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俄瑞斯忒斯:愤怒前的逃离(9)
“这是什么啊?”尤金拿着包裹仔细察看着,表情傻乎乎的,内心充满了期待,心情也变得愈加愉悦起来。
“何不打开看看呢?”本恩说,仍然背对着他,皱着眉头读着桌上的那张报纸。
“打开吗?”尤金问,傻乎乎地盯着他。
“对,打开吧,笨蛋!”本恩咆哮道,“它又不会吃了你!”
当尤金笨手笨脚地解开包裹的绳子时,本恩迈着古怪的八字步蹦蹦跳跳地朝柜台走了过去,然后双肘靠在桌子上,皱着眉,开始在报纸上来回阅读“征聘广告”专栏。他的鼻子里喷出蓝色、刺鼻的烟圈。这时,尤金已经揭开了盒子的外包装,手里拿着一只小盒子,外面包着漂亮、华丽的蓝色天鹅绒。
“喂,你看到了没有?”本恩问道,仍然皱着眉头盯着报纸上的“招聘广告”专栏,看也没看尤金一眼。
尤金找到按钮,一按,盒盖就打开了,在华丽的白色绸缎垫子上放着一块金表,还有一条漂亮的金链子。表的设计非常精美,几乎和华夫饼干一样精致轻薄。
尤金瞪大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结结巴巴地说:
“是——是手表!”
“像不像一个闹钟?”本恩开玩笑地低声说道,然后翻过了报纸,皱着眉来回搜寻着其他广告栏目。
“是——给我的吗?”尤金盯着手表缓缓地问。
“不是,”本恩说,“当然不是,是给拿破仑·波拿巴的!……你这个小傻瓜!难道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难道要我把一切都替你张罗好吗?难道你的脑袋就是为了充当帽架子吗?……嗯,”他平静地说着,眼睛仍然盯着报纸,头也没抬,“你觉得这个手表怎么样?……后面有个按钮,”他漫不经心地说,“你可以打开看看啊?”
尤金翻过手表,感受着那块“薄饼”闪光的金色表面,找到了那个按钮,并且打开了。手表背面呈现在面前,壳内的表面上刻着精细的小字,内容如下:
赠给尤金·甘特
作为他12岁的生日礼物
哥哥
本恩·H.甘特
1912年10月3日
“喂,”本恩平静地说,“你看到上面写的字了吗?”
“我只想说——”尤金茫然地盯着那块手表说,声音听起来含糊而奇怪。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本恩一面说着,一面从茫然中猛地抬起头来,皱着眉头嘲弄地对尤金说,“你听着,好不好?……嗯,看在上帝的分上,要爱护这块表,别损坏了!”他的语速很快,语气有些不耐烦。“你必须像对待别的东西一样对待这手表。恩得比老头……”——他就是从这个钟表商手里买的这块表——“对我说这种手表能用上五十年,要是保护得好的话……你知道的,”他平静而粗鲁地说,“你可不能用他拔钉子或者当锤子啊。知道了没有?”他说着,第一次转过身子平静地看着尤金。“你知道手表是干什么用的吗?”
“知道。”
“干什么用的?”
“计时的。”尤金回答。
好一阵子本恩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说的对,”他最终平静地说,生活给他带来的无尽疲倦、无奈、绝望,以及无限的反感、鄙视和厌恶似乎都包含在他的声音中了,“没错,这正是手表的用处。就是为了计时。”他疲倦、讽刺的声音中流露出一种愈加强烈的绝望情绪。“我衷心希望你能比我们更加精心地保护这块表!比妈妈或老爸——比我都更加精心!要是你保护不好,上帝会帮你的!……听着,在我还没收拾你之前赶快回家去吧。”
他平静地说。
“计时的!”
这种时间之梦,这种奇特、痛苦的生活之谜是什么呢?这是吹落枯叶、任其在空荡荡的小路上飞舞的风吗?这是那些狂怒的日子里狂野的逃离吗,是百万张面孔的迅速闪过吗,这一切都像梦一样迷失、被遗忘、消逝了吗?这是在大地之上呼啸的风吗?是驱赶万物的风吗?这是那种把人类当作死魂灵一样驱策的风吗?在我们面前,那些干枯的落叶沿着小路翻飞着,在它们疾速扑闪的死亡之舞中,在狂乱、愤怒的风中,黄褐色的死魂灵们沿着小路在我们面前奔逃。十月又来了,又来了。
生活的这种奇特、痛苦之谜是什么呢?当那些愤怒的日子结束之时,是否能感到傍晚的寂静呢,是否能感到逝去的忧伤,黯淡的光芒,遥远的声音和断断续续的叫喊、脚步、声音、音乐,以及逝去的一切——还有空中嗡嗡直响、无边、强大的东西呢?
