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学派:阳明心学进阶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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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阳明之伦理学(2)

告子言“性无善无不善”,其与孟子论难,至设湍水、杞柳种种之喻以相折。晦庵以其纷纭缪戾,或类荀,或类扬。然告子性说,亦能自持其辨,首尾相贯,无所矛盾。所云“生之谓性”,指人之运动、知觉。又曰:“食色,性也。”故以性为无善无不善。惟满足其性,当见善恶之别而已。此湍水、杞柳之喻所由来也。盖欲明告子论性之得失,不可不先知告子之意。告子论性,实兼性与情而言。善恶不求诸心,而求诸外界,是以其论与孟子不合。告子性说,骤视似易解,细考之即多未备。阳明评告子“生之谓性”曰:

但告子认得一边去了,不晓得头脑。若晓得头脑,如此说亦是。孟子亦曰:“形色,天性也。”这也是指气说。又曰:“凡人信口说,任意行,皆说‘此是依我心性出来’。此是所谓‘生之谓性’,然却有过差。”(《全书》卷三)

阳明以告子不说从良知行动,徒求善恶于外界习染一边,至以任意言行为性,是其误处。又指告子“生之谓性”,与孟子言“形色天性”,皆是说气,使告子能认得源头之良知,斯所说亦无不可耳。

阳明又以告子论性之蔽,即在以性为无善无恶,而善恶全由外界来,是截然分内外为二。故曰:“告子见一个性在内,见一个物在外,便见他于性有未透彻处。”(《全书》卷三)如阳明以无善无恶为至善,而善恶者不过发动之际,其中节有过不及,斯则无告子分别内外之失矣。

阳明以荀子之“性恶”说,全从流弊上着眼。故曰:“荀子‘性恶’之说,是从流弊上说来,也未可尽说他不是,只是见得未精耳。”又曰:“荀子从流弊说性,工夫在末流上救正,便费力了。”(《全书》卷三)荀子本主“性恶”论,以为“任人之性,则无不入于利己,而至于淫佚争夺”。阳明就己意评之,谓为从流弊上说来。荀子欲使人之本性,同化于道,与圣人之礼法一致,而阳明评为在末流上救正。荀子持“性恶”,于言善处未备;孟子持“性善”,于言恶处未备;阳明则仅以荀子见得未精。不过,孟子从源头上着眼,荀子从流弊上着眼耳。

程明道性说,其颇难解者,为“生之谓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便不是性”数语。朱晦庵解之曰:

“人生而静以上”,即是人物未生时。人物未生时,只可谓之圣,说性未得,此所谓“在天曰命”也。“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者,言才谓之性,便是人生以后。此理已堕在形气之中,不全是性之本体矣,故曰“便已不是性也”。(《性理大全》卷三十)

晦庵解此节极详。然阳明之解尤简明。阳明曰:

生之谓性,“生”字即是“气”字,犹言气即是性也。“气即是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气即是性”,即已落在一边,不是性之本原矣。孟子“性善”是从本原上说。然性善之端,须在气上始见得。若无气,亦无可见矣。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即是气。程子谓:“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亦是为学者各认一边,只得如此说。若见得自性明白时,气即性,性即是气,原无性气之可分也。(《全书》卷二)

阳明平日言性,以性之本体为无善无恶,即至善,本较明道加详。其评明道之说,直谓“见性明时,无性气之可分”,益自证成其简易直截之旨矣。

明道又曰:“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善恶皆天理。”此数语亦后人引为难解者。然阳明屡说“善恶只是一物”,却正与明道此意符合。《传习录》曰:

阳明尝以此谕门人黄直,因悟明道之说。直问:“先生尝谓善恶只是一物。善恶两端如冰炭相反,如何只是一物?”先生曰:“至善者心之本体。本体上才过当些子,便是恶了。不是有一个善,却又有一个恶来相对也。故善恶只是一物。”直因闻先生之说,则知程子所谓“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又曰:“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本非恶,但于本性上过与不及之间耳。说皆无可疑。”(《全书》卷三)

