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修长的手指
你的手指头很漂亮。尤大海说。
乔芳草疑惑地看了看尤大海,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她并没觉得自己的手有什么特别之处。
瞧你的手指多长呀,简直是一双弹钢琴的手。尤大海说。
乔芳草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回她发现了,自己的手确实又细又长,这和她圆圆的脸蛋反差很大,以前她还从没注意过这个细节,别人也没有谁赞扬过她的手,看来尤大海的确是独具慧眼。那么个凶巴巴的人,观察力居然如此敏感,这不免令乔芳草有些惊讶。
尤大海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第一次跟尤大海干活,尤大海给乔芳草留下的印象并不是好色,而是凶恶。尤大海干活时面无表情,仔细看他,他的面部肌肉几乎是僵硬的,只有眼睛烁烁发光,死盯在机器上,从不腾眼看人。尤大海干活时的派头很大,从来自己不拿工具,总会有人像勤务兵似的跟在身后为他提着。他干活就像手术室里的主刀医生,手一伸,就有护士将器械一件一件地递过来。乔芳草是他的徒弟,当然有递工具的职责,尤大海说七寸活扳手,乔芳草就得把七寸活扳手递过去。尤大海说三寸梅花扳手,乔芳草就得把三寸梅花扳手递过去。有一次,尤大海要七寸扳手时,乔芳草错把三寸梅花扳手递了过去,千岛湖看错递了扳手,头也不回,手一扬,就将错递的扳手甩了出去。要知道,他们干活的场地是十米平台呀!扳手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落到零米地面时正好砸在一个工人的头上,幸好那工人戴着安全帽,可也给砸进了医院。
事后,尤大海挨了厂里一个很重的处分。卲振军在干部会上拍着桌子说,我不管你是什么权威,出了人命,照样要枪毙你。
虽然没有出人命,但这件事却给乔芳草一个下马威,跟这样的师傅学徒,不加十二分的小心是不行的。
乔芳草私下偷偷问也在学徒的师兄洪天良,跟尤大海学徒最应该注意什么。洪天良说,首先人得机灵,记性好,悟性也得好,他讲技术就讲一遍,你要记住了,自己去捉摸,自己去练。说到这,洪天良放低声音用一种特别的口气说,说心里话,我真不希望你成为尤师傅的徒弟,他那种人,对一个姑娘会不利的,不光施其山舍不得,连我都舍不得呀!说罢占了多大便宜似的笑,气得乔芳草恶狠狠地骂了他一顿。
后来乔芳草回忆,自己最初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她与尤大海的关系是纯洁的,是纯粹的师徒关系。尤大海平时从不多讲话,他好像是一个不会聊闲天的人,很难见他说东家长西家短的话。跟女工们在一起,他还显得有些古板,别说扯荤话,就是家常话也是很少讲的。不过教徒弟时他并不吝啬语言,该讲的他是一定要讲,并且是相当用心的讲。虽然只讲一遍,但讲得通俗易懂,讲完了,还会实际做一遍,是真正的理论联系实际。大多时候,他是两个徒弟一起教的,有一次崔大力也凑过来听,被他给撵走了。崔大力笑道,别忘了,我也是您的徒弟。尤大海说,你早出徒了,早自立门户了,都八级工了,再来学徒,道理上说不通。崔大力说,可我还没学会直大轴呢!尤大海说,人得懂得知足,太贪了,结果不会好的。师徒俩闹了个半红脸,不欢而散。
也有一对一的时候,乔芳草就吃了尤大海不少的小灶。尤大海教乔芳草在薄铁板上画展开图,教她用窍门记住厂房里那些数不清的管道和阀门,还教她在纵横交错的设备中查系统。乔芳草眼界大开,觉得做一名技术工人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绝非打打手锤,用用锉刀那么简单。
对于尤大海的好色,乔芳草是用了心观察的,一段时间过去了,她想要东西并没有出现,也就是说,她居然没有找到尤大海好色的证据。她也不是没有和尤大海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可尤大海似乎总是一本正经,像是有意在维护做师傅的尊严似的,总以一副凶相来撑住门面。不过,教手艺的时候,乔芳草觉得尤大海的凶会悄悄退潮的,呈现出的是与长相不协调的专注与耐心,虽然不讲第二遍,但在第一遍里,他已经把该嚼的嚼个稀巴烂了。乔芳草觉得,听尤大海讲技术是一种很高级的享受,他的声音与动作相辅相成,如夏天的风吹树叶,一种清爽、柔软、舒缓、舒适的东西,会在不经意间出现,流淌。
时间悄悄过去,乔芳草的技术一点一滴地积累着,但尤大海的好色却还没有凸显。莫非那些传闻是子虚乌有,乔芳草陷入疑惑之中。
面对经常跟在尤大海屁股后面的乔芳草,施其山的感觉是别扭而又痛苦。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他决定与乔芳草分手。他像放走一只误打误撞飞进屋来的小鸟,放弃了这段也许原本就不该属于他的恋情。仔细想一想,他与乔芳草之间并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在一起谈得最多的不过是吃。当然,在那个吃不饱肚子的年代,吃无疑是最重要的,可是,以吃为基础的爱情是真正的爱情吗?如果是,乔芳草为什么会毫不在乎他的感觉,而他又会如此坚定地要放弃乔芳草呢?如果不是,他为什么要痛苦不堪,眼前总会有乔芳草的笑容萦绕呢?
不管是与不是,放弃是肯定的,为此施其山做出了巨大的努力,乔芳草几次主动找他,都被他用决绝的口气予以拒绝。
乔芳草到分厂办公室去找施玄山,说了她和施其山之间的危机。施玄山替了弟弟着想,也替了乔芳草着想,他说自己在这之间是做过工作的,一对男女走到一起不容易,说分就分了总是件令人惆怅的事情,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乔芳草看得出,别看施玄山是领导,可骨子里却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是凝重的,偶尔还会加上一声叹息,低下头,用手扶一扶那个雅致得有些不合时宜的乳白色框架的眼镜。乔芳草说,按大哥你这么说,我们是没救了?施玄山说,也不是没救,如果你肯和尤大海解除师徒关系,其山还是会回到你身边的,可你能这么做吗?这似乎又是不可能的了。乔芳草觉得施玄山太啰嗦,她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回了班组。
乔芳草的确是不能那么做的,如果能那么做,当初她也就不会费尽心机地拜师了。在乔芳草看来,她是没有错的,她是有充足的理由证明自己没有错的,错的是施其山的思想太狭隘,太容不得人,太小资产阶级了。不过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她是新中国的女性,爱情不会是一个女人的全部,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上,还会有许多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
打这以后,乔芳草没有再找施其山,就是碰了头,两个人也是谁也不理谁。大家也都认为,他们俩是真吹了。
没有了恋爱的禁忌,乔芳草对学手艺也就更加投入,更加实无忌惮。这段时间,除了早上她还梳一下头,平时几乎难得拿一下木梳,总是穿这松松垮垮的工作服,是真正的不修边幅了。学了很多,练了很多,但绝技还没触碰,她当然是不甘心的。有一天,乔芳草提出要学尤大海的绝技,洪天良也在一旁添油加醋。尤大海板着脸问,你们真的要学?两个人异口同声,当然真的要学。尤大海说,既然如此,明天我就教你们刮瓦。
刮瓦是尤大海的三大绝技之一。所谓刮瓦,就是用刮刀刮轴瓦的里侧,这是一种全靠手工操作的工艺,别说是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就是到今天,工厂里的大型轴瓦也还是要靠人工来刮磨的。刮瓦的讲究大了,用力大小,吃刀深浅,刀痕的形状与顺序,都是有着严格的要求的,刮得好,轴与轴瓦的配合效果也就好,运行时的摩擦力就小。刮瓦是检修工中的上乘手艺。能学刮瓦,乔芳草和洪天良都很兴奋。
第二天,乔芳草很早就到了班组,她换好了工作服,准备好了刮刀,还比上班时间早一个多小时呢!又过去了半个小时,洪天良才来,等他换好工作服,准备好刮刀了,才有其他工人三三两两地来。崔大力疑惑地打量着他俩,问他们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事。洪天良抢先回答说,当然有特殊事了,尤师傅今天要教我们学刮瓦。崔大力皱起眉头说,今天恐怕不行,检修的活太多,你们俩都得跟大家去干活。乔芳草一听就急了,说尤师傅好不容易才答应教我们学刮瓦,他说话不能不算数呀!崔大力坐到班长该坐的那张大凳子上,盯着乔芳草说,我虽然是你们的师兄,但有些话我还是要讲的,你们虽是尤师傅的徒弟,但你们也是本体班的一员,与学徒比起来,本体班的工作是更重要的。两个人都知道崔大力说得在理,就都愁了脸,一声不吭。
上班时间到,班前会正式开会。所谓班前会,就是班长给大家分配任务,崔大力刚讲了几句话,尤大海就进来了,坐在前排的几个人赶紧给尤大海让座,他也不推辞,挨着崔大力和施其山坐了下来。施其山看看乔芳草,又看看尤大海,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故意不理尤大海,歪着脑袋坐,给了他半个脊梁骨。崔大力对师傅是不敢不恭敬的,他笑脸相迎,还递给尤大海一支烟,尤大海接过烟,点着了,眼睛并不瞧他,低低的声音说,今天你师弟师妹跟我学刮瓦,别给他们分配活了。崔大力迟疑了一下,陪着笑脸说,今天的活特别多,施主任特别交代过,谁都得上现场的。尤大海这才歪过头来看了看崔大力,依然用低低的声音问,真的不行?崔大力支支吾吾,居然说不出话来。尤大海也不多等,站起身来叫上他的两个徒弟,跟着他走。乔芳草吐了一下舌头,回头看了一眼可怜巴巴的崔大力,差点没笑出声来。
两个人随着尤大海走出班组,来到厂房外墙处的一块空地上,这里放置着几片废弃的大型轴瓦。尤大海坐在一块轴瓦前,手一伸,乔芳草赶紧将自己的刮刀递过去。尤大海双手置刀,刮了一阵后,手一扬,乔芳草又赶紧把刀接了过来。两个人凑到瓦前观瞧,见瓦片上刀痕清晰整齐,如一队队的燕子在展翅飞翔。这刮瓦的水平由刀痕就可看出,留在瓦上的刀痕以燕阵形为最佳,就是每刮一刀,刀痕都是一只飞翔的小燕子。这些小燕子要大小相当,间隔相等,横着看竖着看都得是一排排的燕阵才行。
刮吧。尤大海说。
乔芳草和洪天良坐下来,每个人搂住一片瓦刮起来。乔芳草本想也刮出燕阵,但下刀后,刀痕却奇形怪状,像什么的都有。她偷眼看一下师兄洪天良,见也和她一样,轴瓦上的刀痕混乱,很难看出阵型来。刮了一阵,乔芳草终于忍不住,停了手问尤大海,说这刮瓦有窍门没有。
有。尤大海说。
那您快教给我们呀。乔芳草说。
窍门就是刮,不要有杂念,一门心思的刮下去,刮刮刮,时间越长越好,这就是窍门。尤大海说。
乔芳草苦了脸,洪天良也苦了脸。
尤大海凑近乔芳草,用手指着她的手说,你看看自己的手指吧。乔芳草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又抬头看看尤大海,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尤大海说,其实刮瓦和弹琴一样,都需要有一双灵巧的手指,如果把我们的手艺看成是大老粗干的,那就大错特错了。你的手指修长,天资好得很,只要苦练,一定会成为刮瓦高手的。说罢他挺直身子,对他们俩说,你们一直在这刮到中午,吃过午饭后回来接着刮。
后来乔芳草回忆自己学手艺的经历时,觉得尤大海的话绝对是正确的,是至理名言。时间就是最好的窍门,你在一个事物中用时最多,所悟出的道理也就最多。那些轻看了工人手艺的人,是怎么也练不出好手艺来的。
白裙子
莫静探亲回了一趟江苏,回来时穿来一条白裙子。裙子是纱料的,捏了许多皱折,是那种很漂亮的百褶裙。当时长门厂还没有一个女性穿这种裙子,莫静穿着它在厂区里一走,几乎吸引了所有的目光。男人的目光热辣辣的,是艳羡、向往、和那么一点点色情;女人的目光复杂一些,除了惊奇、羡慕、还有一点点的嫉妒。人毕竟有爱美的天性,尤其是女性,爱美的天性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简单划一的服装早就让她们穿够了,以往的禁锢如堤坝,只能让欲望的水位越来越高,莫静的白裙子则是一只锋利的凿子,虽然只凿出那么一个小小的缺口,大水却以不可阻挡之势汹涌而出。莫静穿得,我们为什么穿不得?不到一个月的工夫,长门厂的厂区就出现了第二条白裙子,第三条白裙子……
章玉闻也做了一条白裙子,也是百褶裙,那百褶拿捏得相当到位,据说是在大连的一家服装店做的。章玉闻穿上它请莫静品评,莫静说,你这条裙子的质量丝毫不比我那条差,面料都是纱的,做工都很讲究,尤其这一道道褶,比我的那条还漂亮。章玉闻听了很高兴,屋子里立即响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继章玉闻之后,王丽华和乔芳草也慷慨投资,各做了一条白裙子,只是面料不是纱的,也没有百褶,当地的服装店捏不好这种百褶,只好因陋就简了。不过穿上却是一样的亮丽。乔芳草穿这条白裙子的时候,上身总会搭配一件同样白色的衬衫,头绳却换成鲜红色的,白中红,是画龙点睛了,效果格外的好。连莫静都说,乔芳草这么一打扮,脱胎换骨了,成了一个真正的女孩。
乔芳草说,不穿这身衣服,我就不是女孩了?
