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们沟通能沟通的地方
这次交谈之后,玄奘就在大庵摩罗林的草庵中暂住下来,长者精通《中论》《百论》《经百论》《广百论》等大乘中观学论著。他很愿意为玄奘讲解这些经论,且讲起来有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虽然由于语音和习惯用法的问题,玄奘只能听懂很少的一部分,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兴致。
玄奘知道长年论长者当年曾与三百婆罗门教徒辩论而获胜,心中对他很是钦佩。
“这些都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长者感慨道,“这个世界上跑得最快的就是时间了,你看我那两名侍者,刚来的时候都还是孩子,现在也都是一百多岁的老人了。”
玄奘觉得奇怪,问道:“出家人视这副身体为臭皮囊,面对疾病和死亡从不拒绝。便是佛陀,在这方面也与普通人并无二致,为何长者会这般长寿?”
“我也不拒绝疾病和死亡,是它们从不来找我。”长者微笑道,“佛陀要人除去贪、嗔、痴,因为他知道,这三毒是疾病的三大要素。我没有这些东西,所以我是不会得病的。佛陀也没有这些东西,但佛陀是从菩萨道而入佛道的,因此,他必须向众生示现疾病和无常。”
玄奘默默点头,这长者的话中果然充满智慧。
大约半个月后,两位去往波罗奢森林的侍者回来了,与他们同来的,是聚啸山林的数十名盗贼,带着上次劫掠的财物和马匹,恭恭敬敬地前来向玄奘请罪。
长年论长者问他的侍者:“你们是如何降伏众盗的?”
一位老者道:“说起来,也是奘师在迦湿弥罗声名远播,人人敬重,所以才会如此顺利。”
另一位老者补充道:“我们去波罗奢森林附近,遍告那里的村民:‘东土高僧西来求法,不幸遭盗贼洗劫,衣物尽失,这正是大家播种福田的大好机会,千万不可错过。’村民们奔走相告,有些家里有做盗贼的,便叫他们前来请罪,退还财物。”
玄奘想到自己落入强盗手中,险些丧命,而这两位老人却轻而易举地降伏了众盗,心中不禁又是敬佩,又是惭愧。
这时,一个头目模样的盗贼上前跪下道:“我们不识真佛,误抢了远道而来的求法高僧,心中十分惶恐不安。现在,我们来向法师赔罪,从法师那里劫来的东西都在这里,弟兄们又献上粗棉布一匹,为法师压惊,请查验!”
后面的盗贼抬过来几只箱子,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那些商人的货物,还有玄奘和般若羯罗的盘缠和僧衣,以及一匹粗棉布。
玄奘合掌道:“谢谢你们!诸位檀越都是有善根之人,应该知道,盗抢他人的财物是一种罪恶,若是为财而杀人,其罪更是无量无边。须知这世间,因缘果报丝毫不爽,何苦枉造恶业?”
“因缘果报什么的,我们不懂。”另一个盗贼小声说道,“只知道抢来的金银财帛是实实在在的。”
玄奘一愣:“既然如此,你们又为何要来请罪呢?”
“因为法师不是一般人。”盗贼头目叩首道,“两位长者说,法师是有神明庇佑的,难怪可以逃脱。我们若是不来请罪,必然遭到神明的惩罚。”
“是啊,村民们也都这么说。”其余强盗附和道。
原来还是一种威胁啊,玄奘心中隐隐感到一种失望和无奈。
他忍不住劝说道:“众生皆是佛。其实你们抢劫别人,与抢劫玄奘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这世间的人总是喜欢信任自己亲眼看到的、亲耳听到的、手中握住的,就像你们抢夺的这些金银财物。只有这样,你们才会觉得安心吗?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们劫掠了那么多人,还是这般贫穷,衣不蔽体呢?”
“这个……”强盗们相互看看,“可能是我们抢过就花,不知节俭吧?”
“要不,就是我们不小心抢了沙门,神明在惩罚我们……”
玄奘轻轻摇头道:“没有人会靠劫掠而富裕,这是因果规律,绝不是什么神明的惩罚。你们行劫掠之事,可能会有一点点的获得,但是失去的,却远远超出你们的想象。”
盗贼们伏在地上,不敢抬头,想到这位睿智的法师差一点儿死在他们手中,都不禁手心冒汗,后怕不已。
玄奘又问:“你们还记得以前劫掠过什么人吗?还知道他们现在都在什么地方吗?”
