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自杀森林
——一个叫肖马的年轻人即将成年
“呐,乌鸦又在叫唤了呢。”爬满藤蔓跟青苔的围墙下,肖马的同桌如此说道,手中的一枝杜鹃花花瓣被他一瓣瓣拈落。
“是猫头鹰,是猫头鹰的声音。”另一个同学坐在不远处的榆树枝杈上,从高处冷静地俯视其他两人,目光中存在着一丝被掩饰的不屑。
“哪里,你们听过吗,以手掩面通过指隙观看的话,可以看到平时看不到的存在。”肖马重新站直,将挽在肩头的校服外套扔到旁边的裸体雕塑的双臂上,然后双手捂住脸,透过指隙仍可以看到他那忧郁的瞳孔。当他将被掩住的面孔转到某个角度时停止了,如同傀儡戏的秀才木偶戛然而止一般,只是没有需要上油的轴承的吱嘎声而已。他放下双手,以右手食指指向坐在树上的同学背后:“看到了,不是猫头鹰也不是乌鸦,是人面的怪鸟竦斯,它在叫唤,它的叫声就是它的名字——那是一张难看的女人面孔。”
树上的同学没有进行思考,条件反射地跳落到遍布枯枝败叶的地面上,再回首看刚才待的树杈上,许多枝叶在颤动。鸟叫声依然在继续,可越来越远。头发上粘了树叶的那位同学并没有问肖马关于鸟的问题,他讨厌深究一件事,那会让原本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变得有关。三个不良少年在红褐色的黄昏中,站在不同的位置凝视不同的方向,天空中缓慢飘动着火烧云,他们没有围成一圈开始打牌,也没有各顾各地掏出廉价打火机点燃廉价香烟。
距离晚自习的上课铃声响起过去了半个钟头,他们却在校外偏僻的道路旁以最无聊的方式打发时间,并非在等待低年级的学生路过好敲诈零花钱。虽然他们都自视为恶人,可堵住小学生以烟头在其面颊上烫出伤疤、再装出一副可怕语气威胁恐吓之类的事情,他们觉得危险度太低、太猥琐——哪怕是抢劫银行也比敲诈弱者有意思。
他们准备在这里捕捉附近经常出没的恶灵——人死之前过强的怨念凝聚的产物。爬满藤蔓和青苔的低矮围墙后面便是发生过凶案的两层式白色别墅,现在已经废弃,所有的门窗上都钉了木条,通过破碎的窗户可以看到黑洞洞的内部,犹如空眼窝的骷髅头一般。多年前一个雨夜,凶手闯入单身母亲跟女儿居住的别墅,从浴室的窗户进入,到处留下湿漉漉的肮脏脚印跟指纹,他并没有直接去单身母亲跟女儿睡觉的卧室。
“他先在浴室拉上帘布,放开淋浴器洗澡,用了护发素也用了沐浴露,连祛痘霜也涂了,他只有在干净整洁的情况下才有心情杀人……懂吗,这些就是我从当时的报纸、当时的电视新闻里整理出的资料。”肖马说道,同时掏出折叠刀削一枝柳枝的分叉。
“那然后呢?”肖马的同桌厌倦了等待。
“之后母亲被浴室里的嘈杂声吵醒,她穿着有兔子装饰的绒毛拖鞋,先去厨房拿自卫的西瓜刀,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开了灯的浴室门口,里面已经没有动静了。她握紧西瓜刀缓慢地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瓷砖上到处是肮脏的脚印,她警惕地盯着打开的窗户,雨正落进来——凶手在她背后吹起《波基上校进行曲》的口哨,然后一刻不停连开三枪,每一颗子弹都嵌进了要害的器官。凶手接着继续吹口哨靠近尸体,单手拽住受害者烫过的波浪形长发拖到走廊上,叫道——找妈妈吗,妈妈在这儿。”
“但是他没有在卧室找到那个女儿,床底下、衣柜里、门后面……一一地找了,可是没有发现。他经过一个又一个房间,打开全部的电灯,找到天亮才吹着口哨离去。第二天来看望的亲戚发现尸体并且报案,警察在后院已经干涸的井里发现了那个六岁女孩——她后来被托付给远方亲戚照顾,再也没有回过这里。至于凶手,是个平日里中规中矩的上班族,两个月后被抓,半年后被判死刑,又过了不久后被枪毙。”
头发上粘了树叶的同学说:“一起常见的凶杀案,凶手也没有什么惊人的作案手法,被破解的过程也轻轻松松,完全是按照流程——说实话,蛮无聊的。天已经快黑了,肖马同学,接下来怎么办?”
