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宗教之间一定要排斥,不可以和谐吗——从跨文化宗教艺术到修养的融合
2010年有机会跟一位从内地来的教授同游澳门几所古葡萄牙式的小教堂,清幽、简朴而神圣的厅堂,洗涤心灵。在其中一所小教堂后园的旧坟场里,偶尔发现一个年日久远的墓,上面竖立着一尊石雕的圣母像。令人惊讶的是,这尊圣母雕像骤然看来,形态上、衣着装饰上都像一尊中国观音像。再走近细看,面孔的神情简直就是传统中国观音的一脸祥和、自在。西洋的圣母马利亚与中国的观音菩萨的融合!那位不知名的雕刻匠,竟体现了跨文化宗教艺术精彩而深刻的融合。
基督宗教东来中土的时候,当然致力于传教。为了让中国人明白基督信仰的道理,西教士采用了一些中国文化的面貌去表达源自西洋的宗教,是极其自然的事。所以要用汉语翻译《圣经》和创作中国调与词的基督教诗歌。但这只是初步层次的跨文化沟通的努力,旨在排除传教过程中的路障、令中国人比较容易明白及接受而已。这种“处境化”(contextualization)的探索,仍旧是单向的。然而,真正的“沟通行为”,从来都是双向的,有取纳(take)也需要有付出 (give),其间必须经历深刻的相互同化、相互转化(reciprocal assimilation and transformation)的体会。当西方教士致力于向中国人传递基督教信仰的同时,是否也曾想过需要怎样的自我转化 (self-transformation),去为了他们的传教对象而预备进行跨文化适应 (cross-cultural adaptation)呢?他们希望中国人的信仰有改变,但自己的信仰是否也会因着认识中国的文化而被改变呢?我认为,恐怕真诚地具备这种相互性(mutuality)的西教士并不多,而基督新教方面的比天主教方面的又更稀少。
然而,这尊圣母观音石雕却体现了跨文化沟通的双向性。雕刻匠一方面沿用基督宗教的圣母马利亚的叙事性 (narrative)象征陈述西来信仰的客观内涵;但同时把创作者的主观感觉,透过中国观音的表意性 (expressive)象征凝聚自己的宗教感情,以想象把中国的宗教经验灌注到圣母的优美意象之中。这优美的中国宗教感情的意象是什么?正是中国古典美学所倾向的阴柔而徐婉的性格。圣母观音的脸是一片祥和、自在,有别于西洋圣像(icons)里圣母抱着圣子既敬畏 (因基督就是上帝自己)又怜爱 (因耶稣也是她的亲子)的神情,也没有米开朗基罗 (Michelangelo)的圣母恸子像(Pieta)的悲恸痛楚。反而圣母观音所传递的,是一种永恒的安顿,一种东方式的平安与慈爱——没有张力也无须激动。这位不知名的雕刻匠显然把自己对圣母已经转化了的内心体会,将坟茔里的死亡恐惧以东方艺术的观音形象优美化为一种永恒的祥和。他不但代表了自己的主观感觉,也代表了中国人集体潜意识 (collective Unconsciousness)对平安、慈爱和神圣的领会。
以中国观音的艺术之美表达基督教信仰的平安、慈爱和神圣,可以吗?为什么不可以呢?“平安”、“慈爱”和“神圣”本来就是抽象的概念,用形象表达出来的时候,难道就只能容许一种表现方式吗?难道上帝所赐的平安、慈爱和神圣体会,就只有西洋文化经验的那一种形态吗?在这里,我们碰到两种不同范畴的判断原则:从宗教教义的理性立场出发,对与错是分明的、相互排斥的;但从宗教的感觉 (艺术)与修为立场出发,体验可以是多元的,可以因人而异,无须相互排斥。这正是宗教艺术与体验可以比宗教教义更宽广的地方。在教义里,圣母马利亚不可以是观音菩萨;但在艺术的表象中,圣母与观音不但可以并存,而且开拓了更丰富的宗教体验空间。在人类的历史中,不同宗教的相遇总是要排斥、要战斗、要取代,恐怕是因为我们只懂得从理性教义的立场去判对错、别真假,却没有惊觉原来在宗教艺术的领域里,大家不但可以和谐共存,而且更能够从对方的表象里体悟宗教感情的无穷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