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阳明之伦理学(1)
性说
性善恶论,为中国伦理学史上之一大问题。古来圣贤,以至诸子百家,无不论性者。若详举之,则更仆难终。今仅就陆王一派之性说,比较研究之。
象山固主绝对之性善论,而其议论不多见,仅可由平日论学宗旨,推知之而已。惟阳明书中,关涉人性者,不一而足。或评古今性说,或演绎先哲之语,或自述论性之旨。言语既繁,学者每滋异解。有谓“阳明近于告子‘性无善无不善’说”者,有谓“近于佛氏‘不思善不思恶’之说”者,有谓“近于苏东坡、胡五峰之说”者,有谓“近于扬雄、司马光‘性善恶混’之说”者。故世于阳明论性,其无定评如此。辄就所谓相近之数子而考之于后。
东坡论性,实近于告子之“性无善无不善”。朱晦庵亦评告子性说曰:“近世苏东坡、胡文定公之说皆如此。”(《孟子集注》)五峰继胡氏家学,所言亦略同。惟扬雄及司马光之论性,则与此微异。盖雄、光皆以性中具有善恶二元素,而东坡则谓性中不能以有善恶也。《东坡集·扬雄论》曰:
夫善恶者,性之所能之,而非性之所能有也。且夫言性者,安以其善恶哉?虽然,扬雄之论,则固已近之。曰:“人之性善恶混。修其善则为善人,修其恶则为恶人。”此其所以异者,唯其不知性之不能以有夫善恶,而以为善恶之皆出乎性也。
于是东坡又自下善恶之定义曰:
夫太古之初,本非有善恶之论。唯天下之所同安者,圣人指以为善。而一人之所独乐者,则名以为恶。
征以上诸语,可见扬雄与东坡性说之差,惟善恶之标准若何,东坡亦未详言耳。
胡五峰性说,本于子思所谓“天命之性”,含义颇高远。盖指身中所具万理之全体而言之。其言曰:
大哉,性乎!万理具焉。天地由此而立矣!世儒之言性者,类指一理而言之尔,未有见天命之全体者也。(《胡子知言》卷四)
又曰:
或问性,曰:“性也者,天地之所以立也。”曰:“然则孟轲氏、荀卿氏、扬雄氏之以善恶言性也非欤?”曰:“性也者,天地鬼神之奥也。善不足以言之,况恶乎?”或者问曰:“何谓也?”曰:“宏闻之先君子曰:孟子所以独出诸儒之表者,以其知性也。宏谓曰:何谓也?先君子曰:孟子道性善云者,叹美之辞也,不与恶对。”(《知言疑义》)
又曰:
圣人发而中节,而众人不中节也。中节者为是,不中节者为非;挟是而行则为正,挟非而行则为邪;正者为善,邪者为恶。而世儒乃以善恶言性,邈乎辽哉!(《知言疑义》)
五峰性说,后人不无疑议,大抵近于“性无善无不善”之说。欲知陆、王之论性,固不可不先考此数家也。
象山论性处极少。尝曰:“人性皆善。其不善者,迁于物也。”又告学者曰:“汝耳自聪,目自明,事父自能孝,事兄自能悌。此则就良知以推性善。”阳明主“致良知”,又谓“心即理”,皆承象山。而有时论心即以论性。其论良知曰:“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全书》卷二)又曰:“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全书》卷二)盖以良知为人心所固有、万人所同,窃取孟子“仁义固有”之说,以证性善者也。又曰:“良知原是完完全全,是的还他是,非的还他非。是非只依着他,更无有不是处。这良知还是你的明师。”(《全书》卷三)又曰:“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的准则。”(《全书》卷三)又曰:“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全书》卷一)然则良知者,吾人百行之标准。依于良知而动,自然无有不善者矣。故又曰:“仁义礼智,性之性也。”(《全书》卷二)此即以仁义礼智为性中所固有。阳明之学,以良知为最大根本,由良知而立“心即理”之说,由“心即理”而立“知行合一”之说。综观阳学之全体,固宜必取“性善”说也。
今更就其分别论性者观之,其四句教中,之前二句曰:“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全书》卷二)此二句,说者或谓类于告子之“性无善无不善”说,或以为类于禅家之“不思善不思恶”说。(《六祖坛经》)然阳明但以明心之本体,非必取于告子与禅家也。故又曰:“既去恶念,便是善念,复其心之本体矣。”(《全书》卷三)观此则是指心之本体为善。又《大学古本序》曰:“至善也者,心之本体也。动而后有不善。”(《全书》卷七)又曰:“至善者心之本体也,心之本体那有不善?”(《全书》卷三)夫既以心之本体为至善,又谓“无善无恶心之体”,则前后岂不自相矛盾耶?由今考之,殆所谓无善无恶者,即至善也。王龙溪为阳明入室弟子,其《答吴悟斋书》(《龙溪全集》卷十)中揭四句教,第一句“无善无恶心之体也”,作“至善无恶心之体也”,可证“无善无恶”,即“至善无恶”之义矣。
