你先冷静一下好吗?冷静一下,不要失去理智,我在这里呢,没事的,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就和我说,一切都会好的......
不知道他从哪里摸出来的纸巾,一顿往我的脸上擦,从眼睛一圈,到鼻子,脸颊。由于纸巾放在他的衣兜里好几天了,都开始有碎末了,白色的细小的颗粒黏在我湿润的脸上,看上去像是我的脸上下了一场雪。
他尝试着擦掉我的眼泪,却如何擦干我的悲伤啊。
我对他说,小岩,我身边的朋友,也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他安抚着我的情绪,我却还是止不住眼泪,除了那次和陆屿尘在一起的最后一天流了那么多眼泪之外,这是第二次了。
小岩安慰我说,一切都会好的......
我说,不,只会越来越差的,我痛恨老天爷这样对我!他从我身边夺走了郁文,林忧,陆屿尘,下一个会是谁啊,呵呵......小岩,不会哪天你也离开我了吧?
他脱口而出,不会的,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我忽然想起这句话曾经林忧也和我说过,一字不差地和我说。
我被他的话感动哭了,尽管我知道我们不可能一直像朋友一样陪在彼此身边,我们会成长,我们会迷茫走失,我们都会独自走在生命的漫漫长路上。
那段时间我很感谢姜岩,他像一个返璞归真的孩童一样尝试着逗我笑,下课后就过来陪我说话,吃饭的时候也过来叫我一起去。
我傻傻地问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他说,林忧走了,你就是我唯一的朋友了,我替她陪着你吧!
我哀叹了一声,说到底,他还是喜欢着林忧,而当初却不敢向她说清楚。他是把对林忧的愧疚弥补在我的身上啊。
那一年,每天一回到教室就开始胡思乱想,早晨背书的时候也没有好好背,英语老师进教室抽查背诵英语作文情况的时候,我才赶紧应付地读一下,等她走了,就把书往抽屉里一扔,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在所有同学们咿咿呀呀的英语背诵声中死灰一般沉沉地睡去。
我开始用圆规自残,在手背上使劲戳出一个很深的肉洞来,戳了好几下才往外冒着鲜血。
往往选择在人少的时候,或是在上课的时候偷偷在课桌底下往手上划着一道道伤痕,然后享受着那个鲜血往外流的过程,缓慢而又疼痛。
那种痛,只有我自己一个人知道。从未跟别人说起过,也从来不让别人瞧见我斑驳的手,反反复复的伤痕刺痛着眼睛。
在一天下午放学之后,教室里的人寥寥无几,我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看着外面的夕阳逐渐消逝,默然垂泪。出人意料的是,学校的广播居然会朗诵出我很久以前往广播室投的稿件,大概是一个月以前吧,我偷偷地往那个收集稿件的邮箱里塞我那用信封封好的稿件,差点没有塞进去,因为我看到邮箱里面被填得满满的信件。
费劲千辛万苦终于把稿件塞了进去,我几乎忘掉了自己写的内容是什么。直到那天下午,在教室默默垂泪的时候我忽然听到广播里熟悉的声音,女播音员用婉约的嗓音读着我的字句,我竟然感觉到了一丝安慰。
她深情地读着,那是一篇关于青春的,我还记得名字叫不朽的青春,高三刚开学的时候写的。自从听说学校的播音站在向四面八方的校友征集稿件的时候,我就怀着试一试的心态投了稿。据说被朗诵出来的稿件还有一笔稿费,我当时嫌稿费太少,至今都没有去领。
安安静静地听着广播里读完了,我最后竟然会泣不成声。没有人知道我在哭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广播里的稿件是我写的。也没有人会来问我怎么了。
那是一种怎样的凉薄啊,我用尽所有的力气去让自己足够温暖,可最后还是冰冻在这样的日子里。
那个投稿的信封里,是我写的关于我们五个人的,郁文,陆屿尘,林忧,姜岩,还有我宁堇子。陆屿尘毕业了,林忧转学了,姜岩去食堂吃饭了,至于郁文,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听到,就算听到了又能怎样呢,还不是埋头继续他的沉默。
刚好我们都喜欢做着同样的事情,那就是沉默,那就是不动声色地伤害彼此。
在我抑郁的那段时间里,除了独自一个人哭和往手上用圆规扎出血印,我还时常莫名绝食了三天。一口饭都没有吃,偶尔会喝一点水,我能清楚地听到肚子里传来咕咕的叫声,我气得用拳头使劲往肚子上捶下去,我更加偏爱疼痛,而不是这让人讨厌的饿叫声。
那时候,我没有认真地听过一节课,所有人都以为我要放弃了。我甚至能听到他们在角落一堆人聊天的唏嘘声,一定是说我当初当第一名的时候嚣张跋扈,现如今倒是落魄了,受到了教训,永远再不可能考到第一了。
那些冷漠的嘲讽,和跟看着黑色怪物一样看着我的眼神,那些从我面前大声路过的时候故意大声的说笑打闹,那些拿着一百分以上的卷子从我面前高傲地走过的身影,我一样都没忘啊。
没有人注意到我眼睛里随时掉下来的泪水,没有人愿意像太阳对我的那样仁慈,晒干我的眼泪和悲伤。
我渡我自己,我原谅那些和我一样冷漠的人。
后来在我下楼去上厕所的时候,碰见了郁文。
他站在我的面前,堵住了我的去路。我抬头第一眼就看见他那大黄色的校服里面穿了以前我们坐在一起的时候他经常穿的那件米黄色的衬衣,我记得我和他跟他说过我很喜欢那件衣服,其实我只是喜欢那时候他那件衣服上的独特的香味。
他仔细打量着我的五官,看到了我一脸的苍夷,那是我在他面前的最糟糕的状态,以前的我小心翼翼,总是在他面前表现出我最动人的一面,现今的我,一定让他觉得不可思议吧。
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心疼,只是一瞬,可是只是那一瞬,我就已经很知足了。
但是现在的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我们两人面对面沉默着,谁也不想先开口。我准备转身上楼回到教室,但是他最终还是赶在我踏上楼梯之前叫住了我。我踏在石阶上的步伐静止了,空气也变得异常地静谧。就好像在等待着我们宣布一件重要的事情,但其实这件事情并无关紧要。
他蠕动了喉咙,对我说,宁堇子,现在怎么样?
