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阳明之哲学(2)
《大学》之书,所以示格致、诚正、修齐、治平之道。凡政治道德之说,无所不具。而阳明序《古本大学》曰:“《大学》之要,诚意而已矣;诚意之功,格物而已矣;诚意之极,止至善而已矣。”(《全书》卷七)然则大学之道,亦不外于诚。即所谓致良知,亦以全诚之道而已。良知,即诚也。故阳明之教,在致良知,立诚,以全人道,以合天地之德,是为最终之正鹄。圣人者,至诚之人也;神者,想象中之至诚之灵物也。天人合一,则天人之诚,融合无间。众德之根柢,在吾心中,真神亦在吾心中。言乎神之在天者,是吾心内真神之影像也。影像愈远,则感之愈严、愈贵。仰其影像,而退察乎吾心。圣人不求于远,唯求之于吾心,明吾心之良知斯已矣。所谓乐土,不在于他,而在于吾心也;所谓至善,不在于他,而在于吾心也。一切之善,皆具我心,故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阳明龙场大悟,乃曰:“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夫然,则至诚即真我,即世界中最伟之神圣,欲知人生之价值,不可不先知真我。”此真至正确切当之人生观也。
天地万物一体观
或者谓儒家自世间差别相上立教,而无差别平等之万物一体观,若与儒教不相容。然深观儒教之全体,则实立于差别与无差别之间。而或者之言,固有所未尽也。盖知差别相以言万物一体,则不至流于墨氏之兼爱主义;知万物一体以言差别,则不至流于杨氏之利己主义。不流于兼爱,不流于利己,此即儒教不朽之价值也。今请言阳明之万物一体观,而兼论其与差别相之关系于后。
象山以一理贯彻宇宙,已有天地万物一体之意。然此义自古有之,非陆、王所创。不惟儒教如此,即《庄子》亦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则此博大之思想,其相传久矣。但儒家言之,尤有分利,皆原于大《易》,复自“仁之用”及“人性之本”推之。《庄子·天下》篇又曰:“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此专是博爱,当时诡辩家惠施之徒所立,宜与儒家“天地万物一体”之说有别者也。《书·泰誓》曰:“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泰誓》是拟古文。然此语当是自古相传之语。)《礼运》曰:“人者天地之心也。”又曰:“人者天地之德也。”盖古代伦理,不离“天人合一”之旨。孔子、子思、孟、荀诸子,大抵同符。至于董仲舒,益明天人感应,而天地万物一体之念,滋深切矣。及夫宋世濂溪、康节、明道诸子,所言加详,今不能备举也。
周濂溪《太极图说》曰:
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主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
周子以太极生阴阳,阴阳生五行,是万物之生同原。此由物质方面以立天地万物一体观者也。
张横渠《西铭》曰:“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西铭》之意,以天地万物,本于一理。故由大公无我之仁,以示民胞物与之概。此自唯心方面以立天地万物一体观者也。惟仁者至公至明,而无一毫私欲之杂,乃能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儒教伦理之极致,不外乎此。至程明道始明揭之曰:“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二程全书》卷二)又益申其意于《识仁篇》及《定性书》中。象山、阳明皆承明道之绪而兴起,是以其天地万物一体之观,有相符者焉。伊川、晦庵,则自其差别者言之,谓“万物所具之理无不同,而禀受之气有不同”,遂有理一分殊之说,与陆王异矣。
象山之言“天地万物一体”也,不如阳明之详。故程明道以后,能持“天地万物一体”之说者,当推阳明。阳明之学,以致良知为主,而罕论物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说,亦自“仁心之广量”言之,然实精密无比。尝曰:“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全书》卷二)又曰:“仁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合和畅,原无间隔。”(《全书》卷五)此犹就《礼运》及明道之言而推演之,至《〈大学〉问》而其说益深切著明,曰:
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岂惟大人,虽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顾自小之耳。是故见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恻隐之心焉,是其仁之与孺子而为一体也。孺子犹同类者也。见鸟兽之哀鸣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与鸟兽而为一体也,鸟兽犹有知觉者也;见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悯恤之心焉,是其仁之与草木而为一体也,草木犹有生意者也;见瓦石之毁坏而必有顾惜之心焉,是其仁之与瓦石而为一体也。是其一体之仁也,虽小人之心,亦必有之。是乃根于天命之性,而自然灵昭不昧者也。是故谓之“明德”。(《全书》卷二十六)
此即以仁心为本,而其仁与孺子、鸟兽、草木为一体者也。
夫然,则天地万物一体之心,固人人所同具。人何故安于为小人,而不知去其私哉?阳明乃言曰:
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其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视其父子、兄弟仇仇者,圣人有忧之。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全书》卷二)
此则有近于其“致良知”之说矣。人惟其心清明,乃能完其万物一体之仁。故曰:“其精神流贯,志气通达,而无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间。”(《全书》卷二)又直揭“致良知”之义以申之曰:“世之君子惟务致其良知,则自能公是非,同好恶,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求天下无治,不可得矣。”(《全书》卷二)于是以圣人之所以为圣人者,惟在善推此万物一体之仁。
尝答聂文蔚论孔子曰:
当时之不信夫子者,岂特十之二三而已乎?然而夫子汲汲皇皇,若求亡子于道路,而不暇于暖席者,宁以蕲人之知我、信我而已哉!盖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疾痛迫切,虽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故其言曰:“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云云。呜呼,此非诚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孰能以知夫子之心乎?(《全书》卷二)
又曰:
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故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古之人所以能见人之善若己有之,见人之不善,则恻然若己推而纳诸沟中者,亦仁而已矣。(《全书》卷八)
盖兼以万物一体之念,为政治道德之根源也。
然阳明非仅由心之方面,以见万物一体,并由物之方面以明之。故言曰:
盖天地万物,与人原只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只一体。故五谷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全书》卷三)
或疑禽兽草木与人异类,何亦谓之同体?则应之曰:“你只在感应之几上看,岂但禽兽草木,虽天地上与我同体的,鬼神也与我同体的。”(《全书》卷三)盖以心之灵明,可通于天地鬼神。然心之灵明,即良知是也。故唯“致良知”乃能充其天地万物,一体之观矣。
以上所论,皆无差别之万物一体观也,今更就其差别者考之。阳明尝论《大学》之所谓“厚薄”曰:
惟是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体,把手足捍头目,岂是偏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是。禽兽与草木同是爱的,把草木去养禽兽又忍得;人与禽兽同是爱的,宰禽兽以养亲与供祭祀、宴宾客,心又忍得;至亲与路人同是爱的,如箪食豆浆,得则生,不得则死,不能两全,宁救至亲,不救路人,心又忍得。这是道理,合该如此。及至吾身与至亲更不得分别彼此厚薄,盖以仁民爱物,皆从此出。此处可忍,更无所不忍矣。《大学》所谓“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条理,不可逾越,此便谓之“义”;顺这个条理,便谓之“礼”;知这个条理,便谓之“智”;始终是这理,便谓之“信”。(《全书》卷三)
此以亲疏、厚薄之区别,为良知上自然之条理。由良知演绎义礼智信,示差别之常道,盖自良知相对之差别界言之也。其以天地万物,皆依良知而立者,是就良知之绝对无差别界言之也。故用仁义礼智信联称者,为差别狭义之仁。谓:“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为无差别广义之仁。”然在无差别界,不得忘差别相;在差别界,不得忘无差别之妙理。如是乃为儒教之极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