阳明论心处甚多,皆率主伦理,而罕关于心理者。其言心性之别曰:“就其主宰处说,便谓之心;就其禀赋处说,谓之性。”(《全书》卷一)又论身心、意知之关系曰:“无心则无身,无身则无心。但指其充塞处言之谓之身,指其主宰处言之谓之心,指心之发动处谓之意,指意之灵明处谓之知。”(《全书》卷三)又论心性与天之关系曰:“夫心之体性也,性之原天也。”(《全书》卷二)又论情曰:“喜、怒、哀、惧、爱、恶、欲,谓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认得良知明白。”(《全书》卷三)又论心性理之关系曰:“心之本体即是性,性即是理。”(《全书》卷一)综阳明之心、性、情等说,亦如张横渠所谓“心统性情者”矣。(《张子全书》卷十四)至云“‘无善无恶心之体’,即‘心之本体即是性’,与‘有善有恶意之动’等,则心有体、有用。体静而用动,性静而意动。”宋陈北溪尝论“心之体用”曰:“寂然不动者其体,感而遂通者其用。‘体’即所谓性,以其静者言也;‘用’即所谓情,以其动者言也。”(《北溪字义》)此与阳明之说相出入。阳明就七情说诚意工夫,以“意之动有善有恶”。盖意之动向外,情之动向内。二者虽各有区别,要同发于心无疑也。至于以“性之原为天”,则与子思“天命之谓性”,及董仲舒“道之大原出于天”同意。“性即理”是本程伊川说,象山但言“心即理”,阳明兼言“性即理”。由理而推之性,由性而推之天,以见至善之本。则自伦理之意义外,同时而立宇宙论之基础,尤密于象山矣。
阳明又曰:
性一而已。自其形体也谓之天,主宰也谓之帝,流行也谓之命,赋于人也谓之性,主于身也谓之心。(《全书》卷一)
冯柯《求是编》非之曰:
是以天也、帝也、命也、性与心也,皆属之性矣,而可乎?既以是五者而皆属之性,则所谓“赋于人而谓之性”者,又谁赋乎?盖阳明不识“性”字,“性”字只当一个“太极”字看了,所以舛错至此。
冯氏分别天、人,以见性之异。阳明则就天人合一处,以论性之一。故其说不相容。阳明岂真不知天人之别哉?惟冯氏论亦颇明晰,故引之于此。
冯柯又曰:
理即是仁义礼智,仁义礼智即是性。性即是善,善即是道,道即是阴阳,但自天言之;谓之道,谓之阴阳,自人言之;谓之善,谓之仁义礼智,谓之性,谓之理云尔,则是性也者,分明属人而言。
要之冯氏之说,实不察阳明本意在解除世人之局束,以示天人融会之妙。冯氏未为知阳明也。
以上论阳明所言心性之关系。至阳明言性,每以“无善无恶”及“至善”二语释之,若有同一之意义者然。其言曰:“性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的。”(《全书》卷三)又曰:“至善者,性也。性原无一毫之恶。”(《全书》卷一)盖阳明以“理之静”与“气之动”区别,以“无善无恶”与“有善有恶”区别。其意谓“无善无恶”,即至善也。故曰:“无善无恶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全书》卷一)又论天命之性,为纯粹至善曰:“至善者,明德亲民之极则也。天命之性,粹然至善。其灵昭不昧者,此其至善之发现。”(《全书》卷二)然则性之本体,为无善无恶,即纯粹至善。惟其发现有过不及,始不能无善恶之别耳。
虽然,本体至善,使无外界之诱惑,则其发现者自无不善。今即不曰“性至善”,亦不得不曰“性善”也。故阳明曰:“人性皆善。”(《全书》卷一)又曰:“性无不善。”(《全书》卷二)此皆就性之本言之,与孟子之说无异。又曰:“性一而已。仁义礼智,性之性也;聪明睿智,性之质也;喜怒哀乐,性之情也;私欲客气,性之蔽也。质有清浊,故情有过不及而蔽有浅深也;私欲客气,一病两痛,非二物也。”(《全书》卷二)此益见阳明承孟子,皆论性之本,故以“仁义礼智”为性之性,以“私欲客气”为性之蔽。阳明卒,门人黄绾上疏辨伪学之禁曰:“守仁之‘致良知’说,实本先民之言。盖‘致知’出于孔氏,‘良知’出于孟轲性善论。”然则阳明不取性善论,则无以立其良知说,征于此而益信矣。
