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烤土豆
开始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
对于自己的故事,乔芳草总会这样界定它的开始。多年来,她一直认为开始是可以选择的,而结束则由天定,她把自己的开始从变了颜色的陈年老账中分检出来,如同从装满旧衣服的箱子里翻找一件她也许并不怎么喜欢,但却对她有着某种特殊意义的衣服,她的心情是复杂的,她把它在阳光里抖一抖,晒一晒,在纷飞的尘埃中,她会与许多不想忘的或者想忘的事情不期而遇。
乔芳草少女时代常用一把木制的木梳梳头,木梳很精致,虽然掉了几个齿,并且还有几个齿已经松动,但对于那个时代的一个乡下女孩来说,拥有这样一把木梳已经是件很奢侈的事了。闲着的时候,乔芳草就搬个小凳坐在院子里梳头,乔芳草的发质极好,头发又黑又粗,不像其他乡下女孩子那样,头发是枯黄的,如秋后的干草。乔芳草的发质与她的营养状况反差甚大,吃粗米野菜,平时难见荤腥,身体已瘦如柳枝,可她的头发却异常茁壮,像吸饱了足够养料和雨露,尤其用木梳蘸了水梳头,头发显得又黑又粗又滑又亮,在一群女孩子中十分扎眼。没有特别的事情要做,乔芳草一般是不蘸水梳头的,蘸水梳头了,就预示着她将刻意去做一件事情。把自己的优势尽显出来,是一种心机,也是一种隆重。
开始不在村子,而是在厂子的独身宿舍,拥有四张床位的房间此时只有乔芳草一个人在。阳光很盛的时候,乔芳草就开始梳头了,她把一盆清水撂在镜子前的小木桌上,面对镜子,用心爱的木梳在盆里蘸一下水,然后梳一下头。长长的头发被她梳得根根如丝,如水线般倾泄而下,阳光一耀,能成功地返出光来。当然她的头发是不能披散在肩上的,那个年代不时兴披肩发,时兴的是齐耳短发,城市、农村,大姑娘、小媳妇大都剪成这种发式。乔芳草没赶时髦剪短发,她梳头的最终形式是两条乌黑铮亮的大辫子,辫子编得整齐而繁复,如一件艺术品。
然后,乔芳草换上了那件她钟爱的缀满小碎花的红棉袄。这件棉袄是母亲为她缝制的,面料是土改时分到的一块花布,质地极好,据说是地主的儿子从某个大城市买回来给自己媳妇用的。厂子里的女职工大都穿蓝黑色调的衣服,远看分不清谁是谁,尽管时髦,可乔芳草还是不喜欢,她觉得女孩子就应该穿得醒目,红棉袄虽然有些土气,但与劳动布的工装裤搭配,就土洋结合,就不同凡响了。红棉袄长及髋部,布制的花形长纽,立领,乔芳草穿在身上觉得自己瞬间就亮堂起来。这是一种奇特的感觉,就像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你突然点燃了一盏灯,在渐渐清晰的视觉里,你看见自己的影子并不像自己似的,在亮光中很漂亮地摇曳。
乔芳草走出独身宿舍,从身边经过的人都用一种好奇的目光看她,她全然不顾,只管往前走。乔芳草要去的地方是厂院后面的大田地,从宿舍走到那里大约需要二十几分钟。她穿过高高矮矮的建筑和熟悉不熟悉的厂人,踏上刚刚苏醒,或者说尚未完全苏醒的地头。地上还铺着一层薄薄的积雪,由于出现融化的迹象,积雪已是百孔千疮,似乎有许多浑浊的液体正在努力渗透,颜色也没有冬天的白。即便如此,穿红棉袄的乔芳草还是很显眼,回头望,她好像能看见自己踩过的雪地上有一道若有若无的红色的划痕。
在这一大片雪地的尽头是一座土丘似的村庄,叫长门村,乔芳草的家就在那里。刚落成不久的发电厂占了长门村的田地,每家每户便有了一个进厂的指标。乔芳草的指标是与哥哥竞争而得到的,父亲本来已经决定把指标给儿子,但乔芳草坚持不懈的哭声起了扭转乾坤的作用,最终父亲还是把指标给了她。农民进厂,和原有的厂人待遇是不一样的,他们大都被分配干一些边缘性的工作,比如乔芳草,就只能在清扫队里做一个毫无技术含量的清洁工。乔芳草一直固执地认为,做清洁工算不得真正的工人,只有能接触到发电用的机器,那才算真正的工人呢!
乔芳草的身后是发电厂,对于这一大片陌生而又奇怪的建筑物,乔芳草很长时间都没有找到一个恰当的比喻,直到后来她有了女儿,女儿有了一副积木玩具,她才蓦然觉得用积木来形容这些建筑,还是比较贴切的。如果大地就是一张偌大的桌子,那些高的矮的粗的细的圆的方的等等形状的东西组成的建筑物,不就是认为堆起的积木吗?
乔芳草在一棵大槐树下停住了脚步,然后回身,这样,她的背部就是长门村了,前方则是发电厂。没进厂的时候,乔芳草总爱在傍晚跑到地头来,眺望那些建筑,眺望的过程其实就是光线转暗的过程,夕阳西下,一种几乎无法克制的躁动,在黑暗来临之前盈满了她的身体。
对于这一天的乔芳草,光线转暗的过程也是等待的过程,等待一个人隆重出场。这个人叫施其山,是厂里的一个技术员,年龄比乔芳草大不了几岁,人精瘦,脸苍白,肩膀很突兀地支撑着衣服,好像只有骨头没有肉,用力一推,就能散架一般。乔芳草是在厂房里打扫卫生时认识他的,他在检查一个阀门时晕倒了,乔芳草赶上前去扶她坐起来,掐了他的人中穴,他才慢慢缓过来。乔芳草问他为什么会晕倒,他说是饿的,每天的定量只够吃饱一顿饭,分开三顿吃,吃的就都是没多少米粒的稀粥,间歇性晕倒也就是常有的事了。乔芳草一般每天在厂里的食堂吃两顿饭,实在饿得不行,就回家再去补上一顿饭。长门村和长门厂近如一家,从宿舍到厂房和从宿舍到村子,距离不相上下,家里虽然已经吃上了用秫秸磨成的面粉,但毕竟还能填饱肚子。乔芳草心软,想帮他,又不知怎么帮他。两个人熟悉以后,乔芳草还真帮过他多次,在食堂吃午饭时,乔芳草悄悄挨近他,不管他同意还是不同意,硬把自己饭盒里的饭拨给他一半。周围的人起哄似地笑,施其山红了脸,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这次约会是乔芳草发起的,没下班的时候,乔芳草找到施其山,说晚上请他一起吃好东西。施其山问是什么好东西,乔芳草没告诉他,说你去了自然就知道了。当时施其山瞅她的眼神很特别,应该属于含情脉脉的那种,当时乔芳草没觉得什么,若干年后回忆,才使这眼神日渐珍贵起来。
乔芳草蹲下身,用手扒开树下的浮雪,露出一米见方的地皮后,又找来一些干树枝,手脚并用地折断,堆起一个柴堆。用火柴点燃了,柴堆便发出辟辟剥剥的响声,冒出了一朵朵令人欢欣鼓舞的火苗,一缕浓烟像竿子一样竖立起来,慢慢扭过头,朝着电厂的方向飘过去。这个时候,施其山像被这缕浓烟牵着,一点点地从电厂那边晃过来。走到近前,冲着火堆对乔芳草说,你是在搞篝火晚会吧!