莫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这么打扮,女孩的味道全出来了。
乔芳草说,没听说过,女孩还有味道。
莫静说,当然有味道了,只是以前那种味道不经意地被蒙盖住了。
乔芳草还是喜欢和莫静聊天,有一天晚上,她发现莫静的脸色很不好看,就问她怎么了。莫静摇摇头什么也没说,爬到上铺老早就躺下了。直到章玉闻和王丽华出去串门,房间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时,她才长叹了一口气,说,组织上批评我了。
为什么?乔芳草问。
说我不服从组织的安排,没有完成组织交给我的任务。莫静说。
什么任务?乔芳草说。
我和邵厂长吹了。莫静说。
吹就吹嘛,和组织有什么关系?乔芳草说。
因为这件事是组织上安排的。莫静说。
邵厂长是一厂之长,人又那么好,你为什么要和他吹,是因为年龄吗?乔芳草说。
不是。莫静说。
那为什么?乔芳草说。
因为爱情。莫静说。
爱情?乔芳草忍不住想笑,她觉得爱情这个词听着有些别扭,但莫静说起来却很顺嘴,而且说得一本正经。乔芳草一直觉得所谓的爱情,是文化人强加给一对男女的,两个人好就好嘛,不好就不好嘛,简单得很,爱情不过是人们用来粉饰或者敷衍的,是不可靠的虚无的东西。谁把它看得过重,谁就要受它的折磨和危害。问题是,偏偏莫静就把它看得太重。
莫静告诉乔芳草,刘斌找她谈过话,对她表示了失望,他说在部队都是组织上给首长选对象,被选的女同志全都会积极配合,以大局为重。刘斌还言辞激烈地批评了她,说她资产阶级思想严重,个人主义思想也很严重,不懂得党的利益高于一切,要不是邵厂长对你很宽容,厂里一定会处理你的。最后,刘斌提起了白裙子,说你穿的这条白裙子,就是资产阶级思想的大暴露,经你这么一穿,全厂出现了多少条白裙子?长门流行白裙子,是你的功劳呀!
白裙子与资产阶级思想有什么关系,瞎扣帽子。乔芳草说。
他说有关系,就有关系。莫静说。
乔芳草也爬上了她的上铺,搂住她的肩头安慰她说,你不用怕,刘斌要是再找你麻烦,你告诉我,我来和他评理。莫静说,你说不过他的。乔芳草说,那你可小看我了,别说是厂办主任,就是邵厂长本人,我也不惧他。莫静苦笑着,不多说话了。
关于流行白裙子的问题,厂团委专门组织青年职工做过一次大讨论,年轻的团委书记葛洪波亲自主抓这件事。讨论的结果,当然是要抵制这种资产阶级倾向。这以后,厂区里穿白裙子的人果然少了许多。迫于压力,乔芳草也不穿白裙子上班了,只在晚上或周日属于自己的时间里穿。有一次跟尤大海干活,尤大海居然问起了白裙子,说你怎么不穿它来上班了。乔芳草说,抵制资产阶级思想嘛。尤大海嘴一撇说,扯淡,一条裙子就资产阶级了?女孩子么,就得穿漂漂亮亮的。乔芳草笑道,想不到尤师傅死个有情调的人呀!尤大海得意地说,没有情调,就没有好手艺,手艺为什么叫手艺,就是它和艺术有着直接的关联,手艺就是手上的艺术。尤大海的论调令乔芳草感到十分新鲜。
随着时间的推移,乔芳草已经渐渐地淡忘了尤大海的好色,一种类似于好感的东西却在慢慢地滋长,不声不响地影响着她。尤大海传奇般的本领令她佩服得五体投地,近乎着迷。她固执地认为,尤大海会是自己人生道路上的一道亮光,有了这道亮光,她的前途会是一片光明。
但是,还是不可避免地出事了。那是一个很平常的,并没有什么预兆的夜晚,两个徒弟随着尤大海加夜班,干完活时已是午夜十分,洪天良有事先走了,只剩下乔芳草和尤大海回到休息室。乔芳草先到水池边洗脸,由于干活时粘上了油污,她在脸上抹了很多肥皂,才算洗干净。她用毛巾擦了脸,顺手抓了一把木梳想梳下头时,身体却被人从后面给抱住了。
乔芳草奋力挣扎,同时清醒地认识到发生了什么。令她自己都有些奇怪的是,她并没怎么惊慌,或者说她对这件事已经有了必要的心理准备。当然,她也没有半推半就,她挣扎得很激烈,在彻底甩开尤大海的同时,她的右手奋力甩出,甩给了尤大海一记脆生生的耳光。这记耳光把尤大海给打愣了。
乔芳草用手撸了撸头发,歪着头看着尤大海。她本想骂他一句流氓,但这个词始终没有出口,嘴边只是水波样漾出一丝冷笑。
尤大海一边用手揉着热辣辣的脸,一边向门外张望,许久,才挤出一句话,说要想学本领,就该懂得付出。
按常理,乔芳草是有足够的理由驳斥尤大海的,但实际上她并没有驳斥,而是顺着这句话的意思,用挑衅一样的口气说,你教我真本领了吗?
