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埃弗拉德堂弟
早餐时,巴福特小姐翻阅着来信,忽然她一声惊呼,声音里满是怀疑。很少收到信件的萝达·南恩疑惑地抬起头来。
“这是我堂弟埃弗拉德的笔迹,我肯定不会认错的。我觉得就是他。他现在人在伦敦。”
萝达没有说话。
“你来读一下吧,”在自己看完信之后,巴福特小姐将信件递给了朋友。
信上的笔迹非常粗犷,但书写很认真,标点也标得很仔细。写错的字上被画了圆圈,原来的字迹还清晰可见。
“亲爱的玛丽堂姐,我听说你仍然像以前一样活跃地开展着你的事业,你对人类文明的贡献也越来越大。自从几周前回到伦敦,我有好几次差一点就要上门拜访你,但总是很犹豫。我们上一次见面时,你对我并不太友好,你要知道,只要你一直不给我写信,就表示你对我还是心怀不满。这也就意味着我可能还是会被你拒之门外。我并不喜欢这样,因为我心里那股愚蠢的自尊在折磨着我。我租了一间公寓,打算在伦敦待上半年。请告诉我,我什么时候能来看望你?按理说我们应当是好朋友,但我们之间存有偏见。你只消给我一句话,告诉我你欢迎我,或者对我说声‘撒旦,退我后边去吧’[1]。
虽然被你责备,但依然一如既往敬爱你的,
埃弗拉德·巴福特”
萝达很认真地读完了信。
“厚颜无耻,”巴福特小姐说,“就像他本人一样。”
“他从哪里过来的?”
“日本吧,应该。‘但我们之间存有偏见’,真会说话!在前卫的年轻小伙子眼里,道德批判永远都是偏见。当然了,我会请他来拜访。我迫不及待想要看看他变成什么样子了。”
“你不给他写信真是因为对他的道德指责吗?”萝达笑着问道。
“那是当然。我对他极其不满意,我经常跟你这么说。”
“但依我看,他应该没有什么改变。”
“理论上说不会,”巴福特小姐回答。“别奢望了。他太固执己见。不过他的生活方式也许变得让人更能接受一些了。”
“他快三十三岁了,在他离开英格兰之前,我想他日后也许可以变得心智成熟。当然,我还是不喜欢他,而且如果有必要,我还是会像以前一样让他明白这一点。但是看看他有没有变得规矩一些,倒也没什么损失。”
埃弗拉德·巴福特收到了晚餐邀请。他立即就答应了,并在约定的那天晚上七点半登门。他的堂姐独自坐在会客室里。当他进门时,她仔细地打量着他,不过目光友好。
他的身材高大健壮,有着令人印象深刻的面部轮廓:大鼻子,厚嘴唇,眼窝深陷,眉毛高耸。他有一头茂盛的栗色头发,嘴唇上的胡须和微微翘起的络腮胡接近红色。他皮肤光洁,举止愉悦轻快,能看得出,他身体十分健康。在他额头的下半部分,皱纹已经开始出现。当他不在注视某件特定的事物时,他的眼皮低垂,让他一时看上去懒洋洋的。他坐下以后,立刻就找到了一个最为舒服的姿势,优雅地展示出他优美的体型。从外表来看,人们会以为他的声音洪亮坚毅,但实际上他音色轻柔;加上他说话很有分寸,良好的教养展露无疑,也让旁人在听他说话时常觉得悦耳。他的笑容和声音相得益彰,他常笑,但也只限于在听到巧妙和善意的嘲讽的时候。
“没人告诉我你回来了,”巴福特小姐在和他握手时开口说道。
“我想是因为没有人知道。你是我最先通信的亲戚之一。”
“万分荣幸,埃弗拉德。你看起来气色很好。”
“很高兴地告诉你,你也一样。不过我听说你比以前更忙了。”
“是谁告诉你的?”
“是汤姆,我在君士坦丁堡时收到了他的信。”
“汤姆?我还以为他都不记得我了。真不知道是谁向他提起我的。这么说来,你没有从日本直接回国?”
埃弗拉德用手摸着膝盖,向后仰着头。
“没有。我在埃及和土耳其又游荡了一阵子。你一个人住吗?”