乔芳草说,就算是吧。
施其山说,你说过要请我吃好东西?
乔芳草说,当然了。
乔芳草说罢,从身后拽出一个小布包,撂在地上,小小心心地打开,呈现在眼前的居然是十几个黑不溜秋的土豆,土豆有小孩拳头那么大,但每一只都有着令人眼睛一亮的能力。乔芳草看见施其山的眼睛睁得又大又亮,饥荒年月,土豆抵得上金子。她还看见施其山使劲地吸了吸鼻子,脸上浮现出灿烂的表情,好像成功地吸到了土豆的香味,可生土豆是不会有任何味道的。
施其山说,果然是好东西!
施其山像乔芳草一样蹲下身,拿起两只土豆就要往火堆里扔,被乔芳草给挡住了。乔芳草说,时候没到,你把土豆扔进去,土豆就不是土豆了,会变成硬邦邦的焦炭。施其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你从哪弄来这么多土豆,现在这可死金贵的东西。乔芳草说是从家里拿来的,平时舍不得吃,是藏着的。施其山说那今天为什么舍得拿出来,乔芳草没吭声,施其山隔着火苗看着乔芳草被映红的脸,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也一下子红了起来。
火渐渐息了,熄火的过程中两个人都耐心地沉默着,火堆变成灰堆时,乔芳草才把土豆倒进灰堆,用一根木棍一个一个把它们捅进灰堆的深处。做完了,乔芳草朝施其山笑了笑,说我们要耐心等一阵,等闷熟了,我们就可以吃了。乔芳草说到这发现施其山的注意力似乎并没有在灰堆,而是在她的身上,他盯着她,他的眼神是虚的,近乎迷离了。这种眼神令乔芳草十分受用,她觉得这种眼神就像味道一样,既可以品尝又可以笼罩,如果不是出于礼貌,她真想闭上眼睛,全身放松,至少在这一刻什么都不想。
但很快还是乔芳草自己打破了沉默,她说,还是说点话吧。施其山说,说什么呢,是说心里话还是说客气话?乔芳草说,话还分两种,你们城里人真复杂。
施其山说,我先说客气话吧,感谢你多次帮我,我真的很感谢,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了。
乔芳草说,这些话我不想听,还是说别的吧。
施其山说,那就说心里话,从我认识你那天起,我就觉得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
乔芳草说,发生什么?
施其山说,你说能发生什么?
乔芳草说,你说什么呀!
乔芳草的脸热辣起来,她虽然阅历浅,又没读过多少书,但敏感的悟性是与生俱来的,施其山的话令她有些猝不及防,她的第一反应就是伸出手去,冲着烟雾中肖其山的胸脯狠狠捅了一下。
蹲着的施其山被捅坐在地上,他龇牙咧嘴,用一种并不擅长的油腔滑调说,我问过你的,是你让我说我才说的,你怎么还打我?乔芳草有些不好意思,就红着脸向施其山伸过手去。
你还要打我。肖其山说。
谁还要打你,我是要拉你起来。乔芳草说。
面对伸到眼前的一只女孩的手,肖其山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它握住了。乔芳草第一次用力,没有把他拉起来,就有些慌神。第二次用力,觉得施其山的力量比她大得多,就愈加心慌,一股异常的感觉瞬间漫过全身,令她几乎头晕目眩。第三次用力,她已经相当虚弱了,非但没有拉起施其山,反而被肖其山拉坐下来。两个人握着手,面对面坐了足有一分钟,乔芳草终于被羞耻心艰难地战胜,用猛劲推开肖其山,彭地一声跳起来。
施其山讪讪地从地上爬起,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有些羞赧。乔芳草弓身用木棍拨灰,找出已经闷熟的土豆。她伸手拿起一只,闭上眼睛,鼓起腮帮吹土豆上的灰,当土豆露出本色,她才把它递给肖其山。施其山说你先吃,乔芳草说还是你先吃,施其山迟疑片刻,还是接过土豆,皮都不剥张嘴就吃。还很烫的土豆在他的嘴里冒着热气,一股强大的香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覆盖了他们,并且像灰堆冒出的余烟,经久不散。
乔芳草只吃了三只土豆,其余的土豆全被施其山吃了。吃完了时候,施其山的脸沾满了黑灰,笑起来一口白牙,显得十分生动。乔芳草问他好吃吗,肖其山说好吃,只是吃了你这么些好东西,亏欠你太多了。乔芳草说,互相帮助嘛,谈什么亏欠。施其山面露难色,说我们之间总是你在帮我,我却什么也帮不了你,惭愧。乔芳草低下头说,你想帮我的话,就帮我当工人吧。
你已经是工人了。施其山说。
清扫工算不得真正的工人,我想当像你一样的,能拿着锤子、搬子在厂房里干活的工人。乔芳草说。
我也只是个工人,我哪有能力调你工作呀?施其山说。
你是真正的工人,总有办法接近能调工作的人吧?乔芳草说。
让我好好想一想。施其山说。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灰堆里的烟气好像都变成了墨汁,都抹到天空上,灰堆反而冒不出一丁点的烟气了。施其山想了好一阵,似乎想出了人选又不想说,也就像没想出人选一样。不过乔芳草并不沮丧,她对眼前这个年轻人充满了信心。往回走的时候,乔芳草的心是鼓胀的,毫无不着边际的失落感。
木梳
乔芳草长着一张小圆脸,年纪大了的时候变成一张大圆脸。长小圆脸的时候,乔芳草的面相应该说是相当可人的,配上一双圆溜溜会说话的眼睛,给人一种聪明伶俐的感觉。乔芳草最初进厂时两腮还有两片高粱红,但不到一年光景,乔芳草就成功地退去了脸上这两片乡下痕迹,和其他城里来的女工没什么两样了。乔芳草很在乎脸上的东西,退红成功的背后其实暗含着许多旁人无法知道的努力和恒心。一年来,她一直尽量避开外面超强的阳光,大多时间都在厂房或者宿舍里呆着。她也说不上是个太爱美的女孩,她之所以这样做,其实是潜意识里有一股力量在作祟,别的方面还比不上其他的女工,但至少在脸上,她先要向厂里的先进水平看齐。
乔芳草的身材不高,但在那个年代,她这种身材也并不怎么显矮。她当然很瘦,但因为有大框架的髋部,肥大的工装裤在臀部也紧绷绷的,使其透出一股鲜活的健康的饱满的气息。乔芳草的眸子和头发一样,都很亮,是引人关注的部分,与人交谈时两眼定定地看着你,一定会使你断定她是个精明执着,无意间便能给你以压力的那种女性。