难道这些日子,我是在带你玩吗?尤大海说。
不错,你是教了我一些东西,但那算不得是真本领。乔芳草梗着脖子说,真本领你并没有教我。
什么真本领?尤大海说。
直大轴。乔芳草说。
尤大海沉默了,他拧起了眉头,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姑娘十分陌生。按规矩,师傅带徒弟是可以留后手的,他教给徒弟的一些本事,是足可以使他们成为同行业技术工人中的佼佼者的。比如他的大徒弟崔大力,出徒后技术等级直线上升,可以说已经是技压群芳了,但他并没有学到直大轴的本领。他的三大绝技,刮瓦、找平衡是可以交给徒弟的,唯独直大轴不能,这直汽轮机的大轴是他的看家本领,凭着这个本领,他不但可以在长门厂做大,还可以在全省,甚至全国电力系统检修行当中做大。那是一个崇尚技术的时代,也会死手艺人还十分保守的时代,他怎么能把这个看家本领轻而易举地传授给别人呢?令他意外的是,年纪轻轻的乔芳草竟然会有如此大的野心。
尤大海苦笑了一声,面对着青春诱人的姑娘,他选择了退缩。也就是说,对自己手艺的维护,战胜了好色。他转过身去,默默地走了。
这件事对乔芳草的内心产生了强烈的震撼,起结果是,内心的天平开始发生倾斜。她下决心要学到一流的手艺,可是走正常的渠道,却永远也不会达到目的。通过这件事,她不得不重新考虑一些问题,而这些问题一经考虑,便触目惊心。
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乔芳草和尤大海的关系相处得十分微妙。他们既迎合,又对抗。这迎合和对抗既是形式上的,又是心理上的。乔芳草这方面,她正承受着有史以来最痛苦的抉择。她当然是反感尤大海的好色的,可尤大海高超的手艺又在诱惑着她,可以说,这诱惑是超过反感的。乔芳草清醒地知道,要想学到绝技,不付出高昂代价恐怕是不行的,这样的代价自己能够付出吗?那虽然是个崇尚技术的时代,但也是人们把女人的贞操看得比什么都重的时代。从后往前看,乔芳草几乎很难相信年轻的自己会有当初的选择,时过境迁,已经很难让自己的心境重回当年。当年就是当年,一切都来得顺理成章,手艺与其强大的魔力最终战胜了宝贵的贞操,尽管她总是觉得悲壮。尤大海这方面,他的心理斗争似乎更加激烈,他既想得到几乎送到嘴边的肥肉,又怕失去赖以做大的本钱,这种简单而又复杂的矛盾心理,令他备受折磨。那段日子,他总是头昏脑胀,疲惫不堪,干活的时候也经常出错。
又过去了一段时间,尤大海居然没有再对乔芳草采取什么过格之举。乔芳草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她思前想后,突然对这件事没有了信心。她甚至开始担心尤大海对她是否还有兴趣。这种担心像是黑夜里在床头突然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影子,乔芳草几乎失声尖叫起来。
乔芳草当然是不会叫的,但一个大胆的计划却应运而生。
计划是在十月里的一个午后开始实施的。乔芳草的心情是既勉为其难,又一往无前。临出门时,她用那把掉齿的木梳蘸了水,很认真地梳了头发,然后换上了那条白裙子。外面的风很大,北方的十月已经有些凉了,已经不适合穿裙子了,但她依然这么穿了。她的辫子被风吹得来回摇摆,裙子则干脆被风掀了起来,不时将她的小裤衩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浑然不觉,走得昂首挺胸,尽管皮肉有些凉,心里头却涌动着一股无法遏制的热流。
风越刮越大,乔芳草走进厂大门时几乎被吹变了形。她没有直接去班组,而是去了分厂拨给尤大海的那间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它的位置却并不和分厂其它的办公室相连,它是一间独立的房子,位于厂院一个偏僻的角落,这是尤大海有意要的,他喜欢清静,说这里有利于练功,也有利于休息。里面的陈设更像个小作坊,桌子上有展开的图纸,和零散的工具,地上也堆放着一些零件和工具,靠墙角的位置还放置着一张单人的木床。乔芳草推门进去时,尤大海正在午睡,很重的开门声把他惊醒,他揉揉惺松的睡眼,看见乔芳草的头发很乱,穿得很少,白裙子很显眼,也很诡异。他的心一动,一翻身从床上爬了起来。
乔芳草先是坐在一只板凳上,两手交错只打哆嗦。尤大海问,你是不是冷呀?乔芳草眼神有些发呆,用似乎很无助的声音说,是的,我真的很冷。尤大海说我这有多余的工作服,你换上吧。乔芳草点点头,接过尤大海的衣服,就开始脱自己的衣服。她没有让尤大海回避,尤大海也没有主动躲开,乔芳草穿的不过是一件单薄的衬衫,脱掉衬衫,里面只剩下一件小小的背心,背心很瘦,紧紧裹着发育得不错的身体。尤大海毫不费力就可以看见她乳房的形状,乔芳草的乳房小巧而丰满,乳头尖尖地凸起来,仿佛等待着吮吸。本来就好色的尤大海眼睛都看直了,他死死盯住乔芳草的身体,还没等她脱完,就豹子一样扑上去。奇怪的是,他没有遭到任何抵抗,十分顺利地就把乔芳草的背心拔了下来,他张口把乔芳草的小乳头含在嘴里,使劲地吸。过了一会儿,他吐出乳头,猛一用力,将乔芳草抱起扔在床上,然后,返身插上了门。
事情终于发生了,乔芳草躺在尤大海的身下,她先是紧闭眼睛,她觉得尤大海滚烫的身体撞击她冰冷的身体时,很像一种东西在做机械运动,什么东西呢?乔芳草想着想着想清楚了,像是直大轴。轴是凉的,但为了直轴,必须要把轴加热,轴加热了,翻动它,才有可能把大轴直好。这种想象令乔芳草兴奋起来,初时的疼痛倏忽消失,取而代之的竟然是莫名其妙的亢奋。她努力睁开眼睛,口齿相当清楚地问上边的尤大海,你到底教不教我直轴?
教!尤大海说。
你说话算数不?乔芳草说。
不算数我是狗。尤大海说。
事情做完之后,尤大海急着穿自己的衣服,可乔芳草却并不急于穿衣服,她就裸着身体坐在床上,像一个旁观者那样看着尤大海穿衣服。看着看着,乔芳草突然从自己的身下抽出了那条白裙子,白裙子刚才被她有意压在身下了。乔芳草慢慢把白裙子举到眼前,它上面洇开的一大片殷红色,令尤大海倒吸了一口凉气。
乔芳草举着这条裙子像举着一面旗子,她温柔而又阴险地说,尤师傅,这条裙子我先留着,等你教会了我直大轴,这条裙子就送给你做个纪念。
一个人的冬天
那个年代,东北的冬天要比现在冷得多。有人说冬天是一样冷的,只因为那个年代的人营养状况不佳,身上的脂肪层薄,不抗冻,所以才觉得天格外冷。也有人说,那个年代的冬天的确是比现在冷一些,由于厄尔尼诺现象越来越严重,大气温度当然是在不断提高。
卲振军的三间屋子,只有卧室和书房安有暖气,厨房却没有。早晨一到厨房就像是进入了一个冰窖,身体不自觉就会缩紧。存有水的盆盆罐罐都结了冰,需拿到火上烤一烤才能融化。卲振军一般是不做饭的,他交了钱,一日三顿都去厂里的食堂吃,当然有时嘴馋,他偶尔还会自己开一开火,做几样爱吃的东西,喝上几两烧酒。这一年,全国的灾情已经好转,他喝点酒也不算什么奢侈之举了。
一个人的日子要快也快,要慢也慢。这么大的长门厂什么都要由他管,已经是日理万机了,日子当然说过去就过去了。不过也有感觉相当慢的时候,比如一个人睡在冰冷的被窝里,某种东西悄然复苏膨胀之时,时间就很难打发。他当然会自然而然地想起女人,他的确很喜欢莫静,那么年轻,那么漂亮,那么能够引人联想,他怎会不喜欢呢?但人家不喜欢他,又有什么用呢?和莫静的告吹,他虽然心存遗憾,但并不觉得是件意外的事情,本来他们就不是一路人嘛!刘斌曾建议整治一下莫静,被他严词拒绝,公报私仇不是他的风格,况且他和莫静也算不上什么仇人,恋爱自由,人家不愿意是人家的自由,干涉不得的。尽管眼前还时不时会出现莫静的倩影,但是更多时候,他会用转移法成功地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另外的,也许能和自己是一路人的女人身上,比如乔芳草。
乔芳草的年龄也比自己小许多,但那时候部队里流行这种找法,小得多的女人便于照顾领导。初见乔芳草的时候,他就被这个作风硬朗泼辣的女孩吸引了,但并没有上升到男人女人的那种吸引,况且他也听说过,她已经是有对象了的。乔芳草不是那种能让男人一见钟情的女孩,莫静才是那种能够勾人魂魄的女孩。和莫静吹了,卲振军才在不经意间想起了乔芳草。
卲振军曾和刘斌半明半暗地提起过乔芳草,精明过人的刘斌岂能不明白他的意思。有一天,刘斌脸色很不好看地来到他的办公室,用低沉的声音说,乔芳草这种人,您就不用考虑了,容我再给您物色一个合适的。
怎么就不能考虑了?卲振军说。
您应该知道的,她跟尤大海学徒了。刘斌说。
这有什么关系?卲振军说。
关系大了,尤大海的生活作风问题是人所皆知的,他能放过跟他学徒的姑娘吗?我已经调查过了,据说乔芳草已经和他不明不白了。刘斌说。
没有足够的证据不要侮辱人家姑娘。卲振军说。
我问过汽机分厂的人,尤大海已经把直大轴的绝技传给了乔芳草,那尤大海视他的绝技如命,如果乔芳草不……他能把这绝技传给她?再说了,尤大海还有一个男徒弟,他为什么不教呢?刘斌说。
卲振军的头有些疼,他不相信事情会这样,但又没有理由推翻这种说法。不管怎么说,乔芳草的名声是坏了,作为一厂之长,他怎么能和坏了名声的女人成为夫妻呢?他用一只手揉着太阳穴,另一只手向刘斌摆了摆手,刘斌赶紧知趣地退了出去。
在这个冬天,卲振军虽然有些寂寞,但总体来说,他依然是激情澎湃的。一个重大的决定就诞生在这个冬天,他要从这个冬天开始,带领长门厂向亚洲第一的目标冲击。
为此,卲振军在上级有关部门的支持下,成立了厂技改领导办公室,他自己亲任主任,总工程师孟良林和几位副厂长为副主任。各分厂则成立了技改小组,由分厂主任或支部书记担任组长。要想让每一台机组都达标,都带满负荷发电,必须要搞一场轰轰烈烈的技术革新,要让每一个零件,每一台辅机设备都达标,全厂也就达标了,也就将成为亚洲第一。这也符合中央的精神嘛!只是具体做起来,难度太大了。
再难也得做,卲振军是军人,他给自己下了死命令,也给全厂的职工下了死命令。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长门厂是热火朝天的。
有一天,卲振军去汽机分厂检查工作,路过化学分场的化验室时,他本想快速走过,可不知为什么,他的脚步反而变得更慢了,他不住地向那边张望,心里怪怪的,竟然有一丝冲动,想这一刻看见莫静就好了。他的表情由此变得十分古怪,脸上浮着一层暧昧的薄光。
终于走过了化验室,卲振军如释重负,他伸手按了按安全帽,顺势向前望去,高大的厂房在偌大的天空中有些显小,连成一片的玻璃窗被阳光映射,泛出不合时宜的幽光,厂房里的噪音由远处传来,有点像人的微鼾,令他生出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远远的,看见施玄山早候在汽机分厂办公室的门口,卲振军加快脚步,与他一起进了厂房。厂房里的噪音震耳欲聋,几乎听不清彼此在说什么,只看到工人们都在不知疲倦的忙碌。卲振军不时停下来找一个工人问上几句,不管他们怎么回答,他都是欣慰的,或者说,他对问话的兴趣是远胜于回答的。他清醒地知道,他的问话其实就是一种姿态,说明他这个厂长是和工人亲近的,这对他和工人们都很重要。
