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水为万物之本源
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水意象、水故事,可以说是早期华夏民族对于水的原始意识和原始思维的体现,其中不乏朴素的拟人想象、诉诸于神性的能力夸张以及半人半神的混合情节,其特点是故事性胜于史实性、主观性大于客观性、片断性强于系统性。这些神话传说可以说是信史出现之前中华早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据史家考证,中国的信史是从公元前841年开始的。信史出现以后,诸子百家对于水的议论逐渐多起来,春秋时期齐国的管仲是早期代表之一,他不仅所处的历史年代早,而且对水的论述范围也非常广泛和丰富。在中国古代关于水是万物之本源的思想中,管仲的理论可以说最具有代表性。作为齐国著名的政治家、改革家,他在齐国的经济、政治、军事等领域实行了一系列卓有成效的改革,辅佐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史记·管晏列传》),成就了一代霸业。后人追述其言论著成的《管子》一书,是一部丛集诸说、涉及百家、包罗万象、宏博精深的奇书。据考证,《管子》一书是战国初期至西汉初期数代“管仲学派”的集体著述,最后由刘向“定著”的,共计86篇,亡佚10篇。尽管该书“非一人之笔,亦非一时之书”,但其中的多数篇章记录或反映了管仲的治国思想。书中《水地》《牧民》等篇关于“水”的论述堪称大观,别具特色,蕴涵着丰富的“水文化”内容。
《水地》篇是管子较为集中论述水的一篇文章。在这篇文章中,管子重点论述了水何以是“具材”的论点。如果整篇阅读《水地》篇原文,我们会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这篇文章开篇就说“地者,万物之本原、诸生之根菀也”,就是说,地是万物的本源,是一切生命的植根之处。文章论述到最后时,又说“故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诸生之宗室也”。意思是,所以说水是什么呢?水是万物的本源,是一切生命的源头所居。这两个观点如果平行来看,显然是矛盾的:一开始说地是万物之源,怎么到后来,水也成了万物之源呢?二者到底谁是万物之源呢?如果说水和地都是万物之源,这在逻辑上说不通啊!也许,正是由于这个看似存在的矛盾,才是管子这篇文章的核心论题。
《水地》篇开篇的话是这么说的:“地者,万物之本原,诸生之根菀也,美恶、贤不肖、愚俊之所生也。水者,地之血气,如筋脉之通流者也。故曰:水,具材也。”在这里,管子将水视为大地的血和气,如同贯通涌流全身的筋络和血脉,称赞水为“具材”。何谓“具材”?现在很多人将“具材”理解为具备一切的东西,这其实是将“具”作为“俱”来解释了,与原文意思出入较大。如果我们再读下文的话,我们会发现,管子所说的这个“具”实际是“器具”“工具”“量具”的意思。《水地》篇接着说:“何以知其然也?曰:夫水淖弱以清,而好洒人之恶,仁也。视之黑而白,精也。量之不可概,至满而止,正也。唯无不流,至平而止,义也。人皆赴高,己独赴下,卑也。卑也者,道之室,王者之器也,而水以为都居。”意思是,怎么知道水是具材呢?水柔软而清澈,善于洗涤污秽,这是它的仁。看水的颜色虽黑,但本质则是白的,这是它的诚实。计量水不必使用平斗斜的概,满了就自动停止,这是它的正。不拘什么地方都可以流去,一直流到平衡而止,这是它的义。人皆攀高,水独就下,这是它的谦卑。谦卑是纳“道”之室,是王天下的器量,而水就聚集在这里。管子进而又指出,水有平准之性,可以作为量器,所以水的“准”是五量之宗师;水虽无色,而五色又非它不成,所以水的“素”是五色之质;水虽无味,而五味需水来中和,所以水的“淡”是五味之中。可见,管子关于水是“具材”的思想,本质上是从水的形态和功能上来进行论述的。
《水地》篇对水在世界上广泛存在的普遍性以及水对于动植物的繁育培养作用也进行了论述。说水“无不满,无不居也,集于天地而藏于万物,产于金石,集于诸生,故曰水神。集于草木,根得其度,华得其数,实得其量。鸟兽得之,形体肥大,羽毛丰茂,文理明著。万物莫不尽其几,反其常者,水之内度适也。”这段话是对水的自然存在和生态功能的一个生动说明:水浮天载地,无处不在,世间万物中都有水的存在,这是水独具的神奇之处。草木得到水,根深叶茂,春华秋实;鸟兽得到水,身体肥硕,毛色润泽,形态明丽。万物之所以繁衍生息,充满生机与活力,靠的是水的滋养哺育。如果没有水,万物就失去了生存的根本。
