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千年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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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搭车游戏

——在互相欺骗又互相依赖的世界上

好的,前面的转弯有些过于弯曲,由于太靠近路面右侧以至于车前窗不时会擦过旁边的树枝,因此肖马不得不单手掌握方向盘而另一只手开启雨刷器——刷去落叶的声音比刷去雨滴动听。在漫长的转弯中他一度几乎撞上护栏,他的确不是个好司机,有时甚至不敢超车。今天吹着《桂河大桥》中行军的口哨在206国道上驾驶汽车,像往常一样漫无目的,天气在同样摄氏度的日子里估计是最好的,若是就这样下去,他的汽车或许会缓缓滑向转冷的秋天。

目前的车内温度是26.3℃,他在这里安装了煤油温度计是出于安全考虑,这样可以避免这辆1966生产的老爷车自燃的时候连自己一起烧了。已经路过许多交通指示牌了。每当出现两个或两个以上地名时他都会停车,用类似于抛硬币的方式决定方向。比如去往A城与B城的分岔口,他下车和高速公路收费员打招呼,然后根据她的回答是否符合自己的猜测来选择,他猜对了,于是去往距离40km的B城。

他问:“可以让我免费上高速公路吗?”

她说:“去死。”

现在距离下一个加油站还有15km,肖马看着指针显示的不久后会趋于零的油量不禁担忧起来,不得不加快速度,有时会觉得他是在用金属壳子将自己从一个地方运到另一个地方,作为一件给亲人、朋友乃至陌生人的礼物或馈赠。他们很高兴,可是肖马不高兴。肖马有个销售汽车的父亲,而他却给肖马买这样一辆古董,这让肖马很难理解。

前面有人伸出表示想要搭车的手势——那真像一束新鲜的瓶中插花,对肖马而言,这是绝佳的停车借口,他停止吹口哨并稍微梳理了一下发丝,然后径直超过了她——一个貌似无助的少女,她的出现与消失就像一页被翻过去的无字纸张一样留下突然的空白。只有类似镜子反光的她的眸子在他的记忆中闪耀了一下。

大约超过一百米后,也就是她放弃刚刚起步的追赶之后,他一边缓缓倒车一边通过后视镜看清了她的表情,他从打开一多半的车窗探出脑袋:“想要搭车吗?我的直觉是这样告诉我的,当然还有你的手势以及你的女式背包佐证了这一点。”

她撩了一下因为起跑而弄乱的头发:“你明明已经离开了,为什么又要回来面对你刚刚选择无视的弱者——即我。”

“为了不让自己在以后后悔。”肖马说出计划好的话语,若是一开始就停车这句话就无法说出口了。他替她打开车门:“其实我挺羡慕你的,可以从来来往往的车辆中选择自己中意的一辆。”

“可以帮我打开后门吗?”她抻了一下连衣裙的裙角,这时他发现其过于苗条的腰间系着一条可有可无的细带。他打开了后门:“看来你对陌生人有着与生俱来的敏感呢,虽然我不是雷锋,可你也不至于怀疑我这个靠假驾驶证开车的、刚刚成年的年轻人的人品与道德吧?”

“没有的事,请在下一个城镇为我停一下车。”她连续关了两次才关上车门,“我非常相信你的人品,只是出于直觉我不相信你的驾驶技术。”因为没有构思好接下来的对话,肖马只顾点头。她的年纪大概二十,出现在路边的理由绝不是为了等他或等别的什么,她在寻找些什么。他轻轻咳嗽:“尽管你比我年长,可我还是想说——当然我并非特意强调你比我年长这一点——可不可以不要在座位上给脚趾涂油,我受得了那油漆一样的味道,可是我受不了透过后视镜看见你露出大腿。”

“可以。”她穿好鞋子,继续说,“嘿,刚刚驶过的那辆白色跑车,上面的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和女友接吻。而你无法分心,因为你还是个注意力无法集中的孩子。”她的话几乎让他想猛踩刹车或油门,那太伤人心了,他马上想到她可以通过镜子看见他的表情,他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哦,怪不得那辆车总想靠左行驶。还有那条黑色连衣裙和你很配,我估计白色、紫色、蓝色、青色……也都如此。”