在厂房里转了一大圈,最后还是回到了施玄山的办公室。对于施玄山,卲振军是破格重用的,当初提拔他当分厂主任,在党委会上是有过争论的,完全是卲振军的态度坚决,才最终成为定论。施玄山是个年轻的知识分子,资历虽浅,学历和能力却都是难得的,不重用这样的人重用什么样的人呢?只是施玄山平时的穿戴太过讲究,有点小资情调,但这都是小问题,是可以慢慢教育的。
卲振军坐在了平日施玄山坐的那把椅子上。施玄山给他倒水的时候,他歪着头不禁打量了一下这个得力的部下,见施玄山虽然是穿着工作服,给人的感觉仍然是小资的,他梳着锃亮的分头,工作服领口露出的白衬衫雪白雪白的,没有一点污垢。脚上也是锃亮,一双黑色的皮鞋款式相当时髦,在现场走了一圈,居然没有染上一点灰尘。记得好像有谁说过,衣服越没污垢,灵魂就可能污垢越多,卲振军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邵厂长您笑什么?施玄山问。
笑你。卲振军说。
我有什么可笑的?施玄山说。
瞧你的皮鞋那么亮,你在厂房里是怎么走的?卲振军说。
正常走呗!施玄山说。
什么正常,只能说明你没干活。卲振军说。
邵厂长,您不能这么说,我鞋干净,说明咱们的厂房干净,咱们的生产环境好。一个企业是否优秀,环境也是可以说明问题的。施玄山说。
好了,咱先不谈这个,我问你,你们分厂的技改小组工作如何?卲振军说。
技改工作已经在全分厂展开了,我们每个班组都定了技改方案,我是组长,由我全面掌握。施玄山说。
技改小组里有尤大海吗?卲振军说。
怎能没他呢,他是工人中的权威,有些高难度的活还指望他干呢!施玄山说。
一提尤大海,卲振军的心里就有了一种一样的感觉,他拿起施玄山递给他的水杯,狠狠喝了一口水,抬起头刚想说什么,一个小伙子裹着风闯了进来。施玄山向他介绍道,他是施其山,本体班的技术员,也是我们分厂技改小组的成员。卲振军放下水杯,说,你没介绍全面吧,他还是你的弟弟,是吧?施玄山不好意思笑了笑,说,举贤不避亲,其山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是可以在技改工作中有作为的。卲振军说,听说他是乔芳草的对象吧?没等施玄山回答,施其山抢先说,我是来送本体班的技改方案的,没什么事我先走了。说罢放下一沓文件,也没理卲振军。转身就走了。
他是乔芳草的对象吗?卲振军又问。
吹了。施玄山说。
为什么?卲振军说。
因为乔芳草是尤大海的徒弟嘛!施玄山说。
你这个主任是怎么当的,怎么能让她跟尤大海学徒?好好一个姑娘,把名声都弄坏了。卲振军说。
一个愿学一个愿教,我有什么办法。施玄山说。
别忘了你是主任,你不管这件事,你是失职的。卲振军说。
尤大海那么牛的人,我怎么管得了,况且,他是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请来的呀!施玄山说。
话出口,施玄山自己都有些吃惊,他怎么能这样顶撞、抢白厂长呢!他吐了一下舌头,用怯怯的眼光看着卲振军。施玄山这句话显然触碰了卲振军的痛处,他拧起眉头恶狠狠地盯着施玄山,好半天没吭声。自己三顾而得的尤大海,竟然毁了一个好姑娘,而且这个姑娘是有可能成为他老婆的。这么一想,他就有了如吞苍蝇的感觉。
邵厂长,对不起,我刚才说话没别的意思,其实,尤大海的作用还是相当大的,比如这次技改,要是没他,恐怕是不成的。施玄山说。
卲振军又说了几句自己都记不起来的话,就告辞了。他本来还想说一说有关技改的事,但没了那份心情,想说也说不出了。
这天晚上,躺在冰凉的被窝里,卲振军无可奈何地失眠了。他想起了死去的老婆,要不是总吃药,他怎么能死得那么早,早知如此,还要什么孩子?如果说尤大海没孩子是老天惩罚他好色,那么他自己呢?他错在哪里,老天为什么要惩罚他呢?想完老婆又想莫静,对于莫静,他有着从来没有过的感觉,那是种非常美妙的能令他浑身酥软的感觉,莫静是个高贵的女子,在他的眼里几乎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她拒绝了他,他竟觉得这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乔芳草呢?这个女孩只是一掠而过,想一想也就不想了。
冰冷的被窝开始变得温暖起来,一条原始的蛇开始爬上身体,被调动起来的性欲在冬夜中无法安静,他出汗了,他想女人,至少在这一个时刻,他几乎可以接受任何一个女人,他的手指间也出汗了,几乎触摸到了一个光滑的女人的身体,她的乳房、腹部、以及风吹树叶般摇曳的阴部……他忍无可忍地爬出被窝,胡乱地穿上衣服,他想去找莫静,或者找另外的任何女人,但走走到门口,就被凉凉的风给吹醒了。他返身回来,脱掉衣服,又钻进被窝,自己给自己解决掉了。
木梳丢了
乔芳草学会了直大轴。
这是件大事情,无论对乔芳草,还是对尤大海,还是对长门厂,都算得上是一件大事情。因为有了这个手艺,乔芳草的技术水平完全可以脱胎换骨,傲视同行的。
但也如人们相传的那样,乔芳草的名声也坏了。在长门厂,一些难听的议论随着她技术水平的增长而增长着。有人替乔芳草惋惜,说那么一个好姑娘,跟了尤大海真是可惜了,仅仅为学手艺,值得吗?也有人干脆把矛头直接指向乔芳草,说这个姑娘也不是什么好货,对象都跟她吹了,就足以说明问题,而她主动找尤大海做徒弟,就是投怀送抱,她和尤大海的事情,谁主动的还真说不清呢!
随着名声变坏,乔芳草的处境显得越来越孤立。首先是施其山,为了躲开她,竟主动要求调离本体班,甚至调离汽机分厂。要不是他哥哥施玄山的阻拦,他就去了厂生产技术科,那年代大学生奇缺,他是各个科室抢着要的人呢!有好几次,乔芳草主动和施其山搭话,众目睽睽之下,他一声未答,像躲瘟疫似的赶紧躲开了她。其次是同伴组的人,尤其是女工们不爱搭理她了,连同寝室的章玉闻和王丽华对她都敬而远之。对此,乔芳草有点失落,有点无助,有点疼痛,但却没有后悔,也不为所动,依然固执地一心跟尤大海学手艺。和尤大海有了第一次之后,也就顺理成章地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直到直轴的技艺娴熟,她才断然终止与尤大海的肉体来往。她信守诺言,把自己那条染了斑斑血迹的白裙子送给了尤大海。想一如既往的尤大海拿她没辙,暗骂了一声什么,然后悄悄把这条白裙子扔进了垃圾箱。
又一个春天来临,树叶绿了,桃花开了,长门厂的大烟筒上黑烟滚滚,厂房后面松软的黑土地里挤出了嫩绿的小苗。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春天,从这个春天开始,全国人民已经开始吃饱肚子了。对于乔芳草来说,从这个春天开始,她将面临一个新的选择,那就是婚姻,它将是一个不可或缺的路标,在前面不远的路口等着她。也是从这个春天开始,长门厂大踏步地走上了发电机组的达标之路。
阳春三月,施其山结婚了,新娘当然不是乔芳草,而是本体班的女工王丽华。乔芳草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好上的,在她看来,他们的婚姻似乎没有任何预兆,没见他们怎么来往,婚礼的请柬就已经送到一些人的手里了。本体班的人都去参加婚礼了,乔芳草本想不去,但到时候还是忍不住去了。六十年代的婚礼简单而又热闹,施玄山代表分厂讲了话,大家起哄要他们坦白恋爱经过,施其山只是笑,一个字都不讲,最后还是王丽华开了口,她说我们虽然文化程度不同,但却有共同语言,都对美好的未来充满信心。洪天良在人群中大喊道,别扯没用的,讲一讲你们是谁先追谁的吧!大家立即响应,都逼着她讲。王丽华红了脸,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是我先追他的。周围立即炸开一片笑声。
找个空隙,乔芳草凑近施其山,压住复杂的心情说,祝贺你!施其山咧了咧嘴,低声说,我常想烤土豆的味道,真是香,怕是再也吃不到了。乔芳草说,灾年过去了,土豆多着呢,如果你想吃,我还请你。施其山摇摇头说,怕是烤不出当初的味道了。乔芳草一时语塞,沉默片刻,再想说什么的时候,王丽华挤过来,一把将施其山拉走了。
婚后,施其山就调出了本体班,调出了汽机分厂,到生产技术科去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同龄人一个又一个结婚,乔芳草越来越感受到了一种压力,这压力有来自父母的,有来自外界的,也有来自自己心理的。这个春天,一向爱说爱笑的乔芳草变得有些沉默寡言,在宿舍里,有时居然还没有莫静说的话多。
父母一直在催乔芳草搞对象,但父母又爱莫能助,他们所能接触的都是村人,已经成为厂人的乔芳草,显然是不能找村人丈夫的,这一点父母甚至比她还清楚。找工人,乔芳草接触范围只是一个长门厂,可是她的名声坏了,已经没有一个小伙子肯追她了,甚至也没有一个热心的红娘给她牵线。乔芳草对此也发了愁。
有一天早晨,莫静在窗前梳头,乔芳草则坐在自己的床上梳头,晨光从玻璃窗射进来,耀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屋子里很静,这一年这个房间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居住了,张丽华率先结婚搬了出去,接着是章玉闻,也赶紧找了对象,结婚搬出去了。两个人都专心梳头,好半天不说话。最后,还是乔芳草沉不住气,打破寂静开了口。
莫静,你想结婚吗?乔芳草说。
想。莫静说。
跟谁?乔芳草说。
我也不知道跟谁。莫静说。
追你的小伙子不是很多吗?乔芳草说。
可我一个也看不上他们。莫静说。
你究竟能看上什么样的?乔芳草说。
莫静不吭声了,放下自己那把牛角梳子,开始穿外衣。乔芳草也放下木梳,跟着她一起穿外衣,光线更加强烈,离上班时间越来越近了。就在要出门的时候,乔芳草突然又说,我总觉得你是在恋爱。莫静没接茬,继续要往外走。乔芳草又说,那晚和你拥抱的人一定不是邵厂长。莫静停下脚步,直愣愣地看着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有一种茫然,也有一种尖锐。莫静终于开口说,你说得没错,那个人的确不是邵厂长。乔芳草说,那是谁?莫静摇摇头,走了。乔芳草想,这个女子不简单,她的想法不会和我一样的。
厂里的确有很多年轻人在追莫静,莫静长得好,是长门厂最出众的姑娘,没人追她,才是不正常呢?在这些追求者中,她究竟看上的是谁呢?她越不说,乔芳草就越好奇,观察了一段,发现莫静的确有些行踪诡秘,可那个人她却一直没有正面看见过。
