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波罗奢森林
数日后,玄奘再次同般若羯罗法师结伴同行。不过这一次不再是他们两个,有来自迦湿弥罗的钵利奥逻商队,以及磔迦国国王派出的服侍保护般若羯罗的十几名手力与他们同行,一行三十余人浩浩荡荡地向西南方向行进。
渡过旃达罗婆伽河,又在那罗僧诃城中住了一晚。第二天清晨出城,行数十里路,便来到了一片郁郁葱葱的大森林中。
这是一片真正的原始丛林,林间古树参天,藤葛缠绕,一眼望去无边无际。
“这些大都是波罗奢树[1]。”般若羯罗指着那些高大的树木,对玄奘说道,“磔迦国的僧侣商人们又称这里为波罗奢森林。”
这些波罗奢树的叶子十分宽大,表面色青,汁液却是赤红的,所以当地人多用它来做染料,也有巫医用它制药。玄奘搞不清楚这种树叶到底能治什么病,看着有点不靠谱的样子,因此也不敢乱用。
“这里可不像是有人走过的样子……”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些密密麻麻的灌木丛中。
“有人走过。”钵利奥逻走到他的身边,插嘴道,“这里的树长得很快,如果走的人不多,路就会很快被掩盖住。”
一行人在林间缝隙处小心翼翼地穿行,脚下积满了枯枝落叶,人马踩在上面松软无比,发出“嚓嚓”的声响。
林间光线很暗,抬眼望去,茂密的树冠遮天蔽日,很难看见天空。树间藤蔓遍布,树下荆棘丛生,各种植物纠缠在一起,密密麻麻的,连野草也难生长……
还有那千年的古藤,纠结缠绕在树上,如龙蛇盘踞,垂下百丈长条。这些长条又成了一众长臂猿的玩具,只见它们不时牵着藤蔓,从这棵树荡到那棵树,成群结队,悠然自得。
看到玄奘一行人进来,猿猴们呼啸着在树枝间跳跃,有那胆大的干脆站在不远处,瞪着一双红红的小眼睛盯着这些人的一举一动。待人群走近,便打一个转身,敏捷地蹿到树上,众猴“嘶嘶”地喊叫喝彩,森林中一片生机盎然。
玄奘觉得有趣:“这些猴儿倒不怕人,想是这里人迹罕至的缘故。”
“但愿我们也不会遇到人。”钵利奥逻嘟哝了一句。
“这是为何?”玄奘奇怪地问道。
“因为遇到的人十有八九是强盗。他们百十成群,常聚在山林间劫掠行人。”
玄奘忍不住朝四周望了一眼,这里阴森幽暗,的确是强盗盘踞的好所在。想想看,自己这一路西来,在那穷山恶水之间,也不知遭遇过多少次强盗了!
众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觅路而行。森林里一丝风都没有,闷热厚重的潮气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样艰难行走了两天,始终没有望见森林的边际。所有的人都已筋疲力尽,脚下软绵绵的像踩在了海绵垫子上,商人们开始盘算着找地方休息了。
玄奘却对那些波罗奢树的花朵产生了兴趣——眼下正是开花的季节,他在林中走了两天,特别注意到这些花的颜色,竟然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色!日出前为黑色,日照时为红色,日夕时为黄色。玄奘原本以为这是太阳照射出来的光线效果,特意凑近了细看才发现不是光线的问题,确实是花色变了,当真神奇得很。
正当他饶有兴致地研究这些树花时,忽听不远处传来大象的沉闷叫声,几个磔迦国来的手力欢喜道:“前面有野象群,这附近应该有水源!”