乔芳草能够住上独身宿舍,也是经过了一番努力的。同室的其他三个女性都是城里人,而且家都离得很远,其中有两个是外地人,另一个虽家住本地的城市,但距长门仍有着四十余里的路途。起初,管宿舍的人坚决不同意乔芳草入住,说她家住长门村,与厂子太近了,宿舍房间又这么紧张,怎么能让你来住!乔芳草说,我要住宿舍是有充足理由的,我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厂子,我是打扫卫生的,住在厂里就可以随时打扫,永葆厂子清洁,因此,我住宿舍就比谁住宿舍都更为重要。管宿舍的说她强词夺理,不予理会,她急了,提高嗓门和人争吵,把人家也惹急了,斥责道,你不就是一个清扫工吗,有什么可重要的?乔芳草抓住他这句话不依不饶,说清扫工怎么了,革命工作,人人平等,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你这么说不是在侮辱我,而是在侮辱革命工作。就在那个人的办公室,乔芳草一把拽住那人的胳膊,硬要拉他去找厂长理论。那人自知理亏,又怕惹厂长不高兴,只好无奈地点头同意。乔芳草变厉色为笑脸,冲那个人调皮地一笑,凯旋而归。
乔芳草入住的是四人间,虽然室内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但对乔芳草来说,这就是天堂了。室内的设施、面积对她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她住进了厂子,离开了村子,至少在形式上她是真正脱离了村子的厂人了。她对铺着草垫子的木床感到十分新鲜,热炕躺贯了,这冰凉的木床并没有给她带来丝毫的不适。
乔芳草对同寝室的三位女工是敬畏的,虽然她们也大不了她几岁,但她们都是生产一线的职工,工作是与发电联系在一起的,这就足够令她羡慕的了。床是上下铺,乔芳草住在东铺的下面,住在她对面下铺的是一个叫章玉闻的女孩子,梳时髦的短发,鬓角的头发顺在耳后,腮帮和脖子都特别的白,看上去显得十分干净。章玉闻是大连人,说话语速快,又很爱说话,每晚睡前便总是跟人一顿痛说,然后便夸张地笑。在长门厂,似乎只有乔芳草的笑能与她匹敌,她的笑声永远是高音区的,连续的,呵呵……颇富感染力,乔芳草的笑则是突发式的,笑前往往没有预兆,突然爆发,哈哈……极具震撼力。住在章玉闻上铺的是一个叫王丽华的女孩,她来至东北最北的牡丹江,人生的短小粗壮,说话声音却相当好听,吐字清楚,音调又是标准的普通话。她平常话不多,但话匣子拉开也是个人来疯,她喜欢和章玉闻抬杠,说急了,还会和章玉闻你一把我一把地扭成一团。乔芳草也喜欢和她们俩抬杠,她认为争论是一种幸福,任何不佳的情绪,在互不相让的争论中都会不由自主地化为灰烬。
只有睡乔芳草上铺的女孩子莫静是个异类,她是个文静的女孩子,话不多,语音是柔柔的,有点像她家附近太湖的流水,她是厂里少有的江南人,是标准的秦淮美女,人生得白皙清秀自不必说,乔芳草最诧异的是她打扮自己的能力,一件很肥大的工作装,经她用剪子和针线那么一改,就变得合体秀气了,同是短发,但她把刘海弄成了小弯,味道就与众不同了,在一群同是短发的女性当中就显得很华丽与时髦。莫静当然也说普通话,是那种南派的普通话,很好听也很好笑。
莫静的梳子是用牛角做的,做工精巧,打磨得光可鉴人,据她自己讲,她这把梳子是从上海买的。按理说,乔芳草的木梳是没法和人相比的,但乔芳草梳头的时候,她的木梳还是令莫静眼睛一亮。顺着那道亮光,乔芳草不失时机地问,你看我的木梳怎么样?莫静用极少用的惊叹语气啊了一声,说你的木梳的确很高级,用料是一种特殊的木头,非常稀有,它虽然旧了,但你看它的纹理却更清晰了,而且它摸着硬,梳在头上的感觉却是软软的,滑滑的,你说是不是?乔芳草说一点没错,梳在头上的感觉还真像你说的一样。
出于好奇,乔芳草曾建议两个人分别用对方的梳子梳一回头。莫静的牛角梳好是好,可乔芳草用起来还是觉得有些别扭,怎么梳怎么不如自己的木梳顺手。莫静也是,她虽然对乔芳草的木梳赞不绝口,可用起来也显得不是那么回事,彼此都有点像穿别人的衣服。
莫静很羡慕乔芳草的发质,说它又粗又亮几乎不像是真的,莫静的发质有些发黄,要不是抹了头油,又在额头处烫了小弯,她的发质就有可能影响到自己形象的整体效果。乔芳草很在意莫静的品评,这对于提高自己的自信心有利,女孩子嘛,都是善于比较的,与同寝室的三个女孩相比,出身、工种等几个重要指标乔芳草都明显处于劣势,说一点不自卑那是骗人,莫静的夸奖使她至少意识到,自己在某个方面也是拥有一定优势的,这优势来自于不可改变的自然条件,与工种等可以改变的条件相比,这优势应该是更珍贵的。当然,仅仅发质好是算不得什么的,发质不过是一个引子,一个启发,只要她敢于寻找,善于寻找,比发质重要的优势便会突破司空见惯的外壳,勇敢而又生动地显现出来。
我还有什么优势呢?乔芳草暗问自己。一时答不出她也不急,她想只要有意识地寻找,就可以了。
对于调工种,乔芳草用了一番苦心,同寝室的三个人也曾被她纳入目标,但很快又被她给否掉了。都是女孩子,一个求字,就把自己的位置降低了,她想和她们平等相处,就断然不能求她们。她曾一度认为男性和女性是两条互不相干的河流,她不想惊扰自己所处的河流,而在另一条河流掀些波澜是无所谓的,正因为如此,她才把目标锁定在施其山身上。
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施其山的哥哥施玄山是汽机分厂的主任。
这一天,施其山来宿舍找乔芳草,此时天已经晚了,宿舍里已经亮起了灯光,乔芳草脱了裤子,把大腿捂在被里正和几个女孩子闲聊。开门的是王丽华,她和章玉闻与施其山都在一个班组,见了施其山,还以为是来找她。王丽华故意板起脸,说,有什么话不能班里讲,还到宿舍找我?施其山说,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找乔芳草。王丽华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尴尬地用鼻子哼一声,歪过头来冲乔芳草说,找你的。
乔芳草急忙穿上裤子,走出房间来见施其山。两个人离开房间的门远了一些,乔芳草才开口问道,找到能帮我的人了吗?
