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证实了她最坏的忧虑。现在她知道了,事实上他一直在欺骗她。克拉克一家并不是她想象中那种富裕的家庭。他们是商人,同其他千百个人一样,没有很重大的关系,生活很简朴。她过去对约瑟夫爱得太深了,他的魅力蒙住了她的眼睛,以至于她从未想到要仔细地问问他。过去爱过,难道说她已经认为是过去了?不……绝不……绝不……她将这种想法抛开了。
“只有一件事是我们可以干的,”她说,“那就是去找你哥哥约翰,还是把这事交给我吧。”
她又恢复了那天生的乐观情绪。每当她要考虑什么,计划什么时,她总会这样。她要智取约翰,就像她智取戴先生,让他允许她将清样带到鲍灵客栈巷去看一样。而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取决于约翰的妻子。
她独自去了霍克斯顿。她选了一个星期日的下午,那时,约翰在上午刚去教堂,又吃了周日的正餐,一定会情绪很好,舒舒服服地待在家里,在子女的围绕之中尽享天伦之乐。
查尔斯广场是个舒适而宁静的地方,那里的房子都是新近建造的,给人一种异常体面的感觉。
“我们可以住在楼顶。”她想,“那里前面应该有两间,后面有一间。不用付房租。”
她身上穿着粉红色的薄纱结婚礼服,看上去非常天真和年轻。开门的是约翰本人,她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同约瑟夫很像,只是年长一点、肌肉松软一点,没有弟弟那么文雅而已。她认为,要控制他更容易。
“请原谅我。”她说,“我是约瑟夫的妻子。”说完马上就泪流满面,像变戏法一样。他亲切地将她扶进客厅,急匆匆地将妻子招来(谢天谢地,她的面容很慈祥),孩子们好奇地张望着,一下子被赶了出去。等她安静下来,喝了点饮料之后,她就把编好的那套讲了出来。
“要是约瑟夫知道我上这儿来,他永远也不会原谅我的。我对他说我去看我母亲。但是从他对我谈起你们两人的情况看,我知道,你们不会将我赶走的。他很爱你们,不过你们知道他的自尊心。”
他们对他的爱和自尊心是持怀疑态度的。但是当她含着眼泪朝他们微笑时,她将疑惑变成了真诚。
“他看到他父亲的信时几乎心都碎了。你们是知道这封信的?”
他们知道。这是令人痛苦的,但是毫无办法。
“结婚全是我的错,是我让他出逃的。我在家里不愉快,我母亲让我到一个戴先生那里去当管家。”
她讲起戴先生的故事。她不提他怎么小心翼翼地敲门,而说是夜里十点钟破门——破门而入,她就逃去找约瑟夫了。
“你要是处在我的地位,会怎么办呢?”她朝约翰太太转过身去。
约翰太太表示惊恐、震惊、同情。可怜的孩子,多么可怕的遭遇。
“我知道我母亲无法保护我,我弟弟查利年纪还太小。我只有去找约瑟夫,我相信他。同居是不合适的,我们只有结婚。我的继父表示同意。”
她越来越惊讶地感到,她的故事的确很真实。只有“破门而入”是编造出来的,但不知怎的,一下子一切变了样。
“你继父现在在哪里?”
“他去苏格兰了。我们在汉普斯特德的寓所欠了两星期的房租,下个星期六他们就要将我们赶出来了。我们要是能有地方去就好了。你们知道,到秋天……”她朝约翰太太望了一眼。约翰太太懂了。
不到一个星期,约瑟夫·克拉克先生和太太就搬进了查尔斯广场,顶楼成了他们的家。她站在潘克拉斯教堂的圣坛前向往的并不是这样的,但是除了她自己以外,谁也不知道这一点。而且这地区要比黑乌鸦胡同好。这很体面。她能够在第一次去看她母亲时表现出一点居高临下的样子。
“你瞧,这样对我们都很好。两家人是分开过日子的,但是如果他们需要交往,我们就在那里。当然,约瑟夫是从他父亲那里领津贴的,因而完全是独立的。”
法夸尔太太从托马斯·伯内尔那里听来的情况是完全不一样的,但这很管用。她很想女儿。她宽恕了一切。她唯一不能理解的是她自己的丈夫突然出现,婚礼后又一次消失了。
“我该怎么生活呢?伊莎贝尔和几个男孩子会怎么样呢?”
“你应该继续收房客。”
“但是你怎么能放走你继父呢?你肯定可以留住他的,这样我也可以通过法律得到一些补偿。”
“这是没有用的。他一个便士也没有。”
鲍勃·法夸尔被抹去了。要求他做的事已经做好,可以将他忘却了。他与查尔斯广场的场面格格不入,无论是约翰·克拉克,还是约瑟夫·克拉克,都不是穿着衬衣吃饭的。最要紧的是体面的外表和文雅的风度。玛丽·安妮准备将她的继父永远从脑海中赶走,但她没有想到圆脸的玛莎。
一天上午,玛莎来到查尔斯广场的屋门口,是根据报上为未出生的婴儿招聘保姆的广告来应聘的。玛丽·安妮抓住了她,不等约翰太太看见就把她带上了顶楼。
“你在这里干什么?谁叫你来的?”
