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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长门

长门村的名字由来已久,没有人能讲出它的出处,长门这个词很容易令人想起东汉时期的长门宫,或者司马相如的《长门赋》,但谁都知道,它们是与长门村没有任何关系的,长门村就是长门村,长门村的人是没有人细究这个问题的。从外地潮水般涌来的几千电厂人也没有谁细究这个问题,长门嘛,一个地名而已。

建厂之初,因为厂名卲振军曾和一些人有过争论。发电厂虽然是部属企业,但按惯例,一般厂名都会以所在地的城市名连在一起,比如沈阳发电厂、抚顺发电厂等。起厂名的时候,很多人建议,把发电厂的前面冠以本市的名字,这样做顺理成章嘛。卲振军说,冠什么市名,我看就叫长门发电厂好了。有人反对道,这长门只是个村子,用一个村子的名字命名我们的厂子,岂不小瞧了我们?卲振军说,用市名命名,就不小瞧我们了?有人赶紧接茬说,那就用省名来冠。卲振军说,我们是全国最大的电力企业,我们的理想将来是全亚洲最大,甚至是世界最大,用省名命名难道就不是小瞧我们了?我看叫长门厂就没有什么市呀省呀的限制,长门是什么?除了这方圆百里,谁还知道有个长门村呀?长门发电厂要多大有多大,这才是大名字。争论来争论去,最终连有关部门都妥协了。

完全是卲振军的坚持,才使长门发电厂的名字确定下来。

发电厂占地方圆数里,是个真正的庞然大物。能够带这样一个厂,绝不比带一个整编师逊色。卲振军对生产是外行,但他好学,经常领上一个内行在厂里走来走去,让这个内行为他讲解厂里的生产流程。那是一个外行领导内行的时代,计划经济,用不着闯市场,也用不着搞营销,大家一门心思把生产搞好就行了。卲振军是党派来的领导,一般这种领导抓一抓政治,管一管人头就可以了,但他显然不满足于此,他要管的事具体着呢!不懂怎么办?就得不耻下问。卲振军请教最多的人就是总工程师孟良林,有一次,两个人走遍了厂子的各个角落,一路上卲振军的问题不断,这些问题在孟良林看来,几乎都是些小儿科的问题,不回答不行,回答吧,又觉得简直是在作践自己的智商,于是,脸上就难免有所流露。卲振军当然有所察觉,他并没有生孟良林的气,而是直言不讳地把话说穿了,他说你别不耐烦,跟我走,你就要像跟一个前来参观的小学生一样,要用最通俗的话把事情讲清楚,别怕掉价。经他这么一说,孟良林反倒不好意思了,于是也就端正心态,讲解得愈发认真了。

电是这样发出来的,煤矿把煤运到咱厂的煤场,也就是燃料分厂,再由燃料分厂把煤细加工,通过输送皮带把煤运至锅炉分厂的炉膛里,煤燃烧后把从供水分厂抽来的水加热,加热成高温高压的蒸汽,再把这些蒸汽输送到汽机分厂的汽轮机里,推动汽轮机转子转动,从而带动发电机转动……孟良林说。

电力生产的原料主要是煤和水,咱们厂现有容量为五万千瓦的发电机十台,每天耗煤是七千吨左右,如果以后装机容量能达到一百二十万千瓦,那么每天耗煤就将达到一万五千吨。孟良林又说。

数量惊人呀!卲振军说。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能量转化嘛!孟良林说。

什么叫没有办法,我看以后一定会有办法。卲振军不服气地说,难道没有煤没有水就不能发电了,总有一天用空气也能发电。

孟良林苦笑着,没有吭声。

卲振军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真诚的,是充满了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的,在他看来,只要横下一条心,艰苦奋斗,就没有不能实现的理想。看着一火车又一火车的煤转眼之间变成熊熊烈焰,他是心疼的,他总想不明白,为什么能量是需要转换的,难道就没有一种能量不是用另一种能力转换的吗?想到这,卲振军情不自禁地对孟良林说,你们要多动脑筋,多想办法,想一想是否能用别的办法发电。

这怎么动脑筋?这是不需要动脑筋的问题。孟良林说。

卲振军自觉失言,不禁哑然失笑。

当前的问题是怎么样平稳运行,安全生产,多发电。孟良林愁着脸说,东北工业的规模越来越大,缺点的问题已经很严重了,说心里话,我还真担心咱们的能力。

是设备的能力还是人的能力?卲振军说。

都有。孟良林说。

长门厂的设备主要是从苏联引进的,有些设备存在着先天不足,刚刚安装时全靠苏联专家撑着,一些缺欠被合理地掩盖了。专家撤走后,问题渐渐暴露出来。对于这些设备,越是明白人就越是信心不足,反而是不太明白的人,才会充满信心地面对。此时,孟良林和卲振军恰好代表了这两种人。

还有一个人,经常陪着卲振军在厂里走,他就是厂办主任刘斌。刘斌也是从部队转业的,在部队一直从师部机关里工作,很会配合领导,往往领导想做还没有做的事,他抢先一步就给做了,所以深得领导的信任和好评。卲振军也不无例外地信任刘斌,觉得他是个人才。刘斌也不负重托,把他该办的事情办得井井有条,办公室主任杂事多,刘斌每天风风火火,小旋风似的,他想领导之所想,急领导之所急,领导满意了,他也就开心了。对卲振军的婚姻问题,刘斌非常上心,觉得这是他分内的事,有一天,刘斌主动要求陪着卲振军走一走。以往两个人走,总是刘斌跟在卲振军的身后,卲振军往哪里走,他就跟着往哪里走。但这一次刘斌变得很主动,他一路在前,有意把卲振军引到了化学分厂的附近。

邵厂长,咱们进去讨口水喝吧?刘斌说。

好吧,我正好嗓子有些干了。卲振军说。

两个人没有去分厂办公室,而是去了化验室。看见他们在走廊里走,所有房间里的化验员都探出脑袋,好奇地朝他们望着,叽叽喳喳地议论。有个头儿模样的年龄稍大一些的女化验员一溜小跑迎出来,铺着一脸的热情说,欢迎厂领导来视察。卲振军知道她是化验班的班长,就冲她摆摆手说,不是来视察的,是来讨口水喝的。那女班长赶紧把他们往一间屋子里让,这是一间大化验室,满屋都是瓶瓶罐罐的,里面只有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女化验员。刘斌冲女班长使了个眼色,那女班长便拉过那个年轻的化验员,给卲振军介绍道,她叫莫静,江苏人,是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呢!

莫静冲着卲振军微笑了一下,一句话也没说。但卲振军却意外地有了一种被电击的感觉。这个莫静身材修长,不像一般的南国女孩那样矮小,她的皮肤是纯江南的,又白嫩又细腻,她的五官也是纯江南的,清秀得不得了,虽然举止端正,但眉眼之间的一股妩媚之气却欲盖弥彰。卲振军愣怔片刻,一种男人猝然见了漂亮女孩的那种麻酥酥的感觉,瞬间涌遍全身。

入厂多长时间了?卲振军问。

不到一年。莫静说。

习惯东北的气候吗?卲振军又问。

不习惯也得习惯。莫静说。

东北的气候,她当然是不习惯的,不过为了国家建设,她可一点怨言都没有呀!刘斌说。

卲振军点了点头,他发现莫静并不是一个善于言谈的女孩,除了问一句答一句,她似乎就不会再讲什么。她的目光也似乎一直在躲闪,而且额头上那一缕弯曲的流海湿漉漉的,鼻子上也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看来的确是紧张了。卲振军不禁也摸了把自己的脸,自己的脸上也是湿漉漉的,居然也出了汗。

那班长递上了两杯清茶,卲振军也没落座,站着把一杯茶喝光了,撂了茶杯就告辞。刘斌匆匆跟出来,走到外面没人处时,做出一副特殊的表情,轻声问道,邵厂长,您看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卲振军说。

