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与河流(全集)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14章 俄瑞斯忒斯:愤怒前的逃离(10)

“大概六英尺五吧,”尤金回答道,“不过,我想他现在已经没那么高了——他老了,有点驼背了。”

“哦,他那时还没驼背呢,”坎德勒先生说,“他的腰板始终挺得很直,我注意到了。他是一个非常高大的人,他的身材并不魁梧——又干又瘦——但他看起来很高大——他的骨架很大——他的体格很大!”坎德勒先生大声说,“你长大之后也会是个巨人。”他上下打量着尤金继续说,“当然了,你更像你母亲家的人,你属于彭特兰家族的人,彭特兰家族的人都比较胖,但是你遗传了你父亲的体格。你要是再魁梧些,再胖些的话,你肯定比你父亲还要高大——你父亲其实并不高大——我认为他看起来比实际高大一些——主要是其他方面的因素——就是他给黑人们发号施令的样子以及他亲自干活时的样子。”坎德勒先生有些迷惑不解地说,“我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但我从未见过像他那样的人。首先,他穿得很体面!”

他突然说道,“他干活的时候也经常穿着体面的衣服——我从未见哪个人穿着那么体面的衣服干活的,他就是一个。哎呀,他跟两个黑鬼吃力地抬着石块,然而穿得却比你我去做礼拜时穿得还要好。当然,他干活的时候会脱下外套,卷起衣袖,然后系上一条齐胸的条纹大围裙——不过还是能看出,他的衣服是很体面的,”坎德勒先生说,“就像裁缝专门为他定做的,外套的布料是黑色精纺细棉布,还穿了一件浆洗过的衬衫,注意听着,他的硬翻领上还系着丝绸领结——而且,他对干活一点都不怕!嗯,我第一次看见他时,”坎德勒先生笑着说,“大老远就能听见他对那两个黑鬼叽里呱啦说的一大串话,因为他们当时正费力地把那块巨大的大理石块抬到滚轮上,但是他们根本就挪不动。‘仁慈的上帝啊!’他说,这是他一惯的说话方式,你知道的——‘仁慈的上帝啊!是不是每件事都要我亲自做,而你们却站在那里沾沾自喜地看着我痛苦地挣扎?看来我很快就要向那些该死的印第安人求助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们都站远点!我自己来抬,虽然我瘦弱不堪!’然后,”坎德勒先生说,他一边回忆一边咯咯地笑着,“说完,他走过去,抓住那块大石板,把它往滚轮上推,动作优美且轻而易举。呵呵,你要是看见那两个黑人当时的表情就好了——我想他们的眼睛都快迸出来了。你知道,那是我第一次跟他说话。我还记得我说的每一个字呢。我说‘唉,要是你这样也叫瘦弱不堪的话,那这个村里的人们早就死光并葬进坟墓啦!’”

此人的话勾起了尤金对他父亲无数鲜活的回忆。很快,他觉得这一席话唤起的那个失落的世界原本就从未消失过,仍然鲜活地存在于那个光彩夺目、色彩斑斓的童年里,它骄傲、致密、独特的经纬中交织着情感、愤怒、自信和喜悦。这段往事带来的每个回忆都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此刻,上千个被埋葬了的、无名的、被遗忘的生命,上万个奇怪、神秘的话语都在他的血液里涌动着,群集在他记忆的闸门口。他们都是荒野里的生命,是他母亲娘家的亲人;他们都是神秘之地的语言和面孔,是他内心欲望的阴暗面,是他父亲花园里肥沃的土地。

他知道,那个农家少年站在路边,看着浑身尘土的叛军向葛底斯堡挺进。他闻着那片富饶之乡散发出的甜蜜芳香,听着行军士兵们的谩骂声、打闹声、大笑声,听着中午寂静田野里的蝉鸣,无数鸟兽的鸣叫,还有从隐秘、葱茏、凉爽的树林传来的各种声响。他感受着炎热午后静默的期待和嗡嗡声,感受着远处炎热空气中发颤的枪声,感受着黄昏时分巨大的寂静和安宁正在悄然到来。

楼上那个山字形屋顶的小屋里,他躺在父亲的身边。他就在那儿,在黑暗中,他的身旁有父亲,还有父亲的兄弟们——他们等待着,默然等待着——各自心中都有未说出口的疑问。他们想着那个晚上躺在十二英里之外的哥哥,那个被枪射穿了肺的哥哥。黑暗中,他看见了父亲瘦长的身影。他粗大的双手,又瘦又长的脸,那双绿灰色、冷漠、不安、疲倦的眼睛。他的眼睛那么深邃、难测,那样陌生而孤独。