乔芳草和莫静的关系一直不错,很多人不愿搭理乔芳草了,只有莫静依然如故,和她相处融洽。两个人在很多事情上是彼此相帮的,莫静不会干粗活,打扫房间,搬搬东西的活就都由乔芳草承包了。两个人偶尔也在房间里开一下火,主要工作也都有乔芳草来做,淘米做饭,洗菜下锅,都不用莫静下手,顶多让她打一打下手,递个刀勺什么的。有一次,乔芳草从家里带来一只鸡,居然是活的,要当场杀给莫静看,吓得莫静一迭声叫苦。乔芳草威风凛凛地拎着这只鸡,将它的头后仰到极限的程度,然后利落地剥去喉头上的羽毛,用一个小小的男人刮胡子用的薄刀片,只一下,那鸡叫也没叫,就一命呜呼了。乔芳草在电炉子上坐了一只小铁锅,把收拾好的鸡浸满水,再放些作料,就等着开锅了。乔芳草不会干细活,比如改一改工作服了,补一补衬衣了,则全由莫静代劳。两个人也都很关心对方,只是彼此的婚姻问题都很棘手,也都帮不上对方。
替对方担心只能是一阵儿,过去了也就过去了,自己的事还担心不过来呢!这年春天快要过去了的时候,有人开始给乔芳草介绍对象了,第一个想帮她的人,居然是尤大海。
我用不着你操心。乔芳草说。
你是因为我才耽误了搞对象,我再没心没肺,也该替你着想一下。我是托外厂的朋友找的,据说这小伙子不错,是石油系统的一名技术尖子,年纪轻轻已经是四级工了。尤大海说。
八级工我也不干。乔芳草说。
为什么?尤大海说。
我不想让你做这个介绍人。乔芳草说。
你这是跟我较劲呢?我是占了你的便宜,可我也把直大轴的绝技教给你了,两个扯平了嘛!尤大海说。
还是相一相吧!尤大海又说。
不相,我真的不想让你做这个介绍人。乔芳草说。
乔芳草不容尤大海多说,就躲开他了。其实,她并不十分反感尤大海,有的时候她竟然觉得尤大海是个不错的人,除了好色,没什么坏心眼儿。尤大海身上有一种很珍贵的东西,那是一种气场,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真切切地存在,它有关于手艺,有关于执着,也有关于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但自己的对象由他来介绍,乔芳草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
时隔不久,又有人给她介绍对象了,这个人是施玄山。乔芳草一直认为施玄山是个难得的好人,他没有因为她和施其山的关系破裂而责怪她,整治她,相反,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向她伸出了援助之手。施玄山给乔芳草介绍的是个叫于志刚的小伙子,大乔芳草四岁,在当时算得上是大龄青年了,是炼油厂的一名工人。人长得绝对说得过去,大身坯,四方大脸的,只是人有些蔫,人堆里显得有些木讷。因为翻砂工技术含量低,在那个崇尚技术的时代就显得很边缘,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他的择偶。施玄山说,我觉得这个人老实厚道,挺适合做丈夫的,成家后你当家,他听你的指挥,小日子过得不会错。乔芳草没有矜持,想都没想就同意见面了。
见面时间定在周末的下午。吃过中午饭,乔芳草把辫子散开,准备梳一梳头发,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件大事,她没有不重视一些的理由。可当她找木梳的时候,那把她心爱的掉了几个齿的木梳却不见了,找遍了整个房间,也没有找到。早晨她还用它梳过头发,它能到哪里去呢?她不免焦躁,把被子和床垫都翻开了,还是没找到。无奈,她只好用了莫静的牛角梳,草草地梳了头。
夜色温柔
回想自己的婚姻,乔芳草的感觉是迷茫的,说不上幸福,也说不上不幸福。世界上总有许多东西无法言说,也无法改变。
乔芳草和于志刚从确定关系到结婚,总共只花三个月的时间,可以说是速成的。新婚之夜,一对新人行过房后,乔芳草推说要上厕所,从床上爬起来,披了件衣服,独自一人来到了院子里。月色清凉,泻了一院子的月光,连角落都照得清晰,回头看一看陌生的房子,乔芳草不无疑惑地想,这就是我的家吗?乔芳草无力回答,突感一阵的迷眩,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外形模糊,质感却非常真切的朋友蓦然出现在她的面前,与她做了一番无声的交谈。
朋友说,你本来是一个不错的姑娘,如果你选择另一条路,你会很幸福的。
乔芳草说,我能选择什么道路呢?
朋友说,如果你不和尤大海学徒,不和他纠缠不清,你的名声就不会坏,就会找到一个理想的新郎。
乔芳草说,我不也有新郎了吗?
朋友说,他是你真正喜欢的人吗?
乔芳草说,我真正喜欢的人是谁呢?
朋友说,这倒真是个难于回答的问题。
乔芳草说,我很累,我也懒得回答这样的问题。
朋友说,问题摆在面前,你是没办法回避的。
乔芳草说,都是为了学手艺么,手艺是一个工人的尊严呀!
朋友说,那么,一个人的尊严要不要了?
乔芳草没吭声。
朋友说,你首先是人,其次才是工人。
乔芳草说,不,我是人,也是工人,两者没有主次之分。
朋友说,这么做,值得吗?有的工人没有那么好的手艺,不照样活得挺滋润吗?
乔芳草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如果能做大树,我不想做小草。
朋友说,树大招风。
乔芳草说,我累了,我不想再谈了。
乔芳草闭上眼睛,觉得有泪水从眼角溢出来,她咬住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发出抽泣之声。片刻,她突然冲着朋友怒吼道,你走吧,我用不着你管!朋友瞬间消失,接着,起风了,夜风如水,凉嗖嗖地漫到胸口,她打了个寒战,然后毅然回屋。
乔芳草婚后的生活平淡而又充实,由于不再和尤大海私下来往,人们对她的看法也逐渐趋于好转。乔芳草的性格也渐渐回归,开始不吝啬笑声了。本体班的休息室里常常爆炸般响起一阵大笑,那笑声来得快去得快,令人惊诧却又几近透明。这是一个令人难以捉摸的过程,也是一个几乎不留痕迹的过程,对于这种转变,人们和乔芳草自己一样,都是被动的,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婚后,乔芳草在形象上也有了明显的变化。首先是她把辫子剪了,和大多数女工一样,剪成了齐耳短发。剪发,对乔芳草来说也应该是件大事,她那么喜欢自己的头发,怎么说剪就剪了呢?身边很多人问她为什么会剪发,仅仅因为成了别人的老婆?乔芳草笑道,我也不知道。这是她的真心话,剪发其实是一念之间的事,有那么一个毫无预兆的瞬间,这个念头说诞生就诞生了,心爱的木梳都丢了,还留这么长的头发做什么?她没再多想,走出家门就奔了一家理发店。
其次,乔芳草胖了,一是怀孕使然,二是国家经济好转,肚子能够吃得很饱了。乔芳草的身体属于那种给点阳光就灿烂的那种,不藏奸,能够充分体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人一胖体型就变蠢,好在她的一张圆脸依然顺看,能很好的调节人们的视觉。
对于乔芳草的这种变化,丈夫于志刚的感觉有些麻木,乔芳草问他胖了是好看还是难看,他说不好看,也不难看,没说一样。乔芳草用一根手指狠狠戳了一下他的头,轻轻骂了他一句,笨蛋!
乔芳草依然时常去找莫静聊天,乔芳草一出嫁,宿舍那个房间就只剩下莫静一个人居住了。乔芳草来到宿舍仍和过去一样,视这里为家,她一仰身,仰面朝天往过去自己的那张床上一躺,就和莫静聊开了。
咱们宿舍这四个人,现在可就剩你一个了,赶紧找一个出嫁吧。乔芳草说。
如果嫁一个自己不喜欢的,还不如不嫁。莫静说。
你的个性就是太强了。乔芳草说。
乔芳草在莫静这里总是呆到很晚,她说以后这间屋再进人,就没有这么方便了。莫静也没有什么朋友,乔芳草就是她最能说心里话的人了,她对乔芳草当然是持欢迎态度的。两个人在一起,说得最多的当然是乔芳草,她东家长西家短,聊什么都是好兴致,莫静本来话就不多,只有她感兴趣的话题,才会是滔滔不绝的。其实,莫静对话题是很挑剔的,扯闲篇不是她的爱好和特长,只有牵扯到爱情及一些带有浪漫色彩的话题,才可能触动她敏感的神经。但只要涉及自己的实际问题,比如正在和谁恋爱,她就又藏头避尾,闪烁其词了。有一天晚上,乔芳草谈兴很浓,嘴像连珠炮似的说个没完,有些坐立不稳的莫静突然打断她的话,说我晚上有点事,你先回去了,明天再来好不好?乔芳草盯着她的眼睛说问,是不是有约会?莫静点点头说,就算吧。乔芳草问他是谁,莫静摇摇头说,你别问了,要是能告诉你,我不会不说的。乔芳草嘴一撇说,恋爱是件正大光明的事,至于躲躲闪闪吗?莫静沉下脸,不吭声了。
乔芳草走出宿舍大门的时候,本想躲在门口的大树背后,看一看究竟谁会来找莫静,但这个念头很快就消失了,她实在没那么大的耐性等待,还是回家早早睡觉去吧。
翌日晚上,乔芳草又忍不住去找莫静,一进屋,她就扯开大嗓门问,昨天的约会怎么样?莫静说,别瞎说,小点声,让人听见不好。乔芳草说,搞对象谈恋爱,天经地义嘛,有什么好不好的。莫静说,我不跟你争论,今天我带你去串个门好不好?乔芳草笑道,你不是爱串门的人呀,我家你都不去,你能去谁家呀?莫静说,孟良林。乔芳草觉得意外,问为什么。莫静说,我想叫你开开眼,让你看看什么是生活品味。乔芳草又问,你跟他熟吗?莫静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他的学问大,我只是偶尔去向他请教。乔芳草说,莫非你也和我一样,为了学手艺就……自觉失言,赶紧搂住闸。
乔芳草本来就喜欢串门,莫静主动张罗,她当然没有不去的理由。不大的长门,十几分钟也就到了,孟良林和他的老婆孟阿姨热情地接待了她们。叫孟阿姨,其实她才三十多岁,但不叫阿姨叫姐姐又有点不恭,就只好叫阿姨了。孟良林有两个儿子,大的叫孟跃明,小的叫孟跃亮,孟跃明在只有四五岁的时候就过继给了他的大伯,也因此去了国外。身边只有才三岁的小儿子,和他们一起生活。莫静和乔芳草与孟跃亮逗着玩了一会儿,才进屋落座。孟良林家是五间房子,比卲振军家还多两间。令乔芳草惊讶的不是房间多,而是陈设,与乔芳草的家,或者与其它职工的家,甚至与卲振军的家相比,这里简直是另一个世界。有专门做客厅的房间,还有专门做餐厅的房间,当然还有卧室、书房。客厅里有黄色的藤椅,有玻璃的茶几,藤椅产于南国,在东北是很少见的,餐厅里有条形的餐桌,不像平常家庭餐桌是圆形的。隔开厨房和餐厅的居然不是砖墙而是落地的玻璃,透过擦得锃亮的玻璃,可以看见院子里的花草。书房也令乔芳草大开眼界,靠墙的都是紫檀色的书柜,里面摆满了砖头似的书籍和精巧的古玩,写字台上的台灯蒙着绿绸子的灯罩,灯光梦幻般柔和。乔芳草想,这大概就是资产阶级吧!
