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零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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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更进一步

如果想辞去沃尔沃思街的差事,莫妮卡只需要提前一周通知雇主。也就是说,她要是接受了巴福特小姐的提议,接下来几天就会是她在柜台后的最后一周“苦役”。三姐妹离开了皇后街。在回家的路上,爱丽丝和弗吉尼亚催促着莫妮卡当机立断,两人不明白为什么小妹竟然如此犹豫不决。住宿问题也已经谈妥:巴福特小姐的一位年轻女学生住在离大波特兰街不远的地方,她很乐意接收一位室友——一个可以省钱的不错安排。可莫妮卡就是不愿松口答应。

“我不知道这么做值不值得。”她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三人来到约克街站,要从那儿搭火车去克拉伯姆换乘。

“不值得?”弗吉尼亚惊呼道。“你不觉得这对你来说是很大的改善吗?”

“是,是会有改善。我还是明早再做决定吧。”

她在薰衣草山过了夜,可心意并没有像自己说的那样有所改变。她感到一股奇怪的担忧,似乎有谁在逼迫她去做一件困难重重的任务。

在回沃尔沃思街的路上,当她快走到店铺的时候,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二十码开外的地方,莫妮卡立马就看到了他。虽然煤气灯昏暗的光线让她不能确定,但她感觉那人就是维德逊。他在街对面走着,离她有一段距离。当他走到斯科特布行正对面时,他盯着布行的方向,不过没有驻足。莫妮卡加快了脚步,害怕他认出她来然后上前搭话。在她走到门口时,维德逊——没错,正是他——突然转身向她的方向走来。他一下子就看到了她,但莫妮卡不确定他有没有认出自己。她在那一刻开了门,溜了进去。

她一阵发抖,好像和危险擦身而过。她在过道里一动不动,惴惴不安地听着动静。人行道上传来了脚步声,她以为他会来按门铃。如果他胆敢这么做,她一定不会见他。

可是门铃没响,在几分钟的等待过后,她恢复了平静。尽管他向她走来时,她看清了他的脸,可她并没有做什么傻事。这是他第一次来她住的地方吗——莫非他是在监视自己?她憎恶这种举动,却又感到一丝令自己不解的满足。

有一间宿舍可以让她看到沃尔沃思街。她跑上楼,轻轻推开那间宿舍的门,朝里面张望。昏沉的灯光里,她看到只有一张床铺上躺了人,那人似乎是睡着了。她小心翼翼地来到窗边,拉开窗帘,朝街上望去。维德逊已经不在了,不过他也有可能是在街的这一边。

“谁?”床上的人突然叫了起来。

说话的是伊德小姐。莫妮卡看着她,点头示意。

“是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想看看外面是不是有人。”

“你是说他吗?”

另一个点点头。

“我头疼得跟炸开了一样,实在没力气,八点钟我就回家了。我浑身上下都痛得厉害。我不能再在这个鬼地方待下去了。我不想像拉德福小姐那样害病。今天下午有人去医院看她,说她的情况糟透了。呃,你看到他了吗?”

“他走了。晚安。”

莫妮卡离开了房间。

第二天她就申请了离职。她没碰上什么刁难:她就是个无关紧要的角色,能顶替她的女孩有的是。

周二晚上,她收到弗吉尼亚的一封信——信上让她下班以后立即在布行门口和她们见面。“有个很棒的消息要告诉你。真希望你今天已经向老板申请辞职,因为一切都在朝令人满意的方向发展。”

九点四十五的时候,她终于得以脱身。两位大姐在商行附近急切地等她。

“黛比太太给爱丽丝找了个职位,”弗吉尼亚先开口说道,“我们是昨天下午收到消息的。亚顿的一位夫人想给两个孩子找一位家庭教师。真是走运啊,不是吗?”