大家鼓起劲头,又往前走了一段,前方果然出现了一块开阔的滩地,中间凹下去很大一片,显然是一个水池。
手力们欢呼一声冲上前去,却发现池水已经枯竭,只剩池底一洼污浊的浅水,不禁都失望地叹了口气。
玄奘朝远处望了望,只见这个水池大约半亩,池内外生长着密密麻麻的矮小灌木和荆棘,坡上则是一大片树林,成群的野象在林间悠闲地漫步。
他指着那些野象道:“既然野象群出没的地方会有水源,那也就是说,真正的水源一定就在不远处。”
“法师说得没错。”钵利奥逻喘着气道,“不过我们现在还是先休息一下,再找水吧。”
这一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支持,人们从牲畜的背上卸下行李,七歪八倒地坐在地上休息。
突然,一声尖锐的哨音从林中响起,声音凄楚尖厉,听得人汗毛直竖。
大家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目光转向那哨音传来的密林方向,谁也不敢作声。
哨音刚落,就听得四周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打密林深处蹿出五六十个大汉,大都面孔黝黑。他们有的白巾缠头,身着短衣;有的则赤身裸体,只在腰间系一根长绳。却是个个手执刀杖,朝玄奘等人逼了过来。
商队和手力们大惊失色,一个胆小的奴隶拔腿就逃,却被离他最近的强盗冲上前去一刀砍死了。
见此情形,其余的人都不敢再动弹了。
眨眼工夫,强盗们已将这一行人团团围困在当中。先将行李货物全部抢夺过去,然后举着刀杖,逼令众人除去外衣,放置在一旁。
一个强盗上前提起玄奘的经包,嘴里嘟哝了一句:“什么东西这么重?”手上用力一扯,只听“哗啦”一声,数十夹贝叶经撒了一地。
“这沙门!拿这么好的布包这些东西,不造孽吗?”强盗嘴里骂着,将所有的经包抖开,几个衣衫不整的家伙开始哄抢那些包布,有的直接缠到了头上,有的围在腰间。一个头领模样的家伙大声吆喝着,不准他们将这些东西据为己有。
玄奘自踏上西行之路起,已经不止一次地遇到过强盗劫财,大概是有菩萨的庇佑,每一次都能侥幸逃脱,因此并不感到惧怕。只是看到自己一向珍惜的经夹被扔得满地都是,还是禁不住有些心痛。
看看财物归置得差不多了,强盗头领朝四周使了个眼色,其余的家伙“唰”一下围拢过来,解下腰间的麻绳,把这一行人全部捆绑起来。
当大伙儿发觉不妙时,为时已晚,此时的他们除了束手就擒,已经没有了反抗的机会。
“你们……要做什么?”钵利奥逻不甘地抗议道,“不是已经……已经……把财物都给你们了吗?”
那强盗头领冷笑道:“实在不好意思,我们都是本地人,若是抢了你们又让你们跑了,难保你们过后不带人前来讨要。”
“我们不会的!”看到希望,几个商人赶紧恳求道,“我们向大神发誓,不会再讨要这些财货。求求你们,饶了我们性命吧。”
强盗们对求饶的人群不理不睬,将这一行人捆绑齐当后,便像赶羊一般,将他们赶到那枯水池边,显然是要一众加以杀害。
人们惊恐万状,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玄奘跌跌撞撞地来到枯水池边,冷眼四顾,发现这个水池里似乎还有些水,但显然不是很深,里面长满蒿草藤萝、荆棘树丛,人一进去估计就会被这些枝枝蔓蔓埋没。
这时,身后的强盗们已经在“叽叽咕咕”地商量着分赃了。玄奘转了一下头,想看看般若羯罗在哪里,背上却猛地挨了一刀背,接着便听到一声吆喝:“不准乱动!”他只得再次将目光转向水池。
然而就在此时,他竟意外地发现池南荆棘丛中有个洞穴!一半在水里,一半被荆棘遮掩着,不知深浅,更不知能不能通到外面去。
我可以从这个洞穴逃走吗?玄奘的头脑飞快地思索着,眼下大部分强盗还在分赃,暂时顾不上他们,也认定这些“猎物”跑不了,因而只有一两个喽啰在他们身后巡视,应该是个逃走的好机会。或许,这个洞穴就是菩萨专门设计好了留在这里的……
可是,若要进入这个洞穴,最好的方式是抓住池边的藤萝下到那个地方,我现在双手被缚,如何过得去?
