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什么事?你指的是什么?”
“市里的那件事。”他说,“那次冒险,投机。我一听到消息就去了查尔斯广场。我到得太晚了。”
他扑到床边,开始抽泣。她抱住了他,就像一小时前抱他们的儿子那样。
“永远不会太晚的。我会想办法,我会找到出路的。”她对他说。
约瑟夫摇摇头,哭得脸都变形了。现在,无论她如何策划或计划都无法掩饰他自己的无能了。是他提的建议,那轻信的哥哥把它当成专家的建议而接受了。
“你哥哥约翰输掉了多少?”她问。
“他的储蓄。他的全部财产。今天上午他在城里知道了这事,就没有回家。中午他就开枪自杀了。人们在潘托维尔的轻便马车中发现了他的尸体。”
8
重要的是要保住面子,摆出体面的样子,绝不能露出他们快要破产的迹象。约翰自杀了,他们活了下来。因此便要表现得奢侈些,窗框要上漆,地板要上光,帷幕要丝织品,服装要华丽。孩子们要穿有枝状花纹的薄棉布。有按月租用的小型立式钢琴——只是租金未付,有琴谱、精装书籍、银烛台。桌上铺着时装的图片,剧场的节目单,放在棚架中的刺绣,最新的小册子,通俗漫画。一只长耳朵的小狗玩弄着缎带,笼中有一对情侣鹦鹉。把一切装扮得漂漂亮亮,以显示出安适、兴旺,表明金街与鲍灵客栈巷是不同的。
拿掉装饰品,骨子里却是空的。墙上就露出了贫困的端倪,用一块淡红色的布将脱落的灰泥遮起来,邻居看见的就是荷叶边,而不是裂缝。
当她在床上独自躺在醉醺醺的丈夫身旁的时候,她发现她的生活正变得和她母亲一样,重复着同一个模式。每年生一个孩子,身体不适,非常气恼。同过去差不多的桌旁的四张小脸——玛丽·安妮、爱德华、艾伦、刚出生的乔治——老是缠着她,他们从不去缠约瑟夫。约瑟夫变得同她继父鲍勃·法夸尔一样,只是更可怕,睡眼惺忪、脏兮兮的,嘴边老是挂着各种借口。怎么才能摆脱,逃跑?怎么才能打败她母亲的形象?
每个星期天法夸尔太太都来看她的女儿,她们之间的谈话是女人之间的谈话,冗长而无聊——鱼的价钱,新房客的怪念头,伊莎贝尔现在能帮忙干家务了,以及治疗关节炎的药方。但是在聊天的背后隐藏着没有说出口的埋怨、无声的谴责,因为玛丽·安妮如此渴望的这桩婚姻没有带来富裕,那可怕的“我对你说过”一直萦绕在她们之间。与克拉克家的联姻曾经让他们产生过许多期望,但是没有一件事兑现了。玛丽·安妮的同母异父的两个兄弟到海上去了,去当海军——只不过是船上的侍应生(此事从未提及),两人均在圣文森特角的战役中淹死了。查利住在金街,当约瑟夫的学徒,但是他感到这是个死胡同,不会有任何出路,因而扬言要离家去参军。
“你说过,我们大家都会有钱的。结果并非如此。”
他们得到的订单是很丢人的。为街上的干酪商做一块普通的墓碑,或者是为老街上死去的屠夫简单地刻几个字。
老是想方设法,装腔作势,掩饰工作效率低下的情况。但是如果这种情况一年一年地延续下去,那会怎么样呢?总应该有点出路,不能停滞不前吧。她想起了过去那些散布流言蜚语的报纸,半个便士一份,供酒馆里那些酒徒肮脏的手指翻阅,只能轰动几个晚上,引起人们的暗笑和议论,然后就被用来包喂猫的鳕鱼头。在这之后,这份报纸就会湿漉漉地被扔在阴沟里。休斯先生、皇家交易所的布莱克洛克、帕特诺斯特街的琼斯,还有城内上上下下数不清的其他人出版的报刊就是这种货色。这种劣质文章是谁写的呢?某一个妻子有病的三流蹩脚文人。女人为什么就不行呢?她很容易劝约瑟夫出去逛逛,找到出版商聚会的餐馆。很容易同他们混熟,聊聊天,做些暗示,弄清楚他们不体面的姓名、乏味的住址。在约瑟夫扔骰子、吹牛、充当绅士之际,她就可以获得所需要的闲聊内容、可供应市场的资料了。
诺森伯兰街的西德尼、费特街的希尔德亚德、河滨波弗特大厦的亨特,这些人是懂诀窍的。机灵的作者先奉承一下读者,一页的开头写上一个经典的标题,装出一副作者和读者都不具备的有学问的样子。开头是平平的,一段段讲得很详细,然后,笔锋一转,开始含沙射影,触人肋骨。人们花半个便士就是为了看这些东西,既浪费了钱,也浪费了纸。那人地位越高,人们的兴趣就越浓。
“克拉克太太,你是在哪儿学的这一套能言善辩的本领?”
