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楚辞中的夸张及其审美
一 楚辞中的夸张
楚辞中的夸张很多,大都为扩大夸张,也有缩小夸张。如:
(1)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离骚》)
(2)乘龙兮辚辚,高驰兮冲天。(《九歌·大司命》)
(3)九折臂而成医兮,吾至今而知其信然。(《九章·惜诵》)
(4)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九章·涉江》)
(5)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招魂》)
(6)经堂入奥,朱尘筵些。砥室翠翘,挂曲琼些。翡翠珠被,烂齐光些。(《招魂》)
(7)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卜居》)
例(1)是《离骚》中的一段文字。这段文字夸张有力、想象丰富。天池饮马,扶桑拴马,折木拂日……月神、风神、雷神供驱使,神池、神树、神马供使用,真是神奇无比。例(2)是《九歌》中很明显的夸张。例(3)的“九折臂而成医兮”是夸张之词。《左传·定公十三年》曰:“三折肱知为良医。”这也是夸张之词,并且是人们的习惯说法,作为成语流传至今。这里的“三”、“九”都是虚数,表示往多的方面夸张。屈原不用“三”而用“九”,夸张之意更为强烈。这正如汪中《述学·释三九》所说:“生人之措辞,凡一、二之所不能尽者,则约之三,以见其多;三之所不能尽者,则约之九,以见其极多。”屈原夸张惯于用“九”。《离骚》中有“九死”、“九天”、“九畹”、“九辩”、“九歌”、“九州”、“九疑”等,《天问》中有“九重”、“九天”、“九子”、“九首”、“九衢”、“九辩”、“九歌”、“九会”等,《招魂》中有“九首”、“九关”、“九千”、“九约”、“九侯”等,均是以虚数表示夸张,以见其极多。例(4)的“登昆仑兮食玉英”,朱熹注:“登昆仑,言所至之高;食玉英,言所养之洁。”这显然是夸张,屈原用以表示自己的高洁。这一例的其余两句也显然是夸张。例(5)、例(6)是《招魂》的两大段文字中的几个句子。《招魂》以两大段文字为正文,王逸指出这两大段文字是“外陈四方之恶,内崇楚国之美”。在描写四方之恶时,屈原把上下四方的天、地、人、鬼、虎豹、豺狼的险恶极力铺陈夸张;在描写楚国之美时,屈原把楚国的居处、陈设、饮食、歌舞、游戏的美好极力铺陈夸张,以招“魂兮归来”。这样的铺陈夸张,开了汉赋铺陈夸张的先河。例(7)的“蝉翼为重”是扩大夸张,“千钧为轻”是缩小夸张,两种夸张并用,并两相对比,修辞效果强烈,借以说明当时楚国是非颠倒、黑白混淆的黑暗现实。
二 展现充满神话色彩与浪漫激情的崇高美
楚辞中夸张的审美,与《诗经》及先秦散见歌谣中夸张的审美具有一致性,也是展现的崇高之美。“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乘龙兮辚辚,高驰兮冲天”、“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想象神奇,意气冲天,无疑给人以崇高之感。“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的对举夸张,不仅揭露了楚国是非颠倒的黑暗现实,而且展示了屈原“举世皆浊我独清”的高洁的人格力量,使人肃然而起崇敬之情。由此可见,楚辞中的夸张展现的崇高之美是十分明显的。那么,楚辞中夸张的审美有什么特色呢?我们认为,如果说《诗经》及先秦散见歌谣中的夸张反映的是北方诗歌的审美特色(《楚人谣》除外),那么,楚辞中的夸张则反映了南方诗歌的审美特色。楚辞是南方楚文化的产物,其夸张明显受楚歌、楚舞、楚风的制约。如《九歌》本是在楚国流传的一组民间祭神的乐歌,屈原在此基础上加工锤炼而成诗篇,因而《九歌》中的夸张带有浓厚的祭神楚歌色彩。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九歌》中的夸张在当初的表现也是载歌载舞的。王逸指出:“《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巫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这是南方楚国的诗、乐、舞同源的表现。它同《诗经》及先秦散见歌谣的诗、乐、舞同源既相一致,展现崇高的、热烈的美,又表现出楚文化特色。从楚文化特色的角度来看,楚辞中的夸张带有浓厚的神话色彩和炽烈的浪漫激情。这是与北方诗歌中的夸张不同的。马茂元认为:“我国和世界其他文明古国一样,本来也是一个富于神话的国家。可是到了周朝,代表北方文化的正统经典却把古代遗留下来的丰富多彩的美丽神话一概加以高度的‘历史化’……儒家的创始人孔子‘不语怪、力、乱、神’,他有意把神话变成他理想中的历史……保存在南方楚国的典籍,它的面貌当截然和北方不同,这在屈原的作品里就可以看出。”楚辞中的夸张正是这样。这从我们所举的例(1)《离骚》中夸张的神话描写这一段文字中就可以看出。其实,《离骚》中夸张的神话描写远不止我们所举的这一段文字,其他还有不少。我们如果再把视野扩大到整个楚辞,那么可以看到,楚辞中诸多的夸张都与神话有关。《离骚》中的神话描写,《九歌》中对诸神的歌颂,《天问》中保存的神话故事,《招魂》中的铺陈夸张,都充满神话色彩和浪漫激情。游国恩在论述《招魂》的夸张时说:“诗人描写四方的可怕与故乡的可爱都用了极其夸张的手法,在形象上造成鲜明的对比,这样,就大大地加强了动人的艺术效果。想象与夸张的手法,在屈原以前的诗歌中当然也已有所表现,但通过屈原的独特创造,这种手法便得到极大的发展,成为一种比较成熟的积极浪漫主义因素。”这不仅是对《招魂》的夸张的确切评说,而且也是对整个楚辞的夸张的确切评价。李泽厚认为,楚辞集中代表了“充满浪漫激情、保留着远古传统的南方神话—巫术的文化体系”。楚辞中的夸张,正是在这南方楚文化体系的制约下,在展现的崇高之美中体现出充满神话色彩和浪漫激情这样的审美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