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泣的徐伯伯

1980年那会儿，中央电视台还没有什么体育频道，重要的赛事转播都是中央电视台一套直接招呼。

记得那是上大三的时候，基础课全念完了，不是很忙。一早就听说刚刚恢复了国际足联席位的中国队要到世界杯赛场上去遛遛。

对兄弟这些球迷来讲，这可是天大的事儿。

可怎么看球去呢？哪像现在，听说2018年夏天莫斯科举办世界杯，兄弟几个就在微信朋友圈里商量着怎么去观赛，是团购还是分别买？请得下来假吗？俄航还是东航？

回想40年前那会儿，别说世界杯决赛圈的比赛了，就是小组出线比赛，要想看球，没别的，就俩渠道，一是晚上陪着兄弟们，一人手里提瓶啤酒，在那些大小不等、规模不一的黑白电视机前起哄瞎喊，再一个就是通过为北京球迷所熟知的《新体育》看球评，通过卖得贼火的《北京晚报》了解球讯。

第一次知道中国队总算是踢上了世界杯，是在翻看《新体育》的时候。

看了杂志才知道，原来国际足联把“中华民国国家队”降为“中华台北队”后，依然让他们派支足球队去参加世界杯。而所谓恢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合法席位的中国国家足球队，也只能派一支队去。知道实情后，确实很让一帮北京球迷窝气，在世界杯的舞台上，“中华台北队”怎么能和中国国家队平起平坐？还有香港队和澳门队。

嘿，主权这玩意儿真有意思，整个地球都知道，这3个地方都是咱中国的地盘，凭什么国际足联也让他们组个队到世界杯上去露脸？

没办法，谁叫规则是人家定的。

按着比赛规则与程序再一细看，敢情要想去西班牙比赛，亚洲和大洋洲先得混在一块儿，选出两支队来。为此，两个洲足球队先编出3个组来，亚洲东边一个组，西边一个组，大洋洲澳新之外，加上了汤加、斐济之类的国家编一个组，3个大组里选出两支队来，去人家马德里参赛。

明白了。

那咱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怎么玩儿啊？

亚洲足联早就给咱定好了。你，进亚洲东边这组。这会儿朴槿惠她爹刚刚被手下的情报部长开枪杀了，另一个军头全斗焕正忙着夺权呢，没功夫管世界杯之类的事，所以没来报名。“台北队”的几个踢足球的主力这会儿正忙着打棒球呢，也没工夫。剩下的一共有6个代表队报了名，中国、日本、朝鲜、中国香港、中国澳门，再加上新加坡。

你们6支队先踢着，决出第一名来，然后我们亚洲足联再告诉你下一个阶段怎么玩儿。

原来如此。

对西班牙世界杯的程序大概有概念了，接下来咱们就好好地看着，咱中国队能否先在东亚这拨人里拔尖出线了。

再看比赛具体信息，亚洲足联说得很清楚。

时间：1980年12月21日—1981年1月4日。

地点：香港。

这好啊，只要预选赛第一阶段没把比赛的地点安排到东京去，就是咱们中国人的福气。

抽签之后的赛程也出来了，先分两组，A组有中国、日本与澳门，B组有朝鲜、中国香港与新加坡，小组前两名出线。这当中特别提到，根据以往各种友谊赛的成绩，和曾踢进世界杯决赛圈的朝鲜队一样，中国队也算是一支种子队。

别说了，上场遛遛去吧。

结果12月21日第一场，中国队对中国香港队。尽管中国香港队天时、地利、人和全占着了，但咱中国队能磨呀，结果在裁判吹响全场比赛结束哨音的最后一刻，中国队的陈金刚同志，竟在全场的第89分钟里来了一记绝杀。结果中国队首战全取2分，算是个开门红吧。

3天过后，兄弟和年级里的球迷基本上都没太关注。后来翻着《北京晚报》的球讯知道，90分钟里，两位广东国脚容志行与古广明，加上一个天津选手左树声，一人招呼进一个，3比0,4分了。

12月26日又比了一场。这场比赛，兄弟是和几个球迷专门跑到学校大食堂里看的。这天对西方人来讲，是圣诞节的第二天，可对中国人来讲，这一天的意义重大，那可是老人家的生日啊。什么时候输球也不应该在这天输啊！当然这一天对中国人来讲，其意义更为特殊，自1895年，日本人在甲午海战中将中国整个北洋水师几乎全歼，接下来《马关条约》、八国联军、“二十一条”、九一八事变、七七事变，东瀛一个岛国在一百年里，硬是把中国前前后后欺负了好几遍。这一天中国日本终于对决于绿茵场上了，这球输谁也不能输给他们呀。