“从小学的。我常看一些激烈的讽刺文章当作消遣。”
在约瑟夫打呼噜的时候,她就在床上涂写这些垃圾文章,没有人猜到此事,连查利也不知道。很管用的,在五六十张账单中付掉了五张。再说,这样可以让她不去想家务事。咆哮和惊厥、午夜的高烧、地毯上的窟窿、玛莎的脾气、烧焦的布丁、约瑟夫的拥抱——她不再需要这些拥抱了。如何来躲避呢?这是一个紧迫的问题。装病、装累、扯谎扯到底,装成失去性感。但是不能再有孩子了,再也不要怀孕了。四个足够了。但是,当她第一次将他们抱起来,看到他们重垂的眼皮,无依无靠的样子,不成比例的脑袋,懒洋洋的、松松垮垮的身体,紧闭的双眼,柔软的双手时,她是多么爱他们啊。他们是她的孩子,从来不是约瑟夫的。如果生活有保障,她会生上一打,但是在当时的情况下不能这样做。教区内不需要乞丐。
但是不住在金街,又能去哪里呢?怎么样才能斗赢那些财产估价人呢?靠在烛光下乱写小报文章是永远养不活他们的,既不能给母亲一些补贴,也不能让查利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依靠一个女人的才智生活的人太多了,而这个女人只有二十三岁。
她进行的战斗是注定要失败的。财产估价人来了,他们取走了桌子和椅子,他们取走了情侣鹦鹉和床。没有几个将死的商人需要定做墓碑,即使需要,也不屑要这么简陋的墓碑。约瑟夫破产了,作坊被卖掉了,连玛莎都得流着眼泪,不情不愿地离开他们,到奇普萨德去当保姆。
这件事发生在1800年的夏天,必须马上想出一个权宜之计来。对斯诺山的托马斯兄弟是无法指望的,但是那个小弟弟、助理牧师呢?那位詹姆斯·塞缪尔牧师,原剑桥的学生呢?他在贝斯沃特有一幢大房子,连他自己都嫌太大了,已经让约翰太太住了进去。如果挤一挤的话,还是可以有住处的,所以约瑟夫·克拉克一家匆匆忙忙地搬到了克雷文广场,这是最重要的,而且约瑟夫也被迫振作了起来——不管即将发生什么事,只要他清醒地五点钟来吃饭就行。
邻居很友好。克雷文广场地处郊区,助理牧师很好客,对任何人都表示欢迎,而玛丽·安妮很想结识一些新人。六号的泰勒一家是她的重大收获,三个兄弟在陆军,两个在海军,最大的女儿与她同名,也叫玛丽·安妮。
“不应该有两个玛丽·安妮,我就叫你梅好了。”
她又一次有了个女性朋友,同在哈姆上学时那样,可以同她开玩笑,窃窃傻笑,交换帽子、衣服和缎带,毫不留情地嘲弄结识的每一个男人。胡闹可以镇痛,是婚姻的中和剂。再说梅·泰勒的一些关系可能会有用的。因为玛丽·安妮如果想要她的孩子们有衣服穿,就必须有材料提供给舰队街的编辑们。泰勒的一位奶奶住在伯克利街,她为年轻的女子开设的学院是远近闻名的,学校简介如是说:“韦斯顿太太开设课程的宗旨是尽责地指导少女,并让比较有经验的太太们获得实践。”
在少女们被打发上床,太太们聚在一起的时候,韦斯顿太太的言论有时就不太检点了。
“我可以告诉你们上层社会的一些情况,最高层次的家庭都将学生送到我这里来。”
年轻的克拉克太太是来复习法语的。她用印刷工人的速写方式记下了另外一种笔记。这些笔记没有给助理牧师看过,也没有给泰勒家人看过,而是寄到了帕特诺斯街去。结果,给艾伦买了一件披风,给乔治买了一辆童车。
泰勒家有一个亲戚住在邦德街,那就是托姆叔叔。作为王室的鞋匠,他更有使用价值。两杯波尔图葡萄酒下肚,他是无话不说的,但是只在房里对朋友和亲戚们说。
“你是我侄女最好的朋友,克拉克太太,我可以告诉你。”他能说,而且确实说了,令格拉布街的那些小报编辑异常高兴。他脸色红润、脸圆圆的、秃顶、鼻子长得像鹦鹉,他的爱好是吃饱了肚子,坐在火炉旁下国际跳棋。
“该你走了,克拉克太太。”
“不,该你走,泰勒先生。”
“你没留意,我可把你的棋子取走了。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奥古斯塔公主……”
“啊!对了,在她的闺房里。那是在温莎。”
“没人发现吗?”
“女侍臣。现在她不在国内了,被打发走了,靠养老金过日子。”
“可是那情人是谁?”
