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诗经》及先秦散见歌谣中的夸张及其审美
一 《诗经》及先秦散见歌谣中的夸张
(一)《诗经》中的扩大夸张和缩小夸张
《诗经》中夸张不少,不但有扩大夸张,而且有缩小夸张。如:
(1)崧高维岳,骏极于天。(《诗经·大雅·崧高》)
(2)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诗经·卫风·河广》)
(3)干禄百福,子孙千亿。(《诗经·大雅·假乐》)
(4)周余黎民,靡有孑遗。(《诗经·大雅·云汉》)
(5)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诗经·豳风·七月》)
(6)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
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
乘马在厩,摧之秣之。君子万年,福禄艾之。
乘马在厩,秣之摧之。君子万年,福禄绥之。(《诗经·小雅·鸳鸯》)
这里的前四例,例(1)、例(3)是扩大夸张,例(2)、例(4)是缩小夸张。刘勰曾对这四例明确加以分析:“言峻则嵩高极天,论狭则河不容舠;说多则子孙千亿,称少则民靡孑遗。”可见刘勰就指出了《诗经》中不但有扩大夸张,而且有缩小夸张。在绪言中,我们说缩小夸张是从扩大夸张类推出来的。事实应该是如此。最先产生的是扩大夸张,如前面论述的《尚书》中的夸张是扩大夸张。现在我们来分析《诗经》中的这些夸张。既然可以往高大处说“崧高维岳,骏极于天”,那就可以往狭小处说“曾不容刀”、“一苇杭之”;既然可以往多处说“子孙千亿”,那就可以往少处说“民靡孑遗”。类推机制是人类认知及语言发展的一个基本机制,夸张的发展也可证明这一机制的作用。例(5)、例(6)也都是夸大夸张。“万寿无疆”、“君子万年”这些祝福性内容是当时常见的夸张所表达的内容。
(二)先秦散见歌谣中的扩大夸张和缩小夸张
除了《诗经》之外,先秦的散见歌谣中也不乏扩大夸张和缩小夸张。如:
(7)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
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
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赓歌》)
(8)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楚人谣》)
(9)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旨酒令芳,笾豆有楚。咸加尔服,肴升折俎。承天之庆,受福无疆。
(《士冠辞》其中两首)
(10)皇尸命工祝,承致多福无疆。于女孝孙,来女孝孙。
使女受禄于天,宜稼于田。眉寿万年,勿替引之。(《嘏辞》)
例(7)出自《尚书·皋陶谟》,明代冯惟讷辑《古诗纪》作了收录,今人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也作了收录,题名《赓歌》,并且校曰:“《白帖》作‘元首起哉,百工喜哉,万事熙哉’。”其中的“百工”、“万事”均为夸张之词。这是扩大夸张。例(8)是缩小夸张,可见当时缩小夸张已为人所常用。这首《楚人谣》感情激越,通过缩小夸张充分显示了楚人的深仇大恨。所以清人沈德潜评之曰“哀痛激烈”。例(9)是士加冠时的祝辞,其中的“眉寿万年”、“受福无疆”都是用夸张来表达祝福性的内容,这样的内容在《诗经》的夸张中也多有所见。例(10)是祭祀时的祝辞,其中的“多福无疆”、“眉寿万年”也是用夸张来表达祝福性的内容。这首《嘏辞》,可与《诗经·大雅·既醉》互相参看。今人高亨对《既醉》作注说:“周代祭祀祖先,有人装祖先的神,其名为尸。在祭祀中,由祝官代表尸,向主祭者说一些赐福的话,这叫做‘嘏辞’。这首诗当是祝官致嘏辞后所唱的歌,可以称为嘏歌。”《既醉》中也有“君子万年,介尔景福”这类用夸张来表达的祝福性的内容。这就说明,先秦散见歌谣中的夸张与《诗经》中的夸张具有密切的联系。
