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俄瑞斯忒斯:愤怒前的逃离(8)
向尤金提出以上问题的人叫埃米特·韦德,他是一个思维灵敏的矮子,体形矮胖,看起来就像个侏儒。他的皮肤呈浅黑色,看起来古怪而不舒服。除了鬓间有两绺又薄又黑的头发以外,他的脑袋几乎全秃了。即使当他坐在那里休息的时候,他的身体仍然透出一丝傲慢的权威和强烈的自负感。此刻,他露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派头。通过充分利用那些使众多小人物飞黄腾达的机遇和时机,他成了该地区最大银行的行长。即使当他蜷着腿坐在吸烟室里的时候,尤金也仿佛看见他坐在银行的办公桌前,坐在摇椅里若有所思地前后摇晃着,矮胖的手垫在脑后,正在向毕恭毕敬的秘书口授一封信。
“卢克在哪里?他到底在干什么?”另一个人突然问道,甚至一开口就咯咯地笑了起来。说话者是上文已经提到过的那位面色红润、长相质朴的人。他打着领带,言语中流露出小城政客特有的浮夸和严肃。他是镇政府委员之一,他热情的声音和轻松的神态给人一种亲切感,这一点无人能比。“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那个孩子了,”他又说道,“前几天正好有人问他的近况呢。”
“他找了一份销售农用机械和照明设备的差事,”尤金回答。
“是吗?”那人仍然饶有兴趣、友好地问,“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他并不经常回家,对不对?”
“是的,先生,”尤金说,“并不经常。他每两三个星期回来一趟,但是每次都待不多久。他的销售区域是南加州和乔治亚州——整个地区。”
“你刚才说他在销售什么?”弗勒德先生问,在此前的交谈中,他一直紧盯着尤金,脸上露出一种温和、专注、令人不快的麻木表情。
“他销售的是照明设备、水泵、农用机械设备——农业方面的,”尤金窘迫地说。
“销售这些东西的——是卢克吗?”弗勒德先生回答时停顿了一下,以便让听众有时间领悟这个信息。
“是的,先生,正是卢克。”
“就是那个说话结巴的孩子吗?”
“是的,先生。”
“就是以前做过《星期六晚邮报》代理、向人推销时滔滔不绝说个没完的孩子吗?”
“是的,先生,正是卢克。”
“你刚才说他在干什么?”弗勒德沮丧地问道,“销售农业机械吗?”
“是的,先生。他现在就干那个。”
“哎呀,我的天,”弗勒德一改先前阴沉、令人不快的麻木表情,突然、迅速地强调道:“他绝对胜任那个差事!”另一个人大声笑了起来,而弗勒德则慢慢地摇了摇肥胖、通红的脑袋,以强调他对这句话的肯定。
“如果别人能销售那些玩意儿,他绝对能胜任那个差事。”他肯定地说,“那个孩子能把棕榈滩[8]兜售给爱基斯摩人。为了不至于让他滔滔不绝的劝说烦死,他们只得买下来。”
“我来给你讲一件和他有关的事吧,”这位政治家活动了一下身体,想让自己在火车的运动中坐得更加舒服一点。“有一天,我站在邮局门前和戴夫·雷德蒙讨论他在楂溪路的某处地产——噢,这差不多快有十五年了——卢克突然急急忙忙地赶过来,你知道的,他的胳膊下夹着一大捆报纸。嗨,他直接冲到我们跟前,开始口若悬河、连珠炮似的推销起来,我们几乎没有任何插嘴的机会。‘你瞧瞧,先生,’他说,‘这是刚印出来的报纸,你一直期待的东西,本周的《星期六晚邮报》,五分钱一份,只需一枚镍币,一美元的二十分之一。’”坎德勒先生说,“他边说边摊开报纸,然后硬塞到戴夫·雷德蒙的眼皮子底下,同时一边翻报纸一边介绍每页报纸的标题、作者、内容,不停地说五分钱如何如何便宜。‘嗨——,’他说,‘你要是买一本书,会花掉一块五,’他说,‘而且连报纸的一半都比不上。’嗨,戴夫当时面色通红,”坎德勒先生说,“能看出来,他因谈话受到打扰有些恼火,但是那个孩子一直滔滔不绝地讲着,一刻也不歇着。‘我不要,’戴夫说,‘我正忙着呢。’他转过身子想走开,但是卢克却绕到另一侧,跟在他身后,这样持续了两次。‘走开,走开,’戴夫说,‘我们都很忙,我们不想要!我没时间看!’他说。‘那么,’卢克说,‘那么你就只看图片吧。嗨,光看图片,’他说,‘光图片,’他说,‘就值五十美分。一辈子再碰不上这么划算的买卖了。’他说。哎呀,那个孩子用力地推着他,我估计戴夫有些生气了。他一把甩掉报纸大声吼道:‘他妈的,我说过我不要,我说的是实话!快走开!我们还忙着呢。’哎呀,”坎德勒先生说,“当时卢克一言未发。他捡起报纸,重新夹在胳膊下,站在那里看了一会戴夫,然后极其平静地说:‘好吧,先生。就听你的,不过我想你会后悔的。’说完转身走开了。哎呀,”坎德勒边说边笑了起来。“戴夫·雷德蒙陷入了沉思,你能看出来他对自己冲一个孩子大喊大叫、甩掉报纸的行为感到羞愧,卢克还没走出二十英尺远,戴夫·雷德蒙就把他唤回来了。‘给你,孩子,’他边说边把手塞进了口袋,‘把那玩意儿给我来一份!我可能永远不会看,但是你的推销口才就值一块钱。’他真的给了他一块钱,让他拿好,”坎德勒说,“从那天起,戴夫·雷德蒙就成了卢克最坚定的支持者了……‘我想你会后悔的,’”坎德勒重复道,一边大笑起来,“正是这句话起了作用——正是这句话让他掏腰包了——那个孩子只是站在那里说:‘好吧,先生,不过我想你会后悔的。’正是这句话让他上当了,一点没错。”这个故事的回忆使他心情愉快,坎德勒先生态度和蔼地望着窗外,脸上露着微笑。
“你说的就是卢克吗?”弗勒德声音嘶哑地问,脸上露出粗鲁而震惊的表情,“就是那个结巴的孩子吗?”