我冷漠地看着他,说,还能怎么样啊,生活的苦涩不就是这样吗,我们并不能好过一点吧,郁文!
我语气里的决绝,和冰冷的话,让郁文一下子就皱紧了眉头。
他压低了语气仍旧温和地说,宁堇子啊,都过去这么久了,我们难道还要针锋相对吗?这样会很累的。
我反驳他,说,郁文,看到我现在这样你一定很开心吧,怎么会累呢,你应该是很享受才是啊。
他苦笑着,看着我的眼睛,说,你非要这样?我们以前可是那么好的朋友啊,怎么,现在去了文科班结交了那么多好朋友,瞧不上我这个老朋友了吗?
听到他说朋友两个字,我想到的只有背叛,我们又怎能安于做朋友呢,呵呵,现在这个身份让我不齿。
我说,郁文,我一从来都没有把你当过朋友。
他的脸上异常地平静,顿时惨白的脸上看不到一丝血色。
他问我,那你把我当成什么?
我脱口而出,敌人。
对啊,我们是两根刺,是浑身长满刺的刺猬,抱在一起就是流血,这样的我们除了是敌人,还能是什么呢?永远也无法靠近的两个人,就算距离有多近,都是无法走在一起的。
他问我,怎么,你跟陆屿尘就不是敌人了?你们情投意合的感觉怎么样?
我一时有点纳闷,他怎么知道我和陆屿尘在一起过,他难道不知道我喜欢的一直都只有他吗。也对,我喜欢他这件事情从始至终都没有告诉过他,她又怎能知道呢。
我冷冷地回答他,呵,对啊,我就是喜欢陆屿尘,那么你呢,跟你的杨韵桦还顺利吗?
他冷哼了一声说,我们好得很,就不劳烦你操心了!
听到他的话,我当时恨不得扇他一巴掌,我的拳头捏得很紧,我怕在那一瞬间就不知道控制自己了,往他的身上抡过去。
我说,郁文,你不配提陆屿尘,你更不配站在我面前和我说话,你只配消失,从我的视野里消失。
他自觉转身离开,还不忘对我说,宁堇子,我们都是两团很乱的荆棘,一切都听天由命吧,高三了,记得加油!
他最后的话竟然让我站在原地呆了很久,我苦笑着,在心里骂他,郁文,你活该被刺,我也活该流血。
直到上课铃声从我的耳边响起,我才反应过来厕所还没有去上,就已经上课了。我一步一步慢悠悠地上了台阶,漫无目的地,迈着步子,从来没有觉得如此沉重过,现在竟然会让我累得气喘。
自从我们换座位之后,我们的每一次对话从来都没有好好进行过,每一次我们都是不欢而散。这个魔咒像是一个永不消散的灯塔一样,一直伫立在我们高中三年的任何一片海域,可是它发出来的不是能给人指引方向的光,而是一片黑色的光,带人进入死地,没有后生。
如果早知道现在的我们都让我们讨厌,那么当初我一定不会选择遇见他,我会离他很远,做一个从不交谈的陌生人。
在高三的一次联考之后,那天晚上我坐在座位上像是丢了神一样直直地盯着前面看,前面除了一块白色的墙面上挂着一张深绿色的黑板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旁边的一群人在后面宽宽的过道里嬉闹。班主任走了进来,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了,他直接朝我的方向走来,极富威严的样子。他一定又是来批评我了。
班主任轻轻地敲了两下我的桌子,对我说,宁堇子,你出来一下。
我的心哐啷一下往下沉,我已经这样了,不想再面对他冷嘲热讽般的谆谆教诲了。我在座位上犹豫了很久,我在犹豫要不要跟他去,我的心里提醒我,宁堇子,你要是去了他会把你骂惨的,他会羞辱你,折磨你的尊严......