莫静这女孩子呀。刘斌说。

漂亮,我真没想到咱厂还有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卲振军说。

我们给您物色的那个对象,就是她。刘斌说。

卲振军停住脚步,他瞪大眼睛发了一阵呆,然后摇摇头说,乱弹琴,你看我这模样,和她在一起般配吗?刘斌笑道,怎么不般配?自古就是英雄配美女嘛!卲振军狠狠瞪了他一眼,说,那是封建思想,我们不讲那个,现在形势严峻,怎么能只顾着自己幸福,你说是不是?刘斌迟疑了一下,还是说,是。

芳草

汽机分厂是发电厂最重要的分厂之一,本体班则是汽机分厂最重要的班组。乔芳草被分到本体班,也就是进入了长门厂最重要的部门。那是个重视生产一线的年代,在生产一线工作是很光荣的,来自于乡村的乔芳草一下子觉得自己高大了许多,再看昨天还在一起的那些清扫队的伙伴,就忍无可忍地觉得和他们不是一个档次了。

到底是生产一线,连氛围也是不同的,人们的说话声显得底气十足,几句话过后,就都人来疯了。吵吵嚷嚷,嬉笑怒骂,说出口的是荤的素的都有。喧嚣声几乎敢和厂房里的噪音比高下。最初,乔芳草也有些许的不适应,有的男工把话说得太露骨时,她的脸就会热会红,不由自主地扭过脸去。但她并不反感,相反觉得这才是大工人的气派,不适应也就成了幸福的不适应。

班组里男多女少,在这里做女工,时时会有一种众星捧月的感觉。当然,女工们更愿意和同性扎一堆聊天,东家长西家短的,更随意更舒适。加上乔芳草,本体班一共才六个女工,这六个人中有三个是三十岁以上的妇女,只有章玉闻、王丽华和乔芳草是姑娘,而且又住在同一寝室,自然接触得应该多一些。章玉闻和王丽华偏爱织毛衣,章玉闻喜欢用竹针,王丽华喜欢用钩针,只要没活干的时候,两个人就会跑回休息室,一边聊天一边编织。乔芳草对编织不感兴趣,和她们呆在一起的时间就很有限,也就很难把关系发展到如她俩一样好的程度。

和男工的关系发展得却很迅速,不出几日,乔芳草就和男工们熟络起来。见了面嘻嘻哈哈地打招呼,人家在一起说话,她也能见缝插针地参合,人家说荤话,她也逐渐适应了,坦然地附和人家笑。对于乔芳草的到来,大家都是持欢迎态度的,尤其是男工们,都喜欢她这种自来熟的性格,没有谁给她生脸子吃。班长崔大力不止一次当众夸她,说她才是真正检修工的性格。王丽华抬杠道,班长你真喜新厌旧,难道我们就不是检修工的性格了?众人大笑。有个叫洪天良的小伙子更是直言不讳,他说我就喜欢乔芳草这种性格,不单适合做检修工,还适合做老婆。立即有人警告他道,别瞎说,人家可是施其山的对象呀!一大片目光横扫施其山,施其山的脸立即红了。

对于乔芳草的到来,施其山的表现是个例外,大概所有男工中,表现的最不热情的就是他了。乔芳草能到本体班,是有他的努力在里面的,可不知为什么,一旦和乔芳草同在一个班组了,低头不见抬头见,反而觉得有些别扭。举手投足都添了一份拘谨,反倒没有偶尔见一面自在。乔芳草虽然没感觉到有什么别扭,但在众人面前,和他讲话也会相当的节制,反不如和其他的男工说的话多。乔芳草想,这也许是特殊关系才有的特殊表现吧。

施其山是汽机分厂的技术员,在班组里的排位仅次于班长,但权力却比班长小得多。班长是班组的行政首脑,什么都管的,技术员却只能管技术方面的事情。这技术方面也是有限制的,不是什么技术都能管,比如工人的技术,即俗话说的手艺,技术员就管不着。技术员只负责画画图纸,填填表格,管设备方面的技术,位列第二,完全是对技术工作者的重视。想把自己当官看,那就摆错了位置。施其山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正,他处处尊重班长,尊重所有的检修工,把自己是施玄山弟弟这个优势隐藏得很深。因为他年轻,就几乎叫所有的人为师傅,什么张师傅李师傅的,叫得别人舒服,他也就落得一个好人缘。

乔芳草是在调入本体班后,才认识到施其山的了不起,排行第二,怎么说怎么应该算作一个人物。以往和他交往,乔芳草只是把他看作一个真正的工人,或者说把他看作分厂厂长的弟弟而已,并没有把他自己看得太高,更不清楚技术员职位的高低,甚至连他是读过大学的都不知道。此时,一想到自己和一个大学生有着特殊的关系,乔芳草就觉得自己也是了不起的。有一次,王丽华在宿舍里疑惑不解地问她,是不是真的在和施其山搞对象。乔芳草以嗯做答,态度是肯定的。王丽华说,他那么好的条件,你和他搞对象,不觉得有压力吗?乔芳草眉毛紧蹙,反问道,你是说我配不上他吗?王丽华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随便问问。看着王丽华窘迫了,乔芳草暗自好笑,撇了撇嘴说,和我搞对象,他应该有压力才行。

嘴上这么说,完全是在抵抗王丽华,她觉得王丽华问这句话时绝对是不怀好意的。乔芳草看似大大咧咧,其实心是细的,感觉是敏感的,王丽华的话中之话她岂能听不出来。她是受不得委屈的那种人,有了想法总是不吐不快。但是,王丽华的问话对她还是起到了一种提醒作用,她知道自己必须以客观的眼光,开始审视与施其山的关系了。

这之前,乔芳草和施其山的关系是模糊的,最多算是暧昧的,从最初的同情、好感,过度到求助、利用,她一直没敢把自己与施其山定位为对象关系。当别人开始以这种定位来看待他们时,她才不得不也这么看待。这么一看待,王丽华所提过的那个问题就真的成了一个问题,开始困扰她了。

乔芳草想找一个人商量一下,她并不是一个拿不定主意的女孩,相反,她是一个太能拿定主意的女孩了。只要主意打定,是十头牛也拉不动的。可是,就这件事而言,找人商量一下还是必要的,最起码能给自己一个交代。可是找谁呢?父母和哥哥都是一些循规蹈矩的人,他们的想法不用问都猜得出来,在厂里她的接触面狭窄,几乎没有几个真正能说心里话的人。乔芳草思来想去,最后把目标锁定在同寝室的莫静身上。

那天晚上,章玉闻和王丽华都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乔芳草和莫静两个人。当时刚刚吃过饭不久,莫静正用一把大号的搪瓷缸烫裤子,那时候还没有电熨斗,宿舍里又没有火炉,传统的烙铁用不了,这种用茶缸做熨斗的办法就显得极为聪明和实用。把裤子展开铺在床上,再往茶缸里倒上开水,推着茶缸在裤子上游走,走过之处便平展得十分理想。莫静干这件事的时候,身上披着细碎的光斑,因为灯泡安得太高,屋子里又拉了一根绳子,绳子上挂满了几个姑娘洗过的衣服,灯光透过这些长长短短的衣服照下来,本很刺眼的光线反而给人一种意外的柔软和舒适。

由于莫静住的是上铺,就只能借乔芳草的床熨衣服,乔芳草则坐在对面章玉闻的床上梳头。晚上虽然不出去,但解开辫子后梳梳头,对乔芳草来说还是十分必要的,这种毫无功利心理的梳头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占着手就行,梳好梳赖都无所谓。梳着梳着,乔芳草就把脑袋朝前一探,轻声说,莫静,我想问你一个事?

