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张修辞格的历史发展和审美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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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先秦诸子中的夸张及其审美

一 先秦诸子中的夸张

先秦诸子各家均运用了夸张。我们在这里将探索的重点放在儒家和道家,兼及其他各家。

(一)儒家的扩大夸张和缩小夸张

儒家的夸张是扩大夸张和缩小夸张兼备。如:


(1)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论语·泰伯》)

(2)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论语·述而》)

(3)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孟子·公孙丑上》)

(4)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孟子·尽心上》)

(5)有人于此,力不能胜一匹雏,则为无力人矣;今曰举百钧,则为有力人矣。(《孟子·告子下》)

(6)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孟子·尽心上》)


例(1)是孔子运用了夸张赞叹尧像天一样高大,尧的功绩像天一样伟大。例(2)描绘孔子听到《韶》这种音乐,竟然“三月不知肉味”,这显然是用夸张来描绘孔子对《韶》的欣赏和赞美。《论语·八佾》中记载:“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那是直接称赞《韶》的尽善尽美,而这里是用夸张来称赞《韶》的尽善尽美,两相比较可以看出,用夸张来称赞,表达更加形象有力。例(3)是孟子用夸张来阐述他提出的最大最刚、充满天地之间的浩然之气。例(4)是孟子用夸张来表述他的充分自信。以上几例都是扩大夸张。例(5)、例(6)则都是缩小夸张与扩大夸张并举。“力不能胜一匹雏”、“拔一毛”都是缩小夸张,“举百钧”、“摩顶放踵”都是扩大夸张。两类夸张并举使用,在夸张的同时又运用了对比,这就使得夸张的效果更为强烈。

(二)道家的扩大夸张和缩小夸张

道家的夸张也是扩大夸张和缩小夸张兼备。如:


(7)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道德经》四十二章)

(8)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庄子·逍遥游》)

(9)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庄子·齐物论》)

(10)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

(11)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庄子·大宗师》)


例(7)是老子用夸张来阐述“道”。“‘道’是老子哲学的中心范畴和最高范畴”,“‘道’是原始混沌”,“‘道’产生万物”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第20页。,因此用夸张来阐述它较为合适。老子较为严谨,所用夸张不多。庄子用夸张较多。例(8)是庄子用夸张来描述鲲鹏的形象。例(9)是庄子用夸张来描述“至人”形象。例(10)、例(11)都是庄子同时用扩大夸张和缩小夸张来宣传“万物齐一”的思想。“秋毫之末”本是极小的,却扩大为“大”;“太山”本是极大的,却缩小为“小”;“殇子”本是夭折,却扩大为“寿”;“彭祖”本是长寿,却缩小为“夭”;“在太极之先”本是极高的,却“不为高”;“在六极之下”本是极深的,却“不为深”……这些都是并用扩大夸张和缩小夸张来极言大小、生死、高低、久暂等两端而主张“万物齐一”。(三)其他各家的扩大夸张和缩小夸张

先秦诸子其他各家,有扩大夸张,也有缩小夸张。如:


(12)子墨子闻之,起于齐,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见公输般。(《墨子·公输》)

(13)是以百人事智,而一人用力。事智者众,则法败;用力者寡,则国贫,此世之所以乱也。(《韩非子·五蠹》)

(14)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孙子·谋攻》)

(15)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战国策·秦策一》)

(16)善钓者,出鱼乎十仞之下,饵香也。善弋者,下鸟乎百仞之上,弓良也。(《吕氏春秋·功名》)


例(12)的“十日十夜”,《吕氏春秋·爱类》、《淮南子·修务训》、《世说新语·文学》注、《文选·广绝交论》注,都引作“十日十夜”。但也有不同记载。清人孙诒让指出:“《神仙传》云:‘墨子闻之,往诣楚,脚坏,裂裳裹足,七日七夜到,见公输般而说之。’与诸书所云又小异。”孙诒让:《墨子闲诂》,见《诸子集成》第四册,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影印本,第293页。其实,不必弄清是几日几夜。十日十夜也好,七日七夜也好,都是夸张之词。这是为了宣扬墨子不辞辛苦,摩顶放踵,推行“兼爱”、“非攻”思想。这一例是墨家的夸张。例(13)的“百人事智”是扩大夸张,“一人用力”是缩小夸张,两者并举,一“众”一“寡”,表明了韩非子反对“言谈者”重视“动作者”的主张。这一例是法家的夸张。例(14)是兵家的夸张。“百战百胜”显然是夸张之词。例(15)是苏秦最初游说秦惠王连横时的一段话,其中不乏“战车万乘,奋击百万”等夸张之词。这一例是纵横家的夸张。例(16)的“十仞之下”、“百仞之上”都是夸张之词。这一例是杂家的夸张。

