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现在,我俨然成了跑几内亚的商人了。我那位朋友回伦敦后不久,就不幸去世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决定再一次乘原来那条船去几内亚,现在它由上次航行时的大副指挥。这是最倒霉的一次航行了,虽然我只带了不足一百英镑新进的货物,余下的二百英镑寄存在已故船长朋友的妻子那里,她待我也很公正。但是这次航行中,可怕的灾难接二连三。第一件不幸的事情是:我们的船驶向加那利群岛途中,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正航行于这些岛屿和非洲海岸之间,一天拂晓,突然有一艘来自萨累[11]的土耳其海盗船,张满风帆从后面追赶我们。我们的船尽可能多地动用桅杆和风帆试图逃跑,但我们发现海盗越来越近,再过几小时他们肯定会追上我们,于是我们准备战斗。我们船上有十二门炮,但海盗船上有十八门。大约到了下午三点钟,他们赶上了我们。海盗船本想攻击我们的船尾,却错误地斜着冲向我们船舷后部分的一侧。我们把八门大炮搬到了这一边,大炮齐发,猛烈地向他们开火,迫使海盗掉转船头。他们回击了我们的火力后,也动用了船上二百来人使用小火枪还击。我们的人隐蔽得好,无一受伤。当他们准备再次进攻时,我们也准备好还击。这一次它逼近我们船舷后部分的另一侧,并有六十多人跳上了我们的甲板,他们一上船就大砍甲板、桅索。我们用火药枪、短柄矛、火药包等奋力抵抗,两次把他们从甲板赶走。这段不幸的故事还是简短地说吧,最后,我们的船失去了战斗力,我们死了三个人,伤了八人,我们只得投降。全部被俘被押送到萨累,那是摩尔人[12]掌握的一个港口。
我在那儿受到的待遇,并没有像我当初想的那么可怕,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被送到皇宫里去,而是被海盗船长作为他专有的战利品留下,成了他的奴隶,因为我年轻机灵,对他有用处。我从一个商人意外地变成了可怜的奴隶,真使我悲痛欲绝。这时,我不禁回忆起我父亲那次有预见的谈话。他说我会受苦受难,并且没有谁能解救。现在我才感到父亲的话完全应验了,我现在的境况已再糟不过了。老天爷的那只手已经抓住了我,我已经无可挽回地要完蛋了。可是,唉!这不过是对苦难的一次尝试罢了,苦难才刚刚开始呢,后面的故事里还会不断出现。
这个奴隶主,也就是我的主人,把我带到他的家里。于是,我满心希望他出海时会带上我,这样他命中注定在某一天会被西班牙或葡萄牙的战舰抓住,那时我就会恢复自由了。但我的这个希望很快就破灭了。他每次出海时,总把我留在岸上照看他的小花园,并在家里做奴隶们干的苦活,他从海上航行回来时,又叫我睡到船舱里替他看船。
在这里,我一心盘算着逃跑。用什么办法才能逃跑呢?怎么也想不出哪怕有一点点可能性的办法。我逃跑的想法根本就没有合理性,因为我既没有人可以商量,也没有人与我合作;既没奴隶朋友,也没有英格兰人、爱尔兰人或苏格兰人,这里只有我自己。所以这两年里,虽然我常常拿逃跑的想法安慰自己,却怎么也想不出任何能鼓舞人心的可行办法来。
大约两年之后,出现了一个特殊的情况,我试图逃跑、争取自由的旧念头重又出现在脑子里。这一次,奴隶主在家里待的时间比以往长,据说是因为缺钱,他没有装备好自己的船。他经常坐一只舢板去港口外的“港湾”捕鱼,每星期一两次,天气好的话,去的次数更多。每次出港捕鱼,他总让我和年轻的马列司科替他划船。我们两个颇得他的喜欢,而我又证明自己是捕鱼能手。因此,有时他愿意打发我和他的一个摩尔人亲戚,以及马列司科一起去替他打点鱼来吃。
事情发生在一天早晨,我们出海打鱼,当时天色阴沉,但风平浪静。突然,海上升起浓雾。我们的舢板还没有离开海岸一海里半,海岸就从视线消失了。我们已不知道舢板划到了什么地方,也分不清东南西北。这样划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清早才发现,原来我们是向海那边划,而不是向海岸划,我们离海岸已经至少六海里。不过最终我们还是平安回到岸上,虽然也费了很大的劲,冒了一定的危险,因为那天早晨开始刮相当厉害的风,特别是我们肚子都饥饿难忍。