在说“一个人”的时候,他些微拖长了声音,听起来如同在唱歌一般。这话有些意味深长,与他堂姐清楚果断的回答形成了鲜明对比。
“一位女士和我住在一起,是南恩小姐。她一会儿就来。”
“南恩小姐?”他微笑着问,“是你的事业搭档?”
“她帮了我很多忙。”
“我一定得听听你们的故事——如果你哪天愿意告诉我的话,我很感兴趣。你一直是我们家族里最让人着迷的一个。汤姆大哥本来有希望成为人才的,但恐怕他的婚姻让这希望破灭了。”
“他的婚姻实在荒唐。”
“是吗?我觉得也是。不过汤姆看似很满足。我以为他们会待在马德拉群岛。”
“直到他妻子厌倦了自己臆想出来的肺结核,然后再自娱自乐地制造出另一场需要搬到西伯利亚去住的大病。”
“那女人就是这样,不是吗?”他宽容地笑了笑,摆弄了一会儿自己的右耳垂。他有一对轮廓精致的小巧耳朵;他抬起的手也是如此,有力且优雅。
萝达走进了房间,她悄无声息,让她得以在客人注意到她之前观察来客。随着巴福特小姐的目光,埃弗拉德才意识到有另一个人出现。他们用最平静的方式互相介绍了自己,然后三人都坐了下来。
和女主人一样,萝达一身黑色,除了腰间银色的腰带,没有其它任何装饰;她的发式也很简单,似乎想要努力展示和自己名字一样的极致朴素。她把头发平滑地紧紧束起,有些显老,这朴素的样子是她平时经常梳的发式。不知是出于偶然还是有意为之,她选了一张高背椅,态度拘谨地坐了下来。巴福特小姐很难判断萝达是不是在害羞,她好奇地望了她一两眼。三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仆人就告诉他们晚饭马上就好。
“不用拘束,埃弗拉德堂弟,”女主人说,“请跟我们来。”
埃弗拉德一边起身一边打量南恩小姐的外貌。跟他一样,她的身材匀称健美。他的嘴角顽皮地牵动了一下,以示赞许,但很快他就克制住了自己,以无比庄重的姿态走进了餐厅。他很自然地坐在了萝达对面,并时不时用余光扫过她的脸。萝达鲜少说话,但只要她开口,埃弗拉德都会专注地看着她。
在晚餐刚开始的那段时间,巴福特小姐询问了堂弟在东方的经历。埃弗拉德的描述轻松愉悦,语气里没有趾高气昂,简单来说,他展示了自己良好的品味。萝达带着兴趣礼貌地聆听,但没有提问,只是在必要的时候报以微笑。目前,话题转向了国内的事情。
“你最近有你朋友波普顿先生的消息吗?”女主人问道。
“波普顿?完全没有。我挺想见他的。”
“很遗憾地告诉你,他目前在疯人院里。”
巴福特吃惊地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的堂姐接着告诉他,那可怜的人似乎是因为生意上的失败而发了疯。
“我倒是可以给你另一个解释,”这位年轻人说道,语气极为谨慎,“你见过波普顿太太吗?”