她说:“谢谢,我是去男朋友那里,在漫长的暑假里我还参加了实习的工作。还有一点我想告诉你,即使你主动在我面前停车,我也不会将你误认为出租车司机或代理出租车司机。”

“如果你为了什么而改变原先的打算呢?就像我一样,现在我不再追求之前追求的事情了。”肖马微笑着说,从出发开始他就一直在计数,计算从他相反方向驶过的车辆,不过由于走神、错觉、被别人超车的紧张,那变成了一个相当混乱的数字。偶尔他会想从车窗伸出手摘路边行道树上的叶子,当然由于驾驶座在左侧的缘故够不着。

这辆蓝色的伏尔加牌汽车是高尔基汽车厂1966年生产的,也算是进口货吧。将近五十年前的汽车驶过动荡的岁月来到他身边?当然不是,没有那么浪漫。它只是在售价一次比一次低的转卖中到了他父亲手中,再到了他的手中,他更换了所有的轮胎、前防撞梁、点火线圈、控制盒、传感器……反正他怀疑自己只得到了苏联生产的金属壳子。

不管怎么说,肖马在二十一世纪的第二个十年里,终于摆脱了教会自己骑自行车和摩托车的父亲,因为父亲不会驾驶汽车。对于追求时髦的他来说,父亲的说法已经过时;对于在公路上以时速四十公里行进的他来说,有太多的东西得抛诸脑后。这是场无目的的旅行,当夜幕降临他会将车停在自己家旁边的空地上,父母以为他回到了家中,其实没有,他只是暂停了次日得重新出发的旅行,他和熟悉的生活正在渐行渐远。

他调整了后视镜以便可以看清楚她,当然她也可以看清楚他,他一边转动方向盘驶入加油站一边提议:“我们谈谈自己如何?”

“先从我开始吧,我刚刚年满十八,高中毕业。喜欢的东西和讨厌的东西一样多,这辆车是父亲低价买给我的,目前我纯粹是在国道上浪费汽油,因为我只是在无目的地开车。”

“我喜欢穿过山林里的马路时车身与树枝摩擦的声响。”

“我嘛,二十一岁。”她突然将手臂从后面伸出调整后视镜的角度,他闻见了肥皂的香味,她将手收回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两人相互交谈时,看不见对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说谎。麻烦你加油快一点,不然我要迟到了,另外我想告诉你我只交过一个男朋友,可能比你交过的女朋友要少,可问题是他现在还是我的男朋友。”

他踩下刹车在加油设备前停下,下车加好油后他并不急着离开。有时人生是从一个加油站到另一个加油站的旅程,有时人生是从一段婚姻到另一段婚姻的旅程,有时人生是从一位亲人死去到另一位亲人死去的旅程……总之生活在接连不断的相似时间中继续,做下记号再离开是一种传统。若是现在问他要到哪里去,他会回答——离开以前的我到以后的我那里去。

一辆要加油的摩托车等在后面,这时他才发现左方向灯没关,这下他没有了待在车外佯装检查散热器的理由。他盖上前盖板,回到车内一边启动汽车一边对她说:“好吧,我承认自己浪费时间的行径只是为了造成你的迟到。你其实应该戴上黑色发卡的,不然就戴上丝框眼镜。这样可以为你增添一点不张扬的魅力。”

在下一个城镇她叫他停车后便下车离去,听到并不正确的关门声后,他没有纠正只剩下背影的她的错误,重新吹起口哨驶向别处。她在他的视野中最终消失前路过了一块巨幅电影宣传板——就画面创意而言实在平庸,接下来他看见了好几幅这样的东西。

公路上最不稀奇的就是的意外事故,在一个转弯,肖马目睹了一场追尾车祸,一辆装载了塑料管的轻型东风货车撞上了一辆面包车。他下车上前观察,前车的司机至少已经昏迷,而后车的司机显得既紧张又激动,完全不知所措,毕竟追尾事故尾车负全责。他掏出用于野外做饭的打火机替那个清醒的司机点燃其一直点不燃的香烟:“伙计,你开我的而我开你的汽车分别离开好不好?虽然我那辆车是老爷车,可你的车也是便宜货,何况现在车头有些轻微变形了。”