我们走在小镇的人行道上,知道这是一个单调无聊的夜晚。我们听见了车轮的声音,听见了火车的汽笛声和远处的钟声;我们躺在黑暗里等待着,在寂静中祈求上帝满足我们强烈的欲望。我们听见了十月忧伤、寂静之河的声音——该说什么呢?十月又来了,又来了,而这个世界,这种生活,这个时间,远比梦境更加奇特。
或许在这时间之梦的某一天,透过历史的迷雾,透过奇怪、痛苦的生活之谜——我们都是其中不停运动、幻影般的形象,我们终会醒来?再次在门廊里听见父亲的声音,看见八月末的鲜花、葡萄藤、低垂的明月,听见飘来的钟声——马上知道我们生活在现实中,曾经做过梦并已经醒来,看见我们手里拿着一个礼物,这个真实的、可以触摸得到的礼物来自于某块失去的土地和未知的世界,表明这一切并非在梦中——我们真的到过那儿?无须再多说什么了。
现在,十月又来了,那奇怪、孤独的岁月又回来了,而你却永不返回。
在山顶上,在山谷里,在幽深、幽深、幽深的山里,本恩——已经冰冷,冰冷,冰冷。
“为了计时!”
突然间,眼前的景象、物体的形态,周围乘客的声音再次进入了尤金的意识。
他能清晰地听见脚下的车轮与铁轨发出富有节奏的碰撞声。在他的手里,那只手表精小的数字正茫然地盯着他。诉说着它的故事。当时正是1920年10月3日,星期天上午,12点过1分。火车载着他飞驰在弗吉尼亚境内。这个世界,这样的生活,这个时刻,比梦境更加奇特。
火车在弗吉尼亚的一个镇上停留了片刻。很快,人们突然意识到一种奇怪却熟悉的声音,这声音突然打乱了时间的节奏,打破了火车之旅留给旅客们的回忆。
这一段时间突然又被某些奇特的声响和声音打断——有一种瞬间相识的感觉,感到和这个小镇融为了一体,体验了一种他们从未经历过、但是此刻却觉得非常熟悉的生活。车窗外,一个铁路工人迅速走下站台,不时地停下来敲打着每节车厢下的车轮。一个黑人拉着一辆沉重的轻便小货车,艰难地从上面走过,车上的行李堆得高高的。
别处传来铁路员工们漫不经心的闲聊声——列车员、行李搬运工、行李负责人、站台指挥员——他们友好地相互致意,一点也不陌生。他们谈论着天气、工作以及未来的计划,然后又热情、友好地告别。很快,开车的铃声响起,哨声吹响,机车的引擎再次喘息起来,火车又开动了;站台,站台上的灯光,一晃而过的街道,还有夜幕下棉花厂里刺眼、难忘的灯光,照亮了周围的一片,闪着白光,还有小镇上最后的一缕微光,都从火车窗外一闪而过。此刻,火车已经全速前进了,火车载着人们穿越黑暗和孤独的大地,一路狂奔向前。
车厢里,那个政治家一直好奇地盯着窗外的小镇和车站的风景,这时,他转过身来,随意而饶有兴趣地对尤金说:
“你父亲现在在巴尔的摩,是不是,孩子?”他问道。
“是的,先生,他在霍普金斯医院。卢克跟他一起。”
“哦,一两周前我在报纸上读到过他的消息,说他去了那里。”红脸男子说道。
“他怎么了?”弗勒德先生听后马上粗哑地问道,“他生病了吗?”
尤金在他的座位上不自在地扭动着,没有马上回答。他父亲正濒死于癌症,可是不知为何,他似乎觉得跟这些人说这个有些不妥。他说:“我想,他得了肾病,他去那里接受放射治疗。”
“他的病跟约翰·兰金的一样,”那个红脸男子快言快语地插话了,“是前列腺方面的问题,对吧?”他问道。
“是的,先生,正是。”尤金说。出于某种原因,他对这个红脸男子感到宽慰和感激。他语气轻松、简单地认为他父亲的“毛病”和“约翰·兰金”的一样,这似乎使他的病听起来更体面一些,也不像癌症听起来那么严重、不光彩、令人恐惧。
“我知道那是什么病,”那个红脸男子一面点头一面说,“跟约翰·兰金的病一样,许多男人五十岁后都会得这种病。约翰说他都被这病困扰了十年了。他说他每天夜里会因为这病起来好几趟,害得他睡不好觉,休息不好,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那病使他倒下了,他瘦成了皮包骨头,就像一个死鬼到处乱转。后来他去了巴尔的摩,在霍普金斯医院做了手术,现在他又生龙活虎起来了。他比二十年前看起来还要健康。前几天,我跟他闲聊时,他说他现在哪儿都不痛了。他还说,他要活到一百岁,他看起来很健康。”
“哦,”他看着尤金,友好地说,“见到你父亲时,替我向他问好,让他别忘了弗兰克·坎德勒。”
“你和他是好朋友吗?”弗勒德先生大声问道,眼睛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语气粗鲁、极富耐心、有些好奇地问道,“你跟他很熟吗?”