“我在报上看到了那条广告。我猜想是你。”
那家伙盯着她看,表现出执拗的、无言的崇敬。她会不会有点精神不正常?那双眼睛是否有点傻?
“我继父知道你在这里吗?”
“他们不要我了。他们说我应该自己养活自己。所以我来给你当用人。”
“你要多少钱?”
“我也不知道。我想,有吃住就行。”
是的,她能烧饭。是的,她能洗衣。是的,她能补衣服、补袜子。她知道如何去市场上买东西。
“要是我用你的话,你不能提及我的继父和你的母亲,也不能说你在潘克拉斯见过我。你是玛莎·费弗里,我的用人,懂吗?”
“懂。”
“你要是干了任何使我不高兴的事,我马上就赶你走。”
“我不会使你不高兴的。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过一会儿,玛莎就为自己找了一条围裙,再过一会儿她就在擦洗炉膛了。玛丽·安妮在潘克拉斯朝她点了点头,微笑了一下,马上就把她俘虏过来了。是的,太太,不,太太。不要工资,只要吃住。
约瑟夫·克拉克太太有了一个仆人。约瑟夫·克拉克太太可以对约翰太太说:“你要是需要的话,今天下午我可以让玛莎帮你干活。”用这种手法还掉人情债,约瑟夫太太和约翰太太可以平起平坐了。
玛丽·安妮和约瑟夫在查尔斯广场住了两年,在这期间他们生了两个孩子。第一个孩子出生后不久就死去了。第二个是女孩,活了下来,起名玛丽·安妮,同她母亲一样。快生第三个的时候,玛丽·安妮说,查尔斯广场的顶楼已住不下了。他们应该有一幢自己的房子,但是谁来付钱呢?约瑟夫的父亲已经死了,但是他说话算数,每年只给约瑟夫五十二英镑,一个便士也不多。斯诺山的企业很兴旺,但是与次子无关。次子耸耸肩膀,他每周有一个英镑,房子是免费的,连仆人的工资都不用付,为什么还要担忧呢?他们可以永久住在约翰那里。
“你不想独立吗?”
“我认为这就是独立。”
“你不想受到别人的尊敬、看重,把你当作托马斯·伯内尔那样的工匠?你不想在自己的企业上面看到自己的名字,约瑟夫·克拉克?”
“我宁愿过着绅士般的生活。”
但是整天无所事事地待在哥哥家的三楼,常常建议去分食哥哥家的饭菜,算是过着绅士般的生活吗?这难道不是朝寒酸、邋遢、遭人怜悯的方向跨出的第一步吗?这种人最后会带上“穷亲戚”的烙印。哪怕他有一丝上进心、一丁点抱负也好啊。
“约翰哥哥,我们把你们挤出屋去了。你们家孩子也多了,需要我们的房间。”
“瞎说些什么呀,亲爱的。我们大家都住得下的。”
“但是约瑟夫需要工作,需要职业。他的才能,只要有机会就能用上。遗嘱是不公正的,偏心的。在家族的企业中,约瑟夫也该有一份的。”
约翰显得烦恼而不安。父亲的死亡对他们大家都有影响。他已经同另一个兄弟托马斯争吵了。托马斯继承了老板的职务和大部分资本。约翰因为同约瑟夫友好而失宠了。他有时想,是不是彻底分家更好,他退休,让托马斯一个人去干。
“约瑟夫什么也不要。”玛丽·安妮说,她看到约翰不安地皱眉,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我在为他说话。只要很少一点资本就能让他有个活干,当然了,他一赚到钱,马上会把原来的借款还给你的。顺便说一下,你有没有听说,金街的布鲁尔家要卖掉了?房子修得蛮好的,屋后有个院子。如果约瑟夫有个学徒帮他的忙……第一年找个小男孩……”
查利就行,不要外人,肥水不外流,不用给外人付工资。
“开始的时候,作为斯诺山的分部,怎么样?不过托马斯无权过问,全由你和约瑟夫做主,你们俩的意见总是一致的。”
1794年圣诞节,约瑟夫·克拉克一家就搬到金街去了……玛丽·安妮终于有了自己的正门、自己的楼梯,不会再在楼梯上绊倒约翰的孩子了。窗户上挂着她自己的新窗帘,地上铺着她自己的新地毯。玛莎,穿着印花的衣裙,戴着帽子,围着围裙,对肉铺的小伙计发号施令。小玛丽·安妮有一辆童车,即将出生的婴儿有一个摇篮,钱来自投资基金,是由约翰支付的,约翰同弟弟托马斯吵了一架。
“我们过得怎么样?确实很好。圣·卢克教堂订了一块墓碑,圣·伦纳德教堂也订了一块。约瑟夫的活真是忙不过来。”
请来人上楼参观。让他们看看房间,非常整洁,穿得很漂亮的小女儿,厨房里体面的女仆。到处都是兴旺、成功的景象。但是通向作坊的门是紧关着的,不让人看到还没有动工的花岗石块,扔在鸽棚里无人过问的工具,没有工匠。
“克拉克先生在家吗?”
