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类出没的旅店
——很久很久以前或很久很久以后
在未有人类以前,悬崖上出现城堡是许多世纪之后的事,以弧形姿态提供跳海自杀平台的大桥也还没有成形,只有植物的原野上空每千年才飘落一根容易与树叶混淆的羽毛。其时,世间并不存在能够分辨彩虹的眼睛,就更不用提可以产生重影的复眼了,毕竟动物只是植物的一种分支——仅有的区别是动物吸入氧气呼出二氧化碳,而植物吸入二氧化碳呼出氧气,地球在变冷或变热可以说明很多的问题。
死与生的概念还没有分清,没有大脑进行思考,因为没有发声与语言,一切有如于白昼闭眼而黑夜睁眼的哑巴。海的声音被保存在一枚漂亮的纹路右旋的贝壳里,它被带到内陆深处,几个影子围绕篝火想要聆听海的声音,尽管这几个家伙还没有进化出耳朵。
当人类出现在世界上之后,原有的情况被改变,肖马只是其中渺小的一个,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或很久很久以后——
从肖马的卧室远眺可以看得很远,每天清晨太阳从目光尽头升起,搬来可以摇晃的藤椅,在等待夜幕的过程里他可以喝掉六瓶自酿的黑啤酒,如此打发掉一天时光委实惬意。他的房子宛若平原上伫立的孤堡一直等待着来客,似乎这里巧妙地处在一切道路的交叉点上,作为失落的场所供他经历缓慢的衰老。他被关在无菌的玻璃容器里一般,可以看见边缘却走不出犹如深井般的自我。外面的世界是由原子和分子构成的,可是肖马连一个细胞乃至一片树叶都不会去关注,何况是最为细微的原子和分子——他也想到,这个世界看待他,就跟他看待分子和原子一样。
了解世界,只要有照片、绘画、万花筒就够了,搜集片段化的证据就可以组织起只供自己相信的真相。他的住宅同时也是旅店,一共来过四个客人,他们风尘仆仆从远方来又到远方去的间歇,在这里度过一个上午、下午、晚上或者更久。而肖马拍下他们的照片,采集他们的羽毛、鳞片、皮屑作为标本,并写下关于他们的笔记。
我跟你都只是远远观望,防止自己成为肖马的客人,防止指甲被他采集作为标本。
灰色只是颜色中的一种,而肖马也只是人类中一个,他的特点估计会在其他人的特点前缺乏凸出性,例如相较于长犄角的人,左右瞳孔颜色不同的肖马显得怯懦自卑。在这个不以公元计时的年代,人类对银河系外的宇宙进行殖民的年代里,人类的互相疏远究竟何等严重?想必是如同开一瓶香槟倒入灰色而非蓝色的大海,酒精会被稀释得微乎其微,所有的鲑鱼都不会喝醉。
有的星球仅居住了两个人,不可避免,互相希求的两人,他跟她得为寻找对方而穿过钻石的荒原、金属含量超标的河流奔走一生。肖马想,如果他只能在白天开着吉普车出行,每到夜晚就由于得不到阳光而血液变冷陷入了休眠的状态——虽然发出热光的那一颗恒星肯定不叫太阳;她则热衷于乘着私人游艇曳航于午夜,白天若是在室外太久皮肤会脱水,她总是在潮湿的洞穴深处的浴缸里浸泡着,等待天黑以后的星光出现——那里可能没有月亮,当然也可能有几个大小、形状、色泽不一的月亮。两个人的生活方式差异太大所以注定孤独,得到错过终生的结果。这件事记载于《百科事典》,每当肖马读完都不免感慨一番,说不定还会吟诵一两首诗歌。虽然包括《百科事典》在内的他所有的藏书,都是他自己编写的。
这种行为应该说是想象力的外延,而不能说是学术造假,足不出户的肖马和登月者有什么区别?登月者也只是从一个地方移动到另一个地方,相信他一定对那乳酪色的荒漠印象深刻。而肖马每年绕行太阳一周,虽然这个星球上的其他人也这样,不过现在这样的人寥寥无几。感觉乘坐地球这种交通工具的人越来越少。
肖马的想象总是可以从旅客那里得到印证,那些异乡人出于偶然的必然来到这里,出现了四个以后还会有其他人出现。似乎想象是有十二支桨的柏木船、双引擎的螺旋桨飞机、八只巨型轮胎的汽车,可以将他载去远方,无论多么偏僻的角落都可以涉足。因此他笔下的故事往往是发生在宇宙另一端的悲剧、喜剧或哑剧,当然悲剧永远是主流。发生在猎户座的故事不会像光一样在穿过若干光年后传播到地球,只能依靠流浪歌手。以前的一个旅客对肖马很感兴趣,蠕动身上类似穿山甲的鳞片:“我从你难以想象其摄氏度的地心出发,游过熔浆,挖空的隧道几乎导致大面积的地壳坍塌,可为什么你可以比我更了解我?我开口之前就被你的敏锐洞察了内心深处的隐秘,难道我像透明的玻璃那般让人一目了然不成?”