施其山摇了摇头。
乔芳草脱口而出,那么你哥呢?施其山愣了一下,问,你也知道我哥?乔芳草自觉失言,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说,我也是才听说。施其山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说,我的确找过我哥,把你的情况跟他都讲了,可他说清扫工都是当地农民,学技术悟性慢,是当不好检修工的。
他小瞧人。乔芳草说。
你也别生气,咱慢慢再想办法。施其山说。
冲他这句话,我也一定要找他论论理,明天我就找他。乔芳草说。
施其山劝她别莽撞,她说这不是调不调工作的问题,工作可以不调,但我不想让人瞧不起,我明天一定要找他。施其山说明天他哪有工夫见你,他要主持全分厂的手锤比赛呢,乔芳草说我到赛场找他那不更方便吗。施其山苦着脸说,你这么一找他,他一定以为是我让你找的,你不知道,他对我可凶了。乔芳草斜了施其山一眼,嗔道,瞧你那点出息,连自己的哥哥都怕,好了,我不找就是了。
第二天上班后,乔芳草以最快的速度打扫完她分管的地段,然后放下拖布,从裤兜里摸出木梳梳了梳头,就径奔赛场去了。所谓的赛场就设在主厂房外的侧面,几百人围成了一个半圆形的圈,直线的一面就是厂房的一面墙,墙上悬挂着一条巨大的横幅,上书几个大字:“汽机分厂手锤比赛”。下面的空地上摆放着一溜长桌,桌上每隔一米就安置着一把老虎钳,桌子下面堆放着一捆粗粗细细的鉄筋。技术比赛是那个时代的热门活动,乔芳草进厂还不到一年,就已经旁观了好几次类似的比赛。她喜欢这种比赛,看着新奇、刺激,对比赛的赢家更是羡慕得不得了,觉得那才是出人头地了。本来乔芳草是想躲开施其山的,但一进赛场,还是很快就被施其山看见了,他从人堆里挤过来,紧张地问她怎么来了。乔芳草仰着脸说,谁规定不准我来了?施其山压低声音说,别给我难堪就行。乔芳草扑哧一笑,说我只是来看比赛,不是来找你哥的。施其山还是有些不放心,他就站在乔芳草身边,做出一副随时拉住她的架势。
比赛的主持人就是汽机分厂主任,也就是施其山的哥哥施玄山,这是一个年轻干部,有着一张和施其山一样的俊秀白净的脸膛,虽然也穿着工作服,但他的工作服干净得几乎过分了,好像是刚刚洗过,没有一点污渍,手都没摸过似的。他讲起话来严肃认真,声音和他的形象有些不对称,是老练成熟的那一种,很容易就能营造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氛围来。他一声令下,比赛就开始了。上场参赛的选手每五位为一组,这五个人打完了,另外的五个人再上。打手锤是钳工的基本功,也是以钳工为基础的电厂检修工的基本功,手锤泛指小型的锤子,是与十八磅或二十磅大锤相对而言的。打手锤就是用手锤打钢筋,把八号或十号的钢筋卡在老虎钳上,用左手握住扁铲将其逼住,右手挥舞手锤,使劲地打。这种钢筋,高手只需五六锤便可把它打断,但一般的钳工,则需打到十锤左右才可能把它打断。上场参赛的选手水平有高有低,高手打得漂亮,能赢得一阵阵掌声,差手表现得五花八门,更具观赏性,往往能引起一阵又一阵的欢笑。乔芳草觉得最有意思的还是看那些女工比赛,别看她们一个个穿着像模像样的工作服,剪着飒爽而又时髦的短发,打起手锤来却大都显得格外笨拙,女性的弱点都暴露出来了。有的锤头打到握着扁铲的左手,疼得她一跳三尺高,一迭声地惨叫,有的用力过猛手锤脱手,差点砸着一边的观战者。与乔芳草同寝室的章玉闻和王丽华也参赛了,两个人虽没太大的失误,但十多锤也打不断钢筋,就成绩平平。看得眼热的乔芳草一颗心一点一点地膨胀起来,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几乎冲破了躯壳。乔芳草想,打手锤需要力气,但作用于手锤上的力气毕竟有限,女性的力气也应该是够用的,也就是说,打手锤更需要的是技巧和灵性。乔芳草觉得自己天生就不缺少这两样东西。
乔芳草想往前再挤一挤,刚一用劲,就被施其山给拽住了胳膊,由于这只手是插在裤兜里,而且握在木梳上,经施其山这么一拽,手从裤兜里被拽出来,木梳也就被带了出来,啪地一声掉到地上。乔芳草赶紧俯首拾起,见木梳又折断了一个齿,就怒目圆睁,冲施其山发火道,你赔我木梳!施其山说,那我下班就给你买一把去。乔芳草转念就改变了主意,她说我不要你赔我木梳了,我要你赔我别的东西。
施其山说,什么东西?
乔芳草说,手锤,你给我弄一把手锤吧。
施其山说,你要手锤干什么?
乔芳草说,你别管我干什么,给弄还是不给弄?
施其山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选秀
那是个崇尚技术的时代,各类技术比赛在工厂里是家常便饭,隔不了多少日子,就会有一场比赛闪亮出现。每一场比赛,几乎都能造就出几个惹人注目的角色,这些角色就是厂里的明星。后来缺乏作为的,这明星就成流星了,光彩不了多久就会暗淡下去。只有屡次在不同的比赛上创造佳绩,并且能够在生产中起大作用的人,才有可能成为恒星,长时间受到人们的瞩目和追捧。
技术比赛很像现在流行的选秀节目,既吸引观众,更吸引想一夜成名的年轻人。
当年的乔芳草就是那种充满激情的年轻人,单薄的身体里总是有一股很难控制的东西在蠢蠢欲动。对于技术比赛,乔芳草十分上心,只要听到厂里有比赛的消息,她宁可不去看难得一见的电影,也要跑到厂子里凑这份热闹。她对那些披红挂花的技术状元们羡慕之极,众目睽睽,众星捧月,那是何等的荣耀,乔芳草潜藏的激情就像是锅里煮沸的水,随时都有可能突破锅盖冲出去。
对于那些大大小小的比赛状元们,厂里并没有给与什么物质奖励,所给与的更多是精神性的东西,比如披红戴花,比如纸做的奖状,还比如人们的口碑传颂等等。但这丝毫不影响人们对比赛的重视,和对状元的羡慕。
又一次比赛开始了。对其他人来说,这可能就是一次很平常的比赛,但对乔芳草来说,却是一次至关重要的比赛,它是初出茅庐,它是石破天惊,它将是一个传奇故事的开始。
比赛场地依然是在厂房的侧面,依然是几百号人围成一个半圆形,依然有夸张的条幅悬挂在墙上。乔芳草还是抓紧时间,提前完场了清扫任务,然后便快速赶到比赛现场。这一次是男女分开赛的,先是男工比赛,男工完事,女工再上场。当一些女工丑态百出时,乔芳草实在按捺不住自己了,她挤出人群,在一大片惊讶好奇的目光中,走到主持人的跟前,轻声说了一句,让我也打几锤吧。
主持人还是施其山的哥哥施玄山,他歪着头打量乔芳草,目光特别在她的那两条辫子上停留了一会儿。他的确听弟弟施其山提起过乔芳草,但却对不上号,他在厂房里也与乔芳草碰过面,印象也不是太深,只恍惚记得她是个清扫工。施玄山觉得挺有意思,顺嘴问道,你说什么?
让我也打几锤吧。乔芳草又说。
乔芳草的声音提高了许多,说第一次时她还有些胆怯和害羞,但说第二次时胆怯与害羞已经不翼而飞。其实乔芳草心里明白,她本能地提高声音纯粹是焦虑使然,她真怕人家不让她打,如果那样的话,她的良苦用心也就白费了。
你是清扫工?施玄山说。
乔芳草点了点头,施玄山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其山提的那个人就是你吧?乔芳草又点了点头。施玄山的目光往人群中一扫,一下子罩住了施其山。乔芳草这时也看到了人群中的施其山,她很心疼施其山的窘迫,就把自己的声音又放大了一些,冲着施玄山的耳朵嚷道,你到底让不让我打?
