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坚实的围城
“那么这位美丽的女士，你的英文名可不可以告诉我呢？”
一个即便以国人的眼光来看，其长相都非常一般的西方人操着生硬的口音、同时又以非常和蔼的态度用英语问刘梦菲。
“没问题，我的英文名是我刚刚想到的，就叫Fye。”刘梦菲自信满满地回答，一般人绝对不会起这个英文名，而自己起了；一般的女人更不可能起这个英文名，还是自己起了。她特别，她稀有，所以她感到透骨的自豪。
“啥？”问话的西方人惊诧之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困惑和无奈，“为什么要起这个名字呢？你知道fye在英语中的意思吗？”
“我当然知道，我选择这个名字，是因为现实中不会有什么人用这个词做英文名，我用了，不容易被人认错；而且这个词好读、好记、好简单，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有利于我的发展；顺便一提，”刘梦菲一股脑地把自己准备好的这一大套理论依据全都倾倒出来，“这个英文词和我的中文名里的‘菲’发音相像，这也是我用fye做自己的英文名的原因之一。”
回答完毕，那个西方人直摇头，显然刘梦菲的回答并没有让他满意：“女士，我想说的是，在我的故乡英国，没人会用fye这个词做自己的名字，尤其是女性，另外，你所说的理由有一定的道理，但用这个词做你的英文名绝不会有利于你的发展，即便是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也只会是深刻的坏印象。所以我高度建议你，换一个名字。”
以刘梦菲的个性，在身边同学环绕的情况下，被这么一位非专业的英语教师打击，那几乎是不能忍受的，但是前些天发生在家里的那些事情，已经潜移默化地在摩挲着她性格中最倔强的那些棱角，让她自己也感到有些不安和惊奇的是，在被这位在英国老家当交警、假期来中国教课挣外快的普普通通的英国男人如此直率地教导后，在大家的注视下，刘梦菲真的很顺从地改了自己刚刚起的英文名，从“Fye”改成了“Faith”。
如果她的母亲徐晓艺得知自己的女儿被人教育了之后在起名字的问题上能够这么简单地顺从，真不知道这位当母亲的会怎么想。
这是一栋普通的商务大厦，此刻，刘梦菲正和十几位她刚刚认识的同学一起，在大厦的十五层里一个英文培训学校上课。之所以选择这个培训学校，不是因为刘梦菲做了多少功课在择校方面，也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因素，纯粹是听了朋友介绍，一时兴起，就报了名。
培训会持续大半个暑假，等培训结束了，刘梦菲的大学生活就要开始了。
大学前最后一个、也可能是最无忧无虑、最应该放开了玩的假期，刘梦菲选择以这样简单、枯燥的方式度过。
而这并不是她最初的想法，她也曾经想过要周游国内名山大川，四川的九寨沟是她最想去的地方，因为她在网络上看过，九寨沟的水透彻得像宝石一样，深沉得如梦一般，但凡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女孩子，看到这些都会忍不住要去体验一番，享受那种静谧感带来的浪漫。
让她没想到的是，家里的不太平让她的计划彻底泡汤，甚至连她本人都没有了游历山河的兴致。错不在她，但错过之后，家庭里那些沉重的包袱总有她的一份要她负担。
所以她选择逃避，隐匿在这高楼大厦的十五层里，每天不想别的事情，吃、睡、学而已，她的心思，已经放在为大学的学习和今后的事业而努力的方向上了。
报名学英语的当天晚上，她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写下了这么一句：
“此时，家庭于我，已经是一个沉重的包袱。”
“Faith”结束了一天的课程，晚上回到家里，意外地看到平时连卧室门都不怎么出的大哥刘向前正在客厅里收拾行李。
“哥你这是要干什么？要出门？”
