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是的,人们曾在“王冠与铁锚”见过他,但那是在三星期以前。一个长着四方脸、步履沉重、眼光闪烁的人?是的,不过不在“王冠与铁锚”,而是在“白鹿”,五天、八天以前。他们徒劳地找了一家又一家住所,德特福德不认识他。最后,在伦敦路上的最后一家客栈找到了比较确切的消息。
“法夸尔?两天以前有一家姓这个姓的人在这里住过。夫妻两人,住在四号房间。他们乘了马车去伦敦,把女儿也带去了。”
妻子和女儿,那就不是姘居,而是重婚了。要是被人发现重婚,那就得受罚。
“他们有没有说去哪里?”
“没有。不过我听那女儿说起过潘克拉斯区。”
回到伦敦,去城那边。他们边找边想,他们两人,她和约瑟夫,是不是也该搬个家了?
那天早晨,克拉肯威尔那个管理客栈的化了妆的邋遢女人怀疑地盯着他们看,手里还拿着一份《广告报》,又得让查利当中间人了。得派查利去拿他们的一些衣物,然后送到新地址去。新地址就是潘克拉斯,在城郊。如果她继父住在这个地区,那是很容易找到的。这里比一个村子大不了多少,只有两家小酒馆。
“但这里是世界的尽头了,”约瑟夫表示不同意,“马路对面就可以看到农场,还有奶牛在吃草。这种地方,我们会寂寞死的。”
一个吻、几句亲切的话、捋一下他的头发,他就同查利一样好摆布了。她走的时候让他将领带沿着墙挂成一行。
鲍勃·法夸尔不在两家酒馆里。第二家又给了玛丽·安妮一点线索,她发现他在潘克拉斯区另一端的一幢小房子里,正要坐下来吃一顿由火腿、面包和奶酪组成的家常饭。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结实而随和的女人,她不可能有过好时光。还有一个长相平平的女孩子,奇怪的是,她长得非常像鲍勃·法夸尔。
玛丽·安妮想,谁出手凶,谁就能赢。她已经准备好出击了。
“我们终于找到你了。”她说,“我们全家都在外面的出租马车里,还有两名律师。你准备怎么办?”
令她懊恼的是,她继父看上去无动于衷。他往椅子背上一靠,从口袋里抽出一份报纸。
“任何时候我都能看到《广告报》。”他说,“‘玛丽·安妮·汤普森,又姓法夸尔,为伊丽莎白·麦肯齐·法夸尔的女儿,家住柯西特街黑乌鸦胡同2号,于4月12日自家中失踪,她是十五又四分之三岁,蓝眼睛,浅棕色的头发,气色很好,长相清秀,等等。’也许你已经看过了?”
他将报纸扔给她,她习惯性地把它接住了,就像过去她在鲍灵客栈巷接小册子一样。
“由于我们两人都骗了你母亲,就算扯平了。”鲍勃·法夸尔说,“请见一下第二位法夸尔太太,过去人们称她为费弗里太太,还有玛莎,我们老年的希望。”
不能再神气活现了,进一步装腔作势也是不可能了。玛丽·安妮马上就同他们坐在一起,吃起了面包和奶酪。“问题是——”她说,“我要是揭露你,你也会同样来对待我。这没有好处,我们现在是相互依赖。”
“这种想法很有道理。”他说。
“你是一个重婚者。”
“你该挨揍。”
“我认识约瑟夫只有八个星期,但是他是世界上最适合我的人。”
“我认识费弗里太太十七年了,花了那么长时间,我才在她和你母亲之间做了选择。”
“你曾在她们两人之间举棋不定?”
“我无法同时将她们两人都安顿好。”
费弗里太太毫不在乎地喝着茶,笑眯眯地望着他们。玛丽·安妮记起了她母亲无声的谴责,很奇怪,她继父要花十七年的时间来做出决定。但是他充分利用了这两个世界,无怪乎玛莎的鼻子和眼睛都像他。
“这么说来,你一心想得到这家伙了?”
“我们两人都一心想得到对方。”
“前景光明吗?”
“他有一个有钱的父亲。”
“这比你强,他父亲会同意吗?”
“他见了我就会的。”
“嗯。草率结婚,后悔莫及。”
“总不结婚,年轻时就不能待在一起了。”
不管她继父能为费弗里太太做什么,她可不打算等约瑟夫·克拉克十七年。
“好吧,你要我干什么?”
“作为我的父亲,准许我结婚。”
“开结婚证的钱谁付?”