他那歪着的、奸诈的大脑袋,说不清为何,总透出一种奇特的尊严——人们失去的那种尊严。在美国的天空里,繁星在头顶闪烁着,周围是巨大、孤寂、沉默的大地。就像现在,一切显得隐蔽而神秘,就像现在,黑夜百万种声响从寂静中聚集而来,汇成了一首狂野、神秘、极其丰富的歌曲。他和父亲,以及叔伯们躺在黑暗之中——默然等待着——他们冷漠、阴郁的眼睛看着孤寂的黑夜,看着闪烁的星辰,却说不出自己内心的感受,说不出时间之梦的内容,也说不出人类命运的神秘和神奇,而人类的命运与那片古老的土地和熟悉的麦田血脉相连,也使那个永恒不朽的历史画面在那一天与十二英里之外的沉睡乡村融合在一起。

他看见那个石雕匠瘦削的身影昂首阔步地穿过广场,一路走来。他听见他小声低吟着他即将大骂出口的恶言恶语。他看见他永不停息地大步走着,驼着背行色匆匆,一面走一面舔着自己的大拇指,愤怒而期待地清着嗓子。他看见他大步跨过拐角,疾步朝山上走来,臂下夹着一大包肉,像龙卷风一样走进了家门,把肉放在厨房的桌上,没有任何停顿和前奏,他突然像烈火一样狂吼、怒骂起来,听起来既痛苦又忧伤。骂完后他会就着热气腾腾的丰盛饭菜滔滔不绝地讲起街头的趣闻和早晨的乐事来。

在这一瞬间,那种动荡、不安生活中的数千段回忆立即涌入少年的脑海中。

在那一刻,他似乎有了望远镜般的能力,他父亲一生的所有回忆开始慢慢融汇,变成了一幅模糊、精美的巨大画面。在这幅画面中,从开始到结束的整个历史似乎都被完美地囊括了。

就在这时,尤金开始意识到他身边的人都站了起来,做好了下车的准备,而那位红光满面的男子,即刚才谈论他父亲的那个人,友好地把手放在他肩膀上,然后对他说:“晚安,孩子。到华盛顿我就下车了。也许下次遇不到你啦,祝你好运。我想你应该到巴尔的摩下车,看看你父亲再上车,对吧?”

“是的,是的,先生。”尤金站起身,模糊不清、结结巴巴地回答。

“要记得跟他提起我,好吗?告诉他你在火车上遇到弗兰克·坎德勒啦,向他致以最亲切的问候。”

“会的,先生——谢谢——我会告诉他的。”尤金说。

“好了,祝你好运。”那位政治家边说边伸出宽大肥厚却十分温柔的手,“到那里后就告诉他,”他平静地说着,紧紧、友好地握住他的手,亲切地眨着眼睛。

“好的——当然会的——谢谢。”尤金结结巴巴地说,满面通红,心里充满了自豪的希望,也对那个跟他说话的人充满了感激之情。

那人随后就离开了,但是他的话突然使尤金想起自己此行是前去看望父亲的,这个念头突然破坏了他在旅途和黑夜里产生的喜悦之情,破坏了这个不可思议的成功逃离,破坏了这块全新土地的形象,破坏了新生活,也破坏了那个整夜在他脑海里逐渐放大、光芒四射的城市形象。这个念头仿佛把它阴沉的面孔强塞在他和黑夜里狂奔时产生的那种快乐之间,它所带来的阴郁、压抑的愁云突然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使他感到极其沉闷、疲惫、沮丧和反感。

他知道第二天他就能见到父亲和哥哥了,他知道那一令人害怕的停留和他旅程的暂时中断只有短短的两天,而在那个简短的期间,他也许将最后一次看到或者最后一次了解父亲的生活了。然而,一想到这次令人厌恶的相见,他的心中就充满了怨恨,他极其渴望尽快离开那里,忘记那里,永远地逃离那里。

他从心底明白,次日他就会见到那位不幸、虚弱、不断呻吟的老头了。他对他已经没有了爱。其实,他知道自己内心对他只是某种怨恨——那是一种令人沮丧的怨恨,源自于他内心强烈的怜悯,但却没有爱意;那种怨恨源自于他的痛苦与厌恶,来自于大脑和每根神经的疼痛;它是我们生活中有毒、病态的传播,是那个身患绝症、垂死之人带给人们的感受,而且也源自于自我憎恨,自我厌恶;之所以有这种情绪是因为他怀有一种逃离他、抛弃他、把关于他的一切可怕记忆统统抹去、彻底忘掉的强烈欲望。

此刻,列车隔间剩下的三个人也站起身来,准备下车了。老弗勒德先生站起来,痛苦地哼哼着,小心翼翼地把抽过的烟蒂吐进铜制的痰盂里,然后,由于身患痛风的缘故,他只得慢慢地拖着步子穿出隔间,走到光亮的公共厕所门前。他打开厕所门,走了进去,随后关上了门。那个自命不凡、又黑又矮的男子站了起来,僵硬地伸出他又短又胖的胳臂,然后说:“嗯,我要睡觉了,明天早上我们再会,好不好,吉姆?”