这个声音一直在我的心里怂恿着我不要去,不要去。
不,我要去,心里的伤都挺过去了,我有何惧这区区嘴皮上的伤。我跟在班主任后面,穿过讲台,穿过人群,一直走到了教学楼下的池塘边。一路上引来太多的奇怪的目光,他们看着我像是一个犯错的学生一样幸灾乐祸,我却坦然将这些目光仍到了一边。我跟着班主任后面默不作声,真的像是一个犯错的孩子一样,我的羁傲哪里去了?我自问,却无结果。
到了小池塘边,我们坐了下来。这个荷花池还是老样子,和我站在五楼的走廊上看它的时候一样,安静,寒冷。只是脏水的腥臭味不那么明显了,前几天我看见工人们在给它换水,地上湿了一片,蔓延到了百米远,所有人都是绕道走。
班主任示意我坐在他的边上,看着我,他的眼里好像没有以前那么严厉了。他降低了嗓音对我说,宁堇子,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我回答他,知道。
他说,来,你说说。
我说,自从进入了高三,我考试的成绩越来越差了,学习也一直没有状态......
等我说完后,班主任突然温和地说,听说你是单亲家庭,是你母亲一个人养家吗?
我点了点头,没说话。在我的心里,哪里还有家啊,几年前就已经没有家了,只有家人。
他又说,我希望你不要有心理负担,宁堇子,高三了,你要振作起来啊,不管你遭遇了什么,都不要放弃学业。
我迷茫地看着他,在他以为我成绩下降的原因是因为我的家庭负担,其实不然,我的负担,永远不止是家庭,还关乎很多人很多事,我没办法不去想这些东西,像魔鬼一样缠着我。
我淡淡地回答了他一个嗯字,低下了头,看着池塘里的水,一片漆黑,月影都没有。
他说,宁堇子啊,你是一个来自不幸家庭的孩子,家境也不算好,只有努力读书才是你唯一的出路啊。
当听到唯一两个字的时候,我居然会想着反驳,可是,我拿什么去反驳这个事实呢。他说得没错,那真的是我唯一的出路了,只有这一条路,我才能摆脱这样不公的命运。
他接着说,其实,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孩子,我一直都很关注你,但是你的成绩一直下降,我以为你自己会调整回来,但是我发现你好像已经放弃了。是这样吗?你真的放弃了吗?
我直直地盯着他,摇摇头说,我没有,我没有放弃......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一些情感,老师,我该怎么办啊?
我把憋在心里好久的话终于吐露出来了,自从林忧走后,我就再没有向谁说起过,就算姜岩还在我身边,但是我已经不想跟任何人分享我的内心了。我始终喜欢一个人慢慢吞食掉这些难以下咽的往事,杂乱的情愫,以及迷茫的人生。
班主任欣慰地笑了一下,此刻,我俨然感觉到了他的慈祥挂在眼角的皱纹上,他早就看破了我的心思,只是等着我自己自然而然地把它们说出来。
心病还须心药医啊。
至今我还记得他说过的那句话,他说,宁堇子啊,其实你并非放不下那些情感,你只是放不下委屈的自己,你所受的委屈,才是你真正扰乱自己的源头。
我委屈?这么久来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是委屈的。
凭什么林忧要利用我接近陆屿尘,凭什么郁文要利用我对杨韵桦好,凭什么我要因为离开了陆屿尘而愧疚,凭什么姜岩要把对林忧的喜欢用来对我的弥补......凭什么一直都是我,做那个忙碌的角色,又凭什么我,不应该享受自己的快乐,我为何要去承担这些痛苦呢?
我想了很久,我的委屈,只是我一个人的,一个人哭泣,一个人又擦干眼泪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个人往手上划出伤痕和血迹,一个人用拳头死死地往腿上捶,一个人用指甲往血肉里掐。所有因为别人而流出的鲜血,别人又何曾知晓啊。
我的委屈,只有我自己知道。
竟然会为了那些琐事,搁浅了自己的人生,我真的是太傻了。继续这样下去,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我对班主任说,老师,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放心吧,不会再让你失望了,我要做一个崭新的宁堇子!
我的语气里多了自信和刚气,那个许久不见的宁堇子,已经踏鞍归来。
直到最后的上课铃声响起,班主任才示意我回到教室复习。那一刻,我的信心满满,像是一个起早的吹号的士兵,鼓足了力气对着东方的朝阳用力地吹响号子,那声音从我的心中响起,久久未曾消散。
回到了教室之后,我从杂乱的抽屉里翻找出我那本尘封了好久的记事本,用衣袖擦掉了它表面的灰尘,拿起笔就把刚才班主任对我说的话大部分都记在了上面。我一笔一划耐心地写着每一个字,像是在擦拭掉从前的不堪和凌乱。
等我写下那些文字,所有的都一笔勾销了吧,我尽管做宠辱不惊的自己,我自然不会轻易地翻看从前的篇章。
写完了班主任对我说过的话过后,我重重地合上了记事本,用胶布将这本记事本严严实实地封住了,拙劣的封装技术显得这本记事本没有那么重要了。等到很久以后,我再拆开看吧,也许那时候我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嘲讽愚蠢的自己。
后来,我站在四季,对着天空,就再也没有掉出过眼泪来。
我的多愁善感,我的冥顽不灵,都随着天上的云朵一样渐渐从心头驱散,还原了蔚蓝色的天空一片真正的明静,日色变得安宁而自在,课桌上的时光也随着琐碎忙碌起来,让我几近忘记了从前的自己,不免感叹那是一个怎样的自己啊。
很长一段时间后,小岩对我是,小不点啊,你变了。
我理所当然地看着他,问他为什么这样说。
小岩说,你啊,现在的你才是真正的你,你只是变回了原来的自己,自信,勇敢,我真为你高兴!