“什么?”司机觉得不可思议,伤势轻微的额角正渗出鲜血。

“跟你相撞的那个倒霉鬼估计得送去医院输血。”肖马一次次在司机跟自己之间扣燃打火机的火苗,这是仅值两块钱的便宜货,在这个晴天雨天交错的夏天,肖马还没有造成过一次野外火灾,“这么说吧,我想跟你交换的并非汽车,我想用目击证人的身份交换你肇事车主的身份,你开我的车送那个家伙去医院,而我开你的车肇事逃逸。我喜欢逃犯这种冷酷而又不失浪漫的身份。”

司机缓缓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然后默不作声地闭上眼睛,许久之后,点燃第二根香烟才点头答应。肖马说:“快点,不然前面那个家伙会死于失血过多的。”

半小时后肖马得偿所愿地踏上了逃亡之路,他已经想好了假名,也准备好去更换一块车牌。虽然这一切只是儿戏,那个肇事司机似乎没有思考就做出了决定。这是会被一眼看穿的障眼法,肖马这么做只是为了游戏。离开现场时他按喇叭向不再属于自己的伏尔加汽车挥手告别:“别了,Volga。你有着令人过目不忘的色调、性感的方向盘、舒适的座椅……我为自己如此煽情的告别感到一丝恶心、一丝调皮。”

要立即熟练地掌握一部新车的确很困难,他必须集中注意力开车。对司机而言,公路不存在地平线,只存在斑马线。全神贯注的结果是他发现这种职业距离死亡很近——即使再普通不过的日子和再普通不过的天气都可能由于血腥而变得不同寻常。幸好这里不是澳大利亚,他可不喜欢遇见横穿道路的袋鼠,那种长着育儿袋的动物会在酷热得让人产生幻觉的天气里站在公路中央停留。它们能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被卷入车轮的命运,似乎是为了开玩笑,或者是单纯地由于思考而不小心出神了——就像牛顿那样。

路旁不时会出现西瓜摊贩,每次他都想停下又最终作罢,他对自己说——不急,等价钱从八毛钱降到三毛钱再说。等到他发现车前窗的一道细微裂缝时,他已经无暇顾及了。前面的公路中央出现了一只略微反光的袋鼠,不,是一个在阳光下格外醒目的少女。反光的是她的大号墨镜、银色手表、金属腰带扣……

由于是视野开阔的地带,他踩刹车的时机拿捏得非常巧妙,在刚好可以吓到她的距离停车,然而她却无所谓地靠近,打碎了他恶作剧的想法。他来不及抱怨,她就匆匆摘下精致的草帽,不等他答应,她就将其从车窗放入到座椅上:“有人在追踪我,他或他们肯定躲在某个角落里进行监视……拜托,可不可以带我逃离这里?”

她以如此轻描淡写的口气恳求他,可他却一时语塞,只是默许她上车,一会儿之后才想到了一句打破沉默的话语。她正在旁边的副驾驶位置上玩弄其置于两膝之上的草帽帽檐,沙沙的声响让人联想到风吹稻田的声音,他一脸严肃地问道:“那跟踪你的人在哪儿?”

“在这个世界的某一座城市、某一片湖泊、某一处可以深入地心的洞穴、某一座公寓,我也不太确定,只知道他或他们有着特别的眼睛。”她非常正经地回答,略微压低墨镜与他目光相对,“那么你呢?你要去哪儿?不介意我在这里喷香水吧,我有点受不了车里的怪味。”

“当然不介意。”他看见她重新戴好发夹再掏出一瓶琥珀色的香水对周围进行喷洒,“我要去没有警察、没有司法、没有监狱的地方,毕竟我正在逃避通缉——不知道通缉令有没有这么快下达,反正你正在跟一个罪犯逃亡。”

他记得鲸鱼的分泌物是制作香水的原料,而香水这种奢侈品是为不爱洗澡的法国王室成员发明的,总之他对这种液体非常反感,而她却不知收敛地问他:“我可以吸根香烟吗?”