此人脸庞消瘦且紧凑,满脸都是灰色的雀斑,他听了这些话后,迅速从杂志中抬起头来,然后用十分冷淡、吃惊的口吻尖声说道:“什么?……哦!好的,晚安,韦德。”

他站起身来,从他又长又高的鼻梁上取下牛角架眼镜,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上衣胸前的口袋里,然后拿起身边的公文包。正在这时,有个人跟随罗伯特·韦弗进了吸烟室,另一个和少年年龄相仿的年轻人紧随其后,走了进去。

那个人三十岁上下,是一个高瘦的英国人,已经有些秃顶了,面容沧桑而敏锐,脸色微酡,颇似一个经常贪杯的酒徒。

他叫约翰·休·威廉·麦肯弗斯·马里奥特,是一个英国老贵族家庭的幼子,跟一个名叫弗吉尼亚·威利茨的女人结婚才一两年。除了那个面容冷酷、消瘦、鼻梁高高的男子之外,少年以及车厢里的其他人都只是见过或听过那个英国人而已。他突然走进吸烟室,就像某个传奇世界的人物一样,那是一个人们经常听说但却从未见过的世界。

之所以有这种感觉是因为那个英国人和他妻子住在小镇附近的一座豪华庄园里,那座豪华庄园是他岳父为他们修建的。全镇的居民都见过那座巨大的庄园,它占地大约九万英亩。那个庄园拥有农场、田地、牧场、树林、奶牛厂、屋舍,还有天然、青翠的小山。后来,人们从远处看见了巨大的邸宅、山形墙、屋顶,还有一座法国庄园特有的石制尖塔。但是,很少有人去过那里,也没有几个人了解住在那里的令人羡慕的居民。

因此,在小镇居民的眼里,那些住在豪华庄园里的伟大人物过着传说中英雄般的生活,那种生活肯定神奇而特别。而且,那座大庄园也神奇地形成了小镇居民的生活。能够成为那种生活的一部分,能够加入他们之列,能够进入那座庄园并了解庄园的主人,就成了小镇居民观念中最辉煌的成功,最伟大的胜利。他们虽然不愿承认这一点,但事实就是如此。小镇居民的最大愿望就是体验一下那个大型庄园里的生活。

那个英国人就像一个经常喝醉酒的醉汉,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吸烟室。然而,他走进吸烟室后发现众人都在场,先是停顿了一下,感到有些震惊和意外。一阵出奇的安静过后,他向在场的人打了个招呼,他腼腆、含蓄的声音听起来粗哑、简洁、直率而友好。

“你好!……哦,你好!……还好吗?”他礼节式地微笑着,然后突然盯着老弗勒德先生饱受痛风之苦的身影,露出了震惊的表情,后者刚打开公共厕所的门,痛苦地拖着脚步走进了吸烟室。弗勒德先生停下脚步,友好地看了他一眼,他外突的眼睛、下垂的下巴在他凝视对方的时候显得滑稽而愚钝。

过了片刻,那位英国人才回过神来,腼腆、迅速地做了个鬼脸,咧嘴笑着,然后像对其他人一样,不假思索地说:“哦,您好!您好!还好吗?”

“我很好,谢谢,”弗勒德先生迟疑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说:“你呢?”然后紧盯着他看。

但是,那位英国人突然转过身,腼腆的性格使他感到恼火而尴尬,脸和细长的脖子顿时变得通红。未等他惊讶的神色平息下来,他已经走到那个高鼻梁、满脸雀斑的人身边,像刚才那样语速飞快、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但是不知何故,别人都觉得他和此人之间既亲密又友好,而对其他人则不然。

“哦!……原来你在这儿啊,吉姆!”他惊讶、夸张地说,“你这个该死的,一整夜都在哪儿呢?……听着,”没等他回答,他又迅速地说:“在你睡觉前想不想过来和我喝一杯?”

听了英国人的话后,对方轻蔑、冷淡、高傲的神色马上就消失了。他甚至微笑着走上前去,友好地把手搭在英国人的肩上,有些慌乱却又热情地说:“嗯,好啊,休!”他急忙说,“我当然乐意!……马上就过去,”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匆忙。

“等我取下我的公文包……我放哪儿了?哦,在这儿!”他大声说着,拿起公文包,跟着他同伴一齐朝门口走去,“我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休!休!”刚才跟英国人一起走进吸烟室的罗伯特大声喊道,而英国人此刻似乎把他完全给忘了,“明天你下车之前,我还要来见你吗?”他语气深沉,语速很快,声音中透着急切的口吻。这位年轻人说话的语气和神态中几乎也流露出一位年长者具有的那种奉承般的热情。

“嗯!什么?”那个英国人猛地转过身,盯着身旁的年轻人,惊讶地问道,“哦,是的,罗伯特!我在华盛顿下车,你那时如果还没睡的话,不妨过来一下,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