他看到南恩小姐饶有兴趣地抬起头,便转而对她说起来。
“我朋友波普顿先生是这世上最讨人喜欢的人之一——或许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好最善良的一个,他天生机智幽默,有一股让人无法抵挡的魅力。但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他娶了一个这世上最无聊透顶的女人。波普顿太太不仅从来不开玩笑,而且连玩笑是什么都不知道。她只听得懂最简单的字面意思,只能跟得上谈话里边边角角的东西——除了三姑六婆的八卦,跟她什么也谈不了。”
萝达眨着眼睛,巴福特小姐笑了。埃弗拉德放任自己用了先前小心避免的词汇。
“对了,”他又说道,“她是淑女出身——这就让她更加令人难以忍受。可怜的老波普顿啊!我总是听他一遍又一遍地费劲向她解释玩笑的意思,你觉得呢?可以想象,这真是件苦差。我和这对夫妻坐在他们寒碜的小会客厅里(他们不是什么有钱人),波普顿说了些让我一阵爆笑的话——虽然我想努力克制,因为我总在害怕大笑的后果不可挽回,所以竭尽全力只报以微笑。我的笑声令波普尔太太大吃一惊,她瞪着我——老天,她那眼神啊!于是,她丈夫就开始了拙劣的表演。那份耐心呵,那老好人英雄般的耐心!我听他解释了千遍万遍,足足有十五分钟,但还是一点儿用也没有。那不过就是一个双关语,但对波普顿太太来说简直比二项式定理还难懂。要是玩笑里再带点儿典故就更糟糕了。每当我听到波普顿先生开始解释,看到他额头上开始冒汗,我就会既哀求又愤怒地看着他。为什么他非要尝试做不可能办到的事情呢?可这善良的伙计就是没法无视他妻子的请求。我永远都会记着她坐在那儿,盯着对面那堵墙说,‘噢,是啊,我明白了,’但其实她除了能明白在她对面的是堵墙以外,显然什么都明白不了。”
“我知道她的性格,”巴福特小姐欢快地说。
“我相信波普顿的疯癫不是因为生意上的压力,而是因为他必须永无止尽地给妻子解释玩笑的意思。相信我,除了这个,没有其它原因。”
“很有可能,”萝达干巴巴地说。
“你还有一位朋友的婚姻也不太幸福,”女主人说,“他们说奥查德先生抛弃了他的妻子,而且没有做任何合理的解释。”
“这件事,我也可以给你一个解释,”巴福特平静地回答,“虽然你可能会觉得这个解释说不过去。几个月前在亚历山大港,我在街上碰巧遇见了他。要不是他跟我说话,我差点儿没认出他来,他瘦得皮包骨头。而且我发现,他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了奥查德太太,只靠为杂志打零工过活,像个游魂似的在地中海边的海滩上游荡。他给我看了他最近发表在杂志《麦克米伦》上的文章。你们应该读一读。那是一篇描写亚历山大夜晚的美文。这些天他恐怕已经饿死了,他本来可以成就一番事业的。”
“可我们还等着听你的解释呢。他为什么要抛弃自己妻子和孩子?”
“我曾经在延特恩和他待过一天,可以跟你们说说,那之后不久我就离开了英格兰。他和他的妻子在那里度假,我碰到了他们。我们在修道院里散步。听好,当我们在那美丽的风景里漫步时,两个小时里,我毫不夸张——奥查德太太都在不停地叨咕着同一个话题——她和家仆间的麻烦事。她将那十来个女佣在我们脑海里依次排好,把她们的名字、年龄、父辈连同报酬一字不漏地都告诉了我们。她们打碎了哪些碟子﹑杯子还有器皿,我们听了个一清二楚。我们还了解到她们每个人如何因为罪大恶极,然后被扫地出门。奥查德屡次想转换话题,但只换来了妻子的暴怒。除了洗耳恭听,我和他还能怎么着呢?散步被毁了,可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想象一下,奥查德在家里写作的时候,时刻都得提防破门而入的奥查德太太,她会喋喋不休地跟他嚷嚷什么屠夫多收了她一块肉的钱之类的东西。他肯定地对我说,他要么就一走了之,要么就自我了断,我对此深信不疑。”
当他说完时,他和南恩小姐四目相对,后者突然开口说道:“男人为什么要和蠢货结婚呢?”
巴福特吃了一惊。他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微笑起来。
“问得好,”女主人笑着说道,“究竟是为什么呢?”
“很难回答,”埃弗拉德说,脸上的笑容极不自然,“可能狭窄的社交圈是一大原因,南恩小姐。男人总得结婚,而他们中大多数的选择范围都极为有限。”
“我以为,”萝达挑眉说道,“一个人生活好过两个魔鬼过日子。”
“没错。但和我们刚才提到的两位男士类似的人可并没有那么理智。”
巴福特小姐将话题转向了别处。
不一会儿,两位女士就离开了餐厅,留下埃弗拉德独自喝酒,他思索着,好奇地观察着房间。他垂下眼皮,心不在焉地微笑,接着,一声平静的叹息好像从他的胸口划出。红酒的质量并有没什么令人称道的地方,而且他绝不会喝多,因为在饮酒方面他很节制。
“和我想的一样,”巴福特小姐在客厅对她的朋友说道,“他变了很多。”
“巴福特先生和你描述的不太一样。”萝达回答。
“我想他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他了。他的举止改观了很多。过去,他说话的方式让人很不舒服。当然,他的信里带着和过去相似的腔调。”
“我去书房待一个小时,”萝达说,她没有坐下,“我看巴福特先生在十点之前都不会走吧?”