“和我们想的一样顺利,”年长的那位声音沙哑地说,“再好不过了。”

“你指的是学校?”莫妮卡迷迷糊糊地问。

“是的,学校,”弗吉尼亚回答,兴奋地直哆嗦,“从亚顿到克里夫登和威斯顿都很方便。爱丽丝可以去那两个地方探探情况,弄清楚在哪儿开学校最好。

最初,两人只是谨小慎微地讨论着南恩小姐的建议,可当爱丽丝一收到回家乡一带教书的消息,她们便满脑子都是这个计划,并对它热情澎湃。她们不仅把学校当成了聊天的新话题,也似乎借此重新找回了自信。终于,她们可以在这世上拥有一份事业。她们想象着自己成为一家蒸蒸日上的体面学校的领导,带领着一批教师,拥有良好的社交圈;她们的青春仿佛又回来了,拥有了无限的潜力。她们为什么之前从没想过要办学校呢?于是,两人开始一唱一和地称赞起萝达·南恩来。

“亚顿那里怎么样?”小妹问道。

“噢,棒极了。虽然一年只有十二镑,但是黛比太太说雇主很友善。他们想让我立马过去,很可能过几周我就要和他们去海边了。”

“还能有比这更棒的事情吗?”弗吉尼亚嚷道,“半年,甚至都不用,她就可以恢复健康,然后就能决定要不要继续我们的大计划了。对了,亲爱的,你向老板辞职了吗?”

“嗯,我已经说过了。”两人像孩子般拍手叫好(在伦敦夜晚十点的冷漠街头,如此亲密的家庭景象显得格格不入)。几码之外,一个站街女郎和两个男人正在调笑。那笑声让莫妮卡觉得还是边走边聊为好,于是三人朝沃尔沃思街车站走去。

“我们本来想的是,”弗吉尼亚说,“爱丽丝一走,你可以搬来跟我住。但是我那儿离大波特兰街实在是太远了,所以还是算了。我可能会搬家,但柯尼斯比太太那里真是太舒适了,剩下的这段时间我还是住在那里吧。我想圣诞节那会儿是学校开张的好时间。如果最后定在克里夫登附近,当然再好不过。但兴许威斯顿机会更多。爱丽丝会好好去权衡的。羡慕她吧,莫妮卡?能在那里享受夏天的好天气呢,你想想!”

“那你为什么不也一起去呢?”莫妮卡问。

“我?你是说我也搬过去住吗?我们还没想过呢。你知道,支出上我们还是要精打细算。如果可以的话,下半年我也得去工作。南恩小姐很可能会给我推荐点儿什么。依我看,要是接下来几周能跟她经常见上几次,我会得到很大帮助的。我已经从巴福特小姐和她的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和她们说话让我很振奋,和她们接触开拓了我的眼界、丰富了我的思想。”

“是啊,我同意,”爱丽丝无比真诚地说,“跟她们交往让弗吉尼亚获益匪浅。她们对教育有新的理解,如果我们的学校能借鉴这种现代的理念,那就再好不过了。”

莫妮卡没有说话。整整一刻钟,姐姐们喋喋不休地讨论着这个话题,突然,小妹漫不经心地说——

“我昨晚给巴福特小姐写了信。我看下周日我就能搬到她们准备的住处了。”

她们十一点才道别。莫妮卡刚把姐姐们送上站台,就立马快步往回走。走到半路,她听到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是维德逊的声音。她停住了脚步,一个男人站在那里,伸出手。

“您怎么会这么晚还在这里?”她声音颤抖地问道。

“我是特意来的,想着或许能见到您。”

他一脸阴郁,上下打量着她。

“我现在不方便和您说话,维德逊先生。太晚了。”

“的确很晚了。我很惊讶能见到您。”

“您很惊讶?为什么?”

“我是说,在这个时间——基本不太可能。”

“那您又为什么期待能见到我呢?”

莫妮卡往前走着,看起来很不高兴,维德逊在她身旁不停地观察着她的表情。

“不是的,梅顿小姐,我以为不会遇到您。我只是想来您住的地方附近而已。”

“我敢说您看到我出门了。”

“我没有。”

“如果您看到了,您应该知道我是出来见两位女士的——我的两个姐姐。我把她们送到了车站,现在要回家。您好像是想听我解释——”

“请原谅我!我哪敢奢求您向我解释呢?但从周日起,我的确坐立不安。我很想见您,哪怕几分钟也行。我一两个钟头前才给您写了一封信。”

莫妮卡沉默不语。

“我写信是为了邀您周日和我见面,我们上次说好的。您能来吗?”