真是开眼呀!乔芳草说。
乔芳草和莫静在藤椅上落座,乔芳草的屁股是轻轻放下去的,她有些怕自己把它坐垮,这么一个藤条编制的东西,能结实吗?屁股坐实了,椅子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令人担心。阿姨给她俩沏了茶,陪她俩聊天。孟良林和她们打过招呼,就钻进书房看书去了。乔芳草说,孟总晚上在家还读书呀?阿姨说,厂里不正在技改吗?他不忙是不行的。过了一会儿,孟良林又走了出来,对莫静说,有一张水系统图需要标注,我忙不过来,小莫你帮帮我怎么样?莫静说没问题,就跟着孟良林进了书房。书房的门始终开着,乔芳草和阿姨聊天的时候,是可以看见里面的一切的。
阿姨穿着条纹的浅黄色睡衣,这还是乔芳草第一次看见有人穿睡衣。要不是亲眼所见,她真不敢相信在这个住宅区,居然会有这样一个家庭。聊了大约有两个小时,莫静才离开写字台,走出书房。告辞出来,乔芳草笑声问道,你不会和孟总有什么问题吧?莫静举手打了她一下,嗔怪道,别瞎说,我们只是师生关系。
此时天已经很晚了,各家各户几乎都熄了灯。那个年代没有什么业余生活,人们没事做就睡得早,一对夫妻钻进被窝,做那原始的却又是永远的游戏快活。乔芳草把莫静送回宿舍,也赶紧回家去做那百做不厌的游戏了。
雄性的轴
乔芳草被一阵震耳的响声惊醒。她睁开眼睛,发现天还黑着,声音是从窗户那边传来的,有人正恶狠狠地在外面敲窗户。她怒吼一声,谁呀?外面答道,是我,大洪,六号机出事故停机了,班长叫咱们都到现场去。乔芳草迷迷糊糊,本想骂洪天良两句,但一听出事故,怒气就倏地散了,一种莫名的兴奋袭上心头。她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一边飞快地穿衣服一边看了一眼柜子上的钟,屋子里黑漆漆的,奇怪的是,她居然很清楚地看到了指针,此时正是凌晨三点钟。
也已经被惊醒的于志刚打开电灯,他揉着惺松的睡眼说,你是怀孕的人,动作要轻一点。乔芳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肚子,稍稍放慢速度,把衣服穿好。于志刚又说,你不去不行吗?乔芳草很坚决地说,不行,事故就是命令,大洪都通知我了,我怎么能不去呢!
乔芳草拿了把手电筒出了家门,圆形的亮光牵引着她飞快地走,只一瞬间,她又忘了自己是个孕妇。身边不断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也就是说,在通向厂房的这条路上,人是越走越多的。乔芳草走在其中,有些焦虑,也有些兴奋。出了事故,国家财产就将受到损失,按理说,她焦虑是可以理解的,兴奋却是不应该的。她也知道这么一个理,可就是按捺不住这种心情,出事故了,就该是检修工大显身手的时候,她学手艺为什么?就是为了这个时候嘛!
乔芳草赶到事故现场的时候,那里已经集聚了不少人,卲振军和孟良林都来了。施玄山在人群中找到崔大力说,现在还用不上这么多人,把你的人都叫回到班组待命吧。崔大力挠挠头皮,极不情愿地带上几十号人撤出了现场。
等大家真正干上活,已经是八点钟以后了。也就是说,那么早赶来,纯粹成了精神上的重视。八点钟,厂办会议室开了一个有关事故的会,卲振军亲自主持,有关人员四十多人参加,把小小的会议室挤得满满登登。
生产科科长首先通报事故调查情况,据目前的检查结果,事故停机的后果是十分严重的,汽轮机的大轴受损弯曲了。会议室鸦雀无声,每一张脸都迅速蒙上了一层乌云,大轴弯曲属于重大事故,轻了可以较直,重了可就报废了。卲振军问,程度怎么样?能不能直过来?生产科长说,还算万幸,弯曲程度并不太高,还是可以直的。卲振军长出一口气,生产科长刚刚讲完,他就接过话茬说,技术改造已经搞了这么长时间,轮到动真格的,怎么还不行呢?众人都瞪大眼睛看着他,没人敢吭声。卲振军接着说,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的责任心不强,我们的技术水平还差得远呢!看来,技改工作要加快脚步了,再不能像小脚女人走路似的,慢慢腾腾的了。
谁还有要说的?卲振军问。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要发言的意思。卲振军皱紧了眉头,只好亲自点将,他看了看身边的孟良林说,孟总工程师,你说说看法吧!孟良林迟疑片刻,咳了一下嗓子,开始发言。
虽然事故原因还没有最终定性,但很明显,事故是机组试验达标的结果,虽然我们改进了设备,可它却依然带不动我们指望它带的负荷。我们厂这些机组这些年几乎都没带过满负荷,突然让它带了,它自然就受不了,就像一个只能背一百斤行走的汉子,你非要他背一百五十斤行走,走不多远他就会摔倒的。孟良林说。
你的意思是,我们搞达标是错误的?卲振军问。
达标的目标没有错,错的是我们操之过急了。机器和人一样,是逞强不得的。所以,我建议,我们还是该量力而行,以前带多少负荷,以后还带多少吧。孟良林说。
这不行,这和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精神是相违背的,呛了一口水,以后就不喝水了?知道我们的国家现在是多么缺电吗?有的工厂就因为缺电,不能让所有的机器都运转;有的建设项目也因为缺电,不能立即上马,我们许多城市和地区都在限时供电呢!卲振军说。
会场气氛有些紧张,孟良林和卲振军的脸色都相当的难看。对于卲振军的达标构想,孟良林一直是不太赞成的,但有上级领导的支持,有大多数职工的支持,卲振军的气势显然是不可阻挡。孟良林提过几次反对意见,没被采纳,也就不提了,也全身心投入到技改工作中来。对此卲振军对他是满意的,没想到,出了事故,他竟又把以往的论调搬了出来。卲振军相当反感了,提高声音说,什么困难也是难不住我们共产党人的。
我是党外人士,但我拥护党的领导,我也是以党和人民的利益为重来考虑问题的。从科学的眼光看,少发一些电是亏了,但能保持一个平稳的状态,那就是效益,就是划算的。孟良林说。
卲振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没想到,在这次会议上,孟良林竟然把矛头指向了他。当初是他排除一切阻力硬把孟良林调过来的,谁会想到眼前会出这种局面呢!孟良林是发电生产的专家,他反对达标,这达标的困难就会更大了。
刘斌挺身而出,开始向孟良林发难。刘斌说,你这种保守的思想要不得,这种思想是社会主义建设的敌人,当然了,你有这种思想也不奇怪,这说明你身上的资产阶级余毒还没有肃清。孟良林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冲着刘斌吼道,你不要上纲上线好不好?我是就事论事,谈的是生产。刘斌也站起身来,说,生产离不开政治,思想问题不解决,生产就搞不上去。两个人把音量都放到最高的时候,卲振军猛地一拍桌子,一下子把他们都给镇住了。
卲振军说,都不要吵了,有不同意见可以以后交流,不要忘了摆在眼前的是大轴弯了,要尽快确定检修方案,让六号机尽快恢复发电。
孟良林说,首先应该确定的是直大轴的人选。
卲振军说,施玄山,你说说,该有谁来直大轴?