这次灾难性的事故给了我们主人一个警告,他决定以后多关心自己一些。于是他决定使用他俘获的我们那艘英国船上的一只长舢板,以后出海捕鱼时,每次都必须带上指南针和一些食品。他还命令船上的一个木匠(一个英国人,也是他的奴隶)在长舢板中间做一个“指挥舱”,像驳船上的那样。舱后留了些空间,可以容一个人站在那里掌舵和拉帆索;舱前也有一块地方,可容一两个人站在那里看管和升降风帆。长舢板上使用一种叫三角帆的风帆,竖立在指挥舱顶的上方。指挥舱做得小巧玲珑,虽然矮小,但舒适实用,可容得下他和一两个奴隶睡觉,还可摆下一张桌子吃饭。桌子还带抽屉或碗柜,里面可放几瓶他喜欢喝的酒,特别是他的面包、大米和咖啡之类的食物和饮料。
我们经常坐这只长舢板出海捕鱼。因为我很会为他捕鱼,所以每次去都要带着我。有一次,他与当地两三位有身份的摩尔人约定坐这个长舢板出去游玩或捕鱼,他为客人预备了比平时多的食品,因此在头天晚上就把东西送上了船。他还吩咐我准备好三支火枪,连同火药和子弹,这些都是从他大船上取来的。看来他们除了捕鱼,还计划打鸟。
我按照主人的吩咐,把一切都准备妥当。第二天早晨,船也洗干净了,旗子也挂上了,款待客人的一切都安排好了。等呀等,不料我的主人一个人走上船来。他对我说,客人临时有事,这次不去了,他吩咐我同那个摩尔人和那个年轻人马列司科像往常一样去打点鱼来,以便晚上招待他的朋友。他还特别吩咐,我一打到鱼就立即送回他家里。所有这些事我都准备一一照办。
这时,逃跑的念头又突然闯进我的脑海,因为我觉得自己可以指挥一条小船了。主人一走,我就着手准备起来,当然不是准备捕鱼的事,而是准备一次航行。至于去哪儿,我不知道,也没有考虑过我要驶向何处。因为只要离开这个地方就行,什么地方都是我的航道。
我想出的第一招就是找借口,我对这个摩尔人说,我们得自己动手准备船上吃的东西,不应当擅自吃我们主人的面包。他说我的话很对,就弄来了一大筐他们那种饼干和三罐子淡水,搬到舢板上。我知道主人的一箱瓶装酒放在什么地方,那箱子显然也是从英国人手里夺来的战利品。我趁摩尔人上岸去的时候,就把这一箱酒带到了舢板上,好像它以前就放在那儿为主人用的。同时我运了很大一块蜂蜡到船上来,有五十多磅重,还顺便拿了一包绳子和麻线、一把斧头、一把锯子和一只锤子。这些东西后来对我非常有用,特别是蜂蜡,可用来做蜡烛。接着我又想出了一个新招对付他,他居然天真地上了圈套。这个摩尔人的名字叫伊斯玛,但大家叫他马利或者莫利,所以我也这样叫他。我说:“莫利,我们主人的猎枪在船上,你能搞点火药和枪弹来吗?也许我们还能打几只水鸟呢!我知道主人在大船上储存着这类弹药。”他说:“好,我去拿些来。”于是,他拿来了一大皮袋火药,大约有一磅半重,可能还要多些;另外还有一大皮袋的鸟枪弹,也有五六磅重,里边有一些子弹。他把这些全都放到舢板上。
同时,我又在指挥舱里找到了一些主人的火药。我从箱子里拿出一只大酒瓶,里面几乎是空的,我把不多的酒倒入另一只瓶中,把空瓶装满火药。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们便开始出港捕鱼了。海港入口处有个碉堡,那里的士兵知道我们是谁,所以不注意我们。我们出港不超过一海里,就升起了风帆,开始捕鱼。这时,风向东北偏北,正与我的愿望相反。因为,假如刮南风,我就有把握把船驶到西班牙海岸,至少也可到加的斯海湾[13]。但我决心已下,不管刮什么风,我都要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其余一切,都留给命运吧。
我们钓了一会儿鱼,毫无所获。因为即使鱼儿上钩,我也不把鱼钓上来,免得那个摩尔人看见。然后,我对他说:“这可不行,我们不能这样伺候主人呀!我们得走远一点。”他想这也无妨,就同意了。他在船头就张起了帆,我在船尾掌舵,就这样我把船驶出了三海里左右,然后把船停下,好像我又要钓鱼似的。我把舵交给那个小伙子,自己向摩尔人站的地方走去。我弯下腰来,装作好像在他身后找什么似的。我趁其不备,用一只手臂插到他裤裆下,猛地把他掀翻,抛进海里。他是个游泳高手,一下子就浮出水面。他向我呼救,求我拉他上船,并说他愿跟随我走遍世界。他发誓后就拼命地游,而这时风不大,眼看他很快就会赶上来,于是我走进船舱,拿起一支鸟枪。我把枪对准了他,对他说,我并没有伤害过他,如果他很安分,我也不会伤害他丝毫。但我说:“你很会游泳,完全可以游到岸上。现在海上风平浪静,你就尽快游回去吧。我是不会伤害你的。要是你靠近我的船,那我就打穿你的脑袋!因为我已决心获得自由!”他立即转身向海岸游去。我毫不怀疑,他必然能安抵海岸,因为他是一个游泳高手。