我说,小岩啊,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安慰我,林忧走了,陆屿尘走了,只有你还在。要是哪天你也要走了,不要和我说,我想保留你从前的样子。
他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怎么会呢,堇子,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要做你的小跟班保护你,一直保护你。
我对他说,小岩,如果你真的有一天一声不吭地走掉,我会原谅你的,你才是我最真诚的朋友。
他摇着头,一口否定,说,小不点,你是我唯一的好朋友,遇见你是我高中三年最大的幸运。
小岩什么时候说过一些煽情的话啊,突然听得这些话让我想哭,感动的哭。
我大大咧咧地对他说,喂,去感动别人吧,我才不稀罕呢!
小岩一下子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动情了,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看着我,说,我......我......说的都是真话。
自那以后,我手上的伤痕好了,结痂后又长出了新肉,一点儿疤痕都没有。之后的考试成绩也逐渐开始好转,在第一页的成绩排名名单上的中间偏上的部分又出现我的名字,三个赫然的大字,宁堇子。在老师对着大家宣读模考成绩的时候,读到我的名字时往我的位置瞟了一眼,我看着他开心地笑,我们彼此都心照不宣。
就像夏夜的池塘里偷偷开出的荷花,一定是酝酿了很久的花期吧,到最后才会开得那样鲜艳。
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发生了什么,那次谈话让我彻底地改变了,班主任在我心中的地位骤然升级到了一个父亲的位置,可惜我的父亲从来没有这样管教过我。
好久没有想起过这个人了,没有了我们他一定过得很好吧。
在经过了很久的高考前奋战,我才发现以前的那些都可以用轻描淡写来描述,但是我的高三,必须用惊心动魄来阐述了。也只有这个词,才足以让我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经历表现得酣畅淋漓。
我的抑郁彻底地好了,在没有经过医生的判定,我自己就定夺那是一种让人闻之丧胆的病症,离死亡很近的病症。但是现在它奇迹般的好了。
或许我从来都没有患过那所谓的抑郁症,而是一阵子心情抑郁到低谷之后,再没有起来,哭闹,撕心裂肺,以及那些自己也不知道的定数。就像它来时一样猝不及防,走的时候也是匆匆离开,我的余地迂回辗转,低到尘埃里。
在知了蝉鸣的时节,到了夏天,六月份,气温很高,有时候会热得喘不过气。学校里没有一条狗,就不能看到它趴在门口伸出长长的满是粉刺的舌头流着口水看着这个夏天的人,它忙着喘气,大口大口地呼吸,好像这样便能让它散热一样。
可是,六月份,这竟然成了许多人的人生中一个重要的季节,在这个六月里分别,流泪,疯狂,嚎叫,彻夜不眠。
五月的尾巴悄悄地过去,我们所有高三生都对即将到来的六月闻风丧胆,即使是在南方炎热的夏日,也会瑟瑟发抖。
进入六月的那几天基本上就没有几个人认真地复习了,老师们想着法子让学生们考前放松,学生们也乐意配合着。
在下午吃过晚饭后,所有人都陆陆续续回到教室,一时人声鼎沸。但是大家学习的兴致已经大不如前了,我漫无目的地翻看着桌子上那堆得高高的书,每一本都很厚,我从课桌上挤出一个狭窄的地方,在笔记本上随意地写着文字。
我写着炎热的夏季,我对曾经那些好朋友的想念,对郁文的回忆,以及对自己的加油打气。可是没有一个字是写给某一个熟悉的人的,他们都已经在我的心里深居简出了。
老师突然站在门口,一脸兴奋地朝着教室大声喊道:同学们,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想知道是什么吗?
同学们在座位上一脸疑惑地看着班主任,齐声说,想!
班主任扯了扯嗓子,用几秒钟组织了一下语言,说,我们高三年级教研组决定今天晚上不上晚自习,带你们到学校的后山去玩游戏,大家已经很久没有痛痛快快地玩过了,大家觉得怎么样?
同学们一齐发出尖叫,对着老师大声地鼓掌,有的人用双手疯狂地拍着桌面,在一片尖锐的掌声中显得格外突出,吸引来老师深深注视着的目光,那是一种警告。
同学们排成两排出去,我站在最前面带着队伍。谁让老师把带队这个艰难的任务交给我了呢,我只得站在队伍的左侧安排好同学们排好队形。但是当我们一行人走到教室门口排队等候班主任带队的时候,我们发现一起去后山玩的人不止我们一个文科班,还有那两个成绩最好的理科班。听说这是学校特许的让我们这几个高三班级中最出色的班级一道出去,大家也可以增进一下感情。
关于这次出行,我倒觉得像是一场联谊,一个同样等级的联谊晚会,一个没有篝火,烤肉和啤酒的露天晚会。
然而每个班级都需要派出一个接头的人,去交代好几个班级的座位安排,游戏区域和时间之类的。当班主任对着大家问有谁想做这个工作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吭声,我自然是选择躲到了人群后面,刚好不巧的是,正当我冒着头往里面的人堆里钻的时候,被班主任直直的凝视吓住了。
他说,宁堇子同学,我觉得这个人选你最合适,还是你来当吧!