我们这是分厂内比赛,外单位的人是不许参加的。施玄山说到这撇了撇嘴,又说,这打手锤可不比扫地,是技术活,是手艺,你能行吗?
不行我就不要求打了。乔芳草说。
手艺不是吹的,是练的,既然你非要打,就让你打几下吧。施玄山说。
施玄山说罢,顺手摸了一把手锤递给乔芳草。乔芳草接锤在手,走到案子边自己选了把扁铲,然后就在一大片好奇的目光中走近了一把老虎钳,用扁铲逼住钢筋,右手在空中甩出一道半圆形的弧线,锤头结结实实地打在了扁铲上。一下、两下……八下,十号的钢筋被打断了。上过场的女工打钢筋的最好成绩不过十二下,而她只打了八下。静场片刻,四周爆发出一片欢呼声。
施玄山也被震惊了,张了好一会儿嘴,才说出话来。他说好样的,真是好样的。乔芳草丢下手锤,冲着施玄山说,既然你说我是好样的,就别让我干清扫工了,调我到汽机分厂干检修工吧?施玄山摇着头说,你打锤虽然很厉害,但你可能不知道,一个检修工要掌握的技术多着呢,光会打手锤是不行的。乔芳草说,我可以学嘛。施玄山又摇着头说,我只管汽机分厂,从清扫队调人,得经过人事科,我没办法的。说完硬让乔芳草回到了人堆里。比赛继续进行,有上场的几个女工依然成绩平平,没有一个是在十锤之内把钢筋打断的。因为乔芳草不是本分厂职工,女工手锤状元的称号当然也就不能颁给她了。
散场的时候,章玉闻和王丽华一人抓住乔芳草的一只胳膊,问她是什么时候学会打手锤的。乔芳草说是干清扫的活后,一个人偷偷躲在厂房没人处练的。章玉闻说,我们都参加过钳工训练班,也没练成这么厉害,你到底是怎么练的?乔芳草说很简单,牙一咬,不怕往手上打,就练成了。两个女孩都吐出舌头,啧啧称奇。
当天下班的路上,施其山赶上往宿舍走的乔芳草,埋怨道,你怎么这样大胆呀,说上场就上场了,瞧我哥哥一下就吧你给猜出来了。乔芳草斜了他一眼说,你既然跟你哥哥推荐了我,就别怕你哥哥认出我来。施其山说,当那么多人的面,我多难为情呀!乔芳草笑道,你这人真有意思,你是男的我是女的,男的总该比女的脸皮厚吧,我都不怕难为情你怕什么?施其山想了想,也觉得乔芳草说得不无道理,就不吭声了。
乔芳草转守为攻,要施其山再给她弄一把锉刀来。施其山说你学会了打手锤,又惦着学锉刀了?乔芳草说钳工的基本功嘛,我当然想学一学了。施其山说,用锉刀可不比打手锤,打手锤有股狠劲,不怕皮肉之苦就学得快,用锉刀使的是巧劲,要守规则,得言传身教才行,自己不得要领,很难学成的。乔芳草说,那你就来教我嘛。施其山说,我虽在班组里,但我是技术员,很少干活,所以只会一点点。乔芳草说,那就教一点点。施其山笑道,不拜师就学艺,便宜死你了。乔芳草撅起嘴巴,说你还想叫我拜你为师呀。施其山连忙说不敢,他的眼珠转了转,又说,不过,你总得给我点好处吧,烤土豆的味道真是不错!乔芳草出手打了他一下,说,你还真贪心,好,咱们一言为定,你教我学锉刀,我还请你吃土豆。
说归说,后来乔芳草又要请施其山吃烤土豆的时候,被施其山坚定地拒绝了,困难时期,土豆是金贵的东西,他一个男子汉,怎能总是去占人家的便宜呢!不吃土豆,但锉刀还是要教的,一把一尺来长的锉刀,左手握住其前尖,右手握住刀柄,挫刀面摆得越平越好。挫东西的时候,要前腿弓后腿蹬,锉刀面保持水平往前推。其实,施其山所能教给乔芳草的也只有这些,半个小时就够了,半个小时以后,全是乔芳草自己在悟。乔芳草一直认为自己在学手艺上有过人的天赋,比如学锉刀,她按着施其山教给她的要领去练,一个小时后就已经像模像样了。考核钳工时有一道作业,就是做四方套练习,考验的就是你使用锉刀的能力和水平。乔芳草练锉刀,其实就是在反复地做着一个四方套。在厂房里清扫时她曾见过别人做四方套,把其程序默记下来,照葫芦画瓢就是了。看着别人做容易,自己做就有了意想不到的难度,同是一把锉刀,挫出来的平面差距大了。乔芳草也遇到了这样的问题,施其山没有能力帮助他解决,她就撑起胆子去找一些老师傅请教,往往人家一两句话就点醒了她,而她自己做时则又会陷入一团云雾之中。
一天晚上,躺在床上的章玉闻提起了手锤比赛的事,她说芳草你这人做事真是出人意料,我们分厂比赛,你居然敢去参赛,我们从没见你打过手锤,你却一出手打得比谁都好,我真不敢想,你以后还会做多少出人意料的事。同样躺在床上的王丽华接碴儿说,下周分厂还要搞锉挫和刮瓦比赛,芳草你还去参加吗?乔芳草精神一振,她练锉刀就是为了参赛的,她当然会去了。她参加比赛可不单单是为了出名,而是想通过出名引起某些人的关注,答应她调进生产班组去。
你到底敢不敢去呀?王丽华又问。
我也说不准。乔芳草用很平静的口气说,赶上了,我兴许就上去比划比划。
你这一比划,保准又会出人意料。章玉闻说。
乔芳草没吭声,她用被子把头蒙住,她知道自己得好好想一想这件事情。
几天以后,汽机分厂果然又举行了锉刀比赛,但乔芳草并没有上场,没有把握夺魁,她怎么能轻易上场呢?
泥鳅钻豆腐
有个星期天,汽机分厂组织义务劳动,乔芳草也参加了。她那天穿了一件肥大的毫不起眼的工作服,但她的出现还是很快吸引了众多的眼睛,施玄山一半好奇一半无奈地对她说,你这个丫头真缠人,怎么就盯住了我们分厂?