“大约是母亲临死前想要将女儿藏起来的愿望,那一刻的执念无比强烈,以至于留下执行这一愿望的残影。那之后这附近发生了四起儿童失踪的案件,失踪者都是六岁左右的女童,时间都是在下雨的夜晚——通过这些可以推断,这个恶灵活动范围是以别墅为圆心半径四十米的范围内,行动时间得是下雨的夜晚,而且如果不对其藏起女童的行为构成直接妨碍的话,它不会对其他类型的人出手——就像是已经固定瞄准A的狙击枪,只要B不出现在射向A的弹道上是不会被击中的。”肖马轻描淡写地说道,然后将已经削好的柳条枝插在别墅四周的不同方位,并且从衣服上撕下白色布条绑上。
“喂——喂,今天可不是什么雨天,很标准的晴天,这样的天气,幽灵什么的不会显现的吧。”肖马的同桌提醒他。他的同桌很讨厌这个昏暗的时间段,望着远处小镇上密集的灯光,再回头看阴森的别墅,心里不禁打起了退堂鼓。
“普通人总是觉得恶灵的存在是断断续续的,只有作恶的时间才有真实感。并非如此,它们一直存在,一直等待着时机,平时像动物般潜伏着。很多情况下不是恶灵攻击你你才恐惧,而是你恐惧恶灵才攻击你。”
“这样的天气是它潜伏或者说休眠的时候,是最容易捕捉的。”
肖马掀开准备好的油漆桶,用刷子围绕别墅画起一个接一个的红色箭头:“喂,你们两个,好歹帮下忙啊。这里是恶灵熟悉的环境,得略微设置一下机关。”
另外两人并不清楚他行为的意义,可还是解开一个个扣子,扔掉校服外套一起帮忙。肖马的同桌并不觉得他们彼此之间有多深的交情,他深刻明白,肖马跟别人建立保持距离的友情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孤独,他不希望显得特别。考试故意不拿第一的成绩,篮球比赛也是扮演辅助角色——即便是交女朋友,他也只是为了不被误认为是同性恋。至于另一位头发上粘树叶的同学,他对其并没有特别的想法,只不过是他跟肖马一对一的对话随时容易陷入沉默的尴尬境地,需要一个第三者融洽气氛。这样一来逃课去网吧也好,去打桌球也好……除了去跟女生约会外,各种活动跟密谋都更容易进行。
当围绕围墙画好了箭头,肖马的同桌直起腰舒缓颈椎,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而肖马则说:“好了,天差不多暗下来了,可以行动了——喂,你们两个待在这里别动,等我潜入捉住恶灵后回来,千万别动哦——不然死了我不负责的。”
“喂——喂,我们怎么知道这里就安全?”他的同桌说。
肖马没有回答,自顾自地走了,沿着那些箭头的反方向——也就是逆时针方向,围着低矮围墙绕行一圈,肩头不时擦响墙上的植物。他停下了,一如预期他发现自己并未回到原点,而红油漆刷出的箭头有如血液刷出的一般醒目,原本一致的箭头方向错乱地指着不同方向。两位同学不见踪影,又可以听到竦斯鸟那接连不断的怪叫声。肖马的呼吸开始急促,他知道自己陷入了恶灵在心理上,而非在空间里构造的迷宫中——而恶灵,就在螺旋形的迷宫中央。出于恐惧,他重复眨右眼,次数比左眼多一倍,这是他恐惧的信号。毕竟他只是个十八岁少年,只有在同伴面前才会强装镇定。
只要沿着与箭头相反的方向一直走下去,就可以回到过去,回到事发当日——肖马制造了一个简易时钟。当然,确切地说不是改变过去,因为死者不能复生,而是改变恶灵仅有的——那位母亲被凶手杀死的记忆。肖马继续走下去,他明白一旦回头自己就会陷入死者记忆的断层,会变成一只平常肉眼不可见的竦斯鸟,终日在凶宅上空盘旋。
随着深入,破败的白色别墅开始变得崭新起来,围墙上遍布的植物开始褪去。这时,他身后传来同桌的呼喊:“喂——肖马,我还是忍不住跟上来了,你稍微等等啊。”
“很诡异啊,肖马同学,我看到一个影子陆续经过每一扇窗户。”这是另一个同学的声音。
他根本不理睬身后那些竦斯鸟模仿出的同伴声音,这样简单的骗术对他不起作用。他加速围绕围墙前行,天已经阴沉得看不见月亮,马上就要回到那个下雨的夜晚了。又过了一会儿,他在雨中前行,看到浴室下方正在往上攀爬的黑影。这时他背后传来了自己的声音:“呐,你以为自己很聪明是吧——呱啦——你的确很聪明——呱啦——不知道你的两个同伴有没有这么聪明。呱啦——你们两个,我已经搞定恶灵了,快点沿箭头的反方向过来,大概跑两圈后就到了——呱啦!”