全班同学都发出一阵笑声,在他们眼里我是那个倒霉的人。
我问班主任,老师,不是有班长吗?我只是一个学习委员,管学习还行,跑腿还真是不行啊......
看着我犹豫的深情,班主任没有顾忌我的面子,大声的说,可是我也没见你怎么管过学习啊?至于班长嘛,管了几年了,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班主任说的没错,我确实是一个挂职的学习委员,在我低沉的那段时间我没对大家服务过一次,在班长来找我办事的时候我也是直接扔给他一个白眼,他很知趣地走开,把本该是我做的工作都完成了。幸好班长是一个男同学,要是一个心胸狭窄的女生,我们指不定会翻脸好几次。
顿时一时间很心疼班长,我确实应该承担起我的责任了。
我最终还是爽快地答应了班主任的安排。
但是之后我又开始深深地后悔。因为郁文所在的那个理科班的负责人是郁文,而他的隔壁班,也就是杨韵桦所在的班级是杨韵桦负责。
一时间画面很凝重,好像只是一场我们三个人的较量,无关其他人。
我,郁文,杨韵桦,时隔两年,又聚在了一起。
这让我浑身不适,特别是现在的我对杨韵桦,不知道是嫉妒还是讨厌。面对他和郁文的感情,她竟然能痞得如此干净和决绝。也难怪这个女孩,会让郁文最后完全放弃了她。
而郁文呢,距离那次在楼梯间碰面,已经快两三个月了。
这几个月以来,我一直还记得他当时的眼神,他提起我和陆屿尘的时候,眼里的寒意竟似寒冬。
当我们三个人慢慢从所在的班级走近的时候,我们都不敢看对方的眼神。对面走来的,那是我们或亏欠,或讨厌,或逃避的人。
三个班主任们已经聚在了一起开始在一个圆桌上聊着天,画面和谐,没人敢去打扰。我不知道教文科的老师和教理科的老师怎么会有那么多共同语言和话题去聊天,难道一个教地理的对着一个教物理的老师侃侃而谈,讨论着此时天上有多少颗恒星和流星,一个教物理的老师对着教历史的老师谈论这个世界上的磁场和地心引力的神奇......或许,他们会聊一些工作以外的事情,比如八卦之类的也是每一个人都有极大好奇心的,可以用来打发时间的。总之,他们都终于不用管这次的出行了,老师们和学生一样也压抑了很久,每个人都需要释放。
我们三个人碰面了。
杨韵桦对着我尴尬地一笑,旁边的郁文不知道该把目光放哪。他们两个人打了一下招呼,但是我和郁文连正脸都没有对过。
我们无法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们仍旧心存芥蒂。
但是活动的流程还得一起规划。
当看到小岩的时候,我顿时感觉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跑过去找他。
他正跟着他的同桌商量着做什么游戏,见到了我反倒是一脸疑惑。
我拉着小岩的袖子急切地说,小岩,你帮帮我吧,你去做我们班的负责人吧,那边有我不想见到的人。
小岩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问我,那边不是那次在湿食堂看到过的情侣吗?你们不是认识吗,小不点?
我对他说,很久以前我们之间发生了许多不愉快的事情......
小岩好像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放心吧,交给我吧!
然后就头也不回地朝着那个方向走去。我的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幸好有小岩在,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找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了下去,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都很吵,他们三五成群的一起去做游戏,围坐成一圈开心地大声尖叫,还有的到后山的操场去打篮球,好多群体都是跨班自主组建的。
我不想加入这样的喧闹中,在看见郁文和杨韵桦的那一刻就已经没有了心情。我只适合呆在一个小角落里听悄悄的笙箫,这里没有别离的歌谣,只有一望无垠的沉默。
我环抱着自己蜷缩着的双腿靠在谷红色的墙上,校服上沾上了一层红色和白色的灰。我的头垂弯曲的双腿上,侧着脸看着右边欢快的人群。
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了我面前,我感觉到它越来越近,越来越轻。很熟悉的感觉啊......
这个人在我的旁边坐下,刚好遮住我的视线。我的视线里就只有他了。
我回过神来看他的时候,才发现坐下来的是郁文。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他问我,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不去玩吗?
我的语气还是跟以前一样充满了火药味,我回答他,关你什么事?
他一贯平和地看着我,说,堇子,我们好好谈谈吧。
我问他,有什么好谈的?
他说,有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有很多事情都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说,那是什么样的?
他说,堇子,等高考完后,我想和你说一件事。
我疑惑地看着他,说,有什么现在就说吧,我的时间很宝贵。
他用哀求我的语气说,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会和你说的,堇子。
我顿时火冒三丈,对着郁文大声说,郁文,求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别再来打扰我了,行吗?
我哪里招惹你了?他问我。
顿时,他的声音低沉了许多,他的眼睛变了,变得更加深邃了,看着我的时候我已经无法跟他以前的双眼联系起来了。这双眼,我已经如此陌生了啊,我曾经最爱看的眼睛。
郁文走的时候对我说,堇子,高考后我会来找你的,你一定要加油好好考试!