说呗。莫静说。

文化程度有差异,对一对男女来说重要吗?乔芳草说。

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莫静说。

我搞对象了。乔芳草说到这脸似乎红了一下,但瞬间就恢复了常态,接着说,可他是大学毕业,我才是初中生。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呢?莫静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才问你呀。乔芳草说。

要我看,文化差异太重要了,这关系到你们是否有共同语言。一对没有共同语言的夫妻,是很难和谐相处的。莫静说。

你这么说的意思,是我们俩不能搞对象了?乔芳草说。

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说,文化差异很重要。莫静说。

这还不是一个意思嘛!乔芳草说。

这不是一个意思。莫静一本正经地说,重要是重要,如果两个人真的相爱,外在条件是可以转化的。

这么说,是我们俩可以搞对象了?乔芳草说。

你说话怎么总是这么绝对?我既没说你们可以搞,也没说你们不可以搞,我只是说一说自己的看法而已。莫静说。

这就是你们文化人说话的方式,两头堵。乔芳草说。

莫静又埋头烫起裤子,不多说话了。乔芳草也没有过多地问她,有她这几句话,足了,尽管她没有给出肯定的回答,但和她聊过了,也就算对自己有了一个交代。与其说她是在问莫静,不如说是在问自己更贴切,她的肯定或否定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问过了,接下来所做的决定就是慎重的了,都和贴心的人商量过了,这决定怎么能是不慎重的呢!

乔芳草缩回脑袋,继续默默地梳头。在这个宿舍里,她最羡慕的人就是莫静,莫静的容貌、身材、文化、时髦,甚至特有的那种忧郁气质,都是她羡慕的原因。乔芳草最初也是羡慕过章玉闻和王丽华的,后来同在一个班组,肩膀一边齐了,也就没了羡慕。等看到她俩糟糕的手艺,简直就是瞧不起她俩了。越是瞧不起她俩,莫静的分量也就在心里重上一些。

第二天,乔芳草主动约了施其山,还是晚饭后,还是厂房后面的大地里。此时的大地已经完全苏醒,被村人翻过的黄土又松又软,有的垄沟已经长出了嫩绿而孱弱的小苗。都说这一年会云开雾散,一改灾年颓势,可是整个春季,也没下一场像样的预兆丰年的喜雨。当然,这并不是乔芳草此时最关心的问题,她虽然也吃不饱肚子,但强大的精神力已经把吃饭问题挤到了次要位置,主要问题反而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纯精神上的问题了。

施其山说,还请我吃烤土豆吗?

乔芳草说,美得你,我可没土豆烤了。

施其山蹲在地上抓了一把土,捧到鼻子前闻了闻,说,好像有股香味。乔芳草问你是不是饿急了,连土都觉得香。施其山说,今晚我没少吃,我不饿,只是到了这个地方,就忍不住想起那烤土豆的香味。他说到这调皮地一笑,问,你家今年还种土豆吗?乔芳草说,当然种了。施其山说,种就好,到了秋天咱还在这烤着吃。乔芳草觉得他孩子气十足,忍不住嘎地一声笑了,把施其山吓了一跳。

乔芳草收住笑,凑近了施其山,压低声音问道,我到本体班,你到底高兴不高兴?施其山将身体挪开一点说,也高兴也不高兴。乔芳草问,什么意思?施其山低下头说,没别的意思,就是有点不好意思。乔芳草拍了一下他的肩头,放开声音说,我们又没干什么出格的事情,有什么不好意思呀?说到这蓦然想起了这次约会的主题,就又放低声音说,周末晚上我们一起去看一场电影,你好意思去吗?

施其山凝视着乔芳草的脸,想了想后,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俱乐部

那个年代,每一家有一定规模的工厂都会建有自己的俱乐部。长门厂也不例外,活跃职工文化生活,没有俱乐部是不行的。

在厂区的一大片建筑中,俱乐部应该算是出类拔萃的,因为它的娱乐功能,建设它的时候就顺理成章地加入了一些艺术想象。建筑风格总体上是俄式的,规划它时,中苏还没有交恶,据说是有苏联专家参加设计的。外墙是清一色的天然大理石的颜色,这颜色就带着一种高贵,正门有高大的门柱,从门柱下经过,使人不由自主会有一种进入殿堂的感觉。为了能在门前站一站,常有乡下人跋涉数公里赶来,冲着大门惊呼,这就是宫殿吧?俱乐部也叫礼堂,其实主体就是一个电影院。平日开大会就成了会场,有新片子来,演电影了就成了电影院。

一般情况下,周末的晚上总会演电影的,一有新电影要演,俱乐部门前便成了十分热闹的所在。看电影是需要门票的,长门厂有那么多职工,都来看是容不下的,于是,弄票就成了一件可以彰显才能的事情。某某亲朋好友来访,弄几张电影票来招待,会显得格外热情和隆重。附近的村人若想弄一张电影票,则更是一件难得没边的事情,不托厂里的人办,你永远也没办法弄到这张电影票。

施其山是托哥哥施玄山弄到了两张电影票,施玄山是分厂主任,面子当然是比一般人大的。电影是周末晚七点开演,票子却已早早就拿到手了。在班组里,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施其山偷偷把一张票塞给了乔芳草,然后两个人意味深长地对了一下眼神,许多话就都不用说了。

在那个年代,一对未婚男女一起去看一场电影,几乎就是在进行一个仪式,一个确定恋爱关系的仪式。不是这种关系的男女,是断然不能一起结伴去看电影的,那要是让人看见,绝对会解释不清的。乔芳草和施其山要一起去看电影,其实就是在承认并且宣布他们的关系,尽管在这之前,关于他们的关系已经有了一些舆论,但那都是捕风捉影,算不得真的,真的是需要一点隆重的,乔芳草需要的正是这种隆重。

周末终于到了,吃罢晚饭,乔芳草回宿舍很认真地梳了头发,她对着镜子打开辫子,然后把心爱的木梳蘸了水,用湿木梳梳头。快梳完的时候,木梳又掉了一个齿,乔芳草心疼地轻呼了一声,把这个齿顺着窗户扔了出去。然后又把辫子编好,这才穿上衣服,别有一番感觉地走出宿舍。

到了俱乐部门口,离电影开演还有将近一个小时呢,俱乐部的大门紧闭,门前却已经聚了许多人,有的是手里拿着票想迫不及待入场的,有的是还没有电影票,等着买退票的。这些想买退票的,见有人过来就会探过脑袋问上一句,卖票吗?大多数人的回答会令他们失望。一票难求,谁会轻易卖掉好不容易弄到手的电影票呢?

乔芳草独自在俱乐部的门口闲转,来这里的人虽大都是厂里的,但厂太大,认识的人还是少数。面对陌生的面孔,乔芳草觉得很自在,觉得自己的恋爱真的成了一件隐秘的事情,这种感觉助长了心里的甜蜜,脸上就不自觉地旋出了一丝微笑。也是凑巧,这丝笑容刚好被从身边经过的一个人给逮住了,那个人对乔芳草说,什么事这么高兴,一个人偷着乐呀?

乔芳草扭过头,发现和她说话的竟然是厂长卲振军,她免不了会兴奋一下子,赶紧作答,等着看电影,当然高兴了。卲振军的身后还跟着厂办主任刘斌,走到大门口时,他抢步上前,叫过看门人耳语了几句,看门人就把门开了一条缝,卲振军向乔芳草挥挥手说,一起进去吧。乔芳草迟疑了一下,还是跟在他们身后入了场。

里面亮着灯,台子上的白色屏幕使礼堂显得十分肃穆,由于座位还是空的,几个人的脚步声显得十分夸张。卲振军和刘斌坐在十排中间的位置,乔芳草的座号是十五排,位置也不错,也是中间,这样,卲振军和刘斌的后脑勺便有意无意地成了她的目标。过不多久,就开始正式入场了,人们一股一股地涌进来,裹夹着一股热浪,礼堂里顿时就温度升高,有些烤人的脸。这股热浪把施其山也裹了进来,他找到座位,很惊讶地看着乔芳草说,你怎么进来的这么早?乔芳草用下巴向前一指,低声说,借邵厂长的光了。施其山吐了一下舌头,敛了声息坐下来。乔芳草这时才发现刘斌离开了卲振军,坐到别处去了。此时整个礼堂差不多快被坐满了,只有卲振军身边的座位还空着。

灯光熄灭,电影开演。在微弱的光线里,乔芳草依然看得见那个空着的座位,这个座位会是谁呢?电影票这么金贵,他怎么会姗姗来迟?由于空座位的困扰,乔芳草由此而分神,知道施其山用胳膊轻轻地碰她一下,她才注意到身边的施其山,进而意识到这场电影对于他们俩的特殊意义。于是,她立即把注意力撤回,集中到施其山的身上。

乔芳草说,你知道吗,我没多少文化。

施其山说,我知道。

乔芳草说,你不嫌弃?

