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滨逊漂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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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这时,风暴实在可怕,我看到水手们的脸上也出现恐惧和惊讶的表情。船长虽然想方设法保护自己的船,但当他出入自己的驾驶舱、经过我身边时,我好几次听到他自言自语,“愿上帝保佑我们、赐恩我们吧”“我们都没命了!我们都要完了”以及诸如此类的话。在船上最初的慌乱中,我不知所措,只是静静地躺在舱里,我无法形容我当时的心情。我没有像上一次那样进行忏悔,对忏悔我早已厌弃了。我原以为死亡的痛苦已经过去,这次风暴将与上次一样有惊无险。但我刚才说过,当船长经过我身边,并说“我们都要没命”时,我可吓坏了。我走出自己的舱房向外望去,眼前是一幅我从未见过的可怕景象:海浪滔天,排山倒海,每隔三四分钟就向我们扑来。我睁眼向四周一瞧,也是一幕幕悲惨的场面:原来停泊在我们附近的两艘船,因为载货重已经把一些桅杆都砍掉了;突然,我们船上的人惊呼起来,原来停在我们前面约一海里远的一艘船被风浪击沉了。另外两艘船也被迫起锚,冒着危险驶向大海,船上的桅杆也一根不剩。小船的命运要算最好了,因为不像大船那样费事,但也有两三只小船被风吹得与我们擦肩而过,只挂着剩下的角帆在风中颤抖。

临近傍晚,大副和水手长请求船长砍掉船头第一根桅杆。船长当然是很不愿意干的,但水手长坚持说,如果不这样做,船就会被风浪击沉。于是船长同意了。当他们把这根桅杆砍掉后,主桅失去平衡,船也随之剧烈摇晃,他们只得把主桅也砍掉。这样就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甲板了。

我只是一个初次航海的青年,几天前的那次小风浪就把我吓坏了,现在的恐惧心态可想而知。但是,如果把我当时的思想用语言表述出来,那就是我对于悔罪之后重生恶念的恐惧,比死本身还要强烈十倍。我背弃了不久前所做的忏悔,在家时的那些邪恶念头又卷土重来,这是多么可怕的罪过呀!这两种恐惧,加上对风暴的恐惧——使我直到现在仍然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当时的心境。但是,最坏的事情还没有过去!风暴仍然那么凶猛,就连水手们也承认这么厉害的风暴他们平生从未遇到过。我们的船虽然好,但载货太重,吃水很深,一直在水中摇摆颠簸。水手们不时地喊叫着船要沉没了。当时我还不知道“沉没”是什么意思,从某一方面来说这对我倒是好事。然而,风暴如此凶猛,使我看到了平时不常见到的情况。船长、水手长以及其他一些比我有头脑的人都在祈祷,他们都感到船随时都可能沉到海底。到了半夜,祸不单行,风暴引来了各种灾难。下船舱检查的水手中有人喊道:“船底漏水了。”又有一个水手说货舱里已有四英尺深的水了。于是全船的人都被叫去抽水。听到这话,我感到心脏好像突然死了。我当时坐在自己床上,一下子就跌落在船舱的地板上。然而有人把我叫醒,说我以前什么事也不会干,现在可以像别人一样抽水。听了这话我立即抖擞精神,来到抽水机旁,十分卖力地干起来。正当大家全力抽水时,船长发现有几艘运煤的小船,因经不起风暴被迫出海,可能会向我们驶来,船长于是下令放枪,作为求救的信号。我当时不知道放枪是什么用意,大为吃惊,以为船破了,或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句话,我吓得晕倒在地。这种时候,每个人都只顾考虑自己的生命,没有人来管我,或者注意到我发生了什么情况。这时一个人迈步走向抽水机,他上来时用脚把我踢到一边,让我躺在那里,他以为我已经死了。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苏醒过来。