我头也没回,他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都没有看清楚。
我在那个位置坐了好几个小时,并没有人发现我从他们的视线里消失了。
没有给太多人留下太多的印象,这就是我高中三年做过的最简单的事。在别人眼里,我不过就是一个存在着的人而已,活着的,呼吸着的,还有生命迹象的。而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别人无从得知。
郁文最后的话像是我生命的延续一样,我怀着期待等到高考的时候。
至今仍记得高考的第一科,是语文,而那天,却是我记忆最深刻的一天。
所谓的,怕什么来什么。
过了重重安检,我手里拿着笔袋和准考证,直奔考场去。然而就在我匆忙去往考场的途中,我一直觉得小腹越来越疼,最后竟然会剧烈的疼,不一会我的额头上就已经是满头大汗了。
这让我的脸上苍白一片,嘴唇也不住地颤抖着,我双手抱住肚子蹲在学校的一栋办公楼门前的台阶上,很多考生都投来奇怪的目光,我用痛苦的眼神和他们对视着,谁又能看出我心里的忐忑不安。我在心里默默地想着,今天的早餐我都没有多吃,怎么会肚子疼......想着想着,突然一个让我无法接受的事实闪现在脑海,难道是我生理期到了吗?
我的心里顿时凉了半截,赶紧往满校园找厕所,脸上满是慌乱和惊恐。怎么办,离进考场只有二十分钟了,万一真的是亲戚来了,我该怎么办啊......我的脸上展现出前所未有的慌乱,脸色也异常的苍白。我已经分不清苍白是因为我的肚子疼还是因为我内心的慌张。
终于找到了一个厕所,我径直跑进去。最后竟然发现那个厕所的门都关不上,我恨不得狠狠地踹一脚那个关键时候掉链子的银色木门。最后还是选择了妥协。
出了厕所,我的心里异常的平静,我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悲伤。可这悲伤竟然会让我安静下来,让我像是考场门口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一样,茂密的叶子投影在地上一片阴影,刚好我从那里无声无息地走过。
我觉得这是上天对我开的最大的玩笑了。
例假提前来了,不偏不倚,刚好在我进入考场之前二十分钟。这有限的时间已经无法让我做出连锁反应了。好在那天我穿了一条黑色的宽松的哈伦裤,可是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轻松的。
然而最后我还是硬着头皮进了教室,浑身不适以及剧烈的肚子疼让我几乎忘掉了接下来的是高考。
果然,在考语文的时候,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连前几天语文老师刚让我们背诵的诗句一句也想不起来,我手里拿着笔,胡乱地在答题卡上写了一些我有些模糊的诗句,总不至于让答题卡上那六条两两并排着的横线空着。之后的阅读题,我一遍接一遍地看,仍不明所以,看过之后记忆全无,我深知,这样的状态不是出于我对考试的紧张,因为我对语文考试从来都不会紧张。
我开始抓狂,使劲地捏紧手里的笔,手指缝间也出了汗,随着就是额头上开始蓄积了一层密密的汗珠。生理期的疼痛让我生不如死,死死地在考场上煎熬,下体时不时地往外流出一股粘稠的液体,腥臭的血块让我越来越害怕。手下的答题卡还有大部分都是空白,后来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把它们给填满的,在慌乱之下我一定是把平常没有耐心答题时候的那些废话搬了上去,多写了好多的地得来填充试卷上空白的地方。
看到作文题目的时候,已经什么美丽的辞藻都想不起来,考前准备的那些可爱的排比句和动人的比喻句全都派不上用场了。对于语文考试,我从来没有如此贫瘠过,这让我无法相信,最有自信的一科竟然让我险些丧命。
从考场出来,我忘了没有任何防备的生理期折磨,而是双眼直直地回到寝室去,脑袋里想着的全是刚才的考试。这下彻底是完了,语文一定考得很差,我的发挥真的像老师同学们所祝福的那样超常发挥了,反常的考试状态让我只想蹲下来抱头痛哭。我真的想抡起拳头往肚子捶去,我想去喝冰冻的汽水,去吃辣得流出眼泪的菜肴,在烈日下去操场跑到昏厥,然后端起一盆凉水从头上浇下去。
我能想到的,就是如何折磨这可恶的疼痛。
之后我极力调整了状态,陆陆续续考完了其余的几科。我从考场出来的时候,一身轻松,一种被放逐的自由感严严实实地把我包裹住,我忘了考试的好与坏,我只记得现在的我自由了。
考完试的那天晚上,郁文来找我了。
夜晚时分,全寝室人都在宿舍打包高中毕业的东西,宿舍的窗户敞开着,白炽灯的光透过窗户洒在地面上。郁文站在女生宿舍楼下大声叫着我的名字,就跟当初我和陆屿尘最后一天见面的时候一样,他也是这样叫着我的名字。
他叫着,宁堇子,宁堇子,你出来一下!