“很遗憾,他出去谈生意了。有重要的订货。”
过了很久,玛莎轻声地从厨房里叫道:“少爷回来了。”
约瑟夫将双手深深地插在口袋中,踢着花岗石板。不用问他去哪里了,他满脸通红,双手微抖,一下子就想将她搂入怀中,用亲吻来消除她谴责的目光,这就说明了情况。
“我明天工作,今天不干。今天我们应该庆祝一下,让工作见鬼去吧。”
她不能啰唆,不能威胁。她甚至不能表现出不满。这些事曾把鲍勃·法夸尔从她母亲身旁赶走。那就微笑吧,再放大声笑,兴高采烈地乘车横穿城市。在约翰太太面前也得保持这种虚张声势的神情。在整个夏天,约翰太太常来看她,每次都带来一个需要讨论的新问题,最后都是以泪流满面而告终。
约翰同托马斯分家是犯了个大错误。他现在认识到这一点了。在金钱问题上,他是个小孩子,他的那部分资本消失得很快。在金街的作坊赢利之前,我们得靠投机为生,而约翰对城里的事一无所知。“你是否能让约瑟夫干活卖力一点?”
“他干得很卖力,但是生意很清淡,又是冬天,不景气,又是战争,时局不稳。”玛丽·安妮抓住每一个借口为丈夫撑面子,“再说,你们要是认准了人,投机也不一定是危险的。前些日子约瑟夫的一个朋友就赚了一笔——我相信他已经把这个人介绍给约翰了。要是听从他的主意,有朝一日我们大家都会成为富翁的。”
永远不要忧虑,永远不要惧怕未来。充满希望的心情就能赢得四分之三的成功,剩下的部分就靠狡诈。在约翰在市里投机成功之前不能再向他借钱了,目前,金街的银匠菲尔德先生愿意按照她提出的条件借钱给她。“我丈夫是奥尔德曼·克拉克的侄子,即使我丈夫的事业不能马上赢利,那位奥尔德曼也会在日后帮助我们的。不过可能临时要借点钱,行吗?”临时性的。看到同一条街上相隔几家的刚装修好的高雅的住宅,一切可能都是未来的伦敦市长大人资助的,有哪个银匠会不帮忙呢?
詹姆斯·伯顿也是可以找的——也许,目前还不能谈钱的事,但在日常事务中可以征求他的意见。现在他是一个成功的建筑商了,一眼就能看出金街作坊中的毛病和疏漏。
“伯顿先生,你说一句话是很顶用的。约瑟夫不爱言语,很腼腆。他不会去争订货。看在过去的分儿上……”
过去?她朝他笑笑。他早就离开了她母亲在黑乌鸦胡同的住所,住在布鲁姆斯伯里他自己建造的房子中了,可是从她那半是揶揄半是怀旧的说话神气来看,似乎三年前她不是同约瑟夫,而是同他调过情。
她暗示过,随随便便地表示过“我本该选个更好的”,但从未承认,从未明说过。
因此,看在过去的面子上,他找来了订单,但是活做得很马虎,很差劲,完不成。渐渐地,他也不帮忙了。他为什么要雇一个没有技能的人,一个难得清醒、干活就像在给人帮忙一样的工匠?
“克拉克太太,麻烦的是,你的约瑟夫在酗酒。”
“伯顿先生,更糟糕的是,他没有才能。”
现在他父亲的话完全得到了证实。不仅是微不足道,而是根本没有。她嫁了一个毫无抱负和意志的男人,但是她仍爱着他。他很年轻,他是她的,他很英俊。一个炎热的夏天的傍晚,玛丽·安妮抱着他们的长子——爱德华,他的眼睛长得很像母亲,一样的嘴,一样的脸形。她抱着他让他十八个月的姐姐看,让忠心耿耿的玛莎看,让笑眯眯的助产婆看,但是本该与她在一起的约瑟夫却不在那里。
那是1795年7月28日。一个儿子,金街的继承人出生了。她孤独地躺在那里,望着卧室的天花板。如果他选择今天晚上去痛饮,她不会再沉默了。以前还可以沉默,但是该结束了。她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他的理解。明天她会很强壮,足以面对未来和调度一切。但是——发发慈悲——让她宁静而温馨地度过今晚吧。约瑟夫回来了,他没有喝醉,只是脸色异常苍白,他没有朝摇篮中的婴儿看一眼,只是直直盯着她。
“那件事失败了。”他说。
她从床上坐起,凝视着,而他就站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