“我觉得我们不会谈什么私密的事情。”
“还是请允许我回避一下——”
于是,当埃弗拉德再次出现的时候,只看到他堂姐一个人。
“你有什么打算吗?”她善意地问他。
“打算?你是说找工作吗?除了享受生活,我没有其它打算。”
“在你这个年纪?”
“太年轻了?还是太老了?你指的是哪一个?”
“当然是太年轻了。你是有意要荒废生活吗?”
“我说的是享受生活。我不打算进入哪个行业。那对我不再重要了。这世上没有我喜欢和想学的东西了。”
“可你所谓的享受指的是什么呢?”巴福特小姐皱着眉问道。
“难道大自然的奇观不值得我们花一生去探索吗?如果一个人游历甚少,他怎么能看尽这世上所有美丽和壮观的风光呢?我工作了十多年,像其他人一样勤勤恳恳。我不后悔,因为工作的辛苦让我领悟到了自由的可贵,如果我一直过得安逸舒适,就肯定不会有这样的感悟。工作教会了我很多,它补充和完善了我接受的所谓的教育,这是其它任何事情都做不到的。可毫无止境地工作等于浪费了一半的人生。我不懂为什么有人连这世界的冰山一角都还没见识过,就能心甘情愿地离开。”
“我挺甘心的。一个没有尽头的风景画廊不是我理想中的享受。”
“也不是我的。我想要的是无限种不同的生活方式,还有带来愉悦的无限种手段和实践。这在你听来挺无耻的?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是无耻。为什么拼命工作的人要比享受的人高尚呢?这种评判的根据在哪里?”
“对社会的贡献,埃弗拉德。”
“从一定程度上来说,我承认需要对社会有所贡献。但我的确已经完成我的那份贡献了。大部分人不会为这种理想费神,他们只是为了讨生活或是赚钱。依我看,有很多劳动力都是没有必要的。”
“有一句老话,说的是撒旦和游手好闲的人[2]。请原谅我,你在信里提到了这个人物[3]。”
“那句谚语说的没错,但和其它谚语一样,它适用于大众。如果我做坏事,那不是因为我每天辛劳的时间不够,而是因为人人都会犯错。再怎么说,我也不想离经叛道。”
说话的人捋了捋胡子,表情冷淡地笑着。
“你的目标极为自私,你这种纵容和自私也影响了你的性格,”巴福特小姐用最友善的语气批评道。
“我亲爱的堂姐,所谓自私,一定指的是有意拒绝履行在他人看来应尽的职责。对旁人的职责,我从来都有履行。对自己的职责,我也看得很透彻。”
“后面这一点我相信,”巴福特小姐哈哈大笑,她高声说道,“我注意到你改进了你的说话方式。”
“我希望不只是说话方式,”埃弗拉德谦逊地说,“如果我不改一改自己的性格,那过去的时间确实是浪费了。”
“很好,埃弗拉德。但说到自我纵容的程度——”
她做了个不满的手势,没有再说下去。
“人人都会自我放纵。但我们不会在这个话题上达成一致的。你是站在社会的角度,而我是站在个人主义者的角度。你的优势在于你有一整套连贯的理论,而我什么理论也没有,处处自相矛盾。我唯一清楚的一件事情就是,我有权充分享受我的人生。”
“不管建立在谁的代价上?”
“你想错了。我心肠很软。我害怕伤害任何人。虽然你怀疑我,不过我的确一向如此。而且年纪越大,我这种倾向就越发明显。我们还是别再纠结这个无足轻重的话题了吧。南恩小姐不再加入我们了吗?”
“我想她一会儿就来。”
“你怎么认识这位女士的?”
“她挺吸引人的,”埃弗拉德接着说道,“很有个性。跟你比起来,她无疑是更坚定的新式女性——不是吗?”
“噢,我是个很传统的女人。我的想法跟过去任何时代的女人都如出一辙。南恩小姐倒是对激进的女性主义更热心。”
“我会很高兴和她聊一聊的。说真的,你知道我绝对会站在你这一边。”
巴福特小姐笑了。
“哦,诡辩者!你瞧不起女性。”
“嗨,是啊,大部分女性——那种典型的女人。我更仰慕那些特例,希望像她们那样的女人能更普遍一些。你肯定也瞧不起平庸的女人吧!”