夫至善既为心及性之本体,然如何而至发现善恶?阳明曰:
至善者,心之本体也。心之本体,那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体上何处用得工?必就心之发动处才可着力也。心之发动,不能无不善。故须就此处着力,便是在诚意。(《全书》卷三)
又其四句教曰: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全书》卷三)
盖人有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皆由心发动,是以善恶生焉。若欲其发而无不善,非着力诚意之功不可。然阳明所谓善恶者,又何如乎?其言曰:
夫在物为理,处物为义,在性为善。因所指而异其名,实皆吾之心也。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义,心外无善。吾心之处事物,纯乎理而无人伪之杂。谓之善,非在事物有定所之可求也。处物为义,是否心之得其宜也?义非在外可袭而取也。(《全书》卷四)
又曰:
至善者心之本体。本体上才过当些子,便是恶了。不是有一个善,却又有一个恶来相对也。(《全书》卷三)
此说略本程明道之旨。阳明之论善恶,大抵此类。今就阳明性说,摘要如下:
(一)阳明以良知为本,故取孟子之“性善”说,及“良知、良能”之言。
(二)心之本体即性。性即理也,即天也。
(三)性之本体,寂然不动,超绝善恶之形容,故谓之“无善无恶”。
(四)无善无恶,即超绝之善,所谓“至善”是也。故天命之性,为纯粹至善,兼通“性即理、即天”之说。
(五)至善之性,发动而有情与意,乃不能无善恶。所谓“善恶”,即过与不及是也。故阳明重诚意,意即“心之所发动,而善恶所由分”。
(六)阳明“无善无恶”一语,与告子、东坡不同。阳明是由哲学之基础论性之本体,告子、东坡但浑然言其无善恶而已。当于后述阳明之评告子详之。
(七)扬雄及司马光之“性善恶二元论”,尤与阳明有异。
(八)胡五峰性说,大致若与阳明同。而其说明之际,不无小异。如评孟子处,五峰与阳明不同也。
(九)程明道性说,虽未甚明了,细玩之实类阳明。后当述阳明评明道说,可以知之。
(十)禅家“不思善,不思恶”之语,所以示静中工夫,不免强制念起。阳明言“无善无恶”,但以形容心体寂然不动之本态而已。此其所异也。
阳明评古者论性之言,往往标其特见。掇而录之,亦可以窥阳明性说之全体矣。盖尝先论言性者之异同曰:
性无定体,论无定体。有自本体上说者,有自发用上说者,有自源头上说者,有自流弊处说者。总而言之,只是这个性,但所见有浅深尔。若执定一边,便不是了。(《全书》卷三)
又譬喻以明之曰:
譬如眼,有喜时的眼,有怒时的眼;直视就是看的眼,微视就是觑的眼。总而言之,只是这个眼。若见得怒时眼,就说未尝有喜的眼;见得喜时眼,就说未尝有觑的眼,皆是执定就知是错。(《全书》卷三)
然阳明用意所在,又贵见性,而不贵说性。故又曰:
今之论性者纷纷异同,皆是说性非见性也。见性者无异同之可言矣。(《全书》卷五)
盖说性者仅言论上之事。若夫见性,则非积涵濡体认之功,不能确切有所悟入也。说性者虚,见性者实。阳明见世人说性之纷扰,而深欲其加意于见性焉。
阳明尝评孟子、告子、荀子、明道之性说,以孟子之道性善,直从本原上说来,欲人明彻本原上工夫。故曰:“孟子从源头上说性,要人用功在源头上明彻。”(《全书》卷三)按孟子言性善,通性情才,彻头彻尾纯善。人勿失其本性,则得全仁义。其为不善者,外界之物欲陷之也。阳明以孟子说性之源头,即以为明性之本体。故又曰:“性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的(即至善)。发用上也原是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的。”(《全书》卷三)是全同程明道说。明道曰:“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便已不是性也。凡人说性,只是说‘继之者善’也,孟子言‘人性善’是也。”(《二程全书》卷一)盖阳明以孟子是说性之纯粹至善之本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