因为你们分厂太有吸引力了。乔芳草说。
是吗,我们怎么没觉得呢?有个工人说。
那是因为你们身在福中不知福。乔芳草说。
施玄山用一只手指着乔芳草,跟身边的人说,瞧瞧,人家在教育你们呢!周围的人都好奇地看乔芳草,然后配合这施玄山哈哈地笑。乔芳草尽量不去理会他们,她也不必听从施玄山的指挥,看那些活适合自己,就挑那些活干。
关于义务劳动,有过工厂经验的上了些年纪的人,大都会有一些深刻的记忆。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劳动光荣,不要报酬的劳动当然也就更光荣。没有谁不想光荣,就没有谁不愿意参加义务劳动。那个时期,正是吃不饱饭的日子,消耗体力就会更饿肚子,但大家似乎都顾不上这些,都十分踊跃地参加义务劳动。义务劳动也不是自发的,是有组织的,组织者大都是各个单位的党团组织,时间大都选在周末下班以后,或是周日的上午。干活虽然不可能不累,但大家都是从心里往外想干活,再累的活也就不怎么觉得累了。那时候年轻人不喜欢谈钱,谈钱可耻,谈奉献才是光荣的,干起活来你争我赶,气氛相当火爆。
这一次是为厂里的附属砖厂干活,干的活是脱坯,砖厂生产出的红砖是为扩建电厂用的,厂子建得越大,厂人越光荣,就没理由不特别的卖力气。男工们大都选择用铁锹和泥,这一带土质粘度大,搅拌起来十分费力,一锹插进黄泥里,力气小的都难拔出来。女工们大都蹲在地上脱坯,把坯模子搁在地上,把和好的泥填进去,抹平,再把模子提起来,再搁到地上,再填泥脱下一块。章玉闻招呼乔芳草和她一起蹲下来脱坯,乔芳草没过去,而是凑向男工们聚集的地方。和泥需要的力气大,但也并非只有男人才能胜任,女人只要豁出力气,也是可以胜任的,毛主席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男工能干的女工也一定能干。乔芳草坚定地这样认为,所以摆出的架势也十分坚定。乔芳草没带铁锹,她在偌大的场地上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就走到施其山跟前,伸手把他的铁锹抢了过来。施其山本想再抢回来,但有那么多人在场,又不好意思抢了,就显得十分尴尬。周围的人一齐起哄,说施其山怕老婆。施其山红了脸,争辩道,你们瞎说什么,我们又不是夫妻,谈何怕老婆?有人说,现在不是夫妻,不证明以后不是夫妻,怕未来的老婆,更没出息!
乔芳草不理会他们,只顾奔一个最大的泥堆走去,以一种不可阻挡之势插入了男工们的中间。一锹插进泥堆,她本想把一满锹的黄泥翻过来,可黄泥又粘又沉,第一锹没有成功。身边的男工就笑,说男女有别,男的就该干男的该干的活,女的就该干女的该干的活,这满锹黄泥你是翻不过来的。乔芳草不服气,瞪了那人一眼说,我翻不起来,你翻翻试试。那人一锹下去,本也想翻满满一锹泥以显示自己的力度,可铁锹被黄泥粘住,怎么翻也翻不起来,无奈只好求其次,翻了半锹黄泥。乔芳草不屑地笑道,看见了吧,这不是性别的问题,而是黄泥太粘的问题,这样用锹和,费力不讨好。那人抬杠道,不用锹和用什么和,总不能用人和吧?乔芳草说,你说对了,这样的泥就是得用人和。
乔芳草说罢撂下铁锹,蹲下身脱了自己的一双布鞋,又脱袜子,露出一双白嫩嫩的大姑娘脚来。在一大片惊讶的目光中,她又挽了裤脚,然后一大步跨进了泥堆,又跺又跳,开始用脚和泥。虽然是春天,积雪已经融化,但脚踩在泥里还是跟针扎一样凉。乔芳草不管不顾,跺脚的速度越来越快,有人喊她出来她也不理。时间久了脚也不觉凉了,反而有一种火烧火燎的灼热感,挺舒服的。乔芳草是长门土著,对当地的土质十分了解,她家盖房子时她的父亲和哥哥就是用这种办法和泥。这种办法显然比用锹和泥效率要高得多,连施玄山都看直眼了,连说好办法。在乔芳草的带动下,很多男工脱了鞋和袜子向泥里迈。大家在泥堆里又蹦又跳,场面十分壮观。
用脚和泥加快了脱坯的速度,也使乔芳草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焦点人物。间歇的时候,施玄山不无感慨地说,如果咱们分厂的女工都像乔芳草这样,我这个主任就好当了。乔芳草在不远处听到了这句话,她本想凑过去接茬儿,说既然如此,何不把我调过来。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题就被别人给岔过去了。那个人说,要是这些黄泥都是肥肉就好了,立即就有人接过这个话题说,别说是肥肉,就是肥猪趴在这,让咱看看摸摸,也够解馋的。饥荒年月,吃的诱惑是胜过一切的,大家七嘴八舌扯起吃来,乔芳草就是再有本事,也不会引起大家注意了。
有个叫尤大海的人话不多,但只要一开口,总会有很多人给吸引过来。尤大海说,要讲吃肉,猪肉是不入流的,驴肉才真正好吃,有句话不是这样说么,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下酒菜呀,酱驴肉是最好的。
有人发表不同意见,说吃肉下酒,最好的不是地上走的,而是天上飞的,宁吃飞禽一两,不吃走兽半斤嘛。天鹅肉没吃过,不知好吃不好吃,麻雀可好似吃过的,那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家伙,烤熟了吃起来真是要多香有多香呀!又有人发表不同意见,说最好吃的肉不是天上飞的,而是水里游的,鱼的肉才真正好吃,不是有句古诗说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吗?那红烧鲈鱼才是世上最美的食物。
周围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听,说话的人声音是兴奋的,喜气洋洋的,肉呀鸟呀鱼呀真是美好得不能再美好的词汇了,它在一群被饥饿围困的人之中焕发出诱人的光芒。想象中的香味由大脑直抵舌头、鼻尖,有一些人甚至流出了可爱的涎水。
好一阵没说话的施玄山又开口了,他说要讲吃鱼,我看不是那些有名的大鱼好吃,而是一种很小的很不起眼的鱼才算得上真正好吃,这种叫泥鳅,专门生活在河边的淤泥里。
这种黑不溜秋的浑身都是泥的鱼怎么能好吃呀?有人说。
炖着吃。施玄山很认真地说,把抓来的泥鳅放在水盆里养上两天,泥鳅就会吐尽肚子里的泥,再把它洗干净候着,用油炸锅,填水,把切成块的豆腐下锅,然后倒入泥鳅,等水一热,那泥鳅就会乱钻一气,结果都会钻进豆腐里。这道菜就叫泥鳅钻豆腐,吃起来豆腐里有鱼,鱼里有豆腐,味道美极了。
就在大家都听得直了眼的时候,施玄山突然站了起来,刚才脸上的憧憬一扫而光,他很用力气地大吼了一声,别精神会餐了,都干活吧。众人这才从云雾中无奈而出,带着一脸的失落干活去了。乔芳草本想跟施玄山再提一提调工种的事,但想了想,却什么话也没说。