“不行。”他果断地反对。她有些不甘心地从嘴唇间取下香烟,噘起下唇:“为什么?”

他停下车,从记事本上撕下一张纸写下“禁止吸烟”,然后用透明胶布粘在她旁边的车窗上:“因为这个。不需要更多的解释了吧。”她将脸倾向一旁,因为梳了辫子,后颈裸露出来,她一边哼着《天空之城》的曲调一边暗示她不高兴了。他最擅长的是用性格的棱角刺伤身边的人,而不擅长用语言安慰身边的人,他说:“我总是一时冲动,现在我还没有亡命天涯的准备,每一次加速都代表我在害怕。”

她似乎有些期待他伏在方向盘上哭泣,嘴角挂着一丝容易察觉的微笑,或许她跟他一样都是心理诈骗的行家。显然她较为年长,过分的打扮加深了他的这种印象,看来他也应该蓄胡子才是,他说:“我以前警匪片看得有些多,没完没了地追逐似乎是正邪之间的永恒宿命,可其实真相是观众头脑简单而已。跟一个刚刚成年的逃逸犯同行——你觉得是刺激还是浪漫?”

“无聊,我觉得像织毛衣的无聊。”她那戴了戒指的手轻轻擦过他的发梢,又嗤笑了一下,“你没有必要强调自己已经成年,不然就太孩子气了,我倒挺喜欢你的,姐姐对弟弟的那种喜欢。”

接连两次被人嘲讽年轻,他没有太多愤怒,还能够若无其事地直视前方,说真的,他有些希望车窗是可以聚光的凸透镜。对于今日之后要做什么他还没有想好,他只是一时冲动地认定驾车逃逸时有警车追踪很是惬意,很是让十八岁的青年感到憧憬。因此他知道自己后悔是迟早的事情,也许那会发生在下一个岔路口,也许那会发生在她偷偷地点燃香烟又立即熄灭之后。

她点燃一支庐山牌香烟又立即熄灭,再凑上前嗅那一丝飘起的烟雾:“我的偶像是娜塔莉·沃佳诺娃,你认识吗?她登上过《CQ》杂志,而且嫁给了一个我也想嫁的有钱人。我想做模特,有产品形象模特、试衣模特、礼仪模特……我想做时装模特。”

“你不觉得你目前的穿着打扮过于时髦?从你的漂亮里我看见了一丝做作、一丝早熟和一丝戏弄别人的调皮。为了表现青春靓丽而穿得像个模特,难道你打算将自己托付给展览方供男人参观不成?千万不要告诉我我正在将你送往那样的地方。”这辆汽车可以播放音乐,可尽是些俗气的流行音乐,自然不可能有德彪西的《大海》,一次次按下按钮的他只能一次次失望。

“如果我告诉你,其实你是把我从超市的服装展区送往车展的一辆丰田汽车旁,你会怎么做?”她直白地说,“那个车展在不远处城镇的中央广场举行,我是86号车模。”

“那么请你在这里下车,穿高跟鞋步行前往,觉得困难的话可以赤脚前行。”他停下车,以天真而感伤的目光面对她,此刻一辆播放音乐的黑色轿车从旁边驶过,他来不及听清那首曲子。她打开车门再戴上草帽,下车后送他一个玩笑似的飞吻:“谢谢你送我这一程,虽然没有到达车展现场。拜拜,我是不会光着脚在发烫的柏油路面行走的。”

等她关上车门,他在驶离前对她说:“少吸烟,那会让你的肺变得不漂亮的,再见。”将她留在半路的确显得有些过分,不过她表现出满不在乎的表情,并略微压低帽檐,目送他以四十公里每小时的速度离去。

车载音乐里没有一首他喜欢的音乐,他深感失望,不断加速,路旁的行道树在他眼中重叠出森林的景象,鸟与鸟鸣叫的距离被车速缩短了,每一下风动都会触动寂静,他仿佛是漂浮物划过那绿色世界的边缘,目光穿过枝叶交错间的疏漏看见了彼端永恒的夏天。

他想自己对某些事感到后悔了,几乎无法挽回,可他还是得抛弃这辆犯罪的车子。

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他就找到了举行车展的广场,找到了86号的黑色丰田牌汽车,他在旁边停下。还没有下车,销售经理就过来提醒他:“这里是展区不能停车,把车开到停车场去,还有你怎么跟你爸解释这辆车头受损的车?”