二 展现热烈的崇高的美
从审美方面看,《诗经》及先秦散见歌谣中的夸张展现的是热烈、崇高的美。“崧高维岳,骏极于天”的慨叹,展现的是人们面对高峻的嵩山油然而生的高山仰止的崇高美感。“万寿无疆”、“眉寿万年”的祝福,展现的是人们对美好愿望的向往和崇拜。“一苇杭之”、“曾不容刀”的描述,展现的是藐视宽广的黄河的强大信念和精神力量。“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传言,展现的是弱楚抗击强秦的坚强意志和必然趋势,三户虽少,但蕴藏的精神力量巨大。诚然,体积大、数量大能展示崇高之美,但体积小、数量小而精神力量巨大同样能展示崇高之美。这里的弱楚抗击强秦,如同朱光潜赞赏的屠格涅夫笔下的麻雀抗击猎狗,同样令人感到崇高。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明显看出《诗经》及先秦散见歌谣中的夸张展现的崇高之美。现在我们再进一步分析其展现的崇高之美的特色。这可以从当初歌谣的情况中看出。当初歌谣的情况怎样?诗、乐、舞同源应该是当初情况的反映。朱光潜就明确指出“诗歌与音乐、舞蹈同源”。朱自清对此有过通俗的说明:“诗的源头是歌谣。上古的时候,没有文字,只有唱的歌谣,没有写的诗。一个人高兴的时候或悲哀的时候,常愿意将自己的心情诉说出来,给别人或自己听。日常的言语不够劲儿,便用歌唱;一唱三叹的叫别人回肠荡气。唱叹再不够的话,便手也舞起来了,脚也蹈起来了,反正要将劲儿使到了家。碰到节日,大家聚在一起酬神作乐,唱歌的机会更多。”这种载歌载舞的状况,最能体现人们的审美特色。况且,“美”字本身也能透露出诗、乐、舞同源的迹象。李泽厚等考察“美”字的意义,认为除了《说文解字》训释的“美,甘也,从羊从大”的意义之外,“美”字的最古解释是“羊人为美”。根据甲骨文、金文的字形“美”字“上边作‘羊’,下边作‘人’,而甲文‘大’训‘人’,像一个人正面而立……这些字形,都像一个‘大人’头戴着羊头或羊角,这个‘大’在原始社会里往往是有权力有地位的巫师或酋长,他执掌种种巫术仪式,把羊头或羊角戴在头上以显示其神秘和权威。这是原始的‘狩猎舞’、‘狩猎巫术’。这种‘狩猎舞’、‘狩猎巫术’往往与图腾跳舞、图腾巫术结合起来……这是一种美的巫术礼仪,也是一种原始的歌舞和诗歌……可见美最初的含义是‘羊人为美’,它不但是个会意字,而且还是个象形字”。据此,李泽厚认为“美、舞两字古同源”。这种“羊人为美”的歌舞至今在羌族人的歌舞中还有体现。再从当时的情况看,《诗经》305篇,都是可歌可舞的。《诗大序》曰:“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诗经·郑风·子衿》毛传曰:“古者教以诗乐,诵之,歌之,弦之,舞之。”《墨子·公孟》曰:“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这些都说明了《诗经》各篇是可歌可舞的。至于先秦散见歌谣,也是可歌可舞的。据《尚书·皋陶谟》记载,《赓歌》就是在“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庶尹允谐”的“共同欢舞”的场合中的“君臣唱和”之作。至于《士冠辞》、《嘏辞》,都是一些仪式中的祝辞。在那样的场合中,载歌载舞是可以想见的。总之,《诗经》及先秦散见歌谣都是可歌可舞的,诗、乐、舞同源,舞、美同源,当时的诗、歌、舞最直接地显现了人们的审美特色。李泽厚认为,“它们浓缩着、积淀着原始人们强烈的情感、思想、信仰和期望”。歌舞常常是很夸张的,“要将劲儿使到了家”,李泽厚描述原始歌舞为“如火如荼,如醉如狂,虔诚而蛮野,热烈而谨严”。当时歌舞的夸张情形今天已经较难考证,然而,靠文字记载下来的《诗经》及先秦散见歌谣中的夸张,却能够使我们看到那“将劲儿使到了家”的情形,看出当时人们的审美特色——追求热烈、崇高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