糟了,竦斯鸟要对自己的两个同学下手,肖马又开始轻咬下唇,这是他焦虑的信号。他凝视着亮灯的浴室,犹豫不决,已经到了恶灵记忆的起点,继续往前跑也只是原地转圈。他觉得自己无法动弹,但是又马上冷静下来:“竦斯鸟,你是跟我跑到这里的吧,在恶灵的迷宫里你也得遵守恶灵的规则,你从终点回到起点需要十分钟——而我捉到恶灵只需要九分钟!”
十分钟后,已经很不耐烦的两位同学面对着锈蚀严重的铁门,可以看到里面杂草丛生,连一条小径也没有。三叶草丛上卧躺着一只棒球,相信落入那里后就再也没有谁敢去捡回了。这时,围墙另一头传来肖马的声音:“喂,你们两个,我已经搞定恶灵了,快点沿箭头的反方向过来,大概跑两圈就到了。”
“咦,肖马,你的行动出奇地缓慢呢。被其他艳丽的女鬼缠住了不成?”他的同桌调侃道,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崭新的棒球,调整好自己的姿势完美地掷出,棒球沿着完美的弧线飞过屋顶,越过院子,落到另一边去了:“这样,我就是主要去捡球,顺便看看肖马死了没有呢。”
他们按照那个声音的指示沿着箭头反方向,拐过一个又一个转角。缓慢踱步中两人并未察觉到什么变化,他们都认为穿着木屐更适合这样的散步。终于在又拐过一个转角后,看到了无力地倚靠围墙坐在地上阻碍红蚂蚁去路的肖马,他的背部蹭去了墙壁的一层青苔,耳垂下方正轻微地出血。他一言不发地欣赏着手中装着淡蓝色气体的小玻璃瓶,偶尔摇晃,专注的神情仿佛是在进行不容差错的实验。头发上的树叶已经被拈走,他的同学将右手搭在他后脑勺上:“哟,相当冷漠的少年阴阳师呢……唔,阴阳师这样的称谓或许不对。除妖师怎么样?”
“对你们的估计真是正确呢,行为完全不经过大脑思考。如果不是我在第九分钟结束前将那股怨念装进玻璃瓶里,你们就成了两只长着难看面孔的怪鸟。”
“不过我对事情的起因估计错了,相当严重的错误。盘踞在此于雨夜作恶的异物,并非产生自凶案发生的夜晚遇害母亲想藏起女儿的执念,怎么说呢,女童一再失踪的原因,是由于那个有轻微洁癖的凶手。那个相貌清秀的男子在建筑物里找了一夜也没有找到那个女孩,他不甘心,至死也不甘心的杀戮欲望残留在案发地,形成恶灵,在雨夜找到并且杀害六岁左右的女孩。凶手对完全陌生的、仅仅是没有杀掉的人的执念,竟比母亲对血缘相连的女儿的执念更加强烈!”