“恐怕不行。这周末我就要离开这里了。周日我会搬到伦敦的另一个区。”

“您要走了?您决定要做出您曾提过的那个改变了吗?”

“是的。”

“能告诉我您要搬到哪儿住吗?”

“大波特兰街附近的一处公寓。我得和您说晚安了,维德逊先生。我真的得走了。”

“请您再待一小会儿吧!”

“我不能再久留了——真的不行——晚安!”

他没法留住她,只能笨拙地抬了抬礼帽道别,然后迈着凌乱的脚步快速离开。不到半个小时,他又回到了那里。他无数次经过布行,却没有停下;他贪婪地盯着店铺大楼的正面,如饥似渴地望着那些还亮着灯的窗户。他看到女店员从员工入口进入,但莫妮卡没有再出现。午夜过后,当漆黑的房子变得鸦雀无声时,这焦虑的男人才最后望了它一眼,然后坐上马车回家。

翌日清晨,莫妮卡收到了他说起的那封信。信上十分礼貌地邀请她一同去萨里郊游。维德逊提议在赫恩山火车站见面,他的马车会在那里等她。“路上我指给您看我的家,我在那里住了快一年了。”

事实上,要想接受邀请又不引起姐姐们的好奇,实在不大可能。周日早晨她大概也抽不开身,她要去新住处,和新室友见面;下午,两位姐姐要见她,因为爱丽丝下周一就要动身去萨默塞特。她得回绝他,但是又不想彻底打击他的积极性。最后,她终于写好了一封还算满意的回信:

“亲爱的维德逊先生,

很抱歉,下周日我没法和您见面。我一整天都没空。我的大姐要离开伦敦,周日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天,之后很久都不一定能再见面。但请您千万不要觉得我辜负了您的好意。在一切安排妥当以后,我会告诉您合适的时间。

祝好,

莫妮卡·梅顿”

在落款处,她留了自己的新地址。她字写得很小——或许这在无意中表现了她写这封信时的不安。

两天后,维德逊又寄来了一封信。

“亲爱的梅顿小姐,

我这么快又给您写信,主要是为我周二晚上的表现向您致以诚挚的歉意。我在那一晚的行为确实不太妥当。我只能承认,您深夜独自一人走在街上让我萌生了一股愚蠢的不快。我想无论哪位刚结识您的男士都会像我一样怀着相似的心情关心您。您的工作让您必须在那样的时辰和朋友见面,这明显对您的名誉不利,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怒不可遏。我很欣慰,这样的生活已经结束了。您离开商行以后,我会如释重负的。

您知道,我们是朋友。如果我不盼望您得到一个比现在的工作更好的职位,那还算是朋友吗?毕竟您现在的工作只是权宜之计。您能答应之后告诉我您是否喜欢新职位和新朋友吗?除了周日,您在其它日子会有空吗?既然您会搬到摄政公园附近,也许不久后我可以在某天晚上和您见面。只要能跟您见一面、聊一聊,即便只是几分钟,长途跋涉我也愿意。

亲爱的梅顿小姐,请您相信我并原谅我的鲁莽。

您永远的,

埃德蒙德·维德逊”

毫无疑问,这是一封情书,它也是莫妮卡收到的第一封求爱信。还从来没有哪个男人写信告诉她,他愿意“长途跋涉”,只为见她一面。她把那封信反反复复读了很多遍,心中思绪万千。她并没有动心,只觉得信写得沉闷单调——就算在追求的最初阶段,它也根本算不上是完美的情书。

那个以为她睡着了的同寝室女孩对维德逊的评价极大地干扰了她对他的看法。他上了年纪,而且在普通人眼中甚至比实际还更老一些。他给人的印象拘谨生硬,而且已经开始展现出自己的性格有多么刻板严苛。一两年前,她会对这样的男人敬而远之。她绝不会对维德逊产生好感;然而如果他向她求婚——他似乎很快就会开口——她几乎肯定会答应。当然,这要看他告诉她的情况是否能很好地得到证实。