“是的,正是那个,一点没错,”坎德勒说,“就是他。”
弗勒德思索了片刻,向外鼓起的眼睛迟钝、好奇地紧盯着坎德勒。随着他听到的信息逐渐潜入思想深处,他缓缓地摇晃了一下粗野的脑袋,显得迟钝而自负。
然后,他声音嘶哑、肯定地说:“嗯,他可是个不错的小子!要是别人能推销报纸,他肯定能办得到。”
紧接着是一阵简短、沉闷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傲慢、肤色浅黑的矮个子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语调超然而好奇:
“那个孩子怎么样了——就是过去经常在你的《信使报》馆里干活的那个?他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本恩,”弗勒德缓慢却不假思索地说,“那个孩子名叫本恩。”说完他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嗓子里充满了浓痰,听起来令人担忧。他清了清喉咙,气喘吁吁地朝脚边的痰盂里吐了一口,然后用一块手帕擦了擦嘴巴,一边喘气,一边吃力地说:
“在我手下干活的那个孩子叫本恩吗?”
“噢,是的,是的,是的!”黑皮肤矮子迅速答道,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
“本恩!就是他!他现在怎么样了?我最近没再见过他。”
“他死了,”弗勒德说,呼吸仍然急促而吃力,眼睛凝视着痰盂。
“这就是你没见过他的原因,”他严肃地说。突然,好像期待已久的时刻终于到来,他俯下身子,传来一阵透不过气的咳嗽,嗓子似乎被浓痰堵住了。这声音听起来令人心惊肉跳。咳嗽一结束,他直起身子,缓缓地、表情痛苦地靠在座位上,眼睛闭了很久,一言未发,只是急促、吃力地喘着气。过了一会儿,他仍然闭着眼睛,大声地喘着气说:
“死的那个就是本恩。”
“噢,没错!我现在想起来了,”傲慢的矮子边说边有力、肯定地点了点头。“有一段日子了,对不对?”他问尤金。
“他死了两年了,”尤金回答,“战争期间。”
“噢,是这么回事,他的确死了!我现在想起来了!”那个人立刻大声地说,做出一副回忆的神态,其实,他什么也没有想起来。“他当时在海外,对不对?”
他语气温和地问。
“不,先生,”尤金回答。“他在国内。他死于肺炎——大瘟疫流行期间。”
“我知道,”那个人遗憾地说,“那场大瘟疫夺去了不少孩子的性命。本恩当时在服役,是不是?”
“没有,”尤金回答,“他从没有入过伍。当兵的是卢克。本恩努力过两次,但是都没有通过体检。”
“是吗?”那个人含糊地说,“唉,听到他死去的消息真让人难过。本恩是个不错的孩子!”
好一阵子,没有人再说话。
“让我来告诉你他是多好的一个孩子吧,”弗勒德先生闭着眼睛吃力地说,然后突然哼哼起来,眼睛严肃地盯着尤金,透出一种蛮横、认真的劲儿。“我想我对那个孩子的了解不比任何别的人少——他在我手下干了将近十五年——十岁就开始派送《信使报》了,直到他临死前的一两年才停下来!你听我说,”他喘着气严肃地说,“没有比本恩更好的人了!”说到这里,他挑衅似的怒视着周围,仿佛这位死者的人品遭到了人们的质疑。“唉,本恩不是那种空头许诺的夸夸其谈者,他是一位实干者,不是一个空谈分子。你完全可以信赖他,”弗勒德先生声音嘶哑、郑重其事地说。“他要是告诉你他要做某件事,那你可以放心,他肯定会完成的!像时钟一样有规律,像每天的日子一样确定!他是你见过的最安静的少年了,”弗勒德先生说。“这就是你所说的本恩!我说的对吗?”他突然看着少年问道。“这个小伙就是本恩吧?”