“这个错误,几乎要了我的命。”
在身后的建筑物归于平静后,他们三人也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中。
一种可怕的恶意蔓延开来,比任何一种藤本植物都迅速,疲惫的肖马闭上双眼的前一刻,他以双手捂住面孔,透过指隙看到在黑暗中飞舞的三脚白鸦。闭上双眼是他绝望的信号,他不希望别人看到。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尝试捕捉本不该存在的事物,经常接触异类不是由于家族遗传了什么独特基因,只不过是由于他在生与死之间犹豫不决罢了——他是一个憧憬死亡的十八岁少年。
第二天是个雨天,断断续续的冷雨。
各式各样的人进入教室时雨也混了进去,除了我跟你外没有谁察觉。地面上到处是摞叠在一起的湿漉漉鞋印,每个人都怀有倦意地尽量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雨让人松懈。窗户玻璃上,重复而且密集地开谢着雨之花,一瞬间的开放与飘零,比昙花更甚。那些撑开的雨伞放置于教室后面,雨从伞着地的一角淌下,而挂在墙壁上的那些雨衣衣角,落下的水珠发出滴答声。老师在黑板上写些什么,学生们则在垒高的课本后面做些什么,一方装作没有看见,而另一方则装作以为对方没有看见。我跟你也混入了教室,这样混乱的情景,仿佛重现了记忆深处的某一次沉闷课堂。
而肖马他们三个人则因为昨天的逃课而在走廊上罚站。其他两人背靠着护栏看着教室里面,他同桌的视线停留在最后一排在织毛衣的女生身上——他喜欢她,而她在为另一个男生织毛衣。另一个同学则透过窗户盯着黑板,他不想落下这一堂化学课程。而肖马则背对着教室,凝视着外面的雨景,另外他也在思考要不要就这样以跳水的姿势从三楼跳下,在积水的混凝土上支离破碎。
路过的教导处主任拍了一下肖马的肩膀:“喂,肖马,又在罚站呐?”
“有问题吗,老师?”肖马的声音如雨一般冰冷。
“有是有……然而……算了吧。”教导处主任继续前行,只是将左边腋下的蓝色文件夹换到了右边腋下。
肖马回过头来,或许是由于侧面的缘故,目光令人不寒而栗,他望着教导处主任的背影:“是不是想问这个世界何以堕落至此?”
“另外,您的背上好像攀附着食梦的妖精呢,不需要以手捂住面孔,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下课铃响起的缘故,《天鹅湖》的乐曲声中,对方没有任何回答。
他抬起头,看到屋檐上的晴娃娃不知何时换成了雨娃娃,它正在风中飘动,系着的铃铛不断发出悦耳的声音,应该是它自己由哭脸转变为笑脸的吧。肖马是一个以自杀为人生目的的少年,他不爱任何一位打扮时尚的少女,他爱的是死亡这一现象。从三岁第一次试图将手伸进发出破裂声响的炉火开始,到去年以父亲的剃须刀割开双腕浸入放满热水的洗手池为止,他对死亡展开了一次又一次不坚定的追求。有意外的原因,但是更重要的是他对生命仍旧怀有眷恋,是的,一个既爱生命也爱死亡的少年,这是比一个英俊男主角配两个漂亮女主角复杂得多的三角关系。
然而困惑不安的青春期里,摇摆的天平越来越倾向死亡一方,悲观的他在自己往那边加重筹码。从目睹一只黑猫的死到发现恶灵的成因,他从许多事中发掘绝望,不断加重自己的内心,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出选择,事情已经不可挽回。
雨仍在下,下课时间里走廊上学生们来来去去,湿漉漉的地面上可以倒映出影子。我在拥挤的人群中经过他面前,他并未抬头,只是对同桌说:“我最近很烦躁呢,出现在周围的异物越来越多,这是不好的事情要发生的前兆——刚才过去的那个家伙,没有影子。”