他们的相识出乎意料。要是布行的同事听到一个年薪六百镑的男人在追求她,她们该会有多么惊奇和兴奋啊!而且莫妮卡并不怀疑他的诚实和意图的诚恳。他的人生故事听起来很真实,他干巴巴的态度也增加了他的可信度。鉴于婚姻就如同战场,她可以自视为极为幸运的女人。他似乎真的爱上了她,应该会成为忠诚的丈夫。她并不爱他,然而在一桩受人尊敬的婚姻和完全没有婚姻间,她没有半点犹豫的机会。她很可能不会再得到第二位拥有令她仰慕的社会地位的男士的求婚了。

与此同时,她收到了一张要搬去同住的女孩的礼貌便条。“巴福特小姐对你评价很高。既然是她的推荐,我觉得就不需要在答应你住进来之前和你见面了。也许她已经告诉你了,我有自己的家具,虽然很普通,但我觉得挺舒适。两个房间都有人打扫,我每周付八先令六便士。如果是我们两个人住,房东会要我们付十一先令,你出其中的五先令六便士。希望你不会觉得价格太高。我不吵闹,也自认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落款是“米尔德利德·H·维斯柏”。

最后一天终于到了。整个早晨大雨瓢泼,所以莫妮卡一点儿也不为推掉和维德逊的约会而后悔。早餐时,她和三、四个跟自己有些交情的女孩道了别。伊德小姐对她的离开很是高兴。劲敌终于走了,这样布利文先生可能就会注意到留下的那个仰慕者了。

她带着两个箱子乘火车去了大波特兰街,从那里坐马车前往与拉特兰街交汇的汉普斯特德路——一条两边都是小房子的上坡小街。马车停了以后,她要找寻的房子的房门突然开了,一个长相普通、举止谨慎的小个子姑娘来到门口,微笑着迎接莫妮卡。

“你是维斯柏小姐?”莫妮卡走近问道。

“是的——很高兴见到你,梅顿小姐。鉴于伦敦的马车夫不能尽职尽责,我来帮你把箱子搬进来吧。”莫妮卡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女孩。车夫下了车,把行李递了下来,两人把行李抬到了楼梯口。莫妮卡随后付了钱,并来到二楼,也就是屋子的顶层。维斯柏小姐的两间房间虽然很简朴,却十分温馨。她看着莫妮卡,想听听她对房子的评价。

“可以吗?”

“噢,好极了。想想我在沃尔沃思街的宿舍!不过很抱歉我要打扰你了。”

“我一直想找个能分担房租的人,”另一位说道,语气中带着一股讨人喜欢的简单直白,“巴福特小姐对你赞不绝口——我真心觉得我们能合得来。”

“我会尽量不给你添麻烦的。”

“我也是。这条街很安静。再往上走是坎伯兰市场,还有一个干草市场。在集市开放的日子里能闻到怡人的气味——是乡村的味道。我在乡下长大,所以会聊这些小事。”

“我也是,”莫妮卡答道,“我是萨默塞特人。”

“我是汉普郡人。你知道吗,我有个强烈的想法,伦敦所有的好女孩都是从乡下来的姑娘。”

莫妮卡不得不看了看说话的人,好确定她是在开玩笑。维斯柏小姐喜欢用严肃异常的语气开一些干巴巴的小玩笑,只有从她眼里的一抹闪光和紧闭的小嘴的一丝牵动才能看出端倪。

“需要我叫房东太太帮忙把行李拿上来吗?”

