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上船的当天,我们就开船了。我们沿着自己的海岸向北航行,计划行至北纬10°或12°就横渡大洋,直达非洲海岸,当时从南美去非洲的航线好像就是这样的。一路上天气非常好,但就是太热。我们一直沿着自己的海岸航行,最后我们到达圣奥古斯丁角高地。从这里开始,我们就较远地离开海岸,陆地在视野里消失,似乎要驶向费尔南多·迪诺罗尼亚岛,但实际是使航向保持在东北偏北,把那些岛屿留在东边。我们沿着这条航线航行,大约十二天之后过了赤道。根据我们最后一次观测,我们已经到了北纬7°22′的位置,这时我们突然遭到一股强烈飓风的袭击,这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这股飓风从东南刮来,接着转向西北,最后变成可怕的东北风,它连续刮了十二天,使我们一筹莫展,只得在逆风中随波逐流,听任命运和狂风的摆布。不必说,在这十二天里,每天我都担心被大海吞没,船上的人谁都没有指望能活着回来。
在这危难关头,偏偏祸不单行,不仅风暴可怕,船上还死人减员:一个人患赤道热病死了,还有一个人和那个当仆人的小孩被大浪卷进海里。到第十二天,天气稍好一点儿;船长想方设法进行观察,发现我们的船处于北纬11°左右,但处于西经22°、圣奥古斯丁角西边。船长还发现,我们的船现在到了圭亚那海岸或者巴西的北部。我们已经驶过了亚马孙河的入海口,正驶向俄利诺科河这条所谓“大河”的河岸。于是,船长与我商量航行线路。他主张把船开回巴西海岸,因为船已漏水,而且损坏严重。
我竭力反对他的主张,我和他一起查看了美洲沿岸的航海图,最后得出结论:只有当我们驶到加勒比群岛的圈子内,才能找到有人居住的地方求援。因此,我们决定向巴巴多斯群岛[16]行驶。我们希望,船在大海上航行而又保持跟海岸不太远的距离,以避开墨西哥湾的逆流,我们可在十五天左右到达巴巴多斯群岛。如果我们和我们的船在那里不能获得援助,我们就不可能继续航行到非洲海岸。
依照这个计划,我们改变了航向,向西北偏西驶去,希望能到达一个英属海岛;在那儿我希望能获得救援。但是航行方向却不由我们来决定。在北纬12°18′的位置,风暴又一次来临,它以同样的猛劲儿把我们的船向西刮去,最后竟然把我们刮到海上贸易航线之外。我们只好在海上漂泊,这样即使获救也有被野人吞掉的危险,更别想能回到我们自己的国家了。风浪依旧非常厉害,情况十分危急。这一天大清早,船上有个人突然喊道:“陆地!”我们刚跑出船舱,想看看我们究竟到了什么地方,船却猛地撞在沙滩上,顷刻之间发电机停了,海浪来势凶猛,打进船里,我们都感到死亡马上就要来临。我们大家立即躲进舱里,关紧舱门,躲避海浪。
任何一个没有类似经历的人,描述或领会人们在这种情况下的恐惧都是不容易的。我们一点儿也不知道当时到了什么地方,不知道我们被风暴刮到的这个地方是岛屿还是大陆,是否有人居住。这时风势依然很凶猛,虽说比先前有所减弱,但我们已经不怎么指望船能支持多久而不被撞成碎片,除非出现某种奇迹使风势突然停止。总之,我们坐在一起,面面相觑,担心死亡随时来临。每一个人都在为另一个世界做准备,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已是无能为力了。但是,与我们所担心的情况相反,船并没有被撞坏,而且船长说风势开始减弱——这是我们唯一的安慰。
现在风势的确有所减弱,但船还是紧紧地陷在沙地里,别指望能把它弄出来,情况十分危急。我们只有舍弃大船,想法救命了。风暴来临前,船尾上有一只小艇,可是最早被风刮到大船的舵上撞破了,接着又被卷到海里,不知是沉了还是飘走了。所以我们对它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大船上我们还有另一只小艇,但如何把它放到海里成了问题。现在我们已没有时间辩论了,我们觉得大船时刻都有粉碎的可能,而且有人说船实际上已经破了。
在这危急关头,我们船的大副抓住那只小艇,在其余人的帮助下,把小艇从大船上放下来。然后,我们全都上了小艇,解开缆绳,我们这十一个人只好这样托付给仁慈的上帝和狂暴的大海了。虽然风力减弱了不少,但大海依然波涛汹涌,高过海岸,完全可以按照荷兰人的说法,称之为“疯狂的海洋”。