于是原本会跟我一样经过的你,木然地停在原地。
几天后的周末清晨,阳光照进肖马的房间里,仿佛要出门旅行般,肖马已经整理好整个空间。书架上的书籍分类摆放,垃圾桶里沾有精液的面巾纸被清理掉了,原本散乱的一盘国际象棋也回到原位——是的,他即将出门。在桌面上平摊着一张旧报纸,是十年前的了,上面的副版里有一则新闻是关于日本的“青木原树海”的。在那片可以看到富士山风光的美丽森林里,在某条废弃道路的不远处,当年第十九个自杀者的遗体被找到了,是在朴树上上吊的,就在“生命可贵”警示牌后方十米的位置,真是颇为讽刺呢。
自松本清张的小说《萧瑟树海》出版以后,已经有超过五百人在那片森林里自杀。林中到处可见劝人珍惜生命的标语,当然无济于事,或许森林本身存在恶意,有意地促成这样的事情。报纸上有两行漂亮的钢笔字,是肖马抄下的《万叶集》里的一首短歌——隐约雷鸣,阴霾天空,但盼风雨来,能留你在此;隐约雷鸣,阴霾天空,即使无风雨,我亦留此地。
无论从什么角度看多少遍都一样,肖马已不在这里,只是这个空间还没有适应这一情况,总觉得缺少什么。在梳理好发型,铰去多余指甲,穿上电熨斗熨平的黑色外套,将鞋带系成蝴蝶形后他拎起背包步下楼梯,一下下踩响杉木踏板。路过还在喝小米粥的父亲,等到了门口时他有气无力地说:“我出门了。”
接下来他觉得自己进行了接连不断的道别,虽然没有驾驶证的他骑着父亲的破旧摩托飞驰于国道上,可是遇到自己认识的人事物就会停下来道别。哪怕是仅有几面之缘的、比自己大几届的学长鬼魂,他也在桥边的凉亭边停下跟懵懂的对方说声再见——对方死于一场由三角恋引发的学生斗殴,相当无聊的原因,但是他总是忘掉自己死亡的事实,故而徘徊此地。
有时肖马不禁会怀疑,在这个偏僻小镇究竟是幽灵混入人类当中,还是人类混入幽灵当中,看到的异物在最近一段时间成倍增加。为了防止犯困他咀嚼起口香糖,昨天晚上由于能分成两半的地精在他房间里跳来跳去,他一直没有睡好。那些苍耳演变的地精在他房间里跳舞,这种植物一生中有一次机会幻化成形,不受根茎的限制自由活动,不过会在次日黎明枯萎死去。
今天早上他首先做的,就是在后花园埋葬掉那些度过一夜良辰的地精。
路过教导处主任家时他也进行了道别,以扔一块石头砸碎他家窗户的方式。然后以六十公里的时速扬长而去,他所进行的一次次道别不是出于不舍,反而是出于厌倦,为的是将自己与过去的联系一根根切断。如同悬崖上的攀登者被绳索悬挂着,在空中晃来晃去,已经疲倦的话,相较于缓慢艰难地以抓钩往上攀爬,将几条维系的绳索割断更为轻松简单。那样,就能够毫无阻力地坠往另一个世界。
路边的景物连续消逝,熟悉的一切越来越遥远,可以深刻感觉到渐渐失去的轻盈与虚无感。前方传来一阵鼓声,他陷入一阵迷茫,差点跟超车的另一辆汽车擦撞。那阵鼓声直达他记忆深处,但又没有激起回忆的涟漪。前方是鼓声发出的场所,正在举行祈福消灾的春祭,就在路旁破败的星君庙前面,那一层层长出杂草的瓦檐边际的牛角形钩状物实在扎眼。惊魂未定的他握紧前刹车,摩托车由于巨大的摩擦力而摆动,轮胎在柏油路面擦出胎印,那是相当刺耳的噪音。
反正不必担心迟到的问题,于是肖马下车接近那里。前面挤满手持香烛、篮子里放着整只烧鸡的中年妇女,她们在等庙门打开。在那些戴着鬼怪面具、披着破烂斗篷的小学生跳完祭舞后,上锁的庙门就会打开,让人们进去供奉。