当然，说是说，看是看，总算不负众望，上一场进球的容大侠容志行为祖国再立新功，奉献了全场的唯一一粒进球。

这场球看过之后，兄弟和几个球迷进了学校洗澡堂，只听得水管喷头之下满是歌声，一片跑调当中的亢奋。

原来世界杯这么容易呀，怎么着，这就进了小组的半决赛啦？

接下来的赛事名称就特别长了，此次比赛的名称为：第12届西班牙世界杯亚大区预选赛亚洲区东部赛区小组赛半决赛。

也就是从这场球开始，兄弟才第一次理解了什么叫淘汰赛的残酷。

本次比赛的时间为1980年12月31日。

从第二天起，历史就要正式地进入20世纪80年代了。

本次比赛地点：香港。

看了这场球之后，兄弟才第一次特别特别地感受到什么叫主场之利了。进入淘汰赛后，在这种赛事上，基本上就是客队的11个人和主队的12个人踢。全因主队还有一个最最关键的参赛者——裁判员。那哨吹得，有心脏病的客队球迷看这种比赛，要做好被气死的准备。

中国队本次比赛对手：中国香港足球队。看了几十年的球后，兄弟才明白，世界上长期坑害中国队的，西亚有沙特与伊朗，东亚有韩国与中国香港，整个一“毁”人不倦。没他们，中国队出线五六回了。

这场球兄弟是在清华校园里与徐氏父子一起看的，这两位可是比兄弟高出好几档的超级球迷。

早在几天之前，徐大哥就来电话了，说是要陪着老爷子看球的话，就一定要看那种第二阶段，具有极强竞赛感的淘汰赛。

惊险、刺激、过瘾。你，明天晚上必须过来，我们家的彩电已经换成21英寸的“索尼”了！

就这样，1980年的最后一天里，兄弟和徐家父子等一大帮子人，早早地坐在他们家的客厅里了。

这确实是一场差点让年轻的兄弟当场得了心脏病加精神病的球。

关于这场球，由于和徐家父子多次交流，尽管已是近40年前的事情，可兄弟至今印象极深。

那天上场的1号队员，肯定是守大门的李富胜了。这位八一队的大高个，从兄弟看球起，好像一直就是咱们的国门。后来几十年里，好像也没有哪位球员的守门技术赶得上他。

锋线上，右边还是那个著名的小古广，左边自然是咱北京队的沈祥福了。用当时主教练苏永舜的话说，中国队能不能去西班牙，就看咱这“两翼齐飞”战术能否奏效了。

结果那天在徐家客厅里，兄弟和一帮子球迷看了一场极无聊却极紧张的一场球。

上半场没进球，下边场也没进球，一帮子场上队员在加时赛中，前前后后跑得都拉了架子，最后双方依旧毫无建树。

用徐伯伯的话讲，那大概是前边的小沈、小古太不在状态上了，而中间的容志行，后边的迟尚斌，特别门前的李富胜太在状态上了。

由“愉园”和“南华”两大俱乐部核心主力拼凑成的中国香港队，着实让电视机前的一帮子清华球迷们揪了心。特别是那中场的胡国雄，和咱们的容志行、左树声他们纠缠不止，冷不丁地攻上前去，偶尔还真能给咱们的大门造成不小的麻烦。

这场球踢得很闷的另一个原因是，那个生得又黑又瘦的泰国裁判含在嘴里的哨子响个不停，乱吹一通。前边的祥福与广明再猛的攻势，也生生地被这泰国主哨化解了。

一场球下来，中国队获得了十几次有威胁的射门，中国香港队只有几次，相比之下，优劣自明。

不知是不是这个下边收了好处的泰国主裁判有意为之，总之在他的掌握之下，比赛愣被他拖到了点球大战之中。

很明显，这个收了钱的黑哨，一开始就想明白了，对他最有利的情形就是，两队通过点球决出胜负来，有了问题，也赖不着他这个裁判，输球的人只能仰天长叹，指骂上苍了。

随着泰国主哨一短一长的哨声，徐家父子皆一脸神情紧张地说：“这下可好，明天中国大小医院里，又不知要接收多少心脏病患者了。”

当两边20多个球员集体走到球场的一个球门前时，所有人都勾肩搭背地站成了两个圈子。

有意思的是，兄弟侧脸看了看，这一刻徐家客厅里的十几个球迷也都站起身来。而在刚才比赛时，唯有当小沈或小古利用他们的速度实现苏指导部署的沉底传中之际，方有人立身高喊。

点球大战由中国香港队队长10号第一主力胡国雄首开。

当那个姓胡的家伙将球放在十二码的位置上，长长地呼吸时，兄弟发现，周围的人竟都屏住了呼吸。

只见咱们的李大门开始俯身、弯腰加晃动。

香港队的胡队长眼盯球门，慢跑平推，球应声由右下角入网。

哐！徐伯伯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随即又像弹簧般跃起，因为中国国脚黄向东上场了。