“啊，是，”刘向前抬了一下头，又匆匆低头收拾了起来。
“怎么这么突然啊？暑假才刚开始你就出去？”刘梦菲直到这句话说完，才忽然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对于大哥刘向前来讲，哪还有什么暑假寒假的，如果不出这个家门，那刘向前天天都是假期。
刘向前叹了口气，手仍然不停地收拾着：“妈也放假了，要我准备好简历，她带我上沿海城市招聘会找工作去。”
“那妈暑假要带课怎么办？”
“妈说今年不带学生了，拿出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和我找工作。”刘向前苦笑说，“老太太豁出去了。”
刘梦菲一点都笑不出来，此时的她才发现，似乎不是自己逃避了这个家庭，而是这个家庭逃避了自己，这段时间以来，家里的重心似乎根本就没放在自己身上过，那自己躲出去学这个英语班的初衷还有什么意义呢？
“二哥呢？”
“上映月公园去了。”刘向前朝南边努努嘴，“受刺激了，别找他了，让他静静吧。”
父亲又出差了，大哥和母亲忙着要出远门找工作，二哥受了刺激去公园逛了……留给刘梦菲的，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房子。
刘梦菲绝不甘心，拔脚便走。
只留下刘向前在身后一边喊着“哎？你干什么去？别找他了他想一个人呆着。”一边手仍然不停地在那儿收拾着东西。
在楼道里，刘梦菲遇见了拎着菜上来的母亲，她问徐晓艺：“妈，你和大哥要走啊？”
徐晓艺抬头看看刘梦菲，“嗯”了一声。
“那你们之前怎么都不说一声！”
“说不说有什么用？说不说都还是得走！”徐晓艺强硬地顶回了刘梦菲的嗔怒。
刘梦菲大为不爽，飞快地往楼下跑去。
身后徐晓艺在楼上高声问：“晚上吃点什么？”
“不吃！”刘梦菲的声音似乎还在楼道里回荡，身影却早跑得远了。
徐晓艺愣了一下神，喘了口气，拎着菜继续慢慢往楼上走去。
映月公园离刘云后的家不能说远，却也不近，几里地的距离，刘云后是一路走过来的。热乎乎的风裹着他的身体，傍晚夕阳的残余在他眼前跳动，随着他的失落越跳越低沉；天上和地下此时在刘云后的头脑中已经没有什么分别，一样是遥远的、无垠的存在；路上的行人、车辆，都只有那么一张脸谱，就是行人和车辆，刘云后说不上它们是静止的还是运动的，像是一张张二维的摆设，任刘云后穿梭在其间；几里地的路途并不远呐！刘云后惊觉，自己从前是太把路当路了，太把距离当距离了，否则今天怎么会倏忽间便进了映月公园的门了？映月公园真如其名，应当是在月亮升起后再进来游览才最有韵味，这是刘云后今天晚间的发现，他觉得自己许久没有这么平静地思考问题、发现新事物了，所以今天这个偶然的发现让他感到很满足，他恨不得马上把这个关于映月公园的优雅发现告诉什么人，可他能告诉谁呢？没人。
于是无边的失落又被广袤的黑暗吞噬，连失落感都要丢失了的刘云后深深地怀疑，自己的心里还能剩下什么？还能容得下什么？
解……不要，不要说出那个名字，在心里默念也不行，坚决不能提到她，不可以，连那个女字旁的“她”也不能提及，这是一个禁语，一个忌讳，比皇帝的名字更加充满忌讳的事物。
六个月。
他在心里思忖。
只有短短的六个月，这是我的初恋存活的时间，只有可怜的六个月。
算了吧，有什么不知足的？有人初恋三个月就分了，你这个还交往了六个月，算是长寿的了。
那和那些动辄一年两年四年十年的情侣比呢？
……
被踹了。
他的心崩崩地跳着。
我刘云后被踹了，被我的初恋，当时追求我的这个女人给踹了。
为什么呢？凭什么呢？当时明明是她追的我啊！怎么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反而是她把我给踹了？要踹也应该是我……我真的能踹她么？
你逻辑有问题，谁说过主动追的就不能主动踹了？
可凭什么？
凭什么都能踹你。你凭什么不让人家踹你呢？
……
好沮丧。
他坐在长凳上，仰天看着初升的月亮，只是个月牙儿。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