“请不要对我说‘难以想象’这个词,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是不可想象的,你依赖害怕强光的眼睛认识一切,而我依赖可以容纳黑洞的头脑认识一切,想象跟宇宙膨胀的原理相同。第一,起点都是一无所知;第二,都不存在尽头,教科书上说的尽头其实是未知的代名词;第三,我的脑海里不会出现想象不到的东西,宇宙不会扩张到宇宙以外的地方去。”这便是肖马的看法。然而她却正在忙着用肢体动作向他求欢,这下他才证实——确切地说是接受她为异性的事实。
原本就由于要照顾她的习性而没有开灯,肖马在看不清对方面孔的情况下变得结结巴巴不知所措了,她那只有三趾的手或爪试图解开他的皮带。在黑暗中对方可以为所欲为,她可有着挖通地球南北极的不懈毅力,最终他下定决心,借口脱不下她的鳞甲无法接触其裸体而表示拒绝。
“抱歉,一时之间情不自禁了,实在让我觉得羞愧。幸而没有开灯让你瞧见我不知耻的表情……”她啜泣起来,他赶紧系好松开的皮带与她保持一定距离。他一时语塞,她居然一副受害者的姿态令他无法接受,心想自己才是受害者好不好。
那以后他养成了开灯睡觉的习惯。
路过这里的旅客无非两种,一是追溯起源者,二是寻求结局者,因此他们注定不会留下替肖马开垦种土豆的荒地,他们离开也就不会再回来。有时候肖马都搞不清是他们遗弃了自己还是自己遗弃了他们,肖马与他们的不同不仅在于外貌,更重要的是他们一味追求而肖马一味等待。
人类对宇宙的殖民现在也在继续,肖马想,倘若旅行者们在某地的旷野发现了废弃的火箭发射井,就犹如原始人发现了同类留下的篝火痕迹。如果发现钢架还残留着余温就马上搭起另一座发射井去追赶,以免抵达另一个星球时只能又看见一座残留余温的发射井,被对方先走一步。已经是一个人进行太空旅行的年代了呵,也就是说将蔓延至人类灭绝为止的绝症——孤独,已经传播向太空最深处,比花粉要迅速。
和声音不同,这可以在真空中传播,只需要憎恨、轻蔑或无能为力的爱,孤独对媒介体并不挑剔。
第一个旅客出现时恰逢雨天,她出现在窗外而非门外,翅膀不停地拍打足以防弹的玻璃。她慌乱的身影与被风吹得摇晃的树冠混同,惊恐的呼声既哀伤又动人,当时刚刚度过旱季,肖马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那么漂浮匆匆的乌云了,雨急促地敲打屋顶,对他来说这有如敲打蜗牛的外壳。
很长时间里他都装作没听见,她每隔一会儿会围绕房子低旋一圈,他等到再也装不下去才去打开窗户,放她进来的同时也放进了足够洗澡的雨水——虽然是酸雨。她抖动羽毛的动作弄湿了地板,双手抱住略显丰满的胸脯,齐肩的长发虽然披散着,却露出小巧精致的耳朵:“冷呵,外面冷得不行哩。我的脚爪一个劲想要蜷缩抓住些什么,抱歉,刮坏了你的地板呢,实在感到抱歉。之前在云层下飞行几乎被闪电给击中……实在觉得有些丢人,饶舌了这么久还没有自我介绍……我没有名字,居无定所就像云朵,也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爱好,毕竟未成年……”
“得得,说了这么多等于没说。”他打断她略显幼稚的讲话,“想必你看了广告知道这里是旅馆,那么请你给我一根羽毛再讲一个故事,作为你在这里休息的交换。另外——你是否需要一件上衣,这样暴露着上身我很不好意思。”
“不需要呢,那多麻烦呀。”她天真地说,下意识地扇动翅膀结果撞到了天花板,“活像个笼子,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想办法住得宽敞些,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像囚犯,要知道没有翅膀的人都是地心引力的囚徒。对了——”她用有些纤细的手从翅膀上拔下一根色泽漂亮的羽毛,她的手臂纤细得犹如百合:“诺,作为你收留我的交换,还可以多给你几根,不久之后就是换羽毛的季节了。”