黄向东不负数亿球迷之望，出脚进球。

那一刻，兄弟和徐家父子一同跳了起来。

随后，中国香港队，中国队，一一罚入。

到了第3轮，这次抱着皮球上场的是那位香港的中场主力18号，只见这家伙起脚劲射，球击中了门柱外侧，斜飞而去。

嗷！教授客厅的天花板在那一瞬间差点被声浪掀翻。

接下来是咱们的“大迟”迟尚斌同志罚球了。

“嘭”的一声，球从大迟的脚下直飞入网。

嗷！这次的欢呼之声比刚才还要响亮。

有意思的是，兄弟发现，这一刻里与所有在场的清华球迷不一样，徐伯伯竟然一脸轻松地坐回了他的沙发之上。

看来这个超级老球迷，大概认为，胜券已稳操在中国队之手了。

不管怎么说，一球领先了，且我们还是跟在中国香港后边罚。胜利的天平正在倒向我们这边。

接下来，中国香港队的7号球员上场，进了。

中国队员随后，以同样的动作，同样的力道，同样的角度，罚球成功。

场上总比分4∶3。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即使下一轮中国香港队罚中，中国队再入一球，也可顺利地进入下一轮比赛了。

令兄弟感到好奇的是，当从电视画面上看到中国香港队的9号队员抱紧皮球，走到罚球点时，将球举起并在其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之际，刚才一直坐着的徐伯伯再次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只见他嘴巴张开，有口水开始失控地从唇里流下。

在那一刻，从香港球场到清华客厅里，整个世界像死了一样寂静无声。

随后，电视上那位9号队员，将球轻轻地放在地上，然后退了几步，呼气，攒拳，起跑，最后愤而射门！

也许是太想进球了，足球以大得不可思议的力道直冲球门，不幸的是，命中门梁！

那一刻，整个球场一片死寂。

随即只见扑倒在地的李富胜狂喜中一跃而起，接着，刚刚还呈半圆形看球的中国队队员，突然一个个像疯子一般地散开，队员们冲上前来，与李大门抱在一起，滚在一处。

随后，中国电视机前的所有球迷，也开始集体不分老少地拥抱在了一起，欢呼在了一起。

最令兄弟不好意思的是，突然之间，刚才站在兄弟前面几乎挡住视线的徐伯伯，此刻竟像个孩子一样转身一把将兄弟搂到他的怀里，只见他嘴里不知喃喃着什么，一行老泪竟从他的脸上淌下。

慢着，慢着！

怎么回事，只见那个泰国裁判突然像个疯子一样，手臂高举，一边吹着哨子，一边手指罚球点。

当中国主教练苏永舜上前询问时，这个黑哨竟判罚李富胜刚才扑救时移动在前，动作违规。

混账！这浑蛋在底下收了多少钱？！

960万平方公里之上大大小小的彩色与黑白电视机前突然间骂声一片！

然而，谁都明白，用国际足联的话讲，在这一刻，穿黑衣的球场法官就是仲裁人间纠纷的上帝。

更令无数电视机前的观众大吃一惊的是，当无奈的中国主教练苏永舜示意接受此刻的判罚决定后，中国守门员李富胜只好无奈地走回球门线，尚未站好之际，那个9号队员竟然起脚就射。

皮球随声入网。气人的是，泰国主吹的哨声随即响起。

胡吹，他瞎搞！平时除了看球，斯文得一塌糊涂的徐伯伯突然跳起身来，怒吼道：“世界上，还有这样无耻的配合吗！？”

从电视画面上看到，天津国脚左树声头一个冲到泰国裁判面前，伸手就要打，若非大迟一把拉住了他，那天晚上这个主哨的牙齿没准会掉下几颗来。推开左树声后，大迟挤到裁判面前，表情严肃地申诉着。

最终还是队里的老大哥容志行走了上来，只见他走到左树声与迟尚斌身边，轻轻地拍了拍他们说：别争了，我来。

在那一刻，所有电视机前的中国观众一下子明白了，这位广东国脚志行风格的美名是怎么得来的了。

那一刻，年近33岁的场上灵魂容大哥，静静地吸了口长气，将球稳稳地放在了罚球点上，之后从容地向中场走了几步，只见他转身，面色沉静地向罚球点跑来，冷静中起脚。

但见皮球飞扑中路，那一刻，香港守门员的身子已经扑向了一旁，重心已移，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皮球入网。

嗷！

5∶4！

此胜，再无争议！

那一刻，整个中国沸腾了。

那一刻，不知多少中国球迷在心底喊着：容志行万岁。

那一刻，兄弟侧头看到，只见刚才还一直跟着我们青年人大喊大叫的徐伯伯，竟走到房间的角落里，一个人小声地抽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