“嘘!把头凑过来一些。”
托姆叔叔真是千里挑一,他常揉着他那巨大的鼻子,坐在摆好的棋盘前面,但是她有时觉得他产生了疑心。
“你有没有看到上星期《人格》上的一篇评论?”
“没有,泰勒先生。我的小叔子,那位助理牧师是不买半便士一份的小册子的。”
“奇怪,怎么会登出女王的秘闻?今天早上我问我自己,是谁泄露了秘密?”
啊,是谁呢!她发出一条条新闻,然后让他赢棋,以消除他的怀疑。他告诉她,附带着,应该从他那里买鞋。邦德街9号,就在皮卡迪利大街附近。
“你收费太贵了,我买不起。我丈夫没有钱,泰勒先生。”
“可是我从我侄女那儿得知,他是靠家产生活的,不是吗?”
“少量的年金,是他父亲留给他的。”
“那么说,要养四个孩子,一定是很难的。”
“是不容易。”
“还喜欢你丈夫吗?”
“我们已经结婚八年了。”
他拨弄着跳棋,揉了一下鼻子。泰勒家客厅中的喧闹声并不干扰他们。她不知道他提这些问题有什么用意。他移动了自己的士兵棋子,她也跟着学样。他低声哼哼着,然后悄悄地说:“总是有办法增加收入的。像你那么年轻、漂亮、伶俐,我已经帮助过几个人了,情况与你相似。不要对我侄女说,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什么?为什么这个老人说话声音这么轻?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在放百分之三的高利贷?
“谢谢你的好意。”玛丽·安妮说,“但是我最恨欠债了。”
他又哼了起来,拨弄着跳棋,往身后看看谁在旁边。
“这不成问题,男人会付钱的,只是住处问题。我在邦德街的寓所里有两三间客房。安全而清净,不用怕被人发现。只有社会上最上层的人物才知道这个地址。威尔士王子本人也是我的顾客。”
现在她懂了。天哪!世上谁会想到这一点?年老的托姆叔叔和幽会的房子。她一定要在走投无路时才会去做这样的尝试,但是多么有趣——怪不得他能听到这些流言蜚语。有一个人影落到了他们和棋盘之间,可爱的梅·泰勒把一只手搭到了她的肩上。
“你们两人在专心地谈论什么啊?”
“皮革的价格。你叔叔说,等我脚上的鞋开始挤我的脚时,他会很高兴替我做一双的。”她从棋盘旁站起身来,看着老人的眼睛,行个屈膝礼。让他知道她懂了,是没有什么坏处的。
“我是诚心的,亲爱的。”他说,“事情是很难说的。你的鞋随时都可能会挤脚的。”
他弯了一下腰,手一挥,递给她一张名片。
托马斯·泰勒
王室鞋匠
伦敦,邦德街9号
“你印错了。”她对他说,“应该印成:托马斯·泰勒,摩洛哥驻圣·詹姆斯王室大使,对吗?顺便问一下,你做的鞋能不能试样?还是一拿来我就得要?”
他的那对小眼睛露出了光芒,大脸颊上出现了许多皱褶。
“可爱的少奶奶,我保证会非常合脚。”
他的侄女高兴地转过身去,大声地对她的朋友们说:“玛丽·安妮要从托马斯叔叔那里买鞋了。”
大家鼓掌大笑,你一言我一语的。
“小心啊,你得花一笔钱咯。”
“贵得吓人。”
“对自己人当然有优惠了,对吗,托马斯叔叔?”
老人哼着小调,笑眯眯地,没有答复。他没有说什么不体面的话,也没造成什么坏影响。他将话题转向音乐、歌唱。大家把鞋的事忘了,天色也晚了。玛丽·安妮的家就隔两个门,可是一位萨顿上尉还送她回家。他是泰勒家一个兄弟在军队里的熟人,在近卫步兵第一团服过役。在说晚安时,他将她的手握了一阵子,然后,带着奇怪的眼神问她:“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克拉克太太?在克雷文广场,还是在邦德街?”
这是不是一种试探?玛丽·安妮当着他的面把门关上,跑上楼去。走过守寡的约翰太太,走过助理牧师的书房,走过为明天宗教仪式排好了的一排排祈祷书,走过孩子们的卧室。四个孩子毫无知觉地熟睡在那里,他们是她的一部分,需要她抚养。玛丽·安妮跑进自己的房间,看到约瑟夫趴在那里。他没有爬到床上,而是摔在地板上了。她奇怪助理牧师怎么没有听见声音。约瑟夫至少没有让她遭受到去泰勒家接她的羞耻,没有让她经历他突然脚步蹒跚地走进来,大家一片沉寂,然后聊起天来掩饰的尴尬场面。还会有一个好心的泰勒家的兄弟扶着他的胳臂。
她弯下腰去翻他的口袋,找到了一个先令——他离家时带着三个几尼[5]呢。明天又会听到常见的借口和忏悔:掷了几把骰子,同几个人一起喝了点酒。她拿了一个枕头放在他的头下,就让他躺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