我们继续不断地抽水,但货舱进水越来越多,我们的船显然不久就会沉没。尽管这时风势开始减退一点儿,但船肯定是不可能驶进港湾了。船长只得继续鸣枪求救。有一艘轻量级的船从我们的船头几乎擦肩而过,冒险放下一只小艇来救我们。小艇上的人冒着极大的危险靠近大船,但我们无法下到小艇。后来,小艇上的人奋力划着浆,我们从船尾抛下一根带有浮筒的绳子,并尽量把绳子放长。小艇上的人经过努力,终于抓住了绳子。我们就慢慢把小艇拖到我们的船尾下面,然后全都下到小艇。此时,我们已无法再回自己的船上了,大家一致同意任凭小艇漂流,并将尽我们的努力向岸边划去。我们的船长还对他们许诺,如果小艇能靠岸,他将给他们船长好处。这样,小艇半划桨半漂流,朝北向海岸斜着漂流过去,几乎漂流到温特顿岬角才靠岸。

我们离开自己的船不到一刻钟,就看到它下沉了。这时,我第一次懂得大海沉船是怎么回事。我得承认,当水手们告诉我大船正在下沉时,我几乎不敢抬头看一眼。当时,与其说是我自己爬到了小艇,还不如说是水手们把我放进了小艇。从下小艇的那一刻起,我的心脏好像真的死了,部分由于惊吓,部分由于心理恐惧和对未来的担心。

尽管我们处在这种情况,水手们还是奋力把小艇向海岸划去。当小艇随浪尖升起时,我们已能看到海岸了,看见有许多人在岸边跑动,等我们靠岸时救助我们。但小艇前进的速度很慢,而且怎么也无法靠岸。最后,我们的小艇竟漂过了温特顿岬角的灯塔。海岸已经处在克罗默西边的位置。这样,陆地削弱了一点风势,在这里我们全体安全地上了岸,虽然也经历了许多困难。上岸后我们步行至大雅茅斯。不幸者照例受到了这个城镇的社会贤达们非常人道的接待;他们通过一些商人和船主妥善安置我们住宿,还为我们筹足了旅费,按我们的意愿送我们去伦敦,或送我们回赫尔市。

此时我要是有决心回赫尔市,而且真的到了家,那我一定会感到幸福。我父亲也会像耶稣所说的那个好父亲一样,一定会宰杀肥牛犊来欢迎我[8],因为父亲当时听说我搭乘的那条船在大雅茅斯港湾遇难,好久以后才得知并确认我没有淹死。

但我险恶的命运以不可抗拒的顽固力量继续把我推向苦难。有好几次,理智向我大声疾呼,要我回家,我比较冷静时的判断也要求我回家,但我却无力做到。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该怎么称呼这种驱使我们自我毁灭的力量,但这是一种神秘而无法逃避的天意;我们明知大祸临头,还要自投罗网。显然,正是这种天意使我的苦难不可避免,也无法逃脱,驱使我继续违背冷静的理智和打退堂鼓的想法,违背自己在初次航海中得到的两次教训。

我的朋友,也就是船长的儿子,他以前鼓励我坚定信心继续前行,现在反而比我胆小,不敢向前了。我们到大雅茅斯以后还不到两三天,他第一次来看我,因为我们被分别安置在镇上的好几个街区。就在我们这次谈话中,我发现他的口气变了,脸色忧郁,不停地摇头。他问了我现在的情况,并把我介绍给他父亲。他对他父亲说,我这次航海只是为以后的航行做一次尝试罢了。听了这话,他父亲用十分严肃和关切的口吻对我说:“年轻人,你不应该再航海了。你应该把这次灾难当作一个凶兆,你不能当航海人。”“怎么啦,先生?”我问,“难道你也不再航海了吗?”“那是另一回事了,”他说,“航海是我喜爱的职业,因此也是我的职责。但是你这次出海,只是为了尝试,你知道老天爷给了你什么滋味尝了。你若再一意孤行,这就是你想尝的滋味!也许,我们这次大难临头,正是由于你的缘故,就像约拿上了开往他施的船那样[9]。”船长接着问:“请问,你是干什么的?你为什么要出海?”于是,我向他谈了一些自己的身世。他听我讲完后,勃然大怒,令人莫名其妙。他说:“我作了什么孽,竟会让你这样的灾星上船。我以后绝不再和你坐同一条船,给我一千镑我也不干!”我对他说,这是沉船的损失使他情绪激动,离题发挥,借此泄愤。其实,他太过分了,他没有权利这样。可是,后来他又郑重其事与我谈了一番,敦促我回到父亲身边,不要再惹怒上天来毁掉自己。他对我说:“我可以看见老天爷有一只看得见的手在对付你。年轻人,依靠老天爷的这只手吧,如果你不回家,不论你上哪儿,你只会受难和失望。到那时,你父亲的话就会在你身上应验了。”

我们很快就分手了,因为我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对他的下落也一无所知。至于我自己,口袋里有了点钱,就从陆路旅行到伦敦。在那里,也像在途中一样,我一直在做思想斗争,我该选择什么样的生活道路呢?我该回家呢,还是航海呢?