本来我宁愿带上那个摩尔人而把小伙子淹死,可我怎么也不敢贸然信任他。小伙子名叫马列司科,大家都叫他“佐立”。对付了摩尔人以后,我对小伙子说:“佐立,假如你忠于我,我会使你成为一个出色的人。但如果你不愿打耳光向我发誓,也就是不以对真主穆罕默德的忠诚起誓,我也把你扔进海里。”小伙子冲着我笑了,并发誓忠于我,愿跟我走遍全世界。他说得如此天真无邪,使我没法不信任他。
当我还处在向海岸游去的摩尔人的视线之内,我故意驾船逆风直驶大海。这样,他和他的主人就会认为我是驶向直布罗陀海峡的入口(而且一般来说,任何有头脑的人一定会像我这样做)。谁料想我们会驶向那真正蛮荒的海岸呢?那样,我们就会被那些黑人部族的独木舟包围,被他们杀害;那样,即使我们上了岸,也会被野兽或者比野兽更无情的野人吃掉。
傍晚时候,暮色苍茫,我改变航向,驾船向正南偏东驶去,也就是使船的航向稍微偏东一点儿,以便保持跟海岸平行。清风徐来,海波不兴,沿岸我们看不到人影。以这样的航行速度,我估计能在第二天下午三点钟第一次靠岸。那时我已经在萨累以南至少一百五十英里之外的地方,远离摩洛哥皇帝的领土,也肯定不在附近任何国王的领地之内。
但是,我已被摩尔人吓怕了,生怕再落到他们的手里。所以我不敢停留,既不靠岸,也不下锚,加上风一直很好,我就这样航行了五天。这时风向转为南风,我断定即使他们派我们那样的大船来追我,现在也会半路返回了。于是,我大胆驶向海岸,在一条小河的入口下了锚。我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在什么位置;也不知道是什么纬度、什么国家、什么民族、什么河流。四周我看不到一个人,也不希望看到任何人。我现在所需要的主要东西是淡水。我们在傍晚驶进了这条小河,决定等天黑游上岸,摸清楚这地方的情况。但一到天黑,我们就听到各种野兽的狂吠、咆哮和嚎叫,我们不知道是什么野兽,可怕极了!可怜的小伙子吓坏了,他哀求我天亮后再上岸。我说:“好吧,佐立,我不去就是了。不过白天我们会碰见人。他们对我们也许像狮子一样坏呢!”佐立笑着说:“那我们就开枪把他们打跑!”佐立能用这种不太地道的英语交谈。不过,我高兴见到小伙子这样快乐,我从主人的箱子里拿出一点儿酒给他喝,让他壮壮胆。不管怎样,佐立的意见是对的,我接受了。于是我们就下了锚,在船上静静地躺了一整夜。我是说静静地躺着,因为我们根本没有睡!因为两三小时后,便有大群的各种各样的大野兽到海边来,它们跑进水里打滚,洗澡,为了凉快身子。我不知道怎样叫它们,而它们那可怕的怒吼和咆哮声真是我从未听到过的。
佐立吓得要死,我也一样。更使我们害怕的是,我们听到有一头大野兽向我们船边游来。虽然我们看不见,但可以听见它的喘气声,据此可以断定是一头巨大凶猛的野兽。佐立说是头狮子,我想也可能是。但是可怜的佐立向我呼叫,要我起锚,把船划开。我说:“不,佐立,我们可以把锚索系上浮筒一起放出,把船向海里拉动,它们不可能跟我们太远。”我话音未落,那野兽(不管它是什么野兽)离我们只有两桨远了,我立刻走到舱门口,拿起枪,对着它放了一枪。它立即转身向岸上泅去。
无论在海岸边平坦之地还是较高的山上,野兽可怕的喧闹声、怒吼声和嚎叫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那可怕的情景是无法形容的。根据它们对枪声的反应,我有理由相信,这些野兽以前从未听到过枪声。看来我们不仅晚上根本不可能上岸,就是白天如何冒险上岸也是问题。假如我们落入任何一个野人手里,无异于落入狮子和老虎之口。至少,我们对两种危险感到同等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