“我想要86号车,想把它开出去兜风再开回来,没意见的话就把车钥匙交给我,如果出现损坏我会直接向我爸赔偿的——估计开给我的条件是乖乖去上大学,反正这里所有的车都属于他。”这里是肖马父亲公司举办的车展,若是以往他会千方百计地绕道而行,这次却反常地没有,似乎某个人促成了这种意外。他父亲出售车却不会驾驶车,这样一来跑不赢肖马的父亲只能一直远远看着儿子的背影。

销售经理一边用手机拨号码一边说:“我问问你爸爸?”

接完电话后他将亮晶晶的钥匙交给肖马,他坐在新车的前盖上接过,销售经理说:“老板要我告诉你油箱里只有三分之一的油,还有你抛弃那辆老爷车是对的,抛弃这辆货车也是对的,但是如果抛弃这辆连牌照都没有的新车是不可原谅的。还有,由于技术差劲在三岔路口出车祸的话,也是不可原谅的。”

“转告我爸爸,我既不喜欢他也不讨厌他,我尊敬他。我这一生似乎注定在车轮上度过,不管他信不信。”他坐在崭新的座椅上发动汽车,跟穿黑西装的经理告别:“我这么做只是为了开一个玩笑,虽然我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抛弃还是追求一个女孩。”

重新上路的他有些亢奋,为了父与子之间的默契,之前他的父亲甚至没有要求他接电话,他父亲对他的选择保持沉默——也就是默许他的选择,作为交换条件,他也必须将父亲提出的意见作为选择之一。他父亲教会他的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如何拒绝,拒绝是一种会发出关门声的艺术。

三分之一的油量足够行驶很远了,在国道上是很难相信路会有尽头的,不停地路过交通指示牌、某地欢迎你的广告、大同小异的现代建筑……长期这样势必会对一些东西产生厌倦。但是他喜欢路过骑自行车的小学生、流浪的宠物、年轻漂亮的异性……不管加速或者减速,他都是在围绕某个中心打转,行驶路线不像是在画一条直线,而像是在画一团密集的涂鸦。

远处有一对青年男女在散步,他主动在他们旁边停下,按一下喇叭再对那个女孩说:“请问X镇怎么走?我不认识路,可能还没有抵达,也可以能已经路过。”

她喝一口冰镇饮料后说:“是的,你已经错过了。有点儿远,岔路口太多,我无法告诉你确切的位置。”她旁边的男生直至肖马按喇叭时才停止牵她的手,他扶一下黑框眼镜看着肖马和她交谈,肢体语言流露出一丝不安,不停地以鞋底摩擦地面发出不满的声响。

肖马对她说:“你可以上车帮我指路吗?应该不怎么远的,天黑之前肯定能送你回来。”她穿着长款雪纺衬衫配牛仔裤,在左手腕上系着一块细表,她不时会把垂至胸前的头发撩至肩后:“为什么提这么过分的要求,太天真了还是太自私了?”

“这样你就可以有借口远离身边的眼镜男了。”他直截了当地说。本来预见她会犹豫的,然而她却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个理由不错,我挺喜欢,麻烦你开一下车门。”

几乎难以令人置信,虽然心底存在着一丝期待,然而他也没有想到可以这样轻而易举地将她从那个人身边捎走,那个男生木然地看着他们离去,她已经说了明天见可他没有任何回答。很长时间里车内只有她指示方向的声音,肖马没有来得及买一张音乐光碟试试新车的播音器,这让他觉得十分可惜。

“我喜欢蓝色。”他终于开始尝试交谈。

“你喜欢我。”她轻描淡写地拆穿了他的想法。

深呼吸之后他才找话搪塞过去以避免尴尬,而她则若无其事地告诉他应该在下一个路口左拐,其实他想右拐的,反正他对去哪儿无所谓,只要不是交通规则是靠左行驶的国家就行。她在玻璃上画一个又一个看不见的圆圈,似乎对透明情有独钟,对身边的人则不屑一顾。