正思索间,忽觉有人轻轻触碰了他一下,回头一看,竟是般若羯罗。他不知何时凑到了玄奘身边,而那个巡行的强盗,已经走到另一边去了。
“师兄,”玄奘压低声音道,“我们逃走吧……”
听到这个“逃”字,般若羯罗明显有些惊异,小声问道:“往哪里逃?”
玄奘示意他往枯水池那里看,般若羯罗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困惑地摇了摇头。那个水穴非常隐蔽,他所在的角度一时看不出来。
商人和手力们还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哭泣,玄奘心里明白,这么多人一起逃生是不现实的,一旦被强盗发觉,他们一个也逃不了。何况天知道那个水洞是否通向外面。只怕是条死路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眼下只有他和般若羯罗两人先尝试一下,看看能不能逃出,再去找人前来搭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想到这里,玄奘冲般若羯罗使个眼色,纵身朝那枯水池中跳了下去!
坑中长满荆棘杂草,玄奘一落下去,就觉得全身像被人用刀子割了一般,眼前一阵发黑,险些昏迷过去。幸好下面还有一点儿水,冰冷的水花溅到身上,头脑立刻清醒了许多。
般若羯罗虽不知他要干什么,却也紧随其后,跳了下来。
玄奘此时双手被缚,双腿陷入淤泥半尺有余,自然无法接应对方。眼前的荆棘丛挡住了他的视线,使他也搞不清楚般若羯罗有没有受伤,便是受伤也顾不上了。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周围后,轻声说道:“师兄随我来!”便奋力拔出脚来,蹚着齐腰深的水靠近洞穴。
坑中的泥很黏,走不了几步,草鞋就留在了泥里。
般若羯罗咬牙跟随在后,耳边是各种嘈杂的声响,他看不清岸上大声叫嚷的强盗,也看不清那些混乱的商人和手力,身上虽多处被荆棘刺破也浑然不觉。唯一感到不适的是,脚下的淤泥散发着一股恶臭,里面竟时不时地有人骨翻上来!估计是以前的受害者吧,这么一想,不禁浑身汗毛倒竖。
好容易来到玄奘身边,他终于看到了那个洞穴,险些叫了出来!
这时,有两个强盗已经攀着坑边的藤萝从上面溜了下来,他们挥舞着缺了口的砍刀,口中大声地叫嚷怒骂,显得杀气腾腾。可是池中荆棘太多太高,扎得他们受不了,池底的森森白骨也令他们感到极不舒服,所以走了没几步就又退了回去。
玄奘蹚水钻入水洞之中,般若羯罗也随后钻了进来。
这里看上去幽深黑暗,水面上绿藻轻浮,偶有白骨出现在眼前。四周的岩石犬牙交错,有些地方还能看出黑色的血迹。
“师兄……”般若羯罗背靠洞壁,喘息着说道,“这里这么多白骨,能走得出去吗?”
“试试看吧。”玄奘道,“实在走不出去,死在这里也无妨。”
说着话,他已经在洞壁的尖石上磨断了绳索,又替般若羯罗解开绑缚。
“我的小腿疼得厉害,这里好像有水蛭……”般若羯罗皱着眉头道。
玄奘也感觉不对,勉强抬起一条腿,震惊地发现小腿上已经爬满了水蛭,个个都有中指那么长!