施玄山说,当然是尤大海了。
卲振军说,看来,我费尽心机调来的人才要真正发挥作用了。
说罢,卲振军扭头看了看孟良林,目光中的意思既复杂又简单,孟良林没有接他的目光,把头低下了。
散会后,施玄山疾疾往回赶,他本想去找尤大海,还没到地方呢,就被乔芳草拦住了去路。乔芳草挺着已经显怀的肚子,眼睛亮亮的,盯着他说,我等你好一阵了。施玄山说,有事快说,我还有很急的工作要做呢!乔芳草说,我找你也是为了工作,我是来请战的,我要直大轴。施玄山瞪大眼睛说,就你,直大轴?乔芳草梗着脖子说,我怎么了?你应该知道呀,咱厂不是尤大海一个人会直轴。施玄山说,我没说你不会直轴,但直轴太重要了,只能让最有把握的人去直,施玄山想绕开乔芳草走,他刚往左边挪一步,乔芳草也往左边挪了一步,把路又给堵上了。
你别争了,厂里已经决定了,由尤大海来直轴。施玄山说。
总让他一个人直,他要是死了呢?乔芳草说。
那时候就轮到你了,等着吧。施玄山说。
乔芳草气得狠狠地跺了一下脚,震得肚子剧烈地疼痛了一下,这才想起腹中胎儿。她知道争也没用,就瞪了顺序是一眼,赌气就走。施玄山也不想去找尤大海了,他冲着乔芳草的后背喊,你赶紧去叫尤大海,让他立即到我的办公室来。
乔芳草心情沮丧,但她还是按着施玄山的吩咐,去了尤大海的那间屋子。她冲着正斜靠在小床上的尤大海嚷道,都什么时候了,全厂都沸腾了,你却躲在这享清静!尤大海斜了乔芳草一眼,懒洋洋说,有福之人不用忙,没福之人跑断肠。乔芳草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尤大海说,没什么意思,到时候你就明白了。乔芳草说,我可没工夫和你磨牙,施主任叫你去呢!尤大海一下子跳了起来,得意地说,是不是厂里把直轴的任务又交给我了?乔芳草用鼻子哼了一声,说,知道还问。尤大海围着乔芳草转了一圈,说,你是不是要求直轴去了,领导怎没把这活交给你呀?乔芳草没好气地说,有你在,轮到我了吗?尤大海哈哈大笑,笑够了,盯住乔芳草的眼睛说,乔芳草,我实话跟你说吧,你可以学刮瓦,可以学找平衡,唯独不该学直大轴。乔芳草问,为什么?尤大海说,设备也是有雌雄的,大轴就是雄性的,只能由男人来摆弄。自从有了发电厂,还没听说有女人直过大轴。
呸!乔芳草恶狠狠吐了口吐沫,说,总有一天,我会直一根大轴给你看看。
工作与婚姻
因为六号机的事故,刚刚开始的达标试验被迫停了下来。卲振军勇敢地承担了责任,在有上级领导参加的全厂干部会上,他做了检讨。说到动情处,他声泪俱下,一肚子的壮志未酬之情全涌现出来了。
虽然暂时不达标了,不带满负荷了,但技改工作并没有停止。卲振军发誓要用两年时间,把所有的设备都改造到能够适应带满负荷的标准,他的计划得到了上级的支持。
大年除夕,天下雪了,东北的冬天下雪是常事,但卲振军还是感觉这天的雪太大了,每朵雪花都有大钱那么大。天也冷得出奇,呼出的哈气与冷空气相遇,仿佛能听到嘎巴嘎巴的炸裂声,手在外面几秒种,马上就冻得不听使唤了。这天上午,他带着厂党委的人走访了劳动模范和一些技术权威的家,孟良林的家当然也是要去的。对于孟家的奢华,职工们是有很多议论的,因为孟良林是党外人士,卲振军对他的要求一直是宽容的,从没对他的生活问题品头论足过。卲振军也不止一次到过他家,甚至还在他家吃过一次饭,对他的生活也流露出过羡慕,但不知为什么,这天走访的时候,卲振军的心里却生出一种很难忍受的反感来。告辞出来后,卲振军把孟良林叫到没人处,低声说,生活上还是简朴一些好,免得职工们在背后议论。孟良林的脸色立即难看起来,反驳说,别人是不应该干涉我私生活的。卲振军说,什么私生活?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别提资产阶级的那些论调了。
下午,卲振军去现场看望了节日继续工作的职工们,直到快吃晚饭的时间,这一天的忙碌才算结束。他往家里走的时候,刘斌追上他说,邵厂长,要不您到我家吃饭吧?卲振军连连摆手说,那样你家过不好年,我也过不好年,还是回自己家舒坦。刘斌做出一副很内疚的样子说,都怪我,选错了莫静这个对象,把您的大事都耽误了。卲振军说,事情都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刘斌试探着说,我又给您物色了一个,是热工分厂的……卲振军打断他的话说,别物色了,搞了莫静这一个,我就感到累了,还是歇一歇再说吧。刘斌见状,当然不敢多说了。
晚上,雪越下越大,因为暖气烧得好,屋子里温暖如春。卲振军一个人听了一阵收音机,觉得有些饿了,就走到厨房找吃的,厨房和卧室温差太的了,锅灶凉得冰手,揭开锅盖,剩饭已经结了一层薄冰。无奈,他只找了根香肠,回屋将就着去吃。
这种时候,他是没法不想到女人的。凭他的身份,厂里本来要给他配保姆,被他拒绝了,他总觉得那样就和孟良林差不多了,不像一个共产党员了。天色渐渐暗下来,外面已经响起了零零星星的鞭炮声,他站到窗前想看一看外面,但玻璃上的霜花太厚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坐回到床上,想了一会儿莫静,又想了想乔芳草,似觉不妥,就努力着不想,去想另外的什么女人。也许真的该听一听刘斌的了,找一个能过日子的人结婚,总比找个保姆要好的多。
这个人在哪里呢?卲振军长长地叹了口气。
伤感的情绪没有延续多久,就又回到了亢奋的状态。这种状态的卲振军才是真正的卲振军。大年初五,很多职工提前上班了,为的是参加青工技术比武的表彰会。卲振军在大会上慷慨陈词,号召全体职工要多学习多练功,要人人为长门厂的技改出力。卲振军讲完了,由孟良林宣布比武结果,当念到第一名是女工乔芳草时,卲振军的心猛地动了一下,心想这个丫头真是厉害,天生就是一个学手艺的料,如果不让她跟尤大海学徒,或许真是一件很遗憾的事呢!当初如果不是顾及到她的名声,说不定她已经成为自己的老婆了……直到主持人请他给比武状元颁奖,他才返过愣来,带着笑脸走到已经披红戴花的乔芳草跟前,和她热烈握手,把大红的奖状交到她的手上。
你好厉害!卲振军说。
乔芳草只嘿嘿地笑。
连男工都败给你,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了。卲振军说。
乔芳草还是嘿嘿地笑。
对大家说几句感言吧。卲振军说。
乔芳草这才收住笑,开口说,能得比武状元,我要感谢我师傅尤大海,没有他,我的手艺不会进步这么快。说罢,她飞快地扫了一眼台下的尤大海,尤大海一脸的得意,嘴咧得开了瓢。
颁奖结束后,本体班的一帮年轻人把乔芳草团团围住,嚷着要她请客。乔芳草是全厂的比武状元,按规定,是要长两级工资的。也就是说,刚刚二级工的她已经一跃成为一个四级工了,这可是一般的工人四十几岁才有的级别,人们羡慕得眼睛都红了。
还是二级工的洪天良,在一旁酸溜溜地说,我要是女的就好了,师傅也就能多教我点本领了。乔芳草听得不是滋味,分开人群走到洪天良跟前,厉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洪天良说,没什么意思,我就觉得自己是男的,亏得慌!乔芳草说,和这男女有什么关系,你要是不服气,咱们可以比试比试。洪天良说,你是装糊涂呀还是没听明白,我为什么比不过你,还不是因为我是男的,如果要是女的,我的本领一定会比现在强得多,这状元也就不会是你了。乔芳草说,你要是女的,这状元也不见得是你。两个人却说越激动,也越凑越近,几乎鼻尖挨鼻尖了。洪天良说,如果我是女的,也把衣服一脱,什么绝技学不到手呀!乔芳草甩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要不是众人拉得快,两个人就扭打成一团了。
回到家,乔芳草的气还没消,她把奖状往炕上一撂,就一屁股坐到炕边上。由于没找正位置,她的屁股一下子坐在了才几个月的女儿的小脚上,疼得女儿哇地一下大哭起来。正忙着做饭的于志刚赶紧冲进屋来,把女儿抢在怀里。
你怎么不注意呀?于志刚一边颠着女儿在屋里来回走,一边埋怨。于志刚是不轻易埋怨人的,既然埋怨了,那说明对方一定是做得太过火了。乔芳草也心疼女儿,她跟在佟志刚的身后走,探着脑袋逗女儿。女儿终于不哭了,她才向于志刚解释说,都是叫那个大洪给我气的,我当了状元,他嫉妒,你猜他跟我说些什么?他说他要是女的就好了,衣服一脱,尤大海也会多教他本事了。说到这自觉失言,立即闭了嘴,她发现于志刚虽然不说话,但眼神直直的,脸憋得铁青。
这一天,于志刚一直保持着这种脸色,吃晚饭的时候一句话不说,只顾闷头吃饭。乔芳草见他不说话就自己也不说话,反正她心正烦着呢!佟志刚本来话就少,他不说话乔芳草也没觉得缺什么,她胡乱吃了饭,就去奶孩子。一边奶一边想着夺状元的事,参赛的青工里不乏高手,比如这个可气的洪天良,就是一把好手,要不是她表演了高难度的找平衡,是很难技压群芳的。虽同为尤大海的徒弟,真正学到三大绝技的却只有乔芳草一个人,据说崔大力学到了刮瓦和找平衡,而洪天良只学到了刮瓦。对于尤大海的保守,洪天良是不敢提意见的。就是不学绝技,他的手艺也已经达到了傲视群雄的程度,只是跟乔芳草比,他的心理才会不平衡,才怨恨自己不是女人。通过跟尤大海学徒,乔芳草体验到了作为女性的优势,这之前,和男人相比,她想到的几乎都是女人的劣势。意识到优势,她就茅塞顿开了,就不无感慨地想,我为什么不充分利用这种优势呢?这种念头一经出现,就被强大的道德感给压制住了,使它只能是一股潜流,很难在光天化日下兴风作浪。
吃完饭的时候,于志刚终于忍无可忍开了口,说,我也听过一些流言,我只想问问你,那些话到底是不是真的?乔芳草毫不犹豫地说,不是真的。于志刚看她回答得十分坚决,也就不敢多问,出去洗碗去了。乔芳草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撒谎是必要的,最起码这是善意的谎言,如果说出真相,对他们的婚姻只有坏处,不会有好处的。
于志刚称得上是个模范丈夫,对于家里的活,他一直很主动。他干得多了,乔芳草自然也就干得少了,久而久之,家务活上也就养成了依赖性。只要有事,她总会毫不犹豫地把孩子交给于志刚,拔腿就走。
这天晚上,乔芳草又出了门,去找莫静。同龄的人都结婚了,莫静一个人住,家又在遥远的江苏,她一定是很寂寞的。东北的正月天冷得厉害,尤其到了晚上,温度就更加低,乔芳草穿得里三层外三层,头上包着毛线编制的围巾,嘴和鼻子都蒙住了,只露出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家属区的小道上灯光昏暗,很多人家已经息了灯,早早钻进被窝充实业余生活了,外面几乎看不见行人,地上的积雪一副惨白相,和晚风一起给人一种更加冷的感觉。她拐过一条小道,能够看见宿舍那排房子的时候,她加快了脚步,就快进了宿舍的门,冷不丁从一旁的大树下窜出一个人来,把她吓了一跳。她停住脚步,这才看清来人是年轻的团委副书记葛洪波。
乔芳草同志,我想跟你说说话。葛洪波说。
乔芳草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他的一双眼睛在暗光中闪烁,令人惊骇。
我有一件事想求你,是我个人的事,你知道的,我没有对象……葛洪波说。
可我已经结婚了。乔芳草说。
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让你替我说句好话。葛洪波说。
跟谁说呀?乔芳草说。
莫静。葛洪波说。
莫静?乔芳草说。
葛洪波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脸上瞬间掠过一丝红晕。葛洪波是厂里知名度很高的年轻人,能当团委副书记,当然不是平庸之辈,他还是个能言善辩之人,开会时不用讲稿,讲一两个小时了还是意犹未尽。平时很难看见他有羞涩的表情,现在见他红了脸,乔芳草就知道他是真的喜欢上莫静了。也难怪,莫静是厂里公认的最漂亮的姑娘,英雄爱美女,也在情理之中嘛!乔芳草明知故问道,让我跟莫静说什么好话呀?葛洪波低下头说,我找过她,可她对我不冷不热,也许她不太了解我吧,其实我们还是很般配的。乔芳草也觉得他们挺般配,就点头同意替他说好话了。
乔芳草敲开了莫静宿舍的门,此时她已经脱了衣服准备睡觉了,她开门后想穿衣服,被乔芳草拦住了,就让她趴在被窝里和自己聊。乔芳草问她是不是还在恋爱,她点了点头后又摇了摇头,表情十分暧昧。乔芳草说,咱俩这么好的关系,你怎不说实话呢?莫静说,这种事情,很难说清楚的。乔芳草说,我再问你一次,你究竟恋爱没恋爱?莫静这一回很肯定地摇了摇头。乔芳草说,既然如此,我给你介绍一个对象吧,他很优秀,是咱厂的团委副书记。莫静一下坐了起来,说你别提他了,不可能的事。乔芳草问,为什么,他不是挺好的吗?莫静说,我对他没有感觉。乔芳草一把将莫静按回被窝,说,感觉是什么东西,太资产阶级了吧!大小姐,你已经不小了,再漂亮也该减减价了。莫静说,我就是不减,你能把我怎么着。乔芳草被她气笑了,说,我能把你怎么着?你不干,我又不能强迫你干,只是放弃葛洪波太可惜了。莫静说,宁缺毋滥,这就是我的恋爱原则。乔芳草说,读书人呀,实在难琢磨。
莫静岔开话题,祝贺乔芳草夺得了比武状元。乔芳草说,我就不瞒你,我能夺这个状元,全靠跟尤大海学徒,这是我用名声换来的状元,你说值得不值得?莫静说,我觉得不值得。乔芳草说,我也觉得你死守什么感觉,不赶紧成家不值得。说到这,乔芳草把脸挨近莫静的脸,低声问,你那个他到底是谁?
