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鬼先生
那年寒冬,彻骨之寒不减。他遇见一个人,如冬梅般傲骨天成,于皑皑白雪中绽放,于雪融之日喜结连理,于冬暖之时喜得爱女,他提笔蘸墨洋洒写下‘冬华’,醉倒桌案边:
一醉长眠。
一缕青烟,无尽阴霾。
一缕残血,噩梦不醒。
狂风呼啸,款款一抹白,外露的獠牙敲击出天籁般的情话,挫骨扬灰也无法忘怀。
无尽之夜降临,昏鸦树下,女子手捧骷髅骨,清声高歌:
【世间安得有情郎,刀山火海为我闯。黄泉苦酒谁相伴,不如痛饮骷髅汤---】
骷髅泣血,白衣似雪。
———
世间无巧不成书,有巧必成书。
城东听书阁,近日破例招了个女说书先生。
姓名不详,来历不详,常披黑色斗篷,戴鬼面,常是夜半来,天明去,净讲些惊世骇俗、离奇诡谲的故事,故此听客便给她取了个外号——鬼先生。白日里白老头刚讲完‘神机妙算牧元帅’,夜里鬼先生便高调大侃‘吃人将军牧九川’,引得堂下客满。
一桌一椅一屏风,娓娓道来。
“这牧九川何许人也?京师大元帅牧九山独子,就住在东郊小巷将军府,想必诸位也都有所耳闻。咳咳咳——去年新皇登基,正值朝局动荡,那若耶国狼子野心,分兵两路,大举北上,试图颠覆我大阙王朝。便是他,临危受命,持半张圣御令,苦守路遥九州,击退敌军,我大阙国才免遭生灵涂炭。然而,诸君却不知,将门之后,大阙功臣,劫缘沙漠,走投无路,却也自甘堕落,以人肉果腹——”
啪啦啪啦,观众磕着瓜子,入神地听着。
“诸君不知,那最后一役,牧九川原是败了的。他带五千精兵埋伏于黄沙岭,本想杀敌军一个出其不意,不知是哪个吃里扒外的,走露了风声。牧九川失了先机,只得背水一战,最终不敌,全军覆没。可怜他从尸体堆里爬出来,浑浑噩噩,黄沙滚滚,迷了方向。把大刀当拐杖,不知走了多久,最后不支倒地。饥渴交迫,意识浑浊之际,他梦见两只金灿灿、香喷喷的烤鸭,从天而降。牧九川大喜,翻身揪住小鸭翅膀,吧唧一口咬下去——”
正在吃茶点的听众,吧唧吧唧地嚼茶点。忽然间,鬼先生尖着嗓子“呀~”了一声,吓得角落里的女听客不慎打落了茶碗,其余听众亦吓得不轻,还有的刚喝了茶水,呛得泪花闪烁直咳嗽。
“满口血腥味,跟啃了生肉似地~睁开迷眼一瞅,呀---怎么是变成手啦——鸭翅膀嘞?”
四下一片寂静,连呼吸声也停止颤动。
“天呐,这哪里是烤鸭啊,分明是两个芳华正茂的少女嘛。滚滚黄沙无情郎,可怜天降风华,只道是红颜自古多薄命,将军功名靠吃人——”
啪---
戒尺放下,鬼先生隔着屏风朗声致谢:
“感谢诸位捧场,夜黑风高,来日再续。”
众听客纷纷叫好,并约在明晚,再来领教先生风采。
——
夜黑风高,打更人敲锣高喊: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路过某大户人家门口,恍惚听到有女子在低声啜泣,打更人便停下来细听,发现女声乃是从石狮子口中传出,以为石狮子成精了,吓得仓皇而逃,连打更的棒槌掉了也不敢停下来去捡。
“冷死了——”鬼先生裹紧黑袍,碰巧也经过这条街,满街的红灯暗夜,走着走着,那忽远忽近的凄凉女声亦传入她耳中,“大半夜的,谁在哭啊?”