玄奘不是没见过水蛭,这种东西在蜀地的稻田里也时有出现,但都很小。这里的水蛭实在太大了!可以清晰地看到它们身体两端那恐怖的吸盘,以及吸盘中间锐利的牙齿,它们用其中的一头牢牢地咬在皮肤上,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着……
般若羯罗的情况显然也是如此,而且水中还有大量的水蛭和其他虫子朝他们游来。眼下除了赶紧离开这个恐怖的地方,他们什么都不能做。
两人相互扶持着,努力朝前爬去。
他们全身都已被坚硬似铁的荆棘刺得血肉模糊,脚也严重扭伤,更不要说腿上还挂着不知多少水蛭。可眼下已经顾不上那么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水洞里越来越黑,地面也是时软时硬,坎坷不平。两个僧人佝偻着身体,一步步地向前挪行。
就这样七拐八弯地行了数百丈远,终于发现前方隐隐透出了光亮。
玄奘知道那边肯定是出口,心中升腾起希望之火,脚下加劲,很快便走到了水穴的出口处。
这里水流湍急,竟是一个小型瀑布,两人站立不住,顺着瀑布一直跌落至一个小水潭中。
所幸水潭不是很深,二人又都通些水性,挣扎着爬上岸后,又立刻相互帮忙,揪下爬满全身的水蛭扔回水里。
“阿弥陀佛!也不知你们前生做了什么,今生变成这般模样……”
这些水蛭的身子已经比刚才大了不止一倍,被它们咬过的伤口还在不停地流血,看上去很难止住。好在般若羯罗在这方面有些经验,顺手将潭边的黑泥抓了几把,也不管玄奘怎样抗拒,不由分说地把伤处敷了个遍,又给自己的腿上也敷了一遍,居然真的止住了血。
玄奘脱下贴身短衣撕成四片,把他们的小腿包扎起来。心中暗自庆幸,总算捡回了一条性命。
“师兄……”般若羯罗指着不远处,低声道,“看那儿……有条路……”
玄奘直起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灌木间果然有一条羊肠小路,弯弯曲曲地通向森林外面。
有路就有人,两人都不禁打心眼儿里感谢佛祖,又想到还有三十多人在强盗手中生死未卜,当真是一刻也不敢耽搁,顺着小路一口气飞跑了两三里路,终于出了森林边缘,转上了大路。
他们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个农夫,约莫五十岁的样子,赤着上身,正在牵牛耕地。而在那农夫身后不远处,隐约可以看到简陋的村舍。
玄奘与般若羯罗赶紧上前,施礼求助。
那农夫抬起头来,不禁大吃了一惊!只见这两个陌生人光头赤足,脖子上散挂着佛珠,看模样是沙门,却不知为何这样衣衫不整,身上又是泥又是水又是血,手臂等裸露在外的地方几无完肤,有些伤口深可见骨,令人触目惊心。
“你们……是沙门?”那老农难以置信地问道,“从何而来?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我们是去那烂陀寺求法的沙门。”玄奘长话短说道,“在前面的森林里遇到了一伙盗贼,有五十多人,把我们的行李衣物尽数劫走,还要加害性命。幸好池中多荆棘杂草,又有一条水道,我二人这才侥幸逃了出来。现在还有同伴三十多人被绑在树林里,不知生死,万望仁者想办法搭救搭救。”
那老农听了这番话,大骂道:“那帮天杀的!时常侵扰行人,弄得村里的人都不敢单独出门。如今竟连沙门都抢,当真不怕因果吗?”
他一面说,一面解下耕牛,把缰绳交到玄奘手里,道:“二位法师在此稍候。”
说罢,就朝着远处的村庄跑去。
两人焦急地等待着,心中不住地为那些落在强盗手中的同伴祈祷。
不知过了多久,就听村庄里突然传出一阵螺声,接着又有人打起鼓来,一时间鼓声号声响成一片。
不一会儿,那老农又跑了回来,在他的身后,跟着百十个手持农具和棍棒的村民。
“强盗呢?他们在哪里?”村民们大声问道。
玄奘赶紧说道:“就在前面不远处的波罗奢森林里,我带你们去!”
村民们跟随两个沙门赶往出事地点,他们一边跑,一边吹螺打鼓呐喊,以壮声势。
两个沙门竟然逃走,强盗们初时还感到有些气恼,但想到这二人被荆棘刺伤,那水洞也未必能通到外面去,估计闷死在里面的可能性更大,因此也不太介意,分完赃物后便拿着刀子逼近众人。
被缚之人个个惊恐万状,一时间哭声喊声求饶声响成一片,强盗们乐得哈哈大笑,早忘了那两个逃走的沙门。
听到村民的螺鼓之声,这帮强盗居然还在发蒙——是谁走漏了消息?