无可奉告!莫静说。
冷水沟
厂里在其它分厂抽调一批技术人员,充实到了汽机分厂,为的就是尽快搞达标。莫静因为是学热动的大学生,为了让她学有所用,卲振军一句话,把她也调到了汽机分厂。卲振军的意思是叫她做分厂里的专职技术员,但她却不愿在分厂,而是自愿要下到班组。施玄山问她想去那个班组,她脱口说了本体班。就这样,莫静到了本体班做了技术员。
乔芳草私下问她,是不是投奔我来了?莫静说,也是也不会是。乔芳草问怎么讲,莫静说我当化验员好好的,本不想来汽机分厂的,是厂里硬把我调来的,但到本体班我却是自愿的,和你在一起工作,能减少我的陌生感。乔芳草对莫静的到来十分兴奋,没事的时候就和她扎堆,热烈地与她攀谈,疯笑。莫静时常是嘴上与她搭讪,却是心不在焉,不咸不淡的。相比之下,章玉闻对莫静的到来显得有些冷漠,住一个房间的时候,她就不喜欢莫静的性格,很少和她聊天,此时在同一个班组了,也是礼貌性地搭搭话而已,从不和她深谈。
到了本体班,莫静变得忧郁起来,本来她话就少,整天冷着脸,话儿就愈加少了。有人偷偷议论,说是大姑娘寂寞,全是因为没有对象的原因,可有人发善心给她介绍,又无一例外地都被她拒绝了。于是人们又偷偷议论,说她城府极深,谁也看不透她真正的心思是什么。
这一年春天,乔芳草入了党,还被评上了劳动模范,风光的日子到来了。这应该是乔芳草一生中最风光的一年。这一年里,她不但在政治上有所突破,还在生产中多次立功,多次被厂里委以重任。相比之下,莫静显得落寞多了,虽身为技术员,是班组的第二把手,但几乎没有谁把她当成二把手看待,技术上的事,也很少有人和她商量。该她管的,比如设备的图纸,她就管,不该她管的,绝不多言多语。与班长崔大力的关系也是不冷不热,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要不是有特殊情况,崔大力也不和她商量什么。大家扎堆说说笑笑,她就躲在一边,摆一副事不关已之态。
乔芳草劝莫静随和一些,入乡随俗,要和大家打成一片嘛。莫静说,我最听不得的就是那些下流的荤话,你叫我和他们一起说那些话,还不如叫我死了。乔芳草说,别看他们嘴骚,其实心里都很敞亮。莫静变了声音说,你的意思是我的心里阴暗了?乔芳草说,瞧你说的,我能那么说你吗?这是你自己往自己的头上扣屎盆。乔芳草觉得莫静的性格变得越来越怪,而且易怒得很,和她聊天,也会刁钻刻薄,认真动气。乔芳草想自己是应该帮帮她了。
怎么帮呢?乔芳草心里一点谱也没有。她所能做的,只是主动多跟她说说话,以免她显得太孤立。
就是这一年的春天,莫静的名声开始变坏了。厂里不止一个人看见她曾和一个男人在厂房的十四米处约会,那是无事没人去的地方,横的竖的都是管道,而且光线昏暗。也正因为光线昏暗,才没看清那男的是谁,男的都穿着工作服,远看谁和谁都差不多,莫静就不一样了,她虽然也穿着工作服,但她的体型太与众不同,即使是宽大的工作服,也没法把她婀娜的体态成功掩盖。也是她太引人注意,有她在,身边的人就不显眼了,就可以忽视了。对于这条消息,大家做了多方猜测,说什么的都有,但有一条是比较一致的,那就是他们不像搞对象。搞对象可以去俱乐部看电影,可以去街上散步,没必要往那种险要的地方钻。不是搞对象,一对男女躲到黑暗处又是干什么呢?这样推断下去的结果是很可怕的,乔芳草一听到这种议论,就立即告诉了莫静本人。
真的吗?乔芳草问。
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莫静说。
那个人是谁?乔芳草说。
你被问了,我不会告诉你的。莫静说。
你可别乱来,还是好好找一个对象恋爱吧!乔芳草说。
谁能说我不是在恋爱呢?莫静说。
恋爱是光明正大的事,可你为什么不敢让人看见男的是谁?乔芳草说。
这是隐私,芳草,你别管了。莫静说。
我是为你好。乔芳草说。
为我好,你就别管了。莫静说。
有一天,章玉闻把乔芳草拉到没人的地方,很认真地对她说,咱们得让莫静走正道呀!章玉闻在这一年进步也是奇快的,她和乔芳草一起入了党,还当上了本体班的党小组长,党内,她还是乔芳草的领导呢!
我们毕竟住过一个宿舍,不应该抛弃她。章玉闻说。
乔芳草没有吭声,不知为什么,她对章玉闻的这种关心有些反感,人家怎么了,不就是有过几次密不告人的约会吗?因此就认为人家不走正道,这合适吗?
你知道不,那个男人是谁?章玉闻问。
不知道。乔芳草说。
他们好像不是正当的搞对象。章玉闻说。
没弄清真相之前,最好不要瞎说。乔芳草说。
我这可不是瞎说,我是代表党小组和你谈话的,我想和你商量一下,对莫静我们要采取一些措施了。章玉闻说。
什么措施?乔芳草说。
盯梢,每天下班后,我们党小组几个人轮流盯着她,看她究竟在和什么人来往。章玉闻说。
这不太好吧!乔芳草说。
我也知道这不太好,但为了挽救她,我们只能这样做。章玉闻说。
要做你去做,我可不做。乔芳草说。
别忘了你已经入党了。章玉闻说。
入党怎么了,党员做事更得慎重。乔芳草说。
不容章玉闻再说什么,乔芳草转身躲开了她。乔芳草觉得章玉闻出此主意,纯粹是为了自己进步,虽然乔芳草也想进步,但用这种方式进步,她怎么也做不到。
乔芳草会用什么方式进步呢?
这一年秋天,长门一带下了一场罕见的暴雨,电闪雷鸣,雨如瓢泼,仿佛把天下塌了。只几个小时,厂区里就水流成河,发狂的水流冲破了临时堆积的沙袋,涌进了厂房。就在雨下得最大的时候,好多厂人冲出屋子,连休息在家的人也赶到了厂房的各个门口,堆积沙袋,往外排水。这全是自发行为,爱厂如家嘛,主人翁的精神照耀着大家,几乎每一个都是奋不顾身的。雨停后,地上的水很快退却了,但厂房内走电缆的地沟里却浸满了水,只能放下去许多潜水泵排水。有几台潜水泵的胶皮管子与泵体脱开,无法打水,施玄山就指挥大家用铁钩子去勾水里的潜水泵。由于沟内的水浑浊不堪,根本看不见水泵的具体位置,瞎勾了一阵也没勾上来,急得大家团团转。就这时候,乔芳草挤上前来,话也没讲,扑通一声就跳下了水沟。水没了她的腰,她弯下身去摸水泵,整个人几乎都泡在了水里,东北的秋天已经很凉了,水里自然更凉,摸了几次,乔芳草的脸就冻成了铁青色。崔大力在上面喊,女工都下去了,咱们这些老爷们还愣着什么?说罢纵身也跳了下去,紧跟着,洪天良等一些年轻人也跳了下去。这么多人用手摸,果然见效,几台脱开的潜水泵都被找到了,重新套好胶皮管,又投入水中作业。这些人爬上来时,脸都是铁青色的,浑身哆嗦不止。尤大海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披在乔芳草的身上,却被乔芳草给甩开了。闻讯赶来的卲振军见状,也脱了外衣披给她,说,不会把我的一副也甩开吧?乔芳草笑了,用手抓住衣服把自己紧紧裹住。一旁的尤大海紫了脸,气得一甩袖子,躲开了。
正因为这次在冷水沟里招了凉,乔芳草坐下了腰疼的病根,并且再没有怀孕过。后来有人问她后悔吗,她笑了笑很决绝地说,后悔我就不下去了,后悔我也就不是乔芳草了。
几天以后,乔芳草的事迹上了东北电力系统的报纸,文章里称乔芳草是铁姑娘。乔芳草一下子出名了,一提她,都竖大拇指,啧啧称赞。她在厂里做了事迹报告,连外厂也有人邀请她去做报告了。对此乔芳草自己也有些措手不及,不知不觉,竟成先进人物了。
还铁姑娘呢,我早不是姑娘了。乔芳草说。
说你是姑娘,你就是姑娘,说你是娘们,你就是娘们。洪天良说。
同样的话,到你嘴里就变味。乔芳草说。
还是女的有优势,那天我也跳下水沟了,可成先进人物的却只有你一个人。洪天良说。
乔芳草的脸难看起来,她想都没想,出手就打了洪天良一拳。洪天良后退一步,瞪起眼睛说,你怎么老是打人,再打我也还手了!施玄山正好走过来,他冲着洪天良说,你瞪什么眼睛,人家得状元你嫉妒,人家成了先进你还嫉妒,你说你五大三粗的,丢人不丢人呀!说罢不等他反驳,拉起乔芳草就走。走到没人处,说,现在各个单位都在成立青年突击队,咱们分厂也该成立了,人不要多,二三十人就可以了。乔芳草说,好呀,我一定报名参加。施玄山说,你不但要参加,我还考虑准备让你当队长呢!乔芳草脱口说,我行吗?施玄山说,只要你努力去做,就没有不行的。施玄山的话令乔芳草心里热乎乎的,它使她潜意识里的一些并不明朗的东西,在瞬间迅速膨胀起来,变成了一个庞然大物。
你敢不敢当这个队长?施玄山说。
敢!乔芳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