凑近一看,原来是小丫头躲在石狮子后边装神弄鬼呢。小丫头二八年华,肤如白雪,小脸也就巴掌大,两只眼睛肿成核桃状,娇红唇瓣如狂风中的落叶轻颤,纤细的手腕上隐约有青色淤痕。小丫头抬起头,怯怯地望着斗篷下的鬼先生,泪滴一颗接着一颗,仿佛流不尽似地。
那惹人怜的泪光背后,隐约闪烁着肉眼难辨的红与白。那是最危险最诡异的血光。
斗篷之下,鬼先生一双清眸尽是善意,说话口气却如痞子般不着正调,像是在打趣小丫头。
“哟,多可人的小妹妹,咋哭得这般伤心呢?别哭了,姐姐心疼——跟姐姐说说,谁欺负你了,姐姐为你做主--”
丫头摇头哽咽道:
“你帮不了我——没人能帮我了——说了也没用——”
说完便泪水决堤,哭得更大声了。这情景,像极了不小心摔倒的小孩子,本来不哭的,一经人问起反倒委屈地哭了一样。
鬼先生绕到石狮子后头,蹲下来,还是用那痞子口吻打趣道:
“怎么,姐姐我看起来,就这么不牢靠么?我虽不如救苦救难的活菩萨那样神通广大,但或多或少也懂点手段。说吧,遇到什么难处了~”
小丫头颤巍巍地又瞥了一眼鬼先生,只瞧见暗夜下若隐若现的笑颜轮廓。说来也奇怪,明明看不清,可心里却忍不住想要亲近对方,想抓住对方的黑袍大哭一场。鬼使神差地,小丫头吸了吸鼻子,低下头带着哭腔倾吐腹中的苦水。
小丫头名唤沈冬华,豆蔻年华,却惨遭后母荼毒,终日受尽折磨,以泪洗面。可恨她爹爹重男轻女,事事偏袒继母和弟弟,遇事不是打就是骂,从不过问缘由。今日早饭过后,顽皮的小弟在石板上玩水,不慎滑倒磕破了头。她好心去扶,后娘却诬告她心肠恶毒,故意推倒弟弟。爹爹不仅不听她辩解,拿起马鞭就抽她。她心里委屈,一时冲动跑出家门,想着哪怕饿死街头也绝不回去。
可真到了这境地,她却后悔了。
“都怨我,要是当时忍得一时之气,也不至于流落街头。家里再怎么不好,也有半碗饭果腹---”
“我算是听明白了,只要能吃饱饭,能有地方住,便是不回家,你也是乐意的。”鬼先生摸着下巴总结道。
小丫头头压得更低了,两只手互相拽得死死地,生怕鬼先生接下来脱口而出“这很难啊,我也爱莫能助”这样的话,她多么渴望鬼先生可以收留她。
“行吧,小白菜,以后跟我混。姐姐喜欢吃素,肉都留给你,可好?”
皓月突破云层,小丫头热泪盈眶,差点就要磕头谢恩了。
“冬华多谢姐姐收留---只是——我——我不叫小白菜---”
“哦,小白菜,是姐姐专门为你取的---爱称---”鬼先生笑而起身,衣袂飞扬,如夜风般洒脱不羁,“夜已深,快跟上吧---”
“是---”
小丫头擦掉眼泪,提着裙摆小跑跟上去。
“姐姐家住何处?”小丫头怯声问,心中暗暗祈求对方最好是大户人家出身,大户人家的主子大多懂礼数,不至于像后母一样刻薄。事实上也不尽然,冬华会有这样的想法主要是她爹爹常常埋怨后母小家子气,不如大家闺秀那般端庄识礼数。久而久之,她便以为大户人家的女主人大多温柔端庄,小户人家的女主人大多尖酸刻薄。
“忘了说了,我叫青燕子,圣御大将军牧九川,是我的义兄。进了将军府,你便是我的贴身侍女,记得尊我一声‘大小姐’。你主要负责我的饮食起居,作为回报,我会让你吃穿不愁,不受欺负---”
斗篷摘下,墨发青衣,皓齿麦肤,聪慧明眸,奇怪的是虽无倾国之美貌,神情气质却甚是嚣张,嚣张中又透着几分亲切感。
这样的女子,冬华还是头一回见,心想若是换了旁人,在这以白为美的世道,只怕早就自卑得想钻地洞了,那还敢如此嚣张?
不过瞧着倒也不难看,冬华迟疑了半晌,弱弱地应了声: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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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完两条街,还有两条街。再走完两条街,进入小巷,便能看到古旧的牌匾,上边刻着三个大字:
将军府。
“到了。”
鬼先生唇边一抹笑意绽放,告别即将坠落的玄月。
——
“大小姐回来了!心情不错啊,还哼歌呢——”两守门侍卫交头接耳道,“这小丫头什么来路——要不要拦下来——”
“你疯了,敢得罪大小姐。你忘了阿三哥了——”
阿三哥是之前看门的侍卫,因为出言不逊得罪了青燕子,嘴巴生疮喝粥半月瘦成猴儿了才缓过来。故而府里的人一提到青燕子就害怕,大多是宁可得罪家主牧九山,也不能得罪青燕子!
还有不少人称青燕子为妖女,说是得罪她的人都会被诅咒!
青燕子背着手大摇大摆往里走,也不管什么夜深人静扰人安宁,继续哼她的歌:
“小白菜啊,地里黄啊,三岁两岁,没了娘啊。亲娘啊亲娘。爹爹讨个,后娘来啊,生个弟弟,比我强啊。亲娘啊亲娘。弟弟吃肉,我喝汤啊。弟弟上学,我干活啊---”
沈冬华听懂了,大小姐这是拿她的痛处在编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