一个眼尖的喽啰指着远处尖叫道:“快看!是他们两个!”
强盗们万万没有料到,那两个沙门不仅从他们眼皮底下成功逃脱,居然还敢回来,且回来得这么快!看见来的人多,强盗们不敢抵抗,拿着财物蹿入林间,转眼间便逃得无影无踪。
玄奘引领众村民来到池边,见那些商人和手力依然被绑成一堆,脚下堆满散乱的贝叶经,不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也亏得那些强盗心情好,只管以吓人为乐,并不急于加害,这才使得众人侥幸逃过一劫。
于是赶紧上前,同般若羯罗和众村民一起,给这些几乎被吓晕了的伙伴一一松绑,安慰一番。
这时坑底又传来一阵微弱的哭喊声,玄奘往下一看,只见有三四个受伤的商人和手力跌在下面,他们估计是被吓坏了,也想学两个沙门的样子逃走,却没有找对路径,此时正在荆棘丛中苦苦挣扎。
玄奘和般若羯罗赶紧抓住身边的藤萝下到池中,将那些伤者解开绑缚救了上来,众人七手八脚地替他们摘掉身上的水蛭。
村民们都很淳朴,热情邀请大家到村中投宿,众人自是感激不尽。
灾劫已过,玄奘终于松了口气,俯身将散落一地的贝叶经收拾起来,这些都是他在迦湿弥罗抄录整理的经文,想是因为太多太重,又不值钱,强盗们便将之随意抛撒了一地。
好心的村民们也上前帮忙,很快就将附近能够找到的贝叶集中起来。
经卷太多不易搬运,村民们又纷纷解下外衣、割些藤萝,将这些经文包成几包带回村庄。
经历了这场劫难之后,大家虽然性命无损,所受的惊吓却着实不轻,有不少人受了伤,商人们的财物尽失,更是沮丧至极,边走边悲泣涕零。
玄奘安慰他们道:“我东土有俗语云,‘天地之大宝曰生’,生命还在,就说明你最宝贵的东西还没有丢。小小衣资,不过是些身外之物,诸位仁者不必在意,慢慢再想办法吧。”
玄奘的乐观感染了众人,大家听了稍为宽怀。
钵利奥逻道:“是啊,想我们刚刚遇到强盗,形势那般险恶,只觉得性命都难保,现在虽然损失了财物,总算保住了性命,也算万幸了。倒是多亏法师不惧怕强盗,危难之时还能想办法逃脱,这才救了大家的性命啊。”
玄奘轻叹道:“沙门也不过是遇到强盗的次数多了,见惯不怪了而已。说起来,这还要感谢佛菩萨的加持。”
听了这话,商人们都有些不甘地说:“佛菩萨固然慈悲,救了我们性命,却为何不救我们的财物?现在我们两手空空,前途渺茫,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可不是吗?法师的行李也丢了,经书倒是保住了。这样看来,倒真像是有菩萨在保佑呢。”
玄奘道:“经乃三宝之一,能为众生开启无上智慧,且一旦丢失便无处找寻,菩萨自然宝之重之。至于钱财,不过是些流动之物罢了,就如那空中之风,河中流水,本来就不属于我们,顶多是从我们手中到了另外一些人手中,不仅不会丢失,且如流水一般,终会回来。诸位檀越但请宽心,这一次保住了性命,还怕日后不能重整旗鼓吗?”