这时阳光是从偏左的角度射入车内的,已经接近黄昏了,低空中应该漂浮着蜻蜓、以植物汁液为食的蚊子、不知名的某种瓢虫……很可惜这个季节没有萤火虫,确切地说,肖马一直没有看见过它们。他说:“我今年十八岁,这是个非常容易让人产生误会的年纪,上个月十四号之后,我便告别了被发条时钟、漏斗、命运轮盘主宰的十七岁。我爸送我的成年礼物是——他说他不会为我生日以后闯的祸买单。不知是处于哪种偶然与巧合,在面对别人的苛责、夸奖或者不屑一顾时,我可以找借口,腼腆地说我才十八岁而已,也可以郑重地说我已经年满十八周岁。”

“这是很有意思的双关语。”

“的确。”她漫不经心地回答。有她在旁边他很难专心致志地开车,由于看见了一个骑摩托车的交警,肖马不得不加速甩了他,尽管他不是交警询问的目标。她说:“你毕业了吗?”

“刚刚毕业。”肖马回答说,看见她的眼睛时他略犹豫了一下,那目光过于清澈,以至于他没有立刻转过脸去。

她抚摸了一下手表的带子,说:“就快要到了。我并不憧憬浪漫,乐于跟别人分享彩纸包装的巧克力味棒棒糖。使我远离那个寡言的男友的人是你,是你的过错,才导致我现在在这里倾诉,最好不要在转过脸来搭讪时还单手握方向盘,很危险的,在这个空间里两个人一起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而略显暧昧的感情是次要的。”

“我只交过一个男朋友,可问题是他现在还是我的男朋友,好了,开过那座拱桥后左拐就可以到你要去的地方,我要在这里下车。”喝光饮料后男生总是喜欢把易拉罐用力捏扁,女生则喜欢把吸管打出一个结,她就是这么做的,而且心灵手巧地编出蝴蝶结。他问:“为什么?我应该把你送回去的啊。”

她平静地说:“因为我远离一个男人不是为了亲近另一个男人。”

他压抑住自己的情感说:“好吧,我也无法一直爱一个不爱我的人。”

在桥上停车后他为她的任性感到气恼,她隔着车窗说:“我不喜欢太过于遥远的问题,太离谱了,你是个高中毕业的学生,我们根本不是同龄人。现在你的目光盯着我,待会儿就该盯着前面不断浮现的事物,那时你会发觉——我不过是一道已经消失的风景。”

一天的旅程就快要结束了,可是他却对明天缺乏期待感,现在那个他从脑海中随便找出的地名,那个城镇就在眼前。他从它边缘驶过,就像打了一个不漂亮的擦边球,或许应该找一个下坡的地方欣赏落日,一个人独自吹《桂河大桥》里行军的口哨,如果回家的方向是正西或正东的话,他会发现自己延迟或加快了太阳下山的速度。

一直想找时间去电影院看《速度与激情》的,然而一次又一次的拖延导致他丧失了兴趣,他对喜欢的东西大多如此。路边出现了一座废弃的小学,从外面就可以看到光秃秃的旗杆,围墙上的标语是几十年前的了。他喜欢过时的东西,走在废弃多年的课桌上一定很有趣,里面或许有一间储存乐器的教室,他被强烈地吸引了。

于是肖马先倒车后加速,他想要直接从锈蚀的铁门穿入,可是这辆新汽车偏离原本的驾驶轨道,突然发生故障一般失去控制,径直撞在校门边最坚固的围墙上,他来不及赞扬毛泽东时代的工程质量,也来不及质问自己的技术怎么差到了这种地步——他本该穿破锈蚀的校门径直停在荒草丛生的操场上的。安全气囊及时打开了,他的脑袋撞到它后反弹,无意识的眩晕持续了几分钟之久,他的鼻梁骨很疼。

这是一场不严重的车祸。

这车真的很不错,防撞钢梁只是轻微变形,要是他爸爸知道只有三分之一的油量最后一点用于这里,不知道会做何感想。旁边的国道上骑摩托车路过的我在小路与国道的相接处停靠,接近前从旁边的草地上折断一支苜蓿,然后问他要不要紧,有什么要帮忙的?我跟他同龄,他的面庞中透露出和我相同的稚气。