至于回家,羞耻的感觉坚决抵触这种美好的思想感情。我立即想到会受到邻居们的讥笑;我不仅没有脸见父母,也没有脸见其他人。这使我以后时常注意到这样的事实:人类的常情跟理智南辕北辙,格格不入。尤其是年轻人,在这种时刻,他们却不听从理智的指导,他们不以犯罪为耻,反而以悔罪为耻;他们不以傻瓜才干的傻事为耻,反而以聪明人才能做的浪子回头为耻。这是多么荒诞无稽啊。

我就这样过了一些日子,总是左右为难,犹豫不决,不知如何才好,也不知选择什么生活道路。对回家,我仍然感到十分勉强。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我经历的那次灾祸在记忆中逐渐消失,原来就不多的回家念头也随之打消了,最后被我抛到九霄云外。这样,我又向往起航海的生活。

在邪恶的力量影响下,首先,我背弃父亲,离家出走;其次,我感情用事,鲁莽冒险,野心勃勃,妄想发财致富。这种影响根深蒂固,竟使我对一切忠告,对父亲的劝说甚至命令都置若罔闻。我要说,正是这种影响,无论它是一种什么力量,使我看上了一种最不幸的冒险事业。于是我踏上了一艘即将开往非洲海岸的船,用水手们的俗话说,去一趟几内亚[10]。

在所有这些冒险活动中,我在船上都不是水手——这是我极大的不幸。本来,我可以比平时艰苦些,学会负责和看管前桅杆的工作。到一定时候,即使做不了船长,说不定也能当上个大副或船长助手。可是,每次都是我的命运为我每次做出最坏的选择,这一次也不例外。因为口袋里有钱,身上又穿着好衣服,我就像往常一样,以绅士的习惯上了船。于是我既不承担船上的任何业务,也从不学习任何东西。

在伦敦,我交上了好朋友——这首先是我的运气。这种好事通常不会落到当时像我那样一个放荡不羁、缺乏理智的年轻人身上。这种人一般早就受到命运的惩罚,进了魔鬼设下的陷阱。但我却不然,最初我认识了一位船长,他去过几内亚的海岸,在那儿他大获成功,所以他决定再去。他对我的谈话很感兴趣,也许是因为和我的谈话颇为投机。他听我说要出去见世面,就对我说,假如我愿意和他一起去,我可以免费搭他的船,做他的伙伴,还和他一起用餐。如果我能随身带点东西去卖,我还可以在商业上获得各种利益,也许还能遇到令人鼓舞的事情。

我当即接受了船长的提议,和船长开始建立起亲密的友谊。船长为人正直,真诚待人。于是我就跟他一起航行了。我随身带上少量的货物,想搞一点冒险,由于这位船长朋友的正直无私,我获得了很可观的利润。因为我听他的话,带了大约价值四十英镑的一批玩具和其他小货。这四十英镑是我通过一些亲戚的帮助分头搞来的。我写信给他们,我相信是他们找我父亲,至少是我母亲,要出这么多钱供我第一次冒险。

可以说,这是我所有冒险活动中仅有的一次成功航行,我把它完全归功于那位船长朋友的正直和真诚。在他的指导下,我还学会了一些很有用的数学知识和航海规则,学会了记航程记事和天气观察。一句话,懂得了一个水手需要懂得的一些东西。他乐于引导我,我也乐于学。总之,这次航行使我既成了水手,又成了商人:我因为冒险成功而带回来五磅九盎司金沙,回到伦敦后,我就用它换了约三百英镑。这使我踌躇满志,也因此使我断送了一生。

即使这次航行,我也有自己的倒霉事。尤其是,我们做生意主要是在海岸,从北纬15°直至赤道,天气异常炎热,所以我得了症状剧烈的热病,一病就连续好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