那些小学生没有经过排演,跳得不成样子,他们参加祭祀只是为了得到散祭后分发的供糖。肖马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戴上过三眼鬼或者牛头怪的面具参加春祭了,他缺少那一部分的记忆,他的记忆通常只会保存最喜欢或者最厌恶的往事。刺耳的唢呐声响起,然后是漫长的爆竹声,窗纸早已经破烂的雕花木门马上要开启,而负责开门的竟是个未受戒——也就是未烫香疤的青衫和尚,庙里明明供奉的不是佛祖不是菩萨不是罗汉,那个和尚仍恭敬地双手合十念句阿弥陀佛,然后从一大串钥匙中找打开庙门的那一把。
肖马已经准备离去,反正继续待下去也想不起什么。当庙门开启的那一刻,握着离合器已经发动摩托车的他听到不算刺耳的轴承转动声,看到人头涌动的庙里高高在上的星君那不可捉摸的笑容。他又一次在道别后飞驰而去。
在骑摩托车时他从不故意左右摇摆,那会增加出车祸的概率,他不希望出现那种暴力的、充满不确定性的死亡,他希望的是安静的——落叶沉入水底一般的死亡。终于,在驶过七座桥梁跟四个隧道后,他来到自己选择的终点。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寂静安宁的森林,那是一片落叶阔叶林,到处都可以见到入口。他叹了口气,将摩托车停在路边,钥匙也不拔掉,就背着背包踩响落叶进入树冠在风中起伏的森林。通过上空的飞鸟,可以更加自信那是理想的死亡之地,他没有写遗书的想法,他希望自己的遗体不被找到。最后他不忘回头跟摩托车告别:“虽然只消耗了大约五分之一的93号汽油,可还是要告别了呢。我原谅你左边后视镜松动、老是容易熄火跟远光灯开不了这些毛病,你也原谅我老是握前刹车、打开备用油箱阀门总是忘记关上跟每六个月才洗一次车的习惯吧,我们都有过错。呐,就这样吧,好聚好散。”
然后他以单手捂住面孔,透过指隙看到藏在梧桐树后面的双头迷羊,那是专门在森林里引人迷路却还总是装出无辜可爱模样的白色怪物,一只头大而另一只头小,特别喜欢吃芭蕉叶。肖马跟随迷羊前行,那两只头总是为走哪边而起争执,以小巧的犄角相互抵撞。肖马并非一直以手捂住面孔,这是间歇性的,反正迷羊会在看得到的角落里等自己,每隔一段时间确定一下它的位置就可以了。不时有鹧鸪从头顶飞过,他无暇欣赏林中的风景,只知道自己在接近人生的终点。不知道丛林里有多少双眼睛从自己的角度关注着他,我跟你只是其中两个角度,这个浑身上下散发死亡魅力的少年,他的举手投足间都会凸显落寞的悲哀感。
他最喜欢的一句话是——万物皆有灵。他想以此为遗言。
当前方出现一株非常漂亮的樟树时,肖马不知道自己身处于何处,见到那树,他仿佛见到漂亮少女般怦然心动。他觉得没有必要继续前行了,自己将在此地死去,尸体将在风中晃动。他取下背包拉开金属拉链,从背包里取出一把折叠刀,一圈水手绳。想到自己将由于绳索压迫颈部血管脑部供氧不足而死,他露出欣慰的笑容。他将绳索套上樟树的树杈,双手用力下拽确定牢固后松手,他打的是会慢慢收紧的套结。准备工作已经结束,接下来爬上树杈将绳索套到自己脖子上,然后跳下就可以了。
在他还没有,但是即将说出——万物皆有灵——的情况下,在樟树背面,肖马看不到的地方,我缓缓说:“终于做出选择了吗?”
“我原本想问你是谁,但是马上又不感兴趣了,我记不住那么多异物的名字,不管是鬼魂、恶灵、妖精还是物怪的。现在行动也阻止不了我的死亡的,只能够推迟而已。”肖马中断了行动,掏出折叠刀回头凝视你所在的、所沉默的地方,那是一株杉树后面,皱起眉头的他什么也没有发现。
“我无意于此。”为了阻止规则被破坏,我进行了欺骗,或者说是以谎言阐明事实,“你是个在生与死交界处徘徊的人,了解人类也了解鬼怪,怎么说呢——死亡诱惑了你,就像一个裸体女人诱惑了一个未经人事的男人。你是一把关键的钥匙,站在两个世界交界处的路口或者说出口上,一旦你以这种方式结束生命,原本关闭的门会敞开,生与死的两边将纠缠在一起产生畸形的怪胎!”