我们这时的处境非常凄惨,因为我们都清楚地看到,在这么高的海浪面前,我们的小艇是无法生存的,我们不可避免地要被淹死。我们根本就没有帆,即使有我们也根本没法使用。所以我们使劲地划着桨向陆地驶去,就像人们上刑场,心情十分沉重。我们知道,小艇再靠近海岸时,就会被海浪撞得粉碎。然而,我们最虔诚地把自己的灵魂托付给上帝,让风浪把我们送向海岸,而我们自己也拼命地划向陆地,加速我们的毁灭。
海岸是岩石还是沙地,是悬崖绝壁还是平地浅滩,我们都不知道。我们仅存的一线希望是,我们也许会碰上某一个或小或大的海湾,或者某条河的河口,在那里我们侥幸地把小艇划进去,或者在陆地下面的一个避风处找到一片风平浪静的水面。但我们丝毫看不到这种迹象,我们越靠近海岸,陆地比大海显得更可怕。我们划了,不,是被风驱赶了大约四海里。一个怒吼的巨浪,像一座大山从船后面滚滚而来,显然将给我们致命一击。总之,巨浪来势如此凶猛,顿时把我们的小艇打翻,巨浪使我们和船分离,把我们打散,我们还来不及喊一声“上帝啊”,瞬间就都被巨浪吞没了。
我沉入水中时的慌乱感觉是无法描述的。我会游泳,但还不能从这种惊涛骇浪中拯救自己,甚至不能呼吸。最后,海浪赶着我朝海岸游了好长一段路,等它力量使完了,退回去了,我就被留在几乎干燥的陆地上。海水已把我灌得半死,我呼吸急促,但头脑很清醒,见到自己意外地靠近大陆,就立即爬起来,努力向陆地跑去,想赶在第二个浪头把我卷走以前跑到岸上。可是,我很快就发现,这是不可能的,海浪排山倒海般从我身后追来,凶猛异常,像一支我无力抵抗的敌军。现在我最要紧的是尽可能地屏住呼吸,浮出水面,尽可能地把握方向,有目标地向岸上游去。现在我最希望的就是海浪来时可以把我冲向岸边好长一段距离,海浪回去时可千万别再把我送回大海。
巨浪再一次扑来,立刻把我埋进水中二三十英尺,我感到海浪迅猛异常地把我冲向岸边好长一段距离。但是,我屏住呼吸,使出全身力气,仍然向前游去。由于屏住呼吸,肺都憋得要胀破了。就在此时,我感到身体上浮,随即立刻感到松快,我发现自己的头和双手已钻出水面,虽然这种状态我保持不到两秒钟,但它还是使我得以重新呼吸,并增加了勇气。紧接着我又被水淹没了好一会儿,但没有那么久,我总算挺过来了。当我发现海浪的力量消失、开始后退,我就顶着浪头向前冲击,于是我的脚又重新触到了土地。我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以恢复呼吸,直到海水离开了,我拔起脚跟,用力地向岸上跑去。但我还是没有从大海的魔爪下解脱出来,海浪再次从我背后汹涌而来,有两次我像以前那样,被海浪卷起来,冲向平坦的岸边。
这两次的后一次,我几乎丧了命。海浪也像前几次一样,催促着我,把我送到陆地上,不,是把我冲撞到一块岩石上,而且冲力很大,撞得我失去了知觉。我的确只能等死了,因为岩石恰恰撞在我胸部的右侧,撞得我不能呼吸,好像肺都撞出了身体。这时海浪马上又开始后退,我肯定是一直憋在水里,但就在海浪后退前的瞬间我苏醒了。眼看到自己又要被海水淹没,我决定紧紧抓住一块岩石,并尽可能屏住呼吸,等海水退去。现在,海浪在接近陆地时已经不像最初那样高了,我就这样坚持到海浪退去,然后又趁机往前跑了一阵,几乎跑到了岸边,以至下一个浪头虽然也只从我头上盖了过去,却没有把我吞没甚至卷走。这一次,我终于跑到了大陆,爬上海岸的悬崖,在草地上坐下来,庆幸自己脱离了危险,海水再也威胁不了我了。
我现在登上陆地,平安上岸了,于是抬头向天,感谢上帝;几分钟前,我还几乎没有任何生还的希望。当一个人像我这样,可以说是死里逃生,那种喜出望外、魂不附体的心态,我相信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我现在已不奇怪我们英国的一种风俗:当罪犯的脖子上已经套上绞索,正要拉紧绞索把他吊起来的时刻,他突然获得了缓刑。我不奇怪的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外科医生会随缓刑令到达,给犯人放血,以免他惊喜攻心,晕死过去,诚所谓“乐极生悲,灵魂出窍”。