“我不鄙视任何人,埃弗拉德。”
“哦,某种意义上是吧!但我肯定,南恩小姐会同意我的观点的。”
“我向你保证,南恩小姐不会的。她的确不喜欢软弱的女性,但这完全不等同于你的想法,我的堂弟。”
埃弗拉德若有所思地笑了。
“我一定得弄明白她的想法。你允许我时不时来拜访你们吧?”
“噢,你晚上什么时候来都行。除了周三晚上,”巴福特小姐又说道,“那天晚上我们有事情要做。”
“我看你们夏天不休假吧?”
“我们不同时休。我几周前休过了。我想南恩小姐应该会在两周以后休假。”
快十点的时候,巴福特正说起他在日本结识的朋友,萝达进了屋。她看起来不太想聊天,埃弗拉德也就没有打破她的缄默。他又聊了一会儿,观察着她聆听的样子,然后找了个机会起身告辞。
“周三晚上不可以,是吗?”他问堂姐。
“没错,周三晚上要工作。”
他刚走,两个朋友就对望了一眼。她们都明白周三晚上指的是什么[4],但谁也没有说话。两人沉默了一阵子。最终,萝达带着不无冷淡的好奇口吻问道:“你确定你没有夸张巴福特先生的过失?”
巴福特小姐没有立即回答。
“我谈论起他本身就有些草率。不过我完全没有夸张。”
“有意思,”另一个思索了一会儿,把一只脚搭在暖炉上,心不在焉地说道,“他看起来很不像是那种男人。”
“哦,他确实变了很多。”
巴福特小姐又说起她堂弟决心不再有职业上的追求。
“他的钱并不那么凑手。我对他感觉挺内疚,因为他父亲把大部分本该属于他的遗产都留给了我。但是埃弗拉德看得很淡,从来没有抱怨过这件事。”
“他父亲几乎剥夺了他的继承权?”
“总的来说是这样。埃弗拉德从很小的时候就和他父亲处不来。我觉得很奇怪,因为他们在很多方面都很像。外表上,埃弗拉德简直和他父亲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个性上,我觉得他们也像极了。可就连最小的事情他们也没办法达成一致。我伯伯出身不高,但他不喜欢别人提起这一点。他厌恶让他发家致富的生意。他想要赢得社会地位。如果在我们这个时代,爵位能花钱买来的话,他肯定会不惜花一大笔钱求得一个头衔的。不过他从来都没有出人头地,而且显然一大原因就是他太过于仓促地结了婚。我曾听他苦涩不忿地谈论早婚。那时,他的妻子已经过世了,但是大家都知道他这么说的意思。萝达,当人们认为女人往往会给男人的雄心壮志带来阻碍时,你自然会明白男人为什么这么看待我们。”
“没错,女人总是在这里或是那里拖后腿。但这么长时间以来,男人没有采取任何补救措施,也是愚蠢至极。”
“我伯伯决定要把儿子们培养成绅士。老大汤姆一丝不苟地追随着他的心愿。他聪明出众,但懒散毁了一切,现在他又结了那场可笑的婚——可怜的汤姆,他没法出头了。埃弗拉德上了伊顿公学,那所学校对他影响很大,让他变成了狂热的激进分子。他并没有模仿那些贵族子弟,而是对他们嗤之以鼻。埃弗拉德这孩子在那时肯定有着强烈的个性。当然,我不了解别的伊顿学生也是否倡导激进主义,但似乎不太可能。我觉得这要归结于他性格上纯粹的活力,还有他处处都想违抗父亲意愿的古怪欲望。从伊顿毕业以后,他自然而然去了牛津,但那个时候,他来了一次实实在在的反抗。那孩子说,‘不,我不要去上大学,我不要学那些没用的东西’。他决定要做一名工程师。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工程师似乎并不适合他,他的数学天赋不高,文科才是他最擅长的学科。可是谁也劝不住他。他认定工程师之类的工作——那种需要力量和技艺的实际工作——才配得上有头脑的人。‘我要加入依靠辛勤工作来推动世界发展的阶层,’这是他的原话。在经过一番苦战之后,他遂了自己的心愿。他离开了伊顿,去学习土木工程。”
萝达听着,脸上带着被逗乐的笑容。