听到这个声音的第一声起,我就知道是郁文的。因为那一个晚上我都在等待着他来找我,他说过的要来找我。
全宿舍的女生都听到了,以及整个二楼的知道我的女生都听到了郁文在叫我的名字。她们开始站在窗台边起哄,大声地笑着说着哎呦喂,呀,当然还有喜欢郁文的女生对着楼下重重地说了一声呸。
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急迫地往窗户跑去,趴在窗台上往下面看,郁文站在路灯下,影子拉得很长,他身上的白色T恤还是第一次见他穿,黑色的裤子将他的身形美好地展露出来。他见看到我之后,对着我开心地笑,温暖地笑。这种久违的笑啊,我并没有回应他。
他仍旧笑着说,堇子,你下楼来吧,我有事和你说!
我冰冷地丢给他一句,有什么好说的。让他在原地愣了好久。
他以为我真的不会下楼了,但是最后我还是出现在他面前。
我和他面对面站着,他显得有些拘束。我问他,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他说,我们两个人冷战了这么久,又是何必呢?我们回到从前吧。
他说得一脸轻松,好像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样。
可是一切又怎能回到原点?
我冰冷地回答他,郁文,你以为什么事情都能回得去?你以为是小孩子过家家?我们都不是小时候了!
接着我又补充了一句,在我看见你和杨韵桦在一起的那天开始我就告诉自己永远也不会再和好如初,我喜欢你啊,你知道吗?
我看着他,生理期的疼痛还是让我的脸上显得有些血色不足,说话也有气无力的样子。
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终于还是被我说了出来,我以为永远不会对他说。这一刻还是来了。
他吸了一口气,从裤兜里掏出一支烟来熟练地点上了。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我惊讶地看着他,对他抽烟的动作熟视无睹。
我对他说,呵呵,都学会抽烟了啊,看来两年真的会让好人变坏,坏人更坏。
他反过来问我,那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毫不留情地说,你当然是坏人!十足的坏人。
他从嘴里吐出来烟圈,双眼朦胧,静静地看着我,说,在你眼里,就真的那么讨厌我吗?
我说,是啊,我不仅讨厌你,我还恨你,我喜欢了你三年,你难道一点都看不出来吗?
三年来,我原本以为会一辈子憋在我心里的话永远也不会被我说出口,但在这一刻,我恨不得用这句话把他逼退。
面对我粗鲁的质问,郁文竟然会显得异常地平静。他的眼睛里是一片白月光,温柔似水,我多想去触碰他那双让人心动的眼睛啊,只是现在,我们又为何要再次靠近呢,全身是刺的两个人已经无权再拥抱了。
他看着我的眼睛,坚定地说,那我也喜欢了你三年,你又看出来了吗?
两人同时错愕,然后苦笑。
我们语塞了好久,时间在这一段沉默里越走越慢,越走越近。所有如同荒原一般的记忆,都让我觉得不可思议。这三年,让我觉得恍惚,迷惘,让我背负了太多的痛苦,以及不安。
我问他,为什么不早点说?
他说,怕影响你学习。
我说,我不在乎的,我不在乎啊!
我朝他的眼睛望去,他下意识地逃避着我的目光。
他说,对不起,三年来我把这份喜欢藏得透不过气,是我的错,我没有及时说出来。你还记得分班那天吗,我在走廊上想对你说的是我喜欢的人是你啊,可是那句话被打断了,后来就再没有勇气说出来了,我知道你和小尘的关系。
我问他,你喜欢的,不是杨韵桦吗,你不是很喜欢她吗?上课总看向她,总在我面前提起她,她不是你努力学习的目标吗?
他说,不,堇子,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她,我故意在你面前提起她,是想知道你会不会吃醋,因为我想知道你喜不喜欢我,可是你居然会替我给别的女生写情书,我以为你不喜欢我......我努力学习,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和你再做同桌,你学习比我好,于是我拼命学习,直到最后超过你,我以为我成绩变好了就会有资格和你同桌。
我说,你偏谁啊?
他说,其实,当初你替我写的那封情书我是准备写给你的,没想到你以为我喜欢杨韵桦,就帮我写了。堇子,你知道我那时候有多伤心吗?你居然会帮我写情书,我以为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我回答他,说,我每天在座位上都看见你朝她的方向看,还一阵笑,这难道不是喜欢吗?
他说,我根本没有看她,我是看见你下课了手里握着水瓶头放在上面就睡着了,你的样子太可爱了,我想笑,我得转过去不能让你发现我在笑你......谁知道你只看见我侧过头去笑的样子,却没有发现自己是什么样子的。
我整个人都傻站在他面前,他这么说,我倒是觉得已经很违和了,按他说的有道理,但是我还是难以置信。
我问他,那你后来为什么要给她送吃的,自己不好意思送就让我去送。
他说,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光明正大地给你买牛奶和你最爱吃的火腿啊,杨韵桦不接受你就自己一个人吃双份。这样你上课就不会因为营养不良总打瞌睡了。
他所说的一切,都让我始料未及。我一时间还不敢回想,每一丝都是他喜欢我的证据。怎么那时候那样天真什么都看不懂呢。
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郁文那时候总是在我睡着的时候恰好叫醒我,为什么总是不嫌麻烦给我到处借书还书,总是省下自己的零花钱去学习超市给我买零食,为什么三番几次去走廊上和我偶遇。原来这些,都是我从没注意过的点点滴滴,它们在我以为一切的发生都是天经地义的时候悄然来临,而又在我自以为是为别人做嫁衣的时候离我而去。
只是我们都没有点名道姓告诉对方,说,嘿,那些琐事,都是我特意为你做的。谁也没有问一句为什么,也没有说一句谢谢。
郁文蠕动了一下喉咙,问我,堇子,你还记得吗那次你把我的联系方式给了我们班的那群整天无所事事的女生,她们都问我是不是陆屿尘。当我听到这三个字,我就知道一定与你有关。那是我留在你笔记本上的最后一页的信息,你居然这么狠心把它随便给人,而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她们竟然都以为我是陆屿尘,一个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你们当时一定不知道我也认识陆屿尘吧。
他顿了顿接着说,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我跟他的关系吧,他应该都和你说了。没想到世界这么狭窄啊,我们连喜欢的,都是同一个人。
我久久伫立在原地,凌乱的思绪让我一时间难以接受他口中所说的那些层层相关的事实。
许久,我才从口中将酝酿了好久的话说出来。
我说,郁文,既然你已经知道我和陆屿尘认识,为什么不来找我问清楚呢?