观直闻阳明之说,而悟明道之旨,则阳明、明道,其论性相同可知。陆王言性善,皆远取孟子,而近宗明道者也。

心即理说

一、“心即理”说之渊源

阳明以陆象山之学,得孔孟之真传。故承象山简易直截之讲学法,而益发挥其“心即理”说,是以陆、王共为心学之宗也。

心学之源,盖称发自尧、舜、禹精一之训。至孔子集其大成,而以“仁”之一字,一贯人道。其教弟子,唯求其心之仁。孟子继孔子之道,攻击墨子之“兼爱”说、告子之“义外”说。遂曰:“仁,人心也。”又谓:“学问之道无他,在求其放心。”又谓仁义礼智,心所固有,非由外铄,何莫非以讲明心学为要乎?汉魏六朝以来,佛老之徒盛,以遗弃人伦事物常道为务,则儒者之心学中息焉。至于有宋,周濂溪、程明道,复寻孔、颜之绪,精一之旨,心学复兴,及陆象山出,益以简易直截为归。自是言心学者皆称象山,惟同时朱晦庵以穷理为宗,不专尚心学,故后人有朱、陆异同之辨。而陆学流传,不如朱学之广。明世阳明复起,始又远承象山之统。今欲究阳明之“心即理”说,不可不先究象山之“心即理”说矣。(“精一”之训,出自伪《古文》。然在理学上沿为术语已久,故今仍以为心学之源。)

象山之“心即理”说,含义颇深。当象山十三岁时,读古书至“宇宙”二字,解者曰:“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忽大省曰:“元来无穷,人与天地万物,皆在无穷之中者也。”乃援笔书曰:

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

又曰:

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至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此理亦莫不同也。(《象山全集》卅六卷《年谱》)

他日象山启悟学者,多及“宇宙”二字,窃尝论之。象山因究天地之所穷际,而悟人间与宇宙之关系曰:“夫人与天地万物,皆在此无穷之中。其起于吾心内之诸现象,即宇宙内之诸现象也。”由是以推,则吾心所思惟之理,即宇宙之理。而凡宇宙之理,吾心固无不得思惟之者矣。吾心思想之法则,亦即合于宇宙之法则。宇宙不啻一大我,而我不啻一小宇宙,故曰“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至于“宇宙即吾心”“吾心即宇宙”者,吾所具之心、所具之理,即宇宙之理,即往古来今、东西南北之圣人所具之心之理。特举之曰:“圣人云者,亦以其能显现心之全体,而不为物欲所蔽耳。然则吾心,即千古之心;所具之理,即千古之理。有此心即常有此理。此心、此理,东西、古今,万人所同。非一人之心,一时之心,而充塞宇宙恒久不磨之心,充塞宇宙恒久不磨之理也。”知象山“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之说,斯可通彻象山学说之全矣。象山“心即理”之说,实自十三岁时,已有所悟,后推而大之,成一简易直截之心学。后世尊象山者以此,其诋象山以为近禅学者亦以此。要之象山所谓“心即理”者,远则宇宙万物之理备于心,近则人伦百行之标准备于心,故人当不失其本心。而所谓“理”者,遍满宇宙,无有际限,秩序井然不乱。天地万物由之而顺,人类彝伦由之而叙。为宇宙之原则者,此理也;为政治及道德之原则者,亦此理也。理既为自然律,又为道德律,大哉理乎!子思以一“诚”字,为宇宙及伦理之原则。

象山之言理,殆无异子思之言诚也。虽然,尤有不可不察者。心所以能为百行标准者,以理备于吾心故也。惟此备理之本心,乃能为标准,而非并言其作用。故象山特以本心及良知、良能,与邪心、私心区别。心本一也,至其作用,则或有不能正而陷于邪,不能公而流于私者。盖公与正者,心之本体;邪与私者,外物陷溺之所由生也。象山所谓“心即理”之心,指本心即良知,非兼邪心、私心而言。故《与曾宅之书》曰:“此理本天所以与我,非由外铄。”(《象山全集》卷一)则理赋于先天,得名之为心,名之为良心,即具充塞宇宙之理之心也。又曰:“心,一心也;理,一理也。至当归一,精义无二。此心、此理,实不容有二。”(《象山全集》卷一)言心与理之关系,此非最深切著明之语耶?夫然后宇宙内事,皆己分内事。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宇宙之理,皆具吾心。故又曰:“万物皆备于我,只要明理。”(《语录》)象山所谓“理”,合于孔子之言“仁”、子思之言“诚”。使学者契天人一贯之符,以达于圣人之阃域焉,真所谓“简易直截”者也。阳明又由象山之“心即理”说,而益征之于实践之地,以切于人生之行为,当于后论之。