施其山说,我凭什么嫌弃,你也是工人了。

乔芳草说,可你是知识分子。

施其山说,知识分子怎么了,高工人一头呀?

乔芳草说,那我倒不觉得,不过就是把这两者连在一起,有点不搭配。

施其山说,这我倒不觉得了。

沉默了一会儿,施其山把一只手搭在了乔芳草的手上,乔芳草本能地想躲开,但不知为什么,这只手经由施其山一握,她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手是软软的,任由施其山摆布。手也成了一个按钮,施其山一按,一股电流一样的东西经由这只手涌向了全身,使她的身体产生了痉挛。她想闭上眼睛,但还是努力没有闭上眼睛,而是把眼睛睁得愈加大,直直地盯着屏幕。就这个时候,前面有人穿过一排座位,坐到了卲振军旁边的空位上。这时个女的,是个年轻俊俏的身影,怎么看怎么都十分熟悉,是她,怎么会是她呢?乔芳草身上的电流突然中断,尽管手还被施其山紧紧握着,但她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与之分离。她的眼睛都瞪圆了,因为坐在卲振军身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同寝室的莫静。

接下来,乔芳草发现卲振军扭过头和莫静说话,莫静目不斜视,那颗头始终没有向卲振军这边歪一歪。这真是一件蹊跷的事情,莫静怎么会和卲振军一起看电影呢?莫非他们的关系也是……乔芳草突然觉得这是一件不容置疑的事情了,一男一女一起看电影,这只能是在宣布一件事情。可是,莫静才二十出头,卲振军已经四十多岁了呀!

乔芳草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施其山,施其山也很吃惊,他居然收回自己的手,和乔芳草一样,全神贯注地盯住前面的两个脑袋。

电影散场后,乔芳草和莫静脚前脚后回到宿舍。莫静要往上铺爬的时候,乔芳草轻声问道,你也去看电影了?莫静怔了一下,瞪大眼睛看了看乔芳草,没有吭声,继续往上爬。等她坐到铺上,乔芳草又说,我也看电影去了,是和施其山一起去的。另外两张铺上的章玉闻和王丽华就齐声嚷道,芳草搞对象了,你比我们都小,真是后来居上呀!乔芳草没有理她俩,还是问莫静,你和谁去的,是不是也搞对象了?莫静拉下脸来,气呼呼说,你别瞎说好不好,我是自己去的。乔芳草见状不好再问下去,笑了笑,也就不多想这件事了。

事实上,乔芳草也没有时间多想这件事情,她还有很多牵扯切身利益的事情要去做。对乔芳草来说,恋爱是一件大事,工作更是一件大事。刚进检修班组,要跟师傅学徒的,班长崔大力给她指派的师傅是一个中年汉子,叫柳非,因为人太瘦,大家都叫他柳腰儿。柳非是六级检修工,手艺应该算上乘,更重要的是人老实,人品让人放心,据说把他推进女澡堂,他也不会东张西望的。女徒弟跟他学徒,省心,免得闹出绯闻来。乔芳草暗自征求施其山的意见,施其山说,你跟他学徒是最佳选择,从目前看,咱班还没有一个人比他的人品还好。乔芳草听了觉得十分别扭,学徒是学技术学手艺,怎么能和人品挂钩呢?

在那个年代,师徒关系是很亲密的一种关系。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过年过节,徒弟是要提着礼物到师傅家问安的。乔芳草拜过师后,赶上的第一个节日就是五一劳动节,这是个工人阶级的节日,工厂里都重视得了不得,劳动模范们在俱乐部里披红戴花,受到厂里的表彰。柳非不是劳模,汽机分厂的劳模是崔大力,崔大力虽然才三十岁出头,却已经是本体班的班长,并且还是个八级工。工人的技术等级共分八级,八级工,到头了,是最高级别的工人。乔芳草有心拜崔大力这样的人为师,但既然安排了柳非,乔芳草也不好推辞。节日前夕,厂里给每个职工发一张电影票,有些徒弟把自己的票送给了师傅,以表孝敬,好让师傅师母一道去看场电影。施其山也劝乔芳草把票送给柳非。乔芳草捏着电影票,颠颠地去检修现场找柳非,可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却看见施玄山陪着一个人这走走那看看。那个人的派头比施玄山还大,他虽然也穿着工作服,但扣子却没扣,敞着怀儿,露出并不怎么白的白衬衣,走路背着手,嘴里不住地说着什么。乔芳草知道他叫尤大海,也是个八级工,本来关系在本体班,但却从来不到本体班上班,而是到分厂去上班。分厂专门给他配了一间屋子,说办公室不像办公室,因为屋子里有一张单人床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说休息室也不像休息室,休息室里哪还有干活的案子和各种工具呢?尤大海是工人中真正的高手,崔大力厉害吧,见了尤大海就像见了爹,因为尤大海就是他的师傅。

两边走路向住了,尤大海停住脚步盯住乔芳草,乔芳草也盯住了尤大海。就这时候,一个令乔芳草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主意突然出现了,乔芳草递过自己手里的电影票,对尤大海说,尤师傅,五一节,送您一张电影票。

尤大海接过电影票,毫不客气地塞进自己的口袋。

权威传奇

对于尤大海这个人,乔芳草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在还没有跟他说过话的时候,有关他的事情乔芳草就已经有耳闻了。尤大海来自于一家老牌发电厂,是工人中的技术权威,发电厂所有的设备,他均熟悉得如同左手摸右手,没有什么活能难倒他,也没有谁能比他手艺更高。据说尤大海有三大绝技,刮瓦、找动静平衡、直轴,都是与电力生产有密切联系的活儿。这三大绝技中,尤以直轴为最。电力系统的直轴,直的是汽轮机的大轴,直径都在一米左右,所谓的弯曲,也只是弯了毫厘之间,别看只弯了几毫米,直不过来这轴就废了,那大轴都是进口的,是整个发电设备中最最金贵的设备,轴都废了,机组也相当于废了,了不得的事情。直大轴是工人中的极品技术,工程技术人员水平再高,面对弯曲的大轴也是无能为力,全得靠工人中的能工巧匠来对付。尤大海就是这样的能工巧匠,在当时的整个东北电力系统,直大轴的高手不过只有区区三位,而尤大海则是这三人之首,他的大名曾在系统内被盛传很久。

乔芳草刚刚调入本体班,就有幸目睹了一次直轴。那场面要多壮观有多壮观,现场是被刻意布置过的,有彩旗,有标语,也有观众。为了显示重视,厂里的各级领导基本都会到场助威。直大轴需要的人手不少,助手、起重工、记录员等等,但决定性作用只在一个人身上。一切就绪,尤大海才会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出场,他面无表情,严肃得很,凝重得很,大家都跟着严肃,凝重,没有一个人讲话,现场只有远处传来的其它机组的运行声,算作伴奏了。直轴开始,尤大海并不亲自动手,他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指指点点,真正干活的大都是助手们。但众人的目光却全在尤大海身上,那一大片热辣辣的目光足可以把一个本不发光的物体,照成一个璀璨无比的东西。

电力系统的直大轴,与其它系统的直轴是不一样的,其它系统的直轴直的都是小轴,把轴撂在平台上,几锤震下去,轴就直过来了。电力系统的直大轴,是不用锤子的,靠的是轴体温度的变化,然后用天车吊起大轴翻几个身,再辅以千斤顶等设备,轴就直过来了。看似简单,实则复杂,加温的火候讲究的很,是只可意会,无法言传的。整个直轴过程大家都闭着嘴,只有直轴成功的一刹那,众人才猛张大嘴,欢呼雀跃,尤大海几乎会被这欢呼声抬起来,抛向空中。