“约瑟夫付。让他付,他会付的。这事我来安排。我们可以在这里结婚,在潘克拉斯。我在路上见到教堂了。”
鲍勃·法夸尔叹了口气。“事后我们又得搬家了。”他说,“我一旦在这里为你们的结婚证签了名,人们就会找到我的。你母亲会要求得到她应得的一切。”
“母亲由我来对付。”
“那好吧,让我们去瞧瞧你的意中人。”
由于相互间的猜疑,两个男人都显得很谨慎。两人间的对比是很强烈的。一个是高个儿,优雅而高傲,另一个又矮又壮,很坦率。他们像两只要打架的狗那样,打量着对方。这不是坐在客厅里聊天,说笑话、交换意见的时刻。当时的情势是必须马上到最近的一家酒馆里去。他们在里面坐了两个小时,出来就像兄弟一样了。
“亲爱的,请永远记住。”当她们看见两个男人手挽手地朝她走来时,费弗里太太对玛丽·安妮说,“生活中没有一件事是不能用一杯酒来解决的,或许是两杯酒。酒能打开人的心扉,抑制人的头脑,我们女人就要男人这样。听我的,婚礼能举行了。”
她说得不错,继父同意了。第二天,那两个男人还在用睡眠来消除他们之间结识所造成的后果,费弗里太太和玛丽·安妮去买了结婚证,拜见了圣潘克拉斯教堂的牧师。尽管圆脸的玛莎激动地张大着好奇的眼睛,费弗里太太同意,她和玛莎还是不出席婚礼为好,免得被人发现。玛丽·安妮塞了两个先令给掘墓工人,他同意到那天当证婚人。只剩下将新郎带往圣坛了。
“约瑟夫,醒醒!今天上午我们结婚。”
“天好还是下雨?”
“天好。天上一点云彩都没有。”
“这就更应该躺在床上了,时间还早呢。”他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让玛丽·安妮给他穿衣服。衬衣是那件细薄布的,以前没穿过。不,不,要那件缎子的马甲。领带?这可要花半天的时间才能选到与马甲相配的。他在河滨针织品商店里见过这么一条。他们能不能叫一辆出租马车到河滨去一次,然后再去教堂?不行。时间已经定好了。牧师在等他们。
“你喜欢我的礼服吗?我昨天买的。费弗里太太很大方。”
“我觉得很好看。但为什么是粉红的?粉红色同我浅橙色的领带不协调。”
“没有人会注意的,尤其是在一大清早。请快一点。”
那是1792年5月19日。他们在阳光下手挽着手穿过田野来到潘克拉斯的小教堂。这不仅是玛丽·安妮结婚的日子,也是她十六岁的生日。
在去教堂的半路上,约瑟夫“砰”的一声用手拍了一下他的外衣口袋:“出了件可怕的事。我忘了带结婚证。”
“我拿着呢。还得找第二个证婚人,这一点我也想到了。”
“谁啊?”
“潘克拉斯教堂的掘墓工人。我会给他两个先令。麻烦他一下。快点,他们在等着我们呢。”
鲍勃·法夸尔,纽扣里插着一枝花,正站在走廊上,旁边站着牧师。
“我们还以为你们终于改变了主意。”他说。
玛丽·安妮挽着约瑟夫的胳膊,微笑着。“一辈子也不会的。”她答道。
她的继父望着他们,感到很诧异。那位年轻的花花公子,一副超然、高傲的神气。玛丽·安妮,脸红红的,非常激动,穿着粉红色的新礼服,心花怒放的样子。“但愿十年以后你对他的感情还是这样。”他说。
索耶牧师带着他们走进教堂。仪式非常简单朴素。一缕阳光穿过有色玻璃照到刷白了的墙上。在外面,他们能听见教堂旁的榆树林中传来的鸟鸣声以及从潘克拉斯田野中传来的隐隐约约的羊叫声。
玛丽·安妮回答问题时声音清晰而果断,约瑟夫的声音很难听见。之后,在小礼拜堂内,她在簿子上先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就签在他的名字上方。
“蜜月呢?”牧师问道,他很高兴让这对天真的人结成了夫妇,“到哪里去过啊?”他将结婚证书交给了约瑟夫,等着他们回答。约瑟夫带着疑问朝新娘转过身去。在过去的五个星期中已经度过了愉快的蜜月,当然不会再有变化了吧?生活将像以前那样继续下去——坐车、吃饭,在伦敦的旋涡中度过,半夜过后再上床,中午再起床。
玛丽·安妮微微一笑。她朝索耶牧师行了一个屈膝礼,从约瑟夫手中将结婚证书拿了过去。
“我们要去汉普斯特德。”她说,“我丈夫需要休息,喝点新鲜牛奶,呼吸一下乡村的空气。”
她死死地盯着约瑟夫,约瑟夫也盯着她。鲍勃·法夸尔咯咯一笑,用肘子轻巧地推了一下掘墓工人的肋骨。
7
他们一再谈论此事,但毫无结果。争论是无用的,他们已经无路可走。
“这么说你一直对我撒谎?”
“我从不撒谎,那太麻烦了。”
“在黑乌鸦胡同的第一个晚上,你就告诉我们大家,说你有很多钱。”
“当时,我是有很多钱,花起来很快,我随时都可以弄到更多的钱。”
“你打算怎么干?”