钵利奥逻点头道:“法师说得在理,东西丢了,能不能回来暂且不说,眼下除了释怀宽心,确也别无他法了。”
此时天色已晚,这支狼狈不堪的队伍便在这座小山村里安歇了下来。玄奘和般若羯罗住在先前见到的老农家中,好心的老农见这两个沙门伤得不轻,便请家人熬些草药来给他们清洗伤口,两人自是感激不尽。
夜晚,玄奘躺在藤床上,却怎么也无法入睡:一来天气闷热,二来伤势沉重,三来银踪被强盗们掳去,不知命运如何,心中悬念得很。明知道众生各有各的缘法,缘尽则散,挂怀也是无用,但还是忍不住去想……
这样一直挨到下半夜,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梦中,他看到一个金色的菩萨现身空中,指着一片巨大的杧果林对他说道:“玄奘,看到那片庵摩罗林了吗?那里有一位圣者,可以告诉你修行的真谛,汝莫失此缘……”
庵摩罗,意译为“奈树”,其实就是杧果。难道菩萨是在告诉我,这附近的杧果林里,有一位圣贤?
睁开眼睛时,天已大亮,虽然身上依旧有些刺痛,但比起昨日却好了不知多少倍,也不知是那老农家的药好,还是梦中菩萨的加持力……
起身诵了一卷经文后,玄奘便踏出房门,正看到那老农牵着一匹白马来到他的面前:“法师,这马是你们的吗?”
玄奘大喜过望!那老农牵着的正是银踪,玄奘只当再也见不到它了,却不承想它竟自己跑了回来!
银踪见了主人,仰天长鸣一声,声音中充满快活。玄奘惊喜交加,险些落下泪来。
“老檀越,这……这马……如何到了这里?”他声音发颤地问道。
老农笑道:“是我村中的一个牧童找到的。他在村外见到了这匹马,就把它带了回来。我猜想这可能是你们的,看它与法师这般亲热,应该是没错的了。”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老檀越真是善士!对了,那位牧童在哪里?沙门要好好谢谢他。”
老农道:“他去放牛了,区区小事,不必言谢。”
玄奘感激不尽,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问:“老檀越,这村子附近是不是有一片庵摩罗林?”
“有啊。”老农惊讶地说道,“离此也不是太远,法师问那里做什么?”
“玄奘听说那里有一位圣贤,想去求教。”
老人沉吟半晌,方才说道:“那片密林,平常很少有人去的。只听说林中住着一位瑜伽行者,今年已经一百七十岁了。法师所说的圣贤,莫非就是他吗?”
“正是。”玄奘忙施礼道,“那密林在什么地方?”
这时般若羯罗走了过来,听到“密林”二字,吓了一跳,忙插嘴道:“师兄身上有伤,就在这里好生静养几日,不要再往森林里去了!你要知道,那些密林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去处,里面有各种猛兽毒虫不说,万一再遇到强盗,如何应对?”
玄奘微微一笑道:“师兄这是已成惊弓之鸟了。放心,不是每一片森林都有强盗出没的,何况那是有圣贤居住的地方。”
般若羯罗叹道:“我们的衣物都被抢劫一空,眼下两手空空的,只剩下一个受伤的身体,何苦又到密林中瞎撞?”
玄奘道:“对修行人来说,慧命才是最重要的。玄奘来此,本为求法,遇见有学问的圣贤,自然应该登门求教。至于那些身外之物,本就不属于我们,又何必太过在意?”
“可眼下你这个修行人却连一件长衣都没有了。”般若羯罗指着他身上破碎的沾满血污的衲衣道,“便是短衣也成了这个样子,几乎不能遮体。你总不能就这样去寻圣者吧?”
“有何不可?”玄奘道,“当年佛陀修苦行的时候,连这样一件衲衣都没有呢。”
说罢,又转向那个老农说:“请老檀越告知那密林的方位,玄奘感激不尽。”
老农一直在听他们谈论,如今见玄奘问他,立即说道:“在村西方向,距此也不太远。法师若一定要去,可穿我的衣裳,虽然有些残旧,但还算干净。”
“多谢老檀越!”玄奘深施一礼。
般若羯罗见玄奘主意已定,心知无法再劝,只得嘱咐道:“师兄路上千万小心,别让那些荆棘刺碰了伤口。这么热的天,伤口溃烂可不是闹着玩的!”
“知道了。”玄奘笑道,“师兄怎的变得如此婆妈?”