直大轴的场面令乔芳草震撼,着迷。

据说,当初尤大海并不想调到长门厂,原来那家厂给他的待遇不低,人气又高,他觉得没必要再到一个新地方去。完全是卲振军求贤若渴,像刘备三顾茅庐一般,是三顾而得。第一次,卲振军去那家厂,找的是厂长,厂长当然不愿意放尤大海这样的能人走,卲振军就上纲上线,用大话威胁人家,说你的厂不过是个老厂,发展前景是可想而知的,而长门厂就不同了,长门厂是新厂,是新中国建设的全国第一大发电厂,而且不久就会是亚洲第一大,甚至世界第一大。这是为国争光的事情,为了建设这个第一大厂,我们谁也没有理由不为它开绿灯。现在这个大厂需要人才,你有理由不放吗?全国一盘棋,耽误了国家的建设规划,就是政治问题了,你说是不是?那个厂长当然不能说不是,但他还是为自己找个了搪塞的理由,他说,我不敢不放人,这是真的,但最终结果还得看人家自己,看人家愿走不愿走。就这样,尤大海被请进了厂长室,来和卲振军见面。卲振军问他愿不愿意去长门厂,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不愿意。卲振军问为什么,尤大海说,我这人天生是个井底之蛙,看的就是这么大个天,换个地方,我水土不服。说罢也不容卲振军再问,转身就出了厂长室。搞得卲振军十分的尴尬,也十分的狼狈。

第二次,卲振军直接去了尤大海所在的班组,那家老厂的本体班。当时尤大海是本体班的班长,卲振军走进班组时,他们正在开班会。卲振军不动声色地坐到工人当中,极有耐心地等着尤大海把会开完。众人散去,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尤大海说,你何苦呢,我不想去就是不想去。卲振军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说起尤大海调到长门厂的待遇问题,当说到像你这种人当班长,是浪费人才时,尤大海笑道,我天生不是个当官的料,当个班长我都觉得累。卲振军说,我并不是想让你当官,而是想让你更大程度地发挥技术专长,学有所用,当班长得抓管理,这是耗费心血的事,必然影响你练手艺。如果你调到长门厂,我什么都不让你当,平常你也什么都不用干,需要你的时候你再上场,你看好不好?尤大海有些感动了,这样宽松的待遇,说明人家是真的器重你,可是……尤大海最终还是咬了咬牙,拒绝前往。

第三次,卲振军去了尤大海的家。他是拎着一篮子水果去的,当时尤大海一家正在吃晚饭。尤大海好酒,每晚都会喝上几杯,卲振军见他喝酒,也不用让,一屁股坐到他的对面,接过他老婆递过的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咂了一下嘴,盯着尤大海说,等你到了长门厂,我包了你的酒,怎么样?尤大海说,邵厂长,你这时何苦呀?卲振军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我是个军人,我知道人才的重要,你就算帮我个忙好不好?尤大海说,我能帮什么忙呀!卲振军说,你应该知道,长门厂是全国第一,可等和人民并不满足,我更是不满足,我的理想是把它建成亚洲第一,以后还要争取世界第一,我需要你这种能人帮我呀!只要你能去,你尽可以提条件。话说到这份上,不容尤大海不动心的,他摇摇头,喃喃说,邵厂长,你可能不知道,我的名声不太好。卲振军说,什么名声?你的名声不错呀!尤大海低下头说,我是指生活方面。卲振军哈哈大笑,说,只要是政治上没问题,一切都好商量。就在饭桌上,这件事终于得以敲定。

尤大海调到长门厂后,卲振军果不食言,什么具体工作也没给他分。他每天到汽机分厂专门给他的那个屋子里上班,几乎没人管他,他悠哉游哉,成了长门厂一名特殊的工人。

尤大海出名一靠手艺,二靠花边新闻,是口口相传的那种新闻,有些像现在明星的绯闻。不管是在原来的老厂,还是在长门厂,有关他的传闻总会像厂院里那根大烟筒冒出的青烟,丝丝缕缕,连绵不断。有一个经典段子,说的是有一天上午,尤大海的老婆从班上回家取一件忘带的东西,走到家门口时见门没有上锁,就伸手去推,一推没推开,显然门在里面被叉上了。她马上预感到了什么,焦躁起来,咚咚地砸门。这一砸里面可炸开了,唏哩哗啦一阵响,却仍不见有人开门。那时候住的都是平房,门是木板的,她举脚一踢,门板就嘎吱一声爆裂了,她从门板的裂缝处看见有人影一闪,一个女人跃出了窗子。她冲进屋去,见尤大海光着身子从被子中狼狈爬出,冲着她一脸的讪笑。这是一件无需解释的事情,她迟愣片刻,然后从狼藉的被褥中扯出一条女人穿过的花裤衩,一声尖叫闯出家门,沿着门前的那条小街走了好几个来回。这件事的真伪已无从考证,但一个女人举着一面旗子似的花裤衩走在街上,怎么说怎么是令人津津乐道的一件事。

还有一则新闻更能说明尤大海的人品,说的是还在老厂时,有一次汽轮机的大轴弯了,厂长出面叫他直轴,他却推说自己病了,不能胜任这项艰巨的任务。厂长急得火上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有人给厂长出主意,说叫厂办的漂亮女文书出面去请,保准能让尤大海带病直轴。厂长说,这好吗,这不是拿人家女孩子做交易吗?那人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舍不出孩子套不到狼,为了生产,只能让她做一点牺牲了。厂长犹豫了一番,也只好同意了。派那女文书去请,果然马到功成,尤大海拖着病体乐呵呵地来到了直轴现场。尤大海占没占到女文书的便宜,不得而知,但这件事就像一个标签,被人们用嘴牢牢地贴在了尤大海的背上。

对于调尤大海来长门厂,厂里是有一些争议的,有的说他名声不好,人品值得怀疑,调他来得不偿失。卲振军批驳道,他的技术无人能比,这是事实,厂里奇缺的就是这种人才,有毛病不怕,怕的是我们没有接受他的勇气,只要加以引导、教育,相信他是能改好的,能改造一个人,也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嘛!卲振军把引导尤大海的任务交给了施玄山,可施玄山的任务完成的却并不理想,往往不是他引导尤大海,而是尤大海常常会把他臭骂一顿。

卲振军要把尤大海的手艺发扬光大,劝他多带几个徒弟,被尤大海拒绝了。尤大海说,徒弟不在多而在精,你就是带一百个徒弟,能够把手艺学到家的也不会超过三个,所以,我这辈子,带徒弟最多不要超过三个。尤大海后来真的只带了三个徒弟。崔大力是他在老厂带的,尤大海调过来时崔大力也跟着调过来了,调过来时,崔大力已经是七级工了,到了新厂又长了一级,因为技术出众,还当上了重要班组的班长。第二个徒弟是在长门厂收的,是本体班的年轻人洪天良,小伙子体格棒,人又机灵,对干活摸门儿,尤大海一眼就把他相中了。

尤大海是个长相很特别的中年人,理着平头,上班下班总穿着工作服,脚蹬一双大头鞋。他长脸,环眼,不苟言笑,生就了一副凶相,令人很难接近。当然他也不是总不笑,遇见顺眼的女人,他也会笑的,一双环眼也会泛出些温柔的光来。尤大海在家是独子,未满二十岁家里就给娶了亲,他十几岁入厂当学徒,由于聪明好学,二十六岁那年就被评为八级工,工资比白发苍苍的快退休的老师傅还高,厉害到家了。当时一般的家庭都是两间平房,可他家却是四间,因为给厂里做过突出贡献,待遇上也就被加了厚。他老婆爱干净,四间房都收拾得一尘不染,炕上铺的,柜上盖的,皆鲜亮规整。只是房子大,显得有些寂静,并且寂静得近乎萧条了。为什么,因为没有孩子。也不是不想要孩子,尤大海一身绝技,传给儿女总比传给外人强,可老婆的肚子偏偏不争气,任凭他怎么努力,始终没有隆起的迹象。两口子吵架时,尤大海就气急败坏地嚷,猪狗都能下崽,有能耐你也给我下个看看!刚才还英勇无比的老婆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瘪了蔫了。有人说,尤大海恋外面的女人,也有老婆不生育的原因。也有人不怎么认为,说尤大海找外面的女人只是图舒服,别人的女人就是别人的女人,跟你上炕也就罢了,还能给你生孩子吗?