“那又如何?门的另一头是天堂还是地狱?”他以折叠刀在树皮上刻画图案。
我沉默了一会儿:“都不是……或者说都是。你觉得自己已经跟存在羁绊的人事物一一道别了是吗?就是一一地切断关联了是吗?对于生命里的一切既不爱了也不恨了,就是跟自己无关了。你认为自己以冷漠而非折叠刀切割了一切,割断了木偶身上所有的线般割断了自己身上牵连甚广的关系。”
“但是只要有一根没有切断,就足够将你从死亡边缘拉回。”
“哦?你可以尝试一下。”他重复眨着右眼,次数比左眼多一倍,这是他恐惧的信号。
“你进行过很多次失败的自杀,从试图将手伸进发出破裂声响的炉火,到以父亲的剃须刀割开双腕浸入放满热水的洗手池。反过来这也说明——你一次次的成功求生。”
“生是你已经拥有的而死是你未曾拥有的,所以你倾向死。可你要明白,生是你终将失去的而死是你迟早会得到的。”只要仔细观察某株树木,可以发现新生树叶生长的同时枯老的树叶也在飘零,生与死正同时在这密林中发生。只要捂住脸,就可以透过指隙看到其他东西移动,它们不是准备来参加肖马的葬礼的,它们视肖马的死亡为一场盛宴。我继续说:“你即将成年,可你恐惧成年。”
肖马轻咬下唇,这是他焦虑的信号:“那又怎么样……那又怎么样……”
“你说自己已经切断了一切羁绊,可是没有,你并未切断跟过去的自己之间的羁绊,你仍爱着自己,是个自恋者。昨天或者一年前的你直接影响着现在的你,你的记忆是断断续续存在遗漏的片段集合,如万花筒般转动就看不到缺陷。你仍爱十四岁夏天站在河滩上投出碎片打水漂的自己,你仍记恨十六岁时出于失误放跑恶鬼导致母亲遇害的自己,你仍厌恶十七岁时某个夜晚被父亲发现在手淫的自己——通过这些关联,足够将你拽回活人的世界!”
“另外,你不记得在很久以前的一个下午,你戴着牛头怪的面具坐在很高的门槛上,那是在星君庙,你讨厌掉漆的星君那狰狞的笑容。祭舞已经跳完,供糖也分发完后你一个人在那里,在烟香熏缭的大殿跟两个小鬼捉迷藏,他们脖子上挂着骷髅头念珠,你们玩到傍晚才尽兴。那两个青色的小鬼邀请你一起下地狱,你说不,冰箱里的樱桃还没有吃完——数学作业还没有做完——还没有对隔壁班欺负自己的男生报仇,总之自己更愿意待在人间。”
“后来你自己有意删除了这段记忆。”由于树枝交错而看起来残破不堪的蓝色天空,一只翠鸟飞过,说明附近有河流。间隔一段时间,分两次观察周围,会产生那些树木悄悄移动的错觉,森林以寂静包容一切,也吞噬一切。肖马闭上双眼,这是他绝望的信号,对死亡绝望。
他踱步到远处捡起一个硕大松塔,在他回到樟树下之前,藏在杉树后的你凝视着樟树,猜想其背后阻止了肖马死亡的我,即欺骗了肖马的作者。他回到樟树下将松塔放进背包里,拉下金属拉链,然后重新背上背包:“那么,昨天在渔具店买的绳索怎么办?”
“可以改成秋千,晃来晃去的秋千。”隔着樟树,我跟他背对着背,面对不同的方向与可能。
“我回不去了,我已经迷失在森林里,找不到来时的路。”他说。
“两只头的迷羊,较大的头引领人走错误的路,较小的头引领人走正确的路——两者起争执总是较大的头赢。你可以去割下迷羊较大的头,那样较小的头会引领你原路返回的。”我说。
肖马以单手捂住面孔,另一只手拎着折叠刀,朝一个方向踏响落叶而去,他走向的地方,芭蕉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出现被咬动的齿印。肖马以刀刃割开一张结实的蜘蛛网:“这样的啊,回去以后我得重新学习怎么爱一个人,怎么恨一个人,这是成年必须经历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