“谁?甘特先生吗?”坎德勒先生以政治家固有的亲切嗓音大声说,似乎表明他对此人很熟,对方的这个问题使他觉得很有趣。“嗨,我早就认识他了——他当年刚到阿尔特蒙时我就认识他了——想一想,他到这里是不是有四十年了?”坎德勒先生若有所思地说:“可能不对,或许没那么久,让我想想,”他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我第一次见你父亲,”坎德勒先生皱着眉头,没看身边的人,只是紧盯着前方,缓慢而郑重其事地说,“是在1882年10月——我确定——我确定!”
他激动地叫道,“他就是那年来到镇上的——是的,一点没错!我敢肯定!”他大声说,“因为那时候阿尔特蒙还只是一个小村庄呢——我想,当时肯定还不足两千人口——嗨,总共就有那么多人。”说到这,坎德勒先生突然转换话题说,“县政府大楼就是在那个广场上建起来的,周围有一些商店——要是你从那儿再走两个街区,就完全进入乡下了。鲍勃·波特上尉出价一千美元把他位于皮斯迦大街上的三块地卖给我,没有一块是广场上的。我当时还笑他傻呢,认为那样的地方要那么高的价,能卖出去才怪呢!哎呀!”坎德勒先生说完哈哈大笑起来,“那里不过是个大沼泽。我看见老波特家的猪陷进去好多次呢。‘而你,’我问他,‘你——真以为我会花那么多钱买那块沼泽吗?呵呵,你一定认为我疯了,是吧,你肯定会那么认为的。’‘好吧,’他说,‘随便你怎么认为,不过,总有一天你会后悔当初没买。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花一千美元你连那儿的一块地皮也买不到了!’就一块地皮!”坎德勒先生自嘲地叫道,“是啊,要是今天我拥有那里的一块地皮,我肯定发财啦!我认为,现在花一千美金连那儿的一英尺宽的土地也买不来了,你说呢,布鲁斯?”他扭头看着坐在少年旁边的那个皮肤浅黑、自命不凡的人,然后问道。
“我想,五千美金买一英尺宽的临街土地应该差不多了吧?”那个自命不凡的矮个子回答道。他的声音干脆利落,而且还有些趾高气扬,这是他言谈举止的特点。
他一面说一面迅速跷起他肥大的短腿,接着马上又放下了,然后就像人们常说的“四平八稳”地坐在那儿,他那双肥大的短腿甚至还够不着地板,不过他仍然沾沾自喜地微笑着,每个毛孔里都透出一股高傲、自鸣得意的气息。“是的,先生,”那个皮肤浅黑的矮个子自以为是地继续说,“我不知道现在不到五千美金还能不能买到一英尺宽的土地呢!”
“没错,”坎德勒先生露出得意的神色,“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就知道总有一些地方会涨价的。但是,当时我却没花一千美金把三块地全买下来。一想到我本来有机会得到这些,而我却没买,我就经常埋怨自己当时真是太傻了!要是买了的话,现在我就发财啦!事实已经证明了一切,不是吗?”他并不确定地说。
“是的,先生,”那个自命不凡、皮肤浅黑的小个子干脆、利落、肯定地答道,“事实表明事后的诸葛亮都很聪明!”他有些扬扬得意地看着他,显然得意于自己的聪明,同时坚信自己的话既深刻又新颖。
“差不多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你父亲,”坎德勒先生又对尤金说,“就在那儿,当时是1882年的秋天——一点没错——我想他肯定到镇上还不到一个月,因为这么个小镇,要是他待久的话,我早就知道了。哦,当然了,”他突然尖叫起来,好像回忆起了什么似的,“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和两个黑人站在他的店铺前面,我想,他们正在卸下一些大理石、花岗岩以及墓碑之类的东西,然后再把东西搬进店里。我估计那时候他刚搬到镇上。他在广场东北角租了间旧木屋,就是现在的斯路德大厦所在的位置。应该就是那个位置,肯定没错,我那时在老威尔手下干活——他在政府大楼对面有一间杂货店和日用品店,就是现在蓝岭冰煤公司所在的位置。我刚吃完饭,准备返回去上班,在广场的学院街拐角处,我看见了你父亲。我记得当时我停下来看了他一会儿,因为他的外表有些奇怪——我不知道哪里奇怪,但是只要你见过他就永远忘不了他——他看起来与众不同,说话做事也与众不同,是我从未见过的。当然了,他长得特别高大,骨骼也很大,是一个很有力量的人——你父亲有多高,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