尤大海夫妇并没有去过正规医院检查,尤大海抱怨老婆不能生育,老婆就默默承受,别人也就顺理成章地认为她老婆没用。对此,乔芳草一直有不同的看法,她从认识尤大海的那一天起,就固执地认为毛病一定出在尤大海身上。那么好色的一个人,不给你生养,是老天对你的惩罚。

姐妹私话

有那么一段时间,乔芳草发现莫静的脸色极为不好,问她怎么了,她也不答。有好几个晚上,莫静回来得很晚,宿舍都熄灯了,她就摸着黑进屋,摸着黑爬床脱衣服。躺下后很久睡不着,很重的翻身声也影响了乔芳草的睡眠。

有一天晚上,这一晚和王丽华都出去了,宿舍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乔芳草凑到莫静跟前,很认真地盯住她的脸,问,你是不是恋爱了?

莫静摇了摇头,说你别瞎猜。乔芳草说我不是瞎猜,我看得出你一定是恋爱了。莫静叹了口气,苦笑道,如果这也叫恋爱,那恋爱也就没什么可向往的了。说罢,躲开乔芳草,面对窗外开始发呆。乔芳草不依不饶,赶紧跟了过去,站到她的身后。

这么说,你还是恋爱了。乔芳草说。

不是恋爱,是搞对象。莫静说。

这有区别吗?乔芳草说。

当然有区别,区别还大着呢!莫静说。

莫静终于向乔芳草敞开了心扉,说出了真话。也许是在心里憋得太久了,不吐出来她很难受,而乔芳草正好为她提供了一吐为快的机会。这机会充满善意,像一种温和的光线,恰到好处地笼罩下来。

莫静说,厂办主任做媒,给我介绍的对象是邵厂长。

乔芳草惊讶地哇了一声。

莫静说,邵厂长比我大了二十岁,而且还是二婚。

乔芳草说,做了他的女人,你就是长门厂的第一夫人了。

莫静说,我不稀罕。

乔芳草说,年龄是最大的障碍吧?

莫静说,对我来说,年龄倒不是主要问题。

乔芳草说,那主要问题是什么?

莫静说,主要问题是,我很难让自己爱上他。

乔芳草说,既然如此,那就告诉人家么,难道人家还能强迫你不成?

莫静说,刘主任跟我谈话,说要把这件事当场一件政治任务来完成,组织上是经过慎重考虑,才选择我的。换句话说,解决了邵厂长的婚姻问题,也就是对长门厂做出贡献了。

乔芳草说,所以,你才很为难是吧?

莫静沉默了,她转过身来,出去打了盆水,俯下身去把脸浸在水里,慢慢地洗。然后又出去把水倒掉。回到屋来的时候,她的脸湿乎乎的,说不上是水还是眼泪。乔芳草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气氛变得有些窘迫,就下意识地拿出木梳开始梳头,一下、一下,很有节奏。寂静的房间使木梳与头发的摩擦声被无限放大,刷刷刷,有点像机器运行的声音。

莫静爬上自己的上铺后,率先开口说,我挺羡慕你的。乔芳草愣了一下,停止了梳头,问,我有什么可羡慕的。莫静轻声说,我羡慕你和施其山的关系,你们是自己相识相恋的,是真正的自由恋爱,应该是恋爱的最高境界了。

是吗?我怎么没觉得。乔芳草说。

正因为你浑然不觉,才是一种境界。莫静说。

你们这些读书人想得太深,我觉得还是把事情看简单一点为好。乔芳草说。

也许是吧。莫静说。

她俩的谈话因为章玉闻和王丽华的回来而终止,等两个人再谈这个问题,已经是十几天后的另一个晚上了。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空气里充满了一股因长期干旱而无处不在的干燥的气味。本体班加班,午夜时分收工,乔芳草由施其山护送回宿舍,在宿舍的大门口两个人分手。乔芳草没有急于进去,她的目光穿过宿舍门口的一排树木,她本想目送施其山走远,但树阴下的一个人影吸引了她,使她的目光一经触碰就粘上了。这是一个令人感到疑惑的身影,刚才还是一个,倏忽之间却分离成两个,过一会儿,又变成了一个。那显然是一对男女,他们躲在两排树木的中间,本以为枝繁叶茂的大树会成功掩护他们,所以搂在一起几乎旁若无人,忘情地亲。那个年代,看见一对男女拥抱接吻是件既尴尬又刺激的事情,乔芳草本想躲开,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另一个念头给覆盖了,强大的好奇心轻易地占了上风。她耐住性子继续看下去,待一个又变成两个的时候,她终于看清了女的是谁,这一看不仅令她大吃一惊,因为女的不是别人,正是莫静。

乔芳草极力想看清男的是谁,但没有成功,他在他们分开身后就掉头走开了。莫静一个人往宿舍门这边走,她的迎面而来对那个男的起到了保护作用。乔芳草没有躲开,她就站在那等着莫静走到跟前,劈头就问,那男的是邵厂长吗?莫静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乔芳草说,你和邵厂长吹了?莫静还是摇了摇头。乔芳草惊呼道,你和邵厂长没吹,就又开始和别人搞上了?莫静低下头说,别瞎说,他就是邵厂长。乔芳草这才释然而笑,嗔怪道,是就是呗,还吞吞吐吐干什么?莫静没再说话,进了宿舍。

对于莫静其人,乔芳草是怀着好奇态度的,这完全源于两个人身上的反差,毕竟两个人不一样的地方太多了。但接触多了观察多了,乔芳草还是惊讶地找到了她们的相似之处,那就是她们的身上都带有一种古怪的气质。莫静外表娇弱清纯,文静寡言,但骨子里却是个充满激情、向往的人,外表与内心的反差,造就了她令人捉摸不定的性格和脾气。乔芳草泼辣热情,外表看似直率、简单,其实却是一个思想活跃分子,或者说是一个有着某种危险激情的人物。认识到两人共有的激情之后,乔芳草对莫静就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

有一天,卲振军来到宿舍找莫静,厂长的到来令同寝室的其他三个女工都很紧张。莫静倒是很冷静,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卲振军见了乔芳草,惊讶地说,想不到,你们俩居然住一个屋子。乔芳草笑道,和厂长的女朋友住一个屋,我们都会沾光的。卲振军一本正经地说,我的理想就是创建世界一流的厂子,让我们所有的职工都光荣,走出去让人另眼相看。另外,我还要重申一点,在我们厂是人人平等的,厂长也不会有什么特权。章玉闻似乎都很感动,颤抖着声音说,在邵厂长手下当工人真好。卲振军说,不是在我的手下当工人真好,而是在毛主席在党的领导下当工人真好。三个女工都不住地点头称是,只有莫静表情淡然,毫无表示。

乔芳草说,说平等是平等,说不平等也不平等。就说搞对象,邵厂长能找全厂最漂亮的,别人能吗?

这句话出口,乔芳草自己十分吃惊,可以说这句话是不假思索从潜意识里溜出来的,出口之后她有些后悔。卲振军愣了一下,然后咧咧嘴尴尬地笑了笑,说,意见提得好,我接受,其实不光我可以搞漂亮的,别人也有这个权利。说句实话吧,我也觉得自己配不上莫静,我能配得上谁呢?