话虽然没讲,但行动上却是紧锣密鼓的。第二天晚上,施玄山刚刚下班回家,就见乔芳草和一个乡下小伙子走进院子。乔芳草说,施主任,这是我哥哥石头。石头没有说话,将一桶欢蹦乱跳的泥鳅往地上一撂,转身就走了。施玄山瞪大了眼睛惊呼道,这么多的泥鳅你是从哪弄来的,这是什么岁月呀,莫非你是大富翁不成?乔芳草笑道,我不是富翁,我只是一名想当真正工人的清扫工,如果施主任你调我进汽机分厂,我保管你天天有泥鳅吃。施玄山连连摆手,说不成不成,我是党员干部,不能收受贿赂。乔芳草敛起笑容说,施主任你怎么能这样讲话,照你这么说,我不成了行贿者,告诉你吧,长门村西边有一条小河,叫夹板河,虽然水不多,里面也没什么大鱼,但河边的淤泥里却生长着数不清的泥鳅。我们这一带村人不吃泥鳅,宁可吃树皮树叶,秫秸都磨成粉吃了,也没人敢吃泥鳅。施玄山的眼睛渐渐地亮起来,在这样的日子里,这样的消息无疑是天上掉馅饼,自己家的粮道通了不说,简直就要过上资产阶级的日子了。
也许是泥鳅太诱人了,施玄山没有再提贿赂的事,而是一个劲儿地表示感谢,并留乔芳草一起吃晚饭。施玄山还把弟弟施其山叫来一起吃,泥鳅钻豆腐是由他亲自下厨做的,一桌人都说好吃,施玄山和弟弟施其山还喝了酒。正是从这一天开始,每天黄昏施玄山便举家出动,来到夹板河边去捕泥鳅。也正是从这一天开始,施家的餐桌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单多了泥鳅钻豆腐,还多了许多以泥鳅为原料的菜肴,比如炸泥鳅、炒泥鳅、酱泥鳅和咸泥鳅等。只是这样的日子太短暂了,施玄山捕泥鳅的事很快被其他厂人察觉了,一传十,十传百,捕泥鳅的队伍日益壮大,没用多长时间,因干旱而越来越瘦弱的夹板河里,就再难觅见泥鳅鱼的踪影了。
第一代厂长
泥鳅虽然吃光了,但乔芳草的情还是要领的。施玄山为此专门去了一趟人事科,可是人事科长老罗没给他面子,说让被占了地的农民进厂,就已经算很照顾他们了,当初定的原则,就是只能让他们干二三线的活儿,怎么能打破规矩说让他们进一线就进一线呢,口子一开,他们不都得要求进一线呀?施玄山陪着笑脸说,具体事情具体对待嘛,这乔芳草的确是非常适合做检修工,不然我也不会亲自来找你。见老罗还不开面,施玄山也火了,收起笑脸嚷道,你这是歧视人家是农民出身,弄不好,要影响工农关系的。再说了,谁不是农民出身呀,难道你天生就是一个城市人,就是工厂里的干部吗?老罗也不让步,他说我不跟你吵,你吵得再欢,这个口子也是不能开的。
那个年代不像现在,同级别的干部都是嘻嘻哈哈的关系,那个年代就是那个年代,人家不开面你什么办法都没有。施玄山无奈,只好悻悻地离开人事科。他原本是想回汽机分厂的,可在办公楼的走廊里迎面碰见了厂长卲振军。施玄山心中一动,何不把这事跟厂长说一说呢?于是他抢步上前,拦住了卲振军。
邵厂长,我有事跟您请示。施玄山说。
有事到办公室讲。卲振军说。
施玄山发现卲振军的神情阴郁,眉头拧成了个疙瘩,心里就咯噔一下,觉得自己可能没遇到讲事情的好时机。但话既出口,是无法收回的,只能硬着头皮跟在他身后走。卲振军是四川人,身材不高,但胸脯拔得挺挺的,施玄山虽然身材高大,但在卲振军身后走,他总觉得自己还没有人家高。
上了一层楼,就来到了卲振军的办公室。进屋后,卲振军自己坐到办公桌后面,也不管施玄山,自己点了一支烟就狠狠地吸。施玄山怯怯地站在门口,觉得这种姿势不合适,就又向前迈了两步,试探着说,是这样的,有一个清扫工姑娘,叫乔芳草,思想过硬,检修工的基本功比我们真正的检修工还好,我们分厂现在就缺这样的人才,能不能不把她调到我们分厂呢?
那有什么不能,调过来就是了。卲振军说。
施玄山愣在那里,他没想到事情竟会如此顺利,连第二句话都没费,事情已经办完了。他有些感激地看着卲振军,几乎不知说什么才好。卲振军也不容他再说什么,说没别的事你就走吧。施玄山迟疑着转过身去,有些不情愿的样子,心想就这么一句话,还不如在走廊说了,何苦还叫他进办公室呢?走到外面,施玄山苦笑了一下,想这就是卲振军的风格,如果不是这样,他也就不是卲振军了。
施玄山出去后,卲振军吸烟的频率更快了,片刻就吸光了一支烟,他扔掉烟头,又点了一只,依然狠狠地吸。他虽然是个少言寡言的人,但也不至于对部下如此吝啬语言,这一次,施玄山的确是撞到了枪口上,正赶上他心里不爽,当然也就公事公办,不想多费口舌。卲振军刚刚在楼下总务科的办公室里开了个小会,议题是职工的生活问题,灾荒年月,全国到处都有饿死人的事情发生,长门厂虽然还没有被饿死的,但病倒的却不断出现,电厂是国家建设的重点项目,职工都病倒了可怎么能行!卲振军曾授意总务科出去搞些粮食,可出去了两拨人,都无功而返。粮食是国家统购统销,弄不来也在情理之中,问题是总务科长对职工的情况并不十分了解,回答他提出的问题时总是支支吾吾,这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他很严厉地对总务科长说,如果我下次再问你类似情况,你若还是这样回答,这个科长你就别当了。散会后,办公室主任刘斌又给他添了一次堵,刘斌凑到他跟前,压低声音对他说,邵厂长,机关党支部委托我在全厂女职工中给您物色一个对象,也就是帮您找一个爱人,我初步已经把目标锁定,这个人是……话没说完,卲振军就翻脸了,他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大家都在勒紧裤带过日子,我还选什么爱人,选妃呀?你这不是叫我犯错误吗?简直是变了法在整我!看着刘斌一脸无辜的表情,他拂袖就走,就在走廊里遇见了施玄山。
卲振军是长门厂的头号人物,对于他的履历,厂里很多人都津津乐道,以讲他的故事为荣。都知道他是四川梅县人,军人出身,转业的时候已官至师政委。卲振军不是那种大老粗的军人,参军之前是读过书的,也正因为有些文化,才被派到科技含量很高的发电企业来。当时,东北的工业正蓬勃发展,缺电的问题十分严重,国家提出的口号是,要在东北建一座具有世界先进水平的大型火力发电厂,它的装机容量最初是全国第一,五年后将达到亚洲第一。就国家那时的经济情况,能定下如此宏伟的目标,是需要何等的雄心壮志呀!卲振军是主动要求到这个厂来的,当时上级有关部门可考虑的人选肯定不止一个,但最终被确定的人选还是卲振军。对此,卲振军的自豪感是不用说的,这种自豪感绝不亚于战争年代接受一项艰巨的战斗任务。初来乍到时,这里还是长门村的一大片农田,他的职务不过是筹委会副主任,他是亲眼目睹着高高矮矮粗粗细细的建筑们一点点地生长起来,直到建设电厂的电建单位撤离,电厂真正投产起,他才被真正任命为长门厂的党委书记、厂长。虽然长门厂已经是全国最大,但要成为亚洲最大,乃至世界最大,还有相当艰难的路要走。