二、“心即理”之意义

要之阳明所用“心即理”一语,其意义果如何?今请得而详释之。夫“心即理”者,即心与理合一之谓也。盖理无不备于心,求之心而理得矣。虽曰“心外无理”可也。理为标准,为法则,又为至善,故心亦得为标准,为法则,为至善也。吾明吾心,而求标准、法则之所在,斯理亦在焉。更详言之,则“心即理”者,与二与二为四之相等者不同。心之标准常正,而其作用则有正、邪,故阳明特揭良知与邪心区别。至古来辨“心之正邪”之术语,有道心、人心、天理、人欲、本心、私心、性欲、私欲、良知、物欲等名,或约之为仁义之心与利欲之心,以立义、利二者之辨。又就性分为天地之性、气质之性。气质之性,虽不尽恶,然以视天地之性,则含恶较多,可与佛家所谓“真如佛性,无明烦恼”互相参考发明。故良知之与邪心,一则高尚纯洁,一则卑劣污浊,不可同器。是以人间之心之作用,其上焉者可由以优入圣域,下者至近于禽兽,其几不可不辨也。陆王所谓“心即理”之真义,是指良知之本心,能为百行之标准者而言,而邪心、私心不与焉。世或误解“心即理”之语,以本心与私心同类而并论之。遂以心学之弊,将流于放僻邪侈,无所不至。是岂陆王之本旨哉?故略论其差别于此。

三、“心即理”与“即物穷理”

陆王“心即理”之说,与朱子“即物穷理”之说,有不相容者。朱子以世间一切事物,各各具理。当依于经验,各就其事而详考之,而理乃可得而明也。凡人生、日用之事,以至一草一木之微,皆莫不有理,可以为讨究之资。譬如对亲当孝,对兄当悌。欲求孝悌之道,必先观孝悌之古训,征之师友之言,渐以确识孝悌之定理,然后取而实行之。是不免求理于心外也。

阳明则不然,以为不须详求世间一切事物之理,事物之理,皆悉具于吾心中。故曰:“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耶?”(《全书》卷二)盖吾心果清明无蔽,则于所为之事,能示以自然之标准,若何而可?若何而不可?有不待学问而后知者。今略比录朱子及阳明论心之异同于下:

朱子曰:“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大学章句》)

阳明曰:“心外无理,心外无事。”(《全书》卷一)

朱子曰:“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大学章句》)

阳明曰:“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全书》卷一)

如以上所说,则朱子分心与理为二,而阳明合心与理为一,此其不同也。故阳明非朱子处甚多。如曰:“朱子所谓‘格物’云者,在即物而穷其理也。‘即物穷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谓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析心与理而为二矣。”(《全书》卷二)阳明又微讽朱子之“即物穷理”说析心与理为二者,以为同于告子之“义外”。其言曰:“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暗而不达之处。此告子‘义外’之说,孟子所以谓之‘不知义’也,心一而已。以其全体恻怛而言,谓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谓之‘义’;以其条理而言,谓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义,独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圣门知行合一教。”(《全书》卷二)然则孟子谓“义内”,告子谓“义外”;阳明谓“理内”,朱子谓“理外”。其相违者在此。

阳明与朱子之异,亦如西洋哲学中理性论者与经验论者之异。惟阳明所谓“理”,视朱子所谓“理”范围稍狭。朱子以人间一切行事,乃至天地间一草一木,莫不有理;阳明所谓“心即理”,则似专指道德律言之而已。然阳明所谓“心即理”之内容果何如者?盖当时门人,亦有疑“心即理”之说者。《传习录》记曰:

徐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阳明曰:“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爱曰:“如事父一事,其间温、凊、定、省之类,有许多节目,亦须讲求否?”曰:“如何不讲求?冬温、夏凊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之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寒,自去求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热,自去求凊的道理。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