他感觉脑袋有轻微的疼痛,无论如何使劲车门也打不开——因为他是往里拉的缘故。我把他弄出汽车,他坐在旁边的岩石上觉得眩晕:“摩托车可以借我吗?我今天换了好几次车了,跟变换面具的魔术师一样。我想去最近的医院,顺便透透气。”

“我送你去吧,我已经被卷入了这场车祸。”我相较于他显得单纯,我身上也看不出一处由于骑摩托车而造成的伤痕。反观他则显得冲动,从骑自行车开始,摔倒就是常事。他说:“不,你不是被动地卷入这场车祸,你是主动地参与这场车祸。我想去医院打一针镇静剂,顺便找一个女孩,这样的情况下你会成为尴尬的第三者。”

我扔掉苜蓿,又摘了一根狗尾草衔住:“无法理解这样的请求,如果是去找一个容易错过的女孩,顺便去医院打一针镇静剂,这样倒是可以理解。”

“好吧,我承认事情如你理解的那样。”

“嗯,其实车祸会把许多不合理的事情变得合理,我借摩托车给你,我觉得你需要吃点头孢拉定胶囊。我将在你这辆漂亮新车的副驾驶位置上等待,不是等待天黑,是等待你重新变得孤身一人回到驾驶位置上,跟我一起而不是跟女孩一起并列,就像两件沉默的植物标本。”

“也许那样的场景即将发生,也许那样的场景不会发生。”我这样做不知道是否出于同情,我会怜悯被命运作弄的人——比如你,你被别人的文字支配着自己的感觉,不安、紧张、轻松、焦虑、愉悦、失落、惆怅、兴奋……都可以形容读者你,似乎你是感情的采集者。可我不会怜悯作弄命运的人,比如我自己。

“你是同性恋吗?”他问。

“不是。”我回答。

“抱歉,我误以为你迷恋我呢。”他握紧离合器,踩下油门。

“我确实迷恋你,生物学家对于稀有昆虫的那种迷恋。”我望着他已经离开的背影。

于是他又一次出没在道路上,一些路灯已经过早地亮起。远处的电线接连不断地架设向更远的地方,有时某处会落满燕子,它们就像五线谱上活动的音符,一次又一次改变不靠谱的旋律。前面有一处标志为三百米长的隧道。

驶入又驶出后他感觉遗失或者得到了什么,只不过那段记忆在回忆终止时只有一段空白。一个女孩对他伸出裸露的手臂竖起大拇指,是请求搭车的手势,她穿着没有袖子的衬衫,配到膝盖的短裙,没有行李,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轻松感。她说:“可以捎我一程吗?你去哪儿?”

“去医院,我得去检查一下自己的脑子有没有问题。”他以食指敲击额头。

她似乎不信:“别开这种玩笑,我也是去医院。”

“请上车,”他做出邀请的手势,“我没有开玩笑,我开玩笑的话,会说导致气温下降到结冰程度的冷笑话的。”

两人在漫长的一天里把不具可行性的事情变为了可能。一个人可以驾驶不同的车辆,一个人可以变换不同的服装——一个人当然也能变换不同的身份。

侧坐在他身后的她笑了,那种姿势只可以看见一边的风景、一边的道路、一边的行人。他故意加大油门以削弱自己的声音:“也许,仅仅是也许,你一次次改变装束,以不同的姿态出现,就像一个懂得植物心跳的卖花女重复出现,却产生不一样的变奏。也许你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在任意的时候搭上我的车离去。”

她的一侧肩膀依靠在他的背上,而面庞斜向还未出现星星的天空,她轻描淡写地说:“假如,也仅仅是假如,在国境之内纷繁复杂的道路上,不管前面会出现隧道、桥梁还是十字路口,你为了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抛弃远离我的车辆换上接近我的车辆,沿着一次次失落的线索寻找我。在漫长的一天里,你千方百计地制造路过我的偶然,只是为了在一个特定的时刻捎我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