二 展现百家争鸣、虚实相生的崇高美

先秦诸子所处的时代,是我国古代社会政治大变革的时代,也是学术文化光辉灿烂的时代。当时,政治上诸国争雄,策士兴起;学术文化上诸子蜂起,百家争鸣。各家为了表明自己的主张,宣传各自的学说,驳斥异己的观点,游说诸国的君主,都十分重视论说的语言艺术,而夸张则是他们常用的手法之一。从审美的角度看,诸子百家运用夸张显现的都是崇高之美。宗白华说:“先秦诸子所处的艺术环境是一个‘错彩镂金,雕缋满眼’的世界。”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第35页。这样的世界崇尚的是崇高之美。李泽厚认为:“所有民族都一样,无论从历史或逻辑说,崇高、壮美、阳刚之美总走在优美、阴柔之美的前面。”李泽厚:《华夏美学》,见李泽厚《美学三书》,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第272页。情况确实是这样。如前所论的《尚书》中的夸张展现的是崇高之美。《诗经》中的“崧高维岳,骏极于天”的描述及先秦散见歌谣中“受福无疆”的祝福也是展现的崇高之美,楚辞中的夸张也是展现的崇高之美。再看先秦诸子散文中的夸张,亦复如此。儒家是这样。孔子“大哉尧之为君也”的赞叹和对《韶》的尽善尽美的称赞,表达的是对尧、舜这样的崇高形象的崇敬(“《韶》是舜时的乐曲名”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58,第36页。)。孟子的“至大至刚”、“塞于天地之间”的“浩然之气”,“万物皆备于我”的自信,表达的更是一种崇高之美,用孟子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充实之谓美”。《孟子·尽心下》,见杨伯峻《孟子译注》,中华书局,1960,第334页。李泽厚曾指出:“孔子给予礼乐传统以仁学的自觉意识,孟子则最早树立起中国审美范畴中的崇高:阳刚之美。这是一种道德主体的生命力量。”李泽厚:《华夏美学》,见李泽厚《美学三书》,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第271页。道家的夸张也是显现崇高之美。老子阐述的原始混沌、产生万物的“道”,庄子描述的鲲鹏、“至人”形象,阐发的“万物齐一”的思想,所有这些“也就是庄子最主要的审美对象:无限的美、‘大美’、壮美”李泽厚:《华夏美学》,见李泽厚《美学三书》,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第305页。,庄子亦称之为“天地之美”。《庄子·知北游》中有这样一段精彩的论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见《诸子集成》第三册,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影印本,第138页。这样的天地之间的“大美”,正是道家的夸张中所显现的崇高之美。至于其他各家的夸张所显示的,诸如墨家的天下兼爱,法家的治国以法,兵家的“全国为上”,纵横家的纵横捭阖,等等,可以说都是展现崇高之美。当然,这样说并不是说先秦诸子中的夸张所显现的审美特色完全一样。儒家和道家就有不同。儒家强调的是“充实之谓美”,“塞于天地之间”;道家强调的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一为实,一为虚。李泽厚指出:“儒家强调的是官能、情感的正常满足和抒发(审美与情感、官能有关),是艺术为社会政治服务的实用功利;道家强调的是人与外界对象的超功利的无为关系亦即审美关系,是内在的、精神的、实质的美。”李泽厚:《美的历程》,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第89页。但是,儒家和道家又具有一致性、互补性,李泽厚提出“儒道互补”,他指出:“庄子尽管避弃现世,却并不否定生命,而无宁对自然生命抱着珍贵爱惜的态度,这使他的泛神论的哲学思想和对待人生的审美态度充满了感情的光辉,恰恰可以补充、加深儒家而与儒家一致。所以说,老庄道家是孔学儒家的对立的补充者。”李泽厚:《美的历程》,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第89页。实际上,儒道互补表现在两家的夸张审美上,可以说就是我们常谈的虚实相生。正是这样的儒道互补、虚实相生,构成了儒道两家的夸张所展现的崇高之美的审美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