他冷哼了一声,说,我没有找你吗?那次你在走廊上,我去找你的时候你是怎么对我的?你看我的眼神像是对待仇人一样,你对我说话的语气,让我觉得我像是在对着一块木头说话。
内心的自责突然让我觉得对眼前的这个亏欠了许多,而我们,也因此错过了那么多不至于流离失所的时光。
我对他说,我......我......我那时候恨你,恨你喜欢的是别人,我觉得自己很可怜,所以我对你,自然是越来越冷漠,我是被你逼的,你懂吗?郁文,没有什么比你一心一意对别人更让我伤心的了。
他说,想不到啊,我们彼此的胡思乱想,倒是让我们误会了这么多年。堇子,从你把我号码给了那群女生说是小尘的之后,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喜欢他,所以你不惜拿我来当挡箭牌,你在保护他。直到后来很多次都看见你们在一起吃饭,这更加验证了我的猜想,我没有勇气去问小尘,更没有勇气去亲自问你,所以我活在自己的猜想中,直到我和杨韵桦在一起了。而你和小尘的事情,他毕业之后找过我一次,都和我说了,他说你喜欢的人是别人。
我问他,郁文,你是怎么跟杨韵桦在一起的,我很好奇。
他说,是啊,分班之后,杨韵桦找了我,她说她也喜欢我,让我们偷偷在一起。一想到你跟小尘天天在一起,我就很失望,最后答应跟杨韵桦在一起了。毕竟,她为了我,连前途都放弃了,我欠她的。
我冷笑着说,呵呵,所以你是为了弥补另一个人,才选择跟她在一起是吗?那你欠我的呢,怎么弥补?
听到了我的语气有点激动,他说,堇子,你先冷静一下,我不想再错过你了,堇子!
说完,他就拉起了我的手,我厌恶地甩开,往边上挪了一步。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失落,那种失落,我曾经也有过,在他护着杨韵桦的肩膀进食堂的时候。可是,这都是他自己活该的。
我对他说,郁文,你以为我们之间就只是错过吗?
他说,堇子,我会用以后的时光去弥补我荒废在你这里的日子,我们在一起吧!
他这次的语气是如何的强硬啊,现在的他比起以前来更加沉稳了一些。
眼前的这个男孩子仿佛在一句话之间就长大了,他是个大人了,有勇气爱人了。而我,却没有勇气再去爱别人,哪怕我曾经为一个人痴嗔,不顾一切。我的长大就是,不再轻易去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
看着眼前的这个男孩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我,我的心竟然像针扎一样疼,那种心疼,曾伴随过我无数个日夜啊。
我轻轻扬起嘴角对郁文说,你还记得你帮我捡笔的那天吗,你附身的时候,我就已经心动了。你呢?
他说,当然记得,你抱着一大叠书,从我面前走过去,我见你可爱的背影,一时慌了神,竟不知所措。是你掉下的笔,将我叫醒。
我们相视而笑。
冥冥之中我们越来越远,最后在到达终点之前重又相遇,大概我们所在的地方也是圆的,兜兜转转终于相聚。
我跟郁文在一起了。他的那句话,堇子,我们在一起吧,我终于看见了我三年来的喜欢,不是漫无目的。我们最终的目的啊,都是守在对方的身边,一边释怀不断,一边热泪盈眶,一边惺惺相惜,一边前途未卜。
那条叫子花的小泰迪,是我去大学报到那天,郁文送给我的。他抱着子花去长途车站给我送行,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它,它可爱,活泼,它在我的世界晃着不停。
郁文说,堇子,记得好好照顾子花,我会来看它的!
我点点头,毅然上了车往后排位置走去。母亲在车上等了我好久,我只是对她说郁文是我高中同学。关于我和郁文,我只字未提,这是大人和小孩的禁忌。
上车的时候,我想对郁文说句话,郁文,我们会很快再见的,再见。无论如何这句话我都没有说出口,就连最后我踉跄地上了车之后,连头也没回。
车出发的时候,我把子花抱在怀里用衣服盖着,它一定会很想念它的男主人。他站在路边的身影在我眼前晃过,一秒钟的时间,我便离他而去了。我的心没有波澜,也没有任何表情,这样的我们,才是最安然的我们吧。
那年年少,我们说着喜欢,很久以后,我们自豪地说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