这下一句，他是说什么都不敢想下去了。
眼泪顺着早已哭得红肿的两个眼泡儿接连不断地涌出来，滴在了他的手上。
不争气。
他埋怨自己。
你的眼泪不争气。
你的形象不争气。
你的身高不争气。
你的气质不争气。
你的才学不争气。
你的家境不争气。
你的事业不争气。
你的魄力不争气。
我也就是这么个人了，这么个不争气的人。
从我小时候被那个男青年威胁交钱，到现在的被踹，哪件事上我争气了？
没有。
不甘心。
或许她只是在考验我。
或许她说的话都是假的。
或许我已经错过了她考验的答辩期？
或许我早就应该振作起来，反问她凭什么踹了我？
你有什么不甘心的呢？
哪个女人费这么大功夫编个瞎话来考验你？
你以为这是琼瑶电视剧？
你不甘心些什么啊你？
从此再没有可能在一起了。
她现在应该是正在享受快乐的单身时光。
她会痛苦吗？会像我一样痛苦吗？
可能吧。
别骗你自己了，她现在只会一身轻松。
说不定她正在新男友的怀里撒娇。
那个男人是谁？
他什么时候开始撬动我们俩的关系的？
管他是谁呢，你知道又能怎么样？
你还能去找人家的麻烦？
算了吧，你不给人家双手送上点儿贺礼就不错了。
那个男人是谁？
那个夹在我们俩中间的男人是谁？
那个男人就是你自己。
如果你够出色，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你够出色，她就不会离开你。
我够出色，我以后一定会很出色！
谁知道呢？
将来的事情，没人能说得准。
说不定将来你一事无成，落魄街头至死呢？
我不会那么惨。
这个不一定啊，你呀，相处了六个月，和她连床都没上过，这都什么时代了，你连这点胆识都没有，你真TMD不是个男人。
确实，这点我承认我失误了。
这世道是，勇者胜。
可能是因为我太保守？
是你对她太好了吧？
是我太看重她？
你看重她看得都比你自己重要了。
这有错吗？
真心相爱的两个人，不会彼此都把对方看得比自己还重要吗？
……
刘云后的眼泪就是止不住，眼睛已经开始涩涩地疼了。
好想死。
没出息！
世界原来是这样的。
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是这样的！
他突然想起哥们儿王选曾经对自己说出的话来：“好好思考你们俩的关系啊！”
王选知道些什么？
王选说得真准。
王选这个丧门嘴。
王选说得对。
王选没在我身边啊。
真想身边有个人，能听我说说这些事。
我憋闷到要死。
被踹了，太丢人了，发自内心地，瞧不起自己。
混乱中，手机铃声响起，刘云后的胃一阵阵痉挛——这手机铃声还是解景甜给他选的。
接起电话，里面传来妹妹刘梦菲焦急的声音：“哥，你在映月公园什么地方呢？”
“什么事？”
“哎呀你说啊，你在映月公园里吧？我来找你了，我就在公园里呢，你说，你在什么地方？”
一股天然的、亲切的、恰似飞机即将平安着陆的感觉瞬间冲刷了刘云后的头脑，在里面开会的那些人，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都一点儿不剩地掉到他头脑中的垃圾桶里去了。
这一晚，刘梦菲坐在二哥刘云后的身边，静静地听着这个曾经在自己感情最无助的时候支撑过自己的男人连哭带笑地把他如何与解景甜相识、相知、相恋直至最终被抛弃的前前后后说了个痛快。
刘云后的感情宣泄完了，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祥林嫂。眼泪早在不知不觉中止住了，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敞亮多了。
他不好意思地看着身边比自己小两岁的妹妹：“老妹，你哥我，很熊哈。”
“哥，”刘梦菲盯着刘云后，非常坚决而且简短地回答，“你没错，我支持你！”
映月公园，再过几个小时，就要离开它最有韵味的时段了。
（云后之城第十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