卲振军知道自己任重道远,也知道这个目标很可能是海市蜃楼,但他表面上从来没有露出过哪怕是一丝丝的不自信,他在人面前永远是挺着胸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事实上,卲振军也的确是个乐观主义者,对于海市蜃楼的比喻,他很快在内心里做出了相当真诚的自我批评,做什么事,首先得自信,才能够放开手脚大胆去做,这种怀疑态度是要不得的。卲振军虽然是电力生产的门外汉,但内行们每一个敢轻视他,这绝不仅仅因为他是大权在握的第一把手,而是源于对他人格、能力、和工作作风的尊重和信赖。厂人们都认为他是个知人善任的好官,只要是被他发现并认可的有能力者,他都能够委以重任。比如对孟良林的重用,就是一个具有说服力的例子。孟良林原是东北一个著名的资本家的儿子,他留过洋,归国后曾在日本人的电厂里做过技术人员,后来又在自己家的电厂里主管技术工作。解放前夕,父母和他的兄长都去了国外,只有他没有走,有人说他是自愿留下参加新中国建设的,也有人说他是因事迟走一步,等要走时已经晚了,解放军已经包围了那座城市,他走不脱了,他的留下是无奈之举。不管哪种说法是真的,卲振军并不在乎,他只在乎他此时是不是想为国家效力,孟良林的表态是肯定的,这就够了,就可以重用了。孟良林也没有辜负卲振军的信任,建厂时配合苏联专家解决了不少技术上的难题。中苏交恶,苏联专家撤走后,孟良林被任命为长门厂的总工程师,承担起指挥全厂生产的任务,干得相当出色。厂人们都知道,没有卲振军,就没有新的孟良林,也就没有长门厂稳步发展的局面。
卲振军是在部队里成的亲,爱人是师卫生队的护士,结婚十多年一直没有生育。战争年代,行房和吃饭一样没规律,有一顿没一顿的,都以为不怀孩子是很正常的事,可解放了,安稳了,可以有规律的行房了,老婆的肚子却依然没有动静。于是寻医问药,弄来很多偏方来吃,几年过去,依然没见结果。一日,老婆突然眼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几天过去才恢复了视力,但人却一病不起,得的是肾衰竭,没几个月就去了。有人说这是吃了太多偏方的缘故,药的毒性大,伤了肾脏。卲振军悔断了肠子,要知如此,干什么非得要孩子,没有孩子不一样过得很快乐吗?
卲振军就这样过上了鳏夫的日子,大家都很关心他的再婚问题,他正值盛年,说不寂寞那显然是骗人,但谈及再婚,他却还是没有做好准备。他的工作忙得几乎日理万机了,这种忙是可以与那种寂寞相抗衡的。
不知吸了多少支烟,卲振军的情绪才算稳定下来。淡了刚才开会的事,施玄山刚才说的事就又浓重起来。一个普通工人调个工种是小菜一碟,是不需要他这个厂长拍板的,杀鸡用牛刀,有点小看他这个全国最大的电力企业的第一把手了。但换句话说,既然用了牛刀,就说明了这只鸡的分量。卲振军觉得自己正面临连个正要的问题,一个是生产技术问题,一个是人才问题。在他开来,人才问题是应该在技术问题之上的,有了人才,人才就会去解决技术问题,技术问题也就不算问题了。现在再有水平的工人也算不上人才了,但在卲振军当厂长的年代,工人也是人才的,工人中的技术尖子则是大人才,怀揣某些绝技的工人技术权威是企业的宝贝,待遇不会比工程师低的。卲振军突然就有了一种想进一步过问这件事的冲动。
第二天一上班,卲振军就换上工作服,戴上安全帽,去了汽机分厂。他推开施玄山办公室的门时,把正在换工作服的施玄山吓了一跳,他一边继续把剩下的一只胳膊伸进袖子里,一边冲着卲振军说,邵厂长你来怎么也不先打个招呼,我好去迎接你呀。卲振军用鼻子哼了一声,摆摆手说,我又不是不知道路,用得着你接吗?施玄山穿好衣服,连忙抓暖壶去给卲振军倒水,卲振军又摆摆手说,算了,大清早的,谁喝水呀?有事说事,别整没用的。
施玄山放下暖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看着他这个样子,卲振军就笑了,本来是自己来找人家的,事情应该由自己讲,怎么反倒叫人家先将了。卲振军一笑,施玄山也就跟着他笑,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卲振军说,你昨天讲的那个清扫工叫什么名字?
施玄山说,叫乔芳草。
卲振军说,你说她的技术比一些检修工都过硬?
施玄山说,是的,有一次手锤比赛,她轻轻松松就把我们那些女工都给嬴了。
卲振军说,这样的人才早该调到一线岗位去,以后我们的用人制度要再灵活一些,要让我们所有的职工都人尽其才。
施玄山点头称是。卲振军又说,我想见一见这个乔芳草。施玄山说,她还在清扫队呢!卲振军埋怨道,怎么还不叫她过来。施玄山说,还没来得及嘛。卲振军说,你们这些人,就是缺少雷厉风行的精神,赶紧叫她过来。施玄山摸起电话就要清扫队,郑重地向清扫队的头儿传达卲振军的指示,并叫乔芳草立即赶到这里来报到。卲振军又问他打算分乔芳草到哪个班组,施玄山说,这样的人才当然是要到本体班了。卲振军说好,以后类似的事情就这么办。
没用多长时间,乔芳草就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她的外表似乎与其他女工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肥肥大大的工作服,头发全部压在工作帽里。卲振军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他还是很容易地察觉了乔芳草的与众不同之处,这就是她的神态。乔芳草的皮肤虽然已不像乡下女孩那般粗糙,但神态中流露出的气息却依然是乡村的,是没有经过修饰和过滤的,属于纯天然的那种。卲振军一直觉得这种气息是值得珍惜的,越是工业化城市化了,这种气息就越珍贵。
邵厂长很重视你呀!施玄山说。
听说你的手艺不错?卲振军问。
粗的会一点,细的还得学习。乔芳草说。
什么叫粗的细的?卲振军说。
粗的就是打手锤,锉锉,细的我也说不明白。乔芳草说。
我看看你打手锤好不好?卲振军说。
乔芳草说好,回答得十分的爽快。卲振军叫施玄山找个地方,施玄山就走在前面,把两个人带到外面的一个装有老虎钳的案子跟前。施玄山亲自在老虎钳上卡了一根钢筋,然后将一把手锤递到乔芳草的手里,加重语气说,你能调到汽机分厂,全靠邵厂长的英明决策,你可要拿出真本事,别让领导失望呀!乔芳草很认真地点了点头,用相配套的凝重的神色走近案子,左手用扁铲逼住钢筋,右手轮出了漂亮的弧形。乔芳草不是一个爱怯场的人,相反,她天生就有一种表演才能,越是人多的场合,越是有重要人物在场,她的情绪就越亢奋,发挥也就更出色。乔芳草舞动手锤,身边带起一股风来,她只用了六下,就把钢筋打断了,这个成绩在男工中也算上乘,卲振军和施玄山齐声喝彩。接着是用锉刀,乔芳草把一块方形铁卡在老虎钳上,右腿弓左腿蹬,一把大锉平推了一阵,然后收了架势让人看。卲振军和施玄山探过脑袋,看过之后都不住地点头,连声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