谁呀?章玉闻问。

我也不知道是谁。卲振军说。

卲振军说罢,哈哈大笑。

拜师

事情是在汽机分厂举行的一次技术比武中开始的,比的是抡锤打螺丝。这抡锤打螺丝也是电厂检修工的一门硬功夫,锤是大锤,指的是十八磅以上的那种开山大锤,螺丝也是大号的螺丝,大小都跟倭瓜似的。汽轮机是庞大的设备,整个系统随处可见这种大螺丝,这些螺丝怎么紧怎么松,是全的靠大锤来解决的。技术比武中的抡锤打螺丝,也是最具有观赏性的一个项目,大锤抡起来虎虎生风,能把人的眼睛看花。

工人进现场干活,按安全规程要求是必须穿好工作服,戴好安全帽的。但抡锤打螺丝比赛,则有另外的规则,这规则虽上不得安全规程,却是人人认可,约定俗成的,只要是男工上场,必须得脱掉上衣,露出光溜溜的膀子来。这样,每个比赛者的体格就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做对于上场者展示自己,增强信心,烘托氛围起到了很好的作用。抡锤打螺丝是硬功夫,像搏击一样是要靠力气的,当然也不全靠力气,技术成分也占着很大的比例。尤大海的大徒弟崔大力是抡锤高手,八锤左右就能打松大螺丝,一般的则需在十二、三锤左右,这都算好的成绩。这次比武,事情出在乔芳草的师傅柳非上场之后。柳非身体太瘦,打螺丝是他的弱项,他光着瘦骨嶙峋的膀子,打了近二十锤,大螺丝仍纹丝未动。柳非的脸红了,身上的汗水像淋雨一样往下淌。就这时候,乔芳草突然窜了上去,一把抢过柳非手里的大锤,对他说,师傅你下去歇一歇,我来替你打。

柳非一脸的迷茫,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也是大家谁也没想到的情况,一时都不知该不该让乔芳草打。就在众人迟疑之间,乔芳草已经抡开了大锤。女工一般都参加手锤比赛,抡大锤不是女工干的活,所以参赛者里也就没有女工。乔芳草打螺丝,众人感到十分新鲜,都瞪大了眼睛看。令众人再次吃惊的是,乔芳草轮大锤的技法竟然十分娴熟,那把大锤从腰后抡出,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十分凶狠地砸到了套在螺丝上的扳手上,只用了十二锤,螺丝就松动了。十二锤,在男工中也是不错的成绩。静场片刻,欢呼声骤起,乔芳草像个得胜的英雄一样,大摇大摆地走下了比武台。

这件事使乔芳草出了名,却使柳非颜面扫地,急火攻心,大病了一场。

施其山私下里问乔芳草,说你真是神了,从没练过打大锤,哪来那么大的劲儿?乔芳草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练过,进本体班后,我就开始偷偷练了。施其山说,可真有你的!转而又埋怨道,你冲上台的时候,就没替你师傅想一想脸面的问题?乔芳草说,我当时真的什么也没想,见自己的师傅那么窝囊,一急,就冲上去了。

施其山不吭声了,心里却想,乔芳草做事实在令人难以捉摸,你说她欠考虑吧,可她偷偷练大锤,不就是在等这种一鸣惊人的机会吗?这几乎是一种蓄谋了。这个看似莽撞的姑娘,也许正是一个颇有心计的人呢!这样想过,施其山的心里就不是滋味了。

打这以后,柳非与乔芳草之间就存了芥蒂。虽然还在一起干活,但没有特别事情,柳非从不主动跟乔芳草说话。乔芳草当然看得出来,她当时的感觉很特别,不是失望,也不是生气,而是一种抑制不住的激动。她知道,她要的机会来了。

有一天干完活,两个人往回走的路上,她挨近柳非说,柳师傅,你是不是不想带我这个徒弟了?

柳非说,这是你说的。

乔芳草说,不管是我说的还是你说的,到底对不对?

柳非说,就算对吧。

乔芳草得意地笑了,不再说什么。回到班组,她就找到崔大力,要求换一个师傅,崔大力说什么也不同意。她并不多说什么,起身就去了分厂办公室,找到了施玄山,说明了来由。

你已经年过跟柳非学徒,改拜别人,这不太好吧?施玄山说。

他也表态,不想带我这个徒弟了。乔芳草说。

拜师是班组的事,我不好插手。施玄山说。

我要拜的师特别,所以只能找你。乔芳草说。

这话怎么讲?施玄山说。

我这回要拜的师必须是全厂工人中手艺最高的,不受班组限制,所以只能靠大哥你来做主。乔芳草说。

施玄山被她气笑了,她也知道弟弟和她搞对象的事,刚才她叫的一声大哥,也宣告了这种关系的存在。平心而论,她是不赞成弟弟和乔芳草谈恋爱的,两个人的文化程度差异太大,条件是不对等的。他也不是看不起乔芳草,他其实是很喜欢这个犟劲十足,爱出风头的姑娘的,换一种角度看,他反而觉得,也许只有乔芳草这种人,最终才能够成为一个成功的人。乔芳草天生就是一个学手艺的料,不跟个好师傅,可能真的是亏待了她。想到这,施玄山故意说,我凭什么就给你做主呀?

凭你是我哥哥,也不全凭你是我哥哥,还凭我要学最好的手艺,凭我十手锤能打断钢筋,十二锤能打松大螺丝。如果不跟最好的师傅,我就永远不拜师了。乔芳草说。

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施玄山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已经被乔芳草这种劲头所感动。他缓和了一下口气说,要论手艺,当然是尤大海最高了,可他还没带过女徒弟,就是他想带,你敢跟他雪吗?

他又不是老虎,我怎么就不敢跟他学?乔芳草说。

他是头犟驴。施玄山说。

我也不是省油的灯。乔芳草说。

你也该听说过吧,他有个致命的毛病,好色。施玄山办起脸,很认真地说,一个姑娘,跟他学手艺,会不清白的。

乔芳草也露出了些许为难的表情,至少在这一刻,她犹豫了。她的目光跃过施玄山关切的目光,投到窗外花坛中那一簇粉红色的花朵上,那些花朵太漂亮了,在微风中簌簌翕动着像是怕冷的样子。可乔芳草却在出汗,她的额头、鼻子、乃至全身都沁出了细细的汗珠。施玄山饶有兴趣地盯住她的脸,他想乔芳草一定会退缩的,为了她自己,也为了施其山,她都有理由这么做。

但很快施玄山就知道自己错了,乔芳草没有考虑多久,就把目光移到他的脸上,用很坚定的口气说,就他了,我就跟尤大海学徒。

这不好吧?施玄山说。

这有什么不好,学徒只是学技术,学手艺,又不是学他好色。乔芳草说。

不是你学他好色,而是他会对你好色。施玄山说。

苍蝇不钉无缝的蛋,只要我不愿意,他敢!乔芳草说。

可你,是不是还该考虑一下其山的感觉。施玄山说。

不用考虑,他会支持我的。乔芳草说。

好、你、好。施玄山有些语无伦次,赌气似地说,既然你愿意,咱就这样定了。

就这样,戏剧性的,乔芳草成了尤大海的徒弟。

乔芳草跟尤大海学徒的消息一经传开,立即遭到很多人的反对。有好几个工友私下劝过她,说你一个黄花闺女,跟这样一个有名的色狼一起工作,你的名声不坏也坏了。要知道,那是一个把男女关系看得要多重要有多重要的年代,乔芳草听了这些劝说后,总是沉默无语,脸上挂着悲壮的表情。乔芳草知道自己的这种表情不是犹豫,而是一种无法述说的顽固。

最反对者当然是施其山,就在本体班的休息室里,两个人吵翻了。最初,屋子里只有他们俩,吵着吵着,进来别人了,他们也没避讳,显然情绪有些失控。

施其山说,你这么做,对柳师傅公平吗?

乔芳草说,是他主动不带我的,我只能另觅师傅。

施其山说,那么多可以做师傅的人你不找,为什么偏偏找尤大海?

乔芳草说,尤大海手艺最高,学手艺,当然找他最合适了。

施其山说,难道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乔芳草说,我知道他是什么人,可我学的是手艺,又不学他别的。

施其山说,一个姑娘,跟了他学徒,会清白吗?

乔芳草说,这要看你是不是相信我。

施其山说,你整天和这种人在一起,我又怎么能相信你呢?