“在那之后,”她的朋友又继续说道,“他又一次表现得意志坚定,换句话说就是冥顽不化,随便你怎么说他。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完全错了。像大家预见的一样,土木工程根本不适合他。可他宁愿拼了命学习,也不愿承认自己的错误。直到很久之后,人们才逐渐了解他当时的感受。他选择了工程专业,立志成为工程师,也付出了必要的努力。他父亲不该瞧不起他。我敢肯定,从十八岁开始直到三十岁,他都在自己厌恶的行业里挣扎着。靠着意志,他坚持着,而且在他所效力的公司得到了不错的职位。当然,他成年以后,他父亲就不再给他资金上的援助了。像所有没有靠山的年轻人一样,他就这么一路走了过来。”
“这些都让他变得与众不同。”萝达说道。
“是的,如果他没有做出不端的行为,一切都令人满意。我还从没像当初听到埃弗拉德的丑闻时那样,对别人抱有那么大的反感。你知道,我一直把他当做小孩,基本上把他看作是我的亲弟弟。然后之后就发生了让我震惊的事情——那件事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之后的人生轨迹。从那以后,我对他的看法正如我跟你提起他时一样——他是我们必须与之战斗的丑恶的代表。普通人会跟你说我太吹毛求疵了。说不定埃弗拉德比大多数男人道德品质都高。但是他践踏了我对他名誉和品质的信任,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萝达看起来有些困惑。
“也许你无意间误导了我,”她说,“我之前以为他是个粗俗的浪荡子。”
“他曾经是个堕落的懦夫——这就是我想说的。”
“是那件事情直接导致了他父亲拒绝给他遗产,让他手头拮据吗?”
“毫无疑问,有很大关系。”
“我懂了。我想他应该被所有正派的社交圈拒之门外了。”
“如果是足够正派的社交圈,他的确会被拒之门外。我很奇怪,他的激进思想是怎么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我相信他从来没有对工人阶级有过真正的同情。另外,我觉得他和他父亲一样,喜欢发号施令,渴望社会地位。如果他真的立志成为一名出色的工程师,领导一家大企业,他就不会离职。他那难以置信的固执可能毁了他的一生。如果他能坚持,肯定已经成就一番事业了。但现在,恐怕是太迟了。”
萝达陷入了沉思。
“他什么追求也没有吗?”
“他不会承认自己有任何志向的。他没有社会圈子。他的朋友基本上都是些无名之辈,比如今晚他提起的那几个。”
“说到底,他该要有什么雄心壮志呢?”萝达笑着说,“女人有一大优势,那就是聪明又有决心的女人可能希望自己在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运动,即女性解放中脱颖而出。可男人又能做什么呢?除非他是天才。”
“他们可以去解放工人阶级,那是男人大放异彩的领域。可埃弗拉德跟我一样不关心工人阶级。”
“拥有一个自由的自我难道不够吗?”
“你的意思是,对他来说,努力变成高尚的人就足够了吗?”
“也许吧。我也不知道我想说什么。”
巴福特小姐沉思着,她的脸因为一个愉悦的想法而容光焕发。
“你说的对。在我们的时代,做一个女人更好。我们可以拥有前进的欢乐和胜利的荣耀。男人却只能关心物质上的进步。而我们——我们在争取灵魂,推行新信仰,净化世界!”
萝达连连点头。
“不管怎么说,在身体和心智上,我的堂弟都是个不错的男人样本。可跟你比起来,他是多么浅薄和无能啊!我不是在恭维你,亲爱的。我可以毫不留情地指出你的错误和荒谬想法。但我为你了不起的独立感到自豪,为你的骄傲和无瑕的心感到自豪。感谢上帝让我们成为女人!”
巴福特小姐很少会因为感动而欣喜若狂,萝达也不住地点起头来。然后,两人怀着对自己和对事业的信心一起开怀大笑。
注释:
[1]出自《圣经》中耶稣对撒旦说的话。
[2]撒旦找了些坏事给游手好闲的人做,出自《圣经》。
[3]指前文埃弗拉德的来信里提到了撒旦。
[4]指巴福特小姐和萝达每周三晚上接见访客和女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