“你看起来脸色很差,梅顿小姐。还是让我来吧。我得下楼提醒霍金太太给炖锅里的土豆放盐。她只在周日给我做饭,如果我哪一周忘了提醒她,她准会忘记往土豆里加盐的。这种心理真是让人搞不懂,但最后我只能把它当作事实来接受咯。”

两人欢快地笑起来。维斯柏小姐十分喜欢放声大笑,让看到她笑的人也心情愉悦。

晚饭后,两人已经相处得很融洽了,并且交换了很多个人信息。米尔德利德·维斯柏似乎是最心满意足的年轻女孩了。她有兄弟姐妹,也很爱他们,他们分散在英国各地,正在为生计打拼。她很少和他们见面,但也认为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对于巴福特小姐,她满怀尊重。

“与其他人相比,她带给我的改变最大。三年前我头一回见到她时,还只是个傻丫头。我觉得自己在被人利用,因为我不仅工作辛苦,而且几乎没有报酬,过得也很孤单。现在,我肯定会为抱怨无数女孩都在承受的生活而感到羞愧。”

“你喜欢南恩小姐吗?”莫妮卡问。

“不像喜欢巴福特小姐那么喜欢,但我很欣赏她。她的激情让她时不时表现得过激,但那种激情非常耀眼。我自己没有那种激情——像她那样的激情。”

“你是说——”

“我是说,当我听到某个女孩要结婚时,我会惭愧地为她感到高兴。毫无疑问,这很软弱。也许再过几年,我会有进步。你知道吗,我有些怀疑巴福特小姐也有同样的软弱。”

莫妮卡笑了,她什么也没说。她心情很好,同伴对生活的看法已经开始影响她。她对人和事的态度也轻松了一些,不再那么自怨自怜了。

两人共用的卧室要是再宽敞一些会更加舒适。但她们知道,许多和她们一样娇弱的女孩得在伦敦忍受糟糕得多的住宿——在那里,因为贫穷,她们的容身空间也就只有几平方英尺的大小。维斯柏小姐直到最近才有钱购置家具(一共花了四英镑),并且以原先的价格把两个房间都租了下来。巴福特小姐并不会出于慈善目的而提高学生的报酬,而是严格遵循市场价格。她的这一原则来自常识。在讨论过彼此的安排之后,莫妮卡决定花几先令买下一张沙发床,供自己使用。

“我常常做噩梦,”她说道,“还到处乱踢。我可不想把你踢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就这样,一周过去了。爱丽丝从亚顿寄信过来,信中口气愉快。弗吉尼亚一直情绪高涨,先后去拉特兰街和皇后街拜访。她说起话来像是得到了莫大的启发,对女性独立事业的激情可以和南恩小姐媲美。莫妮卡开始学习打字,并参与了一些在众人看来有用的学习,虽然她没有什么热情,但看上去也还算满意。她感到自信心有所提高。摆脱女店员的身份是一个很大的提升,道德环境的改变也给她带来了积极的影响。

米尔德利德·维斯柏是个读书用功的人,有自己的风格。她拥有四卷蒙德的《百科全书》,每晚至少花一小时阅读其中的一本。

当莫妮卡问她为什么看这种书时,她说道,“我天性心浮气躁。为了加强思考,我需要储备充实的知识。没有谁像我记性这么糟了。但贵在坚持,我每天都会努力记住一两个知识点。”

莫妮卡时不时朝那堆书瞥上一两眼,但却提不起了解蒙德的兴致。比起阅读,她更倾向思考自己生活上遇到的问题。

当然,埃德蒙德·维德逊往她的新地址寄了信。她在回复中再次推迟了约会的时间。无论她晚上何时出门,她都希望能在附近看到他。她敢肯定,他很久以前就来看过这栋房子了,很可能好几次都看到了她。这无伤大雅,她没有做伤风败俗的事情,他尽可以观察她的进进出出。

终于有一天,大约晚上九点钟,她和他碰了面。那是在汉普郡街上,她去一家布行买完东西,手里拿着一个小袋子。当两人相见时,维德逊满脸通红,莫妮卡也不由得被感染得高兴起来。

“您怎么能对我这么残忍呢?”当她将手递给他时,他低声说道。“我有太久没有见到您了!”

“真是这样吗?”她的回答里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语气,更像是在撒娇挑逗。

“自从我上次和您说话的那会儿。”

“您上次什么时候见到我的?”

“三晚之前。您和一位年轻女士走在托特纳姆法院路上。”

“那是维斯柏小姐,和我一起住的朋友。”

“您能陪我几分钟吗?”他谦卑地问道,“会不会太晚了?”