他把羽毛夹在厚厚的字典里,然后对有着鸟类下体的她嗤笑:“用于制作标本的羽毛一根就够了,若是可以就请再给我一根头发,寓意不同的,头发可以系在手腕上。你以前在海边住过的吧。”
他把字典放回书架上的原来位置。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如果洪水漫过房屋的话,肖马恐怕还得拜托她以脚爪把自己拎起飞走,一直飞到生长灌木丛的高地为止。不过瘦弱的她估计没有那样的力气,最多会答应带走他的一件衣服吧。不管怎么说这个天真的少女等到雨停便会从其中一扇窗户飞走,不再回来。
“才不,才不给你头发哩,被头发系住的羁绊哪怕是一生也挣脱不了,我不希望也不允许自己在地面上有任何牵挂,那我会变成不自由的风筝的。”她略一沉思,小口小口地啜饮他泡的加糖咖啡,一直看着窗户,目光穿透玻璃迷失在雨中,似乎已经厌倦了交谈的短暂幸福,“是的,我曾经在海岛上待过,我喜欢唱歌——为了不陷入沉默。我看见过一只帆船出现后消失,留下无言的空白。”
“上面有我认识的人呢,我想。”他喝的饮料是绿茶,苦涩几乎成了他的发音。
她在室内这样活泼导致肖马发觉自己太死气沉沉,不知为何他想到了捕鸟人这种职业,手持一根竹竿,腰间系着一罐掺杂了蜘蛛丝的胶水,进入林间模仿鸟叫——布谷——布谷——她说:“哦?你做过水手?”他笑了笑:“哪里,这样想过罢了。我想那个船长应该被判处十年的漂流。”
“我不会讲故事,抱歉,可不可以唱支歌代替。”
“当然,非常乐意。”他从椅子上跳起,“不过得等一下,我得先找两团蜂蜡堵住自己的耳朵。”
雨水停止的时候——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从窗户离去。
第二个旅客出现的方式有如死刑般明白无误,允许别人埋怨,允许别人准备,就是不允许别人避免。过程长达六天之久,可肖马还是来不及接受,那时他已经忘记了有羽毛少女的面孔。旅客从他家地板的缝隙里钻出后的很长时间里都遭到忽视,起初他误以为那是一株蛇葱。
在第二天旅客长出了三片叶子,几乎要在室内开出花来引人注目了,顺带一提他给人的感觉像仙人掌,即便开花了也像。肖马说:“老兄,就这么不经过主人同意登堂入室可不好,日后你的根茎蔓延开来势必动摇混凝土的地基。我这里是旅店,不是免费的。”
旅客以唯唯诺诺的声音暗示自己的柔弱,他的皮肤长着自然褶皱,也许在他身上切一条口子他也需要半个月才能反应过来:“请不必担心,我最多再打扰您五天,我要到天上去。有什么话要捎去的请把留言写在我的叶子上,记住要用防水且不褪色的红墨水。等到秋天就可以收到回信,在叶落的季节。”
“我这人属于特别有耐心那种。”肖马从他身上摘下一片叶子,“这是我应得的,我可是非常喜欢标本的人。”
第三天,穿透天花板的旅客形状改变得近似于榕树,从身上裂缝处的沟槽里淌出可能有毒、也可能可以作为药物的白色液体。寄生的蘑菇和苔藓怎么会长得这么快?他的眼睛、嘴巴、耳朵错乱地寄生在上面,巴掌大的树叶没有风也在飘动,那是他在向肖马招手致意。
当然肖马的反应不算太迟钝,于是很自然地在他旁边放了把锯子警告他不要任意妄为。可是到了第四天早晨,肖马起来刷牙时便明白自己对他几乎无能为力了,他的绿荫从屋顶上钻出,如伞一样遮蔽了房子,肖马的寓所和他纠缠在一起难分难解。至于那把派不上用场的锯子已经不知所踪,而肖马觉得自己恐怕将在下一个日出时无家可归,得在荒地上搭起简易帐篷生活了。
肖马通过梯子攀爬到他耳边,朝他那可以筑起鸟巢的内耳喊:“混蛋,你看你干了些什么?你把藤蔓伸进我的卧室时可不可以小心我的餐具还有我的镜子,你身上的蜗牛爬进了图书室,在一本又一本书籍上留下散发恶心气味的黏液。我想,即使你离开对我而言也是个噩梦,因为这里永远是你向上攀爬的第一级阶梯,是你的出发点!”