现在我们经常说水是生命之源、生态之基,没有水就没有生命,没有水就没有良好的生态系统。从管子上述思想观点看,管子是目前文献资料中最早明确提出这些观点的代表人物。
在《水地》篇中,管子认为水不仅是一般动物、植物的生命之源和构成之本,而且人也是由水生成的。他说:“人,水也。男女精气合,而水流形。……凝蹇而为人,而九窍五虑出焉。”九窍是指人的两眼、两耳、两鼻孔、口、尿道和肛门,五虑指人的耳、目、鼻、口、心等五种感官的功能。管子强调的是,男女精气相合,靠水的存在和流动形成一个人最初的形态,进而形成身体各个组成部分,然后人的各种感觉、知觉功能才可以生化出来。由此可见,管子认为水是人生命的重要载体和构成,没有水就没有人的生命繁衍,就没有人的各种生理与心理活动。如果说中国远古神话中关于人类起源于水的传说仅仅是一种主观想象的话,管子则是从客观存在的事实出发,将人的生命与水的关系作了唯物主义的阐发和描述,与人和世界万物是上帝创造的唯心论有显著区别,具有鲜明的自然唯物主义倾向和特色。
管子关于人水关系的论述,还涉及水与人的性格及行为问题。他认为水不仅是孕育人生命的根本载体,而且还是产生美与丑、贤良与不肖、愚蠢与俊秀的基础条件,即人的形貌、性格、品德、习俗等都与水密切相关,认为“夫齐之水遒躁而复,故其民贪粗而好勇。楚之水淖弱而清,故其民轻而果敢。越之水浊重而自洎,故其民愚疾而垢。秦之水泔冣而稽,淤滞而杂,故其民贪戾罔而好事。晋之水枯旱而浑,淤滞而杂,故其民谄谀葆诈,巧佞而好利。燕之水萃下而弱,沉滞而杂,故其民愚戆而好贞,轻疾而易死。宋之水轻劲而清,故其民简易而好正”。(《管子·水地》)这些论述今天看来,可能存在着一些偏颇之处,但也不乏其中存在一些客观事实。不同的地方,在人体生理特征、心理特点以及性格行为等方面,确实存在着一些差别,古今中外很多专家学者对此都怀着浓厚的兴趣进行过研究和评论,有的还写出过非常有影响的著作论述这些问题。民间日常生活及用语中对此也有很多体现,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穷山恶水出刁民”“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等,其中也蕴含着一定的道理。
管子关于水的存在与水的作用的思想,是其《水地》篇的核心内容,包含着明显的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和思想方法。他将水与地统一而不是割裂地作为世界万物的本源和载体,这或许就是此篇为什么叫做“水地篇”的最主要原因。地载万物,其中有水;水孕万物,包含人类。水与地,水与人,实乃异中有同、同而归一的存在体、生命体。恩格斯在谈到古代的自然观时,曾以泰勒斯为例,称古代最初的朴素唯物主义哲学完全是一种原始的、自发的唯物主义,在自己的萌芽时期就十分自然地把自然现象的无限多样性的统一看做是不言而喻的,并且在各种具有固定形态的东西中,在某种特殊的东西中寻找这个统一。(恩格斯:《自然辩证法》,人民出版社1971年8月版,第164页)泰勒斯约生于公元前640年或前629年,约死于公元前551年;而管子约生活在公元前725—前645年,约早于泰勒斯一个世纪。管子其以水为核心的自然哲学思想,同样也是这样一种从异中求同的哲学思维,将生命与水、人与水等不同的命题,高度而集中地统一到水的存在与变化中。在管子看来,正是因为水是人类生存和社会发展的最重要的物质基础,也是影响人的性格和行为的决定性因素,所以管子得出结论说“是以圣人之治于世也,不人告也,不户说也,其枢在水”(《管子·水地》),将解决水问题作为治国理政的基础和关键,并认为这是不需要向人人宣传和户户告诫的事情。从现在能获得的资料看,管子的水哲学思想产生的时间不仅比泰勒斯要早得多,而且在论述内容上也要比后者丰富得多、宽广得多和深刻得多。
有的学者认为管子盛赞水为“具材”的思想似乎是受道家鼻祖老子的影响,以自然之水的品性和功用比附于“道”或君子之德,要求人们取法于水。其实这在时间关系和思想关系上正好是搞颠倒了。老子约生活在公元前571—前471年之间,其出生时,管子已去世几十年了,其思想形成和传播的时期更要晚很多年,他的思想怎么能够影响到前世之人呢?有可能的情形是,老子成长时期,管子的思想观念及行为事迹依然在中原大地流传,老子思想的形成倒是在吸收和批判管子学说的基础上,以超凡脱世的态度,抛弃了管子偏重实用主义和现实主义的思想倾向,而开创了道家大道至上、物我两志的思维模式和基本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