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文革”浩劫,《云林石谱》在一次房客争夺空间的混乱中不知所终,湮灭了叶放的家园和人生第一件私房品。日后有机缘得了一本明人林有麟所著的《素园石谱》,书画俱全,便收在家中,作为纪念。今日的藏石雅玩、叠石造园、画石言志,均不可割舍叶放对先人、旧梦的情感联系。图为怀袖赏石一洞天。这块有一个小窝窝的石头,常常被叶放揣在口袋中。待到要创作时,放点儿水在小窝窝里,气场便形成,叶放常常觉得整个宇宙全在这里面了。
我从小在园林中长大。那是母亲的曾祖父毕勋阁所建的家园,名为毕园。自他上溯六代,是乾隆朝的状元毕沅。做过湖广总督和陕西、河南、山东巡抚,是位精通经史小学、金石地理的大家,环秀山庄曾经的主人,《清明上河图》的最后一位私人藏家。
我的几乎所有关于美的启蒙,都发生在童年时的毕园。偶然在月夜的白墙上看到太湖石与慈孝竹的影子,便是对水墨竹石的一次觉悟。后来学画,读到郑燮摹竹影为本的故事,就自然心领神会了。
园里的藏书楼,是我甚少进出的地方。那里的楠木橱、樟木箱排排幢幢,在幼时的我看来有些森严。一个黄梅天的早晨,楼里的书画被摆到院子里晾晒,一只紫檀包铜小书箱上的书吸引了我。翻开一看,书册中夹了几十余幅石头的水墨画。曾外婆告诉我说,这些都是曾外公生前根据书中的文字,对照园内的赏石收藏所作。这本书,便是宋朝杜绾所著的《云林石谱》明刻本。三卷一册,录入《四库全书》文渊之阁,从灵璧石到浮光石一共一百十六只可作假山清供的赏石的产地、形状、色泽、采取方法一一载录。更令我惊喜的是,曾外婆将书、画一并送给了我,立下规矩:不可损坏,不可遗失,任何情况下不可出卖。末了,对我说:你长大后能把图补全就好了。
从此,我就有了人生的第一件私房品。每日拉着长辈读文释字,再躲起来摹山画石,自我陶醉。往往在小伙伴面前一番夸耀后,又故意秘不示人,偶尔才小显真容。在读读画画的过程中,我了解到古人是把石头当作人看待的,风雅在人不在物。在藏藏露露的游戏间,我对石头的喜爱也与日俱增。然而“文革”浩劫,毕园沦为“七十二家房客”的宿舍,《云林石谱》也在一次房客争夺空间的混乱中不知所终。家人为毕园惨遭摧毁痛心疾首,我更因石谱落难刻骨铭心。日后有机缘得了一本明人林有麟所著的《素园石谱》,书画俱全,便收在家中,作为纪念。
石谱虽失,石头与我却已密不可分。古代文人家里青铜器和石头是不可或缺的,即所谓金石延年。读书或写字、作画前,也必然会燃香,沏茶,挑选一颗清供的雅石放在案头。我收藏雅石,但不喜矿物石,也就是所谓的宝石。收藏意义上的名贵于我不重要,我看重的是其形态、意蕴是否透露出优雅的品质,是否承载特殊的意义或趣味。我有一块玉化石,原本是一棵树,遇到自然灾害埋在地下,经千万年后变成石头,木头的纹理仍清晰可见。流出的树胶,转变成了玉,交缠其上。这种生命的转换,赋予了其独特的人文况味。
我叠石造园,也画很多石头,但很少表现具象的石头本身。太湖石对我来说不只是石头,更是表达的载体。我画过一组《正法眼藏》,是将太湖石的局部视作宇宙的基础加以演变。另有一个系列《化境》,则是将各色拟人、拟物的石头放在医学标本瓶里,暗喻人的生存状态。这些画中的石头,才是真实的我心中的石头,是幼时那本石谱播下的种子,开的花,结的果。
(口述:叶放|采访:严晓霖|摄影:方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