说罢便与众人道别,牵着银踪,独自前往庵摩罗林拜谒圣者。
这庵摩罗林与波罗奢森林又有所不同,这里的树木更加高大,且千百年来自生自灭。有的常年见不到阳光,上半截已经枯死,下半截却依然生机勃勃,枝繁叶茂,上面结满金色的野生杧果;有的裸露在外的根部已全部枯死,上面藤葛缠绕,长满菌类,奇的是树上的某一条枝干却又长出了新枝,枝上同样挂着几颗青绿色的果实……
玄奘小心翼翼地行进着,不知不觉已来到密林深处。此处林木不多,水流清澈,极为幽静。
在一个缓坡上,他终于看到一座小小的草庵,心想:这便是那密林圣者所居之处吗?于是上前敲门。
两位精神矍铄、鹤发童颜的老者来为他开门,玄奘向二位稽首问路,询问瑜伽行者的住地。
“我们都是瑜伽行者。”其中一位老者回答道,“不知仁者要找的是哪一位?”
玄奘道:“听说那位长者已经一百七十岁了,是这一带人人敬重的圣贤。玄奘特地慕名前来拜谒。”
“你叫玄奘?”两位老者颇有些意外,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是东土来的玄奘法师吗?”
“正是。”
老人欠身说道:“法师要找的那位圣贤,便是我们的主人,请进来稍候。”
玄奘大喜,合掌称谢后便进了门。
堂屋内有一个小小的佛龛,玄奘上前礼拜毕,便在地上的毡毯上趺坐下来,闭目合掌静静等候。
过了好一会儿,内屋传来一声轻微的声响,一个老人道:“主人起座了。”
说罢掀开门帘,从里屋请出一位面貌清癯的中年僧侣。
“他就是我们的主人,长年论长者,也是法师要找的人。”老人向玄奘介绍道。
玄奘起身施礼,心中却有些不解——这个僧侣披着一袭长长的僧伽胝衣,看相貌,应该是婆罗门种姓,肤色白皙,体格魁梧健壮。看年纪,也就四十岁左右,怎么可能是那一百七十岁的瑜伽行者呢?[2]
但见那两名老侍者对这位年轻的“长者”毕恭毕敬,也不像是在作伪。他们低着头,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话,那年轻的长者微笑着点了点头,冲玄奘点头致意。
两人面对面地坐下,长者看着玄奘,缓缓问道:“佛子从何处来?找我有何事?”
他的口音很奇怪,模式完全是梵文雅语,各词语的腔韵和音节也与众不同,似乎是早期摩揭陀的方言俗语,听起来着实有些费力。
不过玄奘还是听懂了,他合掌恭敬地答道:“弟子玄奘,乃东土学僧,今特来尊者处求学佛法。”
长者点点头道:“我听说过法师的名字。但法师既是比丘,为何不着僧衣,却穿俗家人的衣服?”
玄奘道:“弟子前些天经过波罗奢森林时遇到一伙强人,衣服盘缠被劫掠一空,贴身短衣也被荆棘划破。因此只能借了村民的衣裳穿,不成威仪,惹尊者取笑了。”
“原来如此。”长者叹息道,“我已经很久没去波罗奢林了,想不到那里又有盗匪猖獗。”
他转身对身旁的侍者说道:“你们两个去那片森林看看吧,若能降服诸盗是最好的。”
两位侍者领命而去。
玄奘感到有些惊讶,心说:就这样两位老人,能够降服诸盗?他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见那长者已将手中的一部经夹放到他的面前,竟是一部用芨多字体写成的《中论》。
长年论长者兴致勃勃地谈起了这部《中论》,使用的竟是笈多王朝时期的梵音,他用这种古老的语言来讲解这部本身就很难理解的经书,只说了十几句,玄奘就已经如闻天书了……
注释:
[1]波罗奢树,意译赤花树。多分布于印度北部喜马拉雅山至南方的斯里兰卡以及缅甸。
[2]关于这位密林长者的年龄,有两种不同的说法:一说一百七十岁,一说七百余岁。这里采纳前者,没有别的理由,就是觉得这个年龄的可能性更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