作为回答,莫妮卡放慢了脚步。他们转到了和拉特兰街平行的一条路上,来到摄政公园边上一个僻静的地方。维德逊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说这说那,但就是没有吐露他的柔情蜜意,他的头朝她歪着,声音轻到让她时不时会听漏一些词。

“见不到您让我无法忍受”,他终于说道,“如果您拒绝见我,我就只能在您住的地方徘徊了。请您千万不要觉得我是在跟踪您。我只是想看看您的脸或是您走路时的身影。如果没见到您,我会倍感忧伤地回家。我无时无刻都在想您——无时无刻。”

“我对此感到很抱歉,维德逊先生。”

“抱歉?您真的觉得抱歉吗?比起我们在河上的那一晚,您是不是不再把我当朋友了?”

“噢,我没有不把您当朋友。但如果我让您不高兴——”

“有一点确实让我不高兴,但除了您,没有谁再能有这样的力量了。如果您能允许我时不时和您见面,我就不会这么寝食难安了。夏天很快就要结束了。您下周日愿不愿意和我驾车出游呢?您想让我在哪里等您,我就去哪里。您要是答应了,我会高兴坏了的!”

莫妮卡暂时答应了他。如果天气好,两点钟她会在摄政公园东南角的入口等他。他用最谦顺的词语感谢了她,然后两人道别。

结果那天天气不怎么好,但她还是赴了约。维德逊在约好的地点驾着双轮马车等她。他告诉莫妮卡,马车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依据他的需求,从租车行租来的。

“不会下雨的,”他看着天空说道,“不能下雨!这几个小时对我来说太宝贵了。”

“如果真下雨了,会很不方便的,”莫妮卡语气轻快地回答。马车行驶了起来。

一直到落日时分,天空都在阴沉地躁动着,但维德逊还是笃信不会下雨。他选了一条西南方向的路,穿过滑铁卢大桥,然后从那里的大路前往赫恩山。莫妮卡看到他绕了一小节路,避开了沃尔沃思街,于是问他为什么。

“我恨那条路!”维德逊愤愤地答道。

“您恨它?”

“因为您在那里受过奴役,吃过苦。如果我有能力,我会毁掉那里——一间屋都不留。有好多次,”他又低沉地说道,“当您熟睡的时候,我在那里痛苦地来回走着。”

“就因为我曾经在那里的柜台后面工作过?”

“不仅是因为这一点。您不适合那样的工作——您周围的那些人!我憎恨走在那条街上的每一个男男女女。”

“我不喜欢那群人。”

“我也希望您不喜欢他们。我当然知道您不会喜欢他们的。您究竟为什么会去那样一个地方?”

他的表情更多是严厉,而不是同情。

“我厌倦了单调的乡村生活,”莫妮卡诚实地回答,“而且那时候我也不知道布行和店里的人是什么样的。”

“您需要过刺激的生活吗?”他斜眼看着她问道。

“刺激?不是,但总得有些变化。”

他们来到了赫恩山,维德逊不再说话,他让马儿放缓了脚步。

“右边那栋房子是我家,梅顿小姐。”

莫妮卡望了过去,看到了两栋小别墅,砌着石质的墙面,门口是门廊和带有装饰的山墙。

“我只想指给您看一下,”他很快又说道,“房子没那么宏伟漂亮,里面的摆设也绝对称不上豪华。一位老管家和一位仆人负责打理房子。”

他们路过了房子,莫妮卡忍住没回头看。

“我觉得挺漂亮的,那栋房子。”她说道。

“我一生都梦想能拥有自己的屋子,但从来没奢望这梦想能真正实现。大部分男人只要有适合的住处就能满足——我指的是未婚男子。但我总想一个人住——也就是说,没有陌生人。我跟您提过,我不太会社交。在有了自己的房子以后,我就像是有了玩具的小孩。我满足地睡不着觉。房子还没装修,我就整日整日地在里面转悠。听到自己踩在楼梯和光地板上的脚步声,我会感到兴奋。我一直对自己说,我会在那里生活和死去,我希望我不是孤身一人。也许我会遇到一个人——”

莫妮卡打断了他,问了他一个关于风景的问题。他简短地回答了她,然后有很长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随后,女孩抱歉地笑着看看他,然后温柔地问——

“您告诉我那栋房子曾让您快乐。您现在还一样快乐吗?”