我在岸上走来走去,举着双手,做出千种手势,表示我无法形容的情绪,我全部的身心可以说都陷入沉思;想到自己死里逃生,想到同伴们全都葬身大海,除我以外再不会有一个灵魂生还,真是感慨万千。我以后再也没有见到他们,也没有发现他们的任何生存迹象,除了他们的三顶礼帽和一顶便帽,以及两只不成双的皮鞋。
我遥望那只搁浅的大船,这时海上烟波浩渺,大船离我太远,我看不见它,我不由得想到上帝,上帝啊,我怎么居然能够上岸呢!我毕竟死而复生,庆幸和安慰自己。然后,我开始环顾四周,看我现在到了什么地方,下一步该怎么办。但我的快慰情绪马上低落了。一句话,我虽然生还,但仍然陷入绝境。我浑身湿淋淋的,却没有衣服可换;我饥渴难忍,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充饥解渴;除了饥饿而死,或者被野兽吃掉,我看不到有任何出路。特别叫我痛苦的是,我没有任何武器去打猎以维持生存,或抵御那些为自己生存而要杀死我的野兽。一句话,我身边除了一把小刀、一个烟斗和一个小盒子里的一点儿烟叶,别无他物,这点烟叶是我全部的粮食了。这使我陷入极大的痛苦之中,以至我在岸上像疯子一样乱跑了好一阵。夜正在逼近,想到夜间野兽经常出来觅食,心情就十分沉重。我担心如果这地方真有猛兽,我的命运就不知会如何了!
当时我想出的唯一办法,就是躲进附近生长着的一棵树上,它浓荫蔽日,像一棵松树或枞树,但长有刺。我看不出有生的希望,先在那里对付一整夜,第二天再考虑如何死吧。我从海岸向里走了二百多米,看能不能找到些淡水喝,我找到了,这真使我非常高兴。喝完水,我又取了点烟叶放到嘴里充饥,然后走到树前,爬上去努力把自己安排稳当,以免睡着后从树上掉下去。为了防卫,我从树上砍了一根树枝,做了一条手杖,然后我开始就寝。也实在太疲劳了,很快我就睡着了,睡得又熟又香;我相信,处在我现在的情况下,很少人能做到这点。我还发现自己精神清爽,我觉得还从来没有过这种状况。
一觉醒来,已经是大白天了,天气晴朗,风暴也小多了,大海不像以前那样汹涌澎湃、波浪滔天了。然而,最使我惊异的是,那只大船在夜里被汹涌的潮水冲出沙滩后,又给冲到我先前被撞昏过去的那块岩石附近。现在大船离我所在的海岸仅一海里左右,看起来它直立在那儿。我希望能上大船,这样就可以找出一些对我有用的生活必需品。
我从树上的“卧室”下来,又环顾四周,发现那只逃生的小艇被风浪冲到陆地上搁浅的那个地方,横隔着一个小水湾,约有半英里宽。于是我就折回来了。因为,当前最要紧的是我得设法上大船,希望在上面能找到一些日常应用的东西。
中午刚过,我发现大海风平浪静,潮水也已远远退去,使我能够走到离我不到四分之一海里的大船前。在这里,我发现忧愁重又涌上心头,因为我清楚地意识到,假如当时我们坚持留在大船上,大家必定会平安无事。也就是说,我们大家都会安全上岸,我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孤苦伶仃,既无欢乐,又无同伴。这又一次使我流下眼泪,但眼泪很少能摆脱忧愁,于是我决定,只要有可能,就得到船上去。当时天气热到了极点,于是我脱掉衣服,走进水里。可是,当我来到船边,就更加觉得难上去,因为船搁浅在土地上,高出水面很多;在我两臂够得着的范围内,没有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我绕船游了两次,第二次我找到一根很短的绳子——我惊异自己先前没有看见它。那绳子从船头的铁链上挂下来,绳头接近水面,所以我没有太费力就抓住了它,借绳子的帮助爬上了大船的前舱。上去后,我发现船已漏水,舱底已经进了大量水。但是,船搁浅在岸边坚硬的土地上后,船尾高高翘起,船头低得几乎浸在水里。由于这个缘故,大船的四分之一没有进水,而且这部分是干的。不用怀疑,我的第一件工作就是要查看一下哪些东西坏了,哪些东西还完好无损。首先,我发现船上的粮食是干燥的,没有被水接触过。这时,我很想吃些东西,就走到面包房,让自己的几个衣兜装满饼干,边吃边做其他的事,因为我没有时间耽误了。我还在指挥舱里找到了一些甜酒,我喝了一大杯,我也的确需要酒来鼓舞精神,以面对当前的困境:现在我极端需要的不是任何别的,而是一只小船,以便把我认为将来最需要的东西运到岸上,装备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