“这可不能怪我哟,我一直没动的嘛,连喷嚏都没打。”旅客开始耳聋或者说开始装作耳聋了,话语也比以往粗鲁,甚至会吐露肖马这个黑话行家都听不懂的黑话。的确,他可以目中无人了,他甚至说自己的梦想是像电灯吸引飞蛾一样吸引接连不断的自杀者。肖马暗自发誓,绝不以他为阶梯攀上天空的顶端寻找巨人。
第六天,肖马在第七天到来前伐倒了他,那时跟旅客对话都是一种憧憬、一种幻想。肖马拿出吴刚伐月桂树的那种坚持与不懈,在耗尽了一公斤当量钚的核电池后,用有两台发动机的电锯锯倒了他。那一刻,飞蛾、白蚁、蝙蝠纷纷成群逃出,构成了不同方向上的虚点,留下中空且滋生邪恶的躯壳。这位旅客来自于生,去往了死。
于是肖马把第七天定为休息日。
那以后他搬家到现在的住所,第三个旅客,也就是那个导致他养成开灯睡觉习惯的家伙在这里出现并消失,她的一片鳞片被泡在福尔马林里,跟一具壁虎的骨骼标本并列。
一周前第四个旅客到来,那时肖马刚好在室外写生,于是很自然地把她画入了风景写生中,她也确实是一抹漂亮的风景。她赤足走在旷野中,对一切都不在意,既轻佻也温柔,宛若一座冰山漂过般悄无声息。从看见她的第一眼起他就确定她不属于这个世界,或许他跟其他人类的差异只是在进化与适应的分岔中产生的特点,他称之为手的部位他们称之为翅膀、蹄子、爪子、触手……仅此而已,就像人类的面孔互不相同一样。
然而他和她之间似乎存在不可跨越的距离,他没有向她打招呼而是放任其离去——为了让自己事后后悔,尽管那样做也只是徒然。他第一次觉得人和人之间的隔阂不可逾越,就像寒武纪和三叠纪的化石一样,也许长久以来追求的异类就是她,一个从任何角度来看都过于平凡的她。
肖马在事后后悔没向她索要头发。
在他自己编的《百科事典》里,关于人类有两个相互矛盾的结论,一是所有的生物都是人类的分支,这个物种注定在进化或退化中互相疏远至不认识的地步;二是凡是自称为人类的生物在内心深处都否定别的生物是人类,也就是说“人类”仅为一种自称,与“我”的意思相同。
次日她重新出现在肖马眼前,从这里到那里,脸颊上的一抹泥污掩盖不了她的单纯。她迷路了,所以在旅店附近逗留,或者说一开始就只是没有目的地流浪,她的腰间系着一束野麦。他把她领到自己的画室,没有交谈,只为其画了一幅水彩肖像,她是个不合格的模特儿,一点也不配合肖马,一直在面向看不见的东西发呆。在她眼中,肖马或许与画架没有任何区别。是的,她没有听觉、视觉、嗅觉、触觉甚至味觉,没有任何感觉却可以微笑地漫步于世间,举手投足间流露出天真与一丝乐观,他说——她宛若一座冰山,寂静而又不留痕迹地漂过尘世。
她的脑海只是一片空白,安静、单调、忧郁,不会出现一只信纸折叠的船产生波动,她的存在仅仅证明了沉默。于是肖马也选择不语,不再困扰于纷繁的思绪,他的左瞳是黑色而右瞳是紫色,这并不影响什么。在他急促的呼吸下她异常平静,他有些惊讶她居然不会忘记呼吸的方式,室外是纯粹的夏天,而他拥抱着她进行索然无味的性交。
他甚至不敢直视她那看不见的眼睛,因为那样会看见其瞳孔中的空白,他羞愧得想要哭泣,而她既不配合也不拒绝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的手指从始至终在他的后背上画圆圈,在这时肖马根据两人的裸体确定了两者是人类。也许她天生就上好了发条,被放在世界这个巨大的八音盒上流浪,无论遇见了谁,在接吻后都会由于磁铁的效应而告别,直至发条停止运转时,一曲终了。她也不会再出现在别人的风景写生里,她会变成坏掉的人偶。
事后她条件反射地穿上外衣,肖马替她系了背上的扣子,就像记忆金属改变形状后又恢复原状一样,她离开了,而他留下了一根作为纪念而非标本的头发。
人类从某个奇点扩散向宇宙,通过合金材质的航天飞船、虫洞特快隧道、一次性火箭……在这个背景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失落,会独自演变成一个人的一生,他就是如此。自首个人类飞上太空后,独自欣赏一个星球就成了一种时髦,在动荡中,要么把人类改造得适应宇宙,要么把宇宙改造得适应人类。
在重力过高的星球上人类成了爬行动物,因为从一米高处坠落就会毙命,那里的人们非常流行泡沫、海绵、橡胶这些建筑材料。以此类推,在更为广阔的空间里变化在继续,或许有一天大家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流传着关于末日的传说。
千年以前或千年以后的爱情都是偶数——互相希求的两人,肖马已经逐渐开始不相信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