“打牌,投机,赌马。总会弄到一些的。”
“可是你父亲呢?你对我说,你父亲很有钱,你随时可以向他要钱?”
“这事有点复杂。”
“复杂是什么意思?”
她将双手放在他肩上,将他的脸转过来朝着她。为什么他总是无关痛痒地一笑,不好意思地耸耸肩?
“约瑟夫,你必须将实话告诉我。喂,说啊。我爱你。我保证不会生气的。”
他们已经结婚六周了,尽管她能随心所欲地摆布他——他们很安静地住在寓所里,清新的空气给他的脸上增添了一些血色,放荡的神气消失了——但是他还是拒绝讨论未来,她一问起他是否给他父亲写信,他就把话题扯开了。
汉普斯特德的宁静已经开始令人厌烦了。她想回到城市里去,去见她母亲和兄弟,堂堂正正地以约瑟夫·克拉克太太,著名建筑商的儿媳妇的身份出现,去充分享受一下一个已婚妇女的体面的地位。
他们已经欠了两周的房租,只要给约瑟夫的父亲说一声,他们就能站稳脚跟,无论去哪里都会得到尊重,可是他们还是这么寒酸地过着偷偷摸摸的生活,简直太可笑了。玛丽·安妮想要一个新娘通常拥有的特权——结婚礼物、祝贺、亚麻织品和银质的礼品、住进她自己的房屋(一开始不必很大)。这些东西都得不到,结婚还有什么意思呢?
再说,秋天就要有孩子了——她现在已经可以肯定了。到那时,要有最好的条件。约瑟夫应该理解这一点。她再次仔细地看着他,那双深色的眼睛躲躲闪闪,不肯与她对视。
“怎么了,约瑟夫?”
突然,他将手伸进口袋中,取出了一封信。“好吧。”他说,“你赢了。以前我觉得没有必要破坏我们欢乐的气氛。你最好看一下。”
这封信没有开场白。写信的日期是五月二十三日,他们结婚后的第四天,信是从斯诺山安吉尔宅第发出的:
因为你自小一直令我失望,所以我从托马斯·伯内尔处听说你那丢人的行为时并不感到惊讶。我要提醒你的是,这既不是你第一次,也不是你第二次犯这种错误,就是为了不让你胡闹,我才让你去伯内尔处当学徒。我从不相信你有什么才能,伯内尔也证实了你的才能是微不足道的。据我看,你唯一的希望是老老实实地在旁人的监督下承包一些石匠的活,挣上一两个英镑。我注意到你娶了那个被你诱奸的女孩,这一点使我很吃惊,因为我是知道你的性格的。不过这事并不重要,因为我不想接纳你们两人。为了你母亲的缘故,我答应,在你的一生中,每周给你一个英镑,或者是一年给五十二英镑,你不要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死后,我所拥有的全部钱财还有企业都传给你的几个兄弟。
你的父亲
托马斯·克拉克
在他的新娘看信的时候,约瑟夫注视着她。她能不能实现不生气的诺言?他知道她的脾气很暴躁,已经吵过、打过、骂过了,但至今为止,他都能用亲昵的动作加以化解。
但是她对父亲信中提到的“不良行为”会有什么说法?“既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二次”,难点在这里。他是不是得坦白与酒馆老板妹妹的那件倒霉事?或者是同马车夫妻子的那件更糟糕的事?他是否会面对谴责和眼泪,她是否会匆匆地离开房间,接着是将门“砰”地关上,回娘家去?
约瑟夫对他新娘的了解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透彻。对他过去行为的影射并没有使她激动。他第一个星期在黑乌鸦胡同的手法,不用说,已说明她想知道他过去的一切。信中有一句话对她的打击特别大:“我从不相信你有什么才能,伯内尔也证实了你的才能是微不足道的。”这才是重要的。还有对未来的建议:“在旁人的监督下承包一些石匠的活。”难道这就是未来的前景?
她将信撕得粉碎,朝她丈夫微微一笑。“你父亲就是这样了。”她说,“你的兄弟们呢?”
他耸耸肩。“约翰是大哥。”他说,“是我父亲第一个妻子生的,比我们其他几个要大得多。他已经结婚,有子女,住在霍克斯顿查尔斯广场。我们的关系不错。托马斯就像我另一个父亲,工作很卖力,很谨慎,老是怀疑我。詹姆斯不管生意——他在剑桥学习,想当一名牧师——我还有个妹妹。不过谈他们有什么用?我是个败类,他们一直这样说的。”这激起了他诋毁他家人的情绪。他通过谴责他们,解脱自己。一切都不是他的错。
“你叔叔怎么样?”
“哪个叔叔?”
“在家里的时候,你告诉我们你叔叔是奥尔德曼·克拉克。他有朝一日会当上伦敦市长大人。”
“噢,他呀。”约瑟夫又耸了耸肩,“事实上是个远房亲戚。我根本不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