“是的。但最近我都在希望——我不敢再说了。您会再次打断我的。”

“我们要去哪儿,维德逊先生?”

“先去斯特里汉姆,然后去卡苏顿。五点的时候,我们要行使一下旅行者的权利,找一家客栈喝点茶。看,太阳要出来了。今晚会有个好天气。请原谅我的无礼,我不得不说,您离开那个可怕的地方以后气色好多了。”

“噢,我确实感觉好些了。”

维德逊盯着马耳朵看了好久,随后神情严肃地转向他的同伴。

“我跟您提起过我的弟妹。您愿意跟她认识一下吗?”

“恐怕我办不到,维德逊先生,”莫妮卡坚决地说。

他知道她会这么回答,于是开始了一长串的急切劝说。可还是没有用。莫妮卡静静地听着,但没有要屈服的意思。他们放弃了这个话题,开始聊起了无关紧要的事情。

在回去的路上,阴沉的天空让周围暗了下来,郊区成排的街灯开始微微亮起。维德逊又羞涩地鼓起勇气问起几小时前搁浅的话题。

“如果您今晚不给我留下点儿希望,我是没法离开您的。您知道我想娶您为妻。您能告诉我,我得说些或者做些什么才能让您同意吗?您对我还抱有怀疑吗?”

“我不怀疑您的真诚。”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对您还是个陌生人。您能给我个机会,让我们更经常地见面吗?您可以带我去见几位您信任的朋友吗?”

“我觉得现在还为时过早。”

“您本人还想对我有进一步的了解是吗?”

“是的——我想我得多了解您一些,才能同意带您去见我的朋友或者其做其它类似的事情。”

“可是,”他不依不饶,“如果我们在正常场合认识了彼此,见过了对方的朋友,您就会很心满意足不是吗?”

“也许吧。但是您别忘了,还有很多东西需要解释清楚。我的所作所为出乎常理。如果我把一切都告诉了朋友,我会别无选择的。”

“噢,为什么不呢?您是完全自由的。我做的只是试着让自己接近您。如果我不幸失败了,您还是有完全的自由啊!”

“可您得理解我。处在我这个位置,要么我得对别人守口如瓶,要么就得让所有人知道我和您订了婚。我不能在违背自己意愿的情况下,对和您订婚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

维德逊耸拉下了脑袋,他绷着嘴角,神情严肃阴沉。

“我表现得非常不谨慎,”女孩继续说道,“但我不知道——也没法知道我还能怎么做。事情发生得乱套了。您和我不是由我们熟识的人介绍认识的,所以要么我只能继续按照我之前的方式行事,要么就得在第一次和您交谈的时候中断我们的来往。我觉得这样的处境很难。我的两个姐姐会说我是个不够矜持的女孩,但我觉得并不是那样。我也许会把您当做结婚对象去处,但我如果不和您见面,不和您说话,我又怎么能做出判断呢?您的处境也一样。我暂时不会怪罪您,因为我觉得那么做很可笑。但是我们没有遵守惯常的规矩,人们会因为这一点对我们有诸多责难——或者可以肯定地说,尤为针对我。”

她的声音在最后变得很不确定。维德逊饱含深情地望着她。

“谢谢您的这番话——您说得太好了,这么照顾我的感情。别管其他人了。我们继续见面吧。我的整个灵魂都深爱着您——”他头一回说出这个神圣的词语,有些喘不过气来,“您的原则就是我的原则。给我个机会,让我赢得您的芳心吧。如果我有任何做的不讨您喜欢的地方,或是冒犯到了您,请您告诉我。”

“您能别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来找我吗?’

“我答应您。我不会再来了。那您能让我多见您几面吗?”

“我一周见您一次。但是我有绝对的自由。”

“太好了!我会像所有坠入爱河的男人一样,努力赢得您的青睐的。”

疲倦的马匹在难行的路上走着,啼声嗒嗒作响。乌云积聚,预示着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