话说到这份上,施其山觉得自己已经向乔芳草做出了最后通牒。他看了一眼几个正瞪着惊讶的眼睛注视着他们的旁观者,用鼻子哼了一声,拂袖而走。乔芳草呆立不动,望着施其山的背影,她默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她知道,如果她一意孤行,就很有可能失去这尚未开花的爱情,可是她能改变决定吗?如果能改变,她也就不会做这样的决定了。

下雨了

下雨了,持续的旱情终于得到了缓解。卲振军站在窗前,他看见厂院里的树木和厂房静立在淅淅沥沥的雨水中,积水已经淹没了花坛的外沿,水面浮着一层被打落的花瓣儿。天上乌云压得很低,与大烟筒冒出的黑烟融在一起,几乎分不出哪是云哪是烟了。

但愿快些结束这饥荒年吧!卲振军暗自嘀咕道。

卲振军虽然是工厂的干部,农业生产不关他的事,但是粮食不足,全国人民就都吃不饱肚子。工人吃不饱怎么能以最佳的状态去生产呢?因此他也不得不关心天气,全国一盘棋,工业农业,打着骨头连着筋。

过了一会儿,卲振军坐回到自己的办公桌边,拿起一份文件看了起来。文件的精神是抓革命促生产,一方面要搞生产,一方面还要抓阶级斗争,天下还没有完全太平嘛!卲振军对政治不是个太敏感的人,但他懂得服从,他是军人出身,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抓革命促生产,革命要抓,生产也是要抓的,把长门厂建成世界一流了,革命也就抓上去了。

可是,怎么才能把长门厂建成世界一流呢?至少在眼下这还仅仅是一个口号。最实际的目标是,亚洲第一,国家投资这个厂,就是要建成亚洲第一的,这是一个可行的目标。以装机容量来说,长门厂已经和日本的某大电站相差无几,差的是发电总量上。长门厂的发电机组大都是苏造,单机容量五万千瓦,但实际运行时不过带四万多的负荷。如果硬要发到五万,机组就得受损停机,后果不堪设想。怎么样才能让机组达标呢?卲振军为此伤透了脑筋,他想只要上下一条心,不断改进设备,这个目标是一定会达到的。长门厂人应该有这个雄心壮志。

可是,谈何容易呀!卲振军点燃了一只香烟,恶狠狠地吸。

令人烦心的事不仅仅只有抓革命促生产,还有个人的婚姻问题。一个四十好几的大男人,回到家面对的是空空的床铺,冰冷的厨房,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每每这种时候,他都会真切地感到有一丝寒意,和无法忽略的寂寞。有无数个晚上,面对已故妻子的相片,他都差点流出泪来。这样的一个硬汉,这样的一种感觉,令他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和不知所措。这种感觉有生理的,更多的则是心理的,他知道,他的确需要一个女人了。

卲振军放下文件,拿起电话,他本想拨化学分场的号码,找莫静,但不知为什么,拨过的号码竟然是刘斌。他犹豫了一下,对着话筒说,刘斌,你到我这来。

时间不长,刘斌就匆匆赶到了。他气喘吁吁地说,邵厂长,您找我一定有什么急事吧?

也算不上什么急事。卲振军用双手揉着太阳穴说,就是和莫静的事。

进展顺利吧?刘斌的脸上掠过一丝神秘的神色,压低声音说,从各方面看,莫静都算的上咱厂最出色的姑娘。

我承认她很出色,可是找老婆,要两厢情愿才行,我总觉得和她在一起挺别扭的。卲振军说。

是不是您不够主动,这种事男人可是要主动的。刘斌说。

人家对你不冷不热,你主动又有什么用。卲振军说。

看来,还是我工作做得不到位,我再去做一做她的思想工作。刘斌说。

这与工作无关。卲振军用埋怨的口气说,当初我就觉得我们不般配,现在虽然处上了,可是不咸不淡的,有什么快乐而言。

刘斌有些不自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说,她是不是有人了?卲振军说。

不能吧,事先我是做过调查的,她要是有人,我怎么敢跟您提。刘斌说。

要不就是我的感觉出错了,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她爱的人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什么人。卲振军说。

您多虑了,其实您大可不必这样,谈恋爱嘛,男人是要主动进攻的,要像攻克敌人堡垒一样才行。刘斌说。

乱弹琴,这是一码事吗?卲振军说。

卲振军觉得和刘斌也谈不出什么子午卯酉来,就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说你回去吧,这个问题还是我自己解决。刘斌吐了一下舌头,知趣地退了出去。

对于莫静,卲振军的感觉十分复杂,莫静年轻漂亮,又有文化,他当然是喜欢的,可不知为什么,他总是有些自卑。按理说,他是市地级干部,是大型企业的一把手,虽然年龄大了点,可也应该是配得上莫静的。自卑有些与他的性格不符,究其原因,还是莫静对他的不冷不热造成的,这使他的自尊心有一种受挫的感觉。也许应该放手,重新考虑新的人选才是明智的选择;也许像刘斌所说的,要更主动些,发一次狠,把莫静放倒拿下,也就万事大吉了。卲振军坐不住了,开始在屋子里来回走圈。

这天晚上,卲振军约了莫静在俱乐部门口见面。此时雨已经停了,只是天仍然阴着,六点多钟就黑天了。卲振军按时来到俱乐部门前,心里惴惴的,脸色很古怪。这天没有电影可放,俱乐部门前冷冷清清,卲振军点了支烟,一边吸烟一边等待。有个路过的厂人认出他来,问他干什么呢。他苦笑了一下,说没什么事,就是想在这站一站。那个厂人说,邵厂长在这肯定是有工作要做,您就尽管吩咐我吧。卲振军皱起眉头说,这又不是上班时间,有什么工作呀?你走吧,我个人有事,耽误了我的事你可要负责。那个厂人这才被他吓走了。

约定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莫静仍没有来。卲振军有些急躁,烟也抽了好几支,嘴都苦了。他把手里的大半支烟甩在地上,正要离开,却见宿舍那边慢悠悠晃过一个人来,他的焦躁一下子退潮了。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卲振军说。

刘主任跟我说过,这也是工作,我怎么能不来呢!莫静说。

卲振军尴尬地笑了笑,他一时判断不出莫静是开玩笑,还是真的这么认为。他也不好说什么,就岔开话题说,我们到哪去?

莫静说,随你。

卲振军说,那就到我家坐坐吧。

莫静没有反对,这令卲振军的心里漫过一阵异样的感觉。走到住宅区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那时大家都住平房,厂长也不例外。有女人进了厂长的家,立即引起了坐在门口闲聊天的邻居们的关注。卲振军没有理他们,掏钥匙开门,拉亮了电灯。

卲振军的家是三间正房,一间做厨房,一间做卧室,另一间就是书房了。莫静在屋子里东瞧瞧西望望,是陌生感产生的那种好奇。卲振军倒了一杯水给她,然后又找出一盒点心给她吃。点心是北京产的,是一个战友刚刚捎过来的,莫静用手捏了一块,轻轻地塞进嘴里慢慢地嚼。卲振军让莫静坐到炕沿儿,自己也挨着她坐下,由于挨得太近,一股女人的气息闻得很清晰。这是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味道,它本来是很微弱的,但一经他的鼻子,就变得异常强大起来,它迅速在他的身体里游走,声势浩大,夸张而变形。

莫静。卲振军轻呼了一声。莫静没有回应,依然慢慢地嚼。卲振军觉得身体里的东西几乎有些不可阻挡,他的手开始发抖,他盯着莫静那张嫩得几乎要渗出水来的脸,忍无可忍地产生了一种类似幻觉的感觉。接着他看见莫静的头发纷纷垂落,挡住了她的那双美丽无比的眼睛,他的目光不得不微微下移,落在她凸起的胸部,他的嘴唇开始发干,他狠狠地咽了口吐沫,陡然出手搂住了她的肩头。莫静愣了一下,手里的一块点心掉在地上,顷刻间被四只慌乱的脚踩成了碎末。卲振军的嘴唇突破莫静一脸的头发,粘在了她的温润的嘴唇上,一只手则迅速腾出,向她的衣服底下伸去。短暂的得手之后,莫静突然反抗了,她尖叫一声,一把推开了卲振军。莫静的力量不可思议的大,军人出身的卲振军竟然被她推了个趔趄。

莫静!卲振军说。

莫静转身要走,卲振军追过去问,你不愿意?莫静说,我不愿意。

卲振军说,你不是说过,这也是工作吗?

莫静说,我突然明白了,这不是工作。

莫静说罢已经奔出门去。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又下雨了,卲振军满眼雨雾,他觉得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