“是的,先生,”尤金回答,“就是本恩。”
“除非你问他什么事,否则他会一连几天不跟你说一句话,但我知道他并非有意如此,这就是他的性格。他想埋头做自己的事,同时也希望别人和他一样。”过了片刻,他对这些溢美之词有些厌倦了,于是喘着气快速地说:“唉,要是像本恩这样的少年再多一些,这个世界就会好很多。”这个举止傲慢、深色皮肤的矮个子一本正经地说,仿佛这句饱含情感的话表达了他自己虔诚的信仰和做法似的。“事实上,有太多的人喜欢多管闲事。”
“不过,他们并不会插手本恩的事务,”弗勒德先生一本正经地强调,“不管怎样,第一次之后就不了,但是他们都比不上那个少年。他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会比他更喜欢多少。”他衷心地说道,然后又开始吃力地哼哼起来,慢慢地把雪茄放到唇边,他的动作因患痛风而显得十分轻柔,然后缓缓地吐了一口烟,喘着气思索着。
“他并不像孩子,”他突然咕哝道,语气中透出一种令人吃惊的洞察力。“他更像个老头——跟其他的孩子都不同。唉,”他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嘶哑的嗓子里好像塞满了浓痰,“我记得刚开始他每天早晨来到报馆时,别的孩子都把他叫‘波普’。那个孩子就是你说的本恩,他时常皱着眉头,甚至在他发笑时都是如此——就和老头一样严肃、认真。但他是最好的孩子之一——始终如此。”说着说着他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痛苦地弯下腰,嘴里哼哼着,然后他清了清被痰堵住的嗓子,朝身旁光亮的铜质痰盂里吐了一口。接着,他又喘了几口气,从身体一侧的口袋里掏出一块真丝手帕,擦了擦嘴,在座位上坐直了一些,然后缓缓地,轻轻地,吃力地叹了口气。他痛苦地歇了一阵,双目紧闭,急促地喘着气。最后,眼看他被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当晚的谈话即将告一段落时,他又绵软无力、出人意料地喘着气开口了:“那个就是本恩。”
“噢,我现在想起那个孩子了,”那位皮肤浅黑、神情傲慢的人插话了,记忆之光一闪而过启发了他,“过去每逢世界职业棒球大赛举行之际,有一个孩子常常站在《信使报》馆窗口处,把别人通知他的比赛分数贴在记分板上,那个孩子不就是本恩吗?”
“正是,”弗勒德先生吃力地说,一边沉重地点着头,“这回你说对了,一点没错。那就是本恩。”
“我现在想起来了,”皮肤黝黑的矮个子若有所思地说。眼睛里露出一种深邃的神情。
“前几天我经过《信使报》馆的时候还想起过他。当时正在举行世界职业棒球大赛。他们又找了一位少年,让他站在窗口张贴比赛结果,我很想知道本恩到底怎样了。这么说,那个小伙子就是本恩?”
“是的,”弗勒德再次嘶哑、吃力地说道,“那就是本恩。”
这个身患痛风的老头谈了一阵他死去的哥哥,尤金听后,内心涌起一股暖流,唤醒了故去的岁月,搅动了他对这个胖老头的感激之情,仿佛在这个傲慢的躯壳里尚存一丝对死者的同情——模糊、不确定的同情,就像一只对月空吠的狗面对恒星密布的宇宙所产生的感受一样,然而这丝同情却真实、可辨。
过了一会儿,暮色渐至,尤金坐在那里,神情茫然地盯着窗外黯淡黑暗的大地,看着它一直朝后倒去。于是,他掏出手表,放在自己的手中感受着它……突然,本恩出现在他的幻觉中,他一边抽烟一边皱着眉头,透过办公室的窗户看着少年。
他猛地扭了一下头,动作十分蛮横:尤金应本恩的要求走进了办公室,站在柜台旁边等待着。本恩从窗外站台上走下来,把耳机搁在桌子上,然后朝尤金站的地方走去。不大工夫,他眉头紧皱,隔着柜台看着他。他的眉头越皱越紧,突然抬起僵硬、苍白的手想要打他。但是他并没有打他,相反,他快速地穿过柜台,抓住了尤金的胳膊,拉到他跟前,用他粗糙的手娴熟地拉了拉尤金陈旧的领带,使之看起来整齐、体面了许多。
尤金打算离开了。
“等一等!”本恩平静地说,声音里透出一种从容、随意的口吻。他拉开柜台下方的一个抽屉,拿出了一个正方形的小盒子,烦躁地皱起眉头,看也没看尤金一眼便把盒子塞给了他:“这是给你的,”说完,他就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