“只知道几个。”那盗贼头子叩首道。
“若是知道,就把劫得的财物归还给人家吧。”
盗贼们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那头目红了脸,讷讷地说道:“可是……那些财物我们早就已经花光了。”
玄奘也有些无奈,想了想,道:“这些马匹和货物是那些迦湿弥罗客商的,我会替你们还给他们。这两件僧服是佛家法衣,由玄奘收回。倒是这些盘缠,是迦湿弥罗国王供养的,可由玄奘自行支配,你们就拿去还账吧。至于你们供养的这些棉布,玄奘心领至诚,只是行路之人用它不着,你们也拿回去,分给那些被你们伤害过的人如何?”
盗贼们十分感动地说:“法师真是菩萨心肠,我们回去后,定会弃邪归正,再也不做劫掠之事了。”
玄奘松了一口气,又为他们摩顶授戒,宣说简单的因果报应和居士五戒,众盗个个欢喜领命而去。
第二天一早,玄奘告别长年论长者和他的两位侍者,将强盗们归还的财物整理了一下放在马背上,带出大庵摩罗林,还给那些还待在村庄里的客商,村庄里顿时一片欢腾。
他在这个质朴的村庄中又度过了平静的几天。这天一早,从附近的城镇和村庄又来了三百多人,各自带着棉布和饮食,前来供养玄奘法师。
其中一个老者上前说道:“两年前我曾在波罗奢森林里遇盗,随身财物被劫掠一空,还险些丢了性命,这两年再也不敢从那林中经过。想不到前几日,那些盗贼竟然找到我,归还了部分财物,又赠送了一块棉布,诚心忏悔,这可真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说起来,他们还不还钱倒还没什么,重要的是,这波罗奢森林又可以通行了。”
“是啊。”身后众人也都说道,“这都是法师福德所至,否则焉能如此?”
“所以我们略备供养以表致意,也为自己种些福田,还请法师不要嫌弃才好。”
玄奘感到有些意外,想不到林中遇险险些丢了性命,到头来竟是这样的结果。
他上前一步,搀住众人道:“此事不是玄奘的福德,是那庵摩罗林中三位长者福德所至,是他们感化了众盗。玄奘同你们一样,也是受益者。”
“法师不必过谦了。”那老人道,“来还钱的强盗们说起法师,都赞不绝口啊。”
“是啊,法师,您就接受我们的诚意供养吧。”
玄奘心中不安,本欲坚辞不收,怎奈人家盛情难却,只得合掌称谢,收下部分财物,分给那些收留一行人的好心村民。
天气逐渐转凉,玄奘与般若羯罗身上被荆棘所刺的伤,也渐渐好了起来。
钵利奥逻早已等不及,跟两位法师互道珍重后,带着他的商队先行离开了。那些跟随般若羯罗的手力也都各自散去,只有两位沙门还留在村子里。
玄奘决定继续前行,他将自己亲手抄写的佛经整理好,托般若羯罗暂时保管,谢过热情纯朴的村民后,便前往大庵摩罗林的草庵之中,向那位瑜伽长者和他的两个侍者告别。
长年论长者不在草庵中,玄奘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站在庵后的一片密林里,对着那一大片庵多罗树出神。
玄奘不敢打扰,便在距离长者十余步远的地方静静等候。
“佛子,你来了。”长者轻轻说道。
“弟子即将起程前往中印度,特来向长者辞行。”玄奘合掌施了一礼,“打扰长者清修,实在是罪过。”
“你没有打扰我。”长者微笑道,“我也不是在修行,我在同这些树说话呢。”
玄奘看着那些庵多罗树,它们枝叶茂密,在山风中轻轻摇曳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长者常来这里同它们说话吗?”他笑着问道。
“是啊。”长者的眼中闪动着奇异的光泽,“你要知道,这天地之间,从草木到智慧生物,都具有灵性和知觉,相互之间并没有绝对的高低之别。我一直相信,自己与这个世界、这片森林之间存在着一种神秘的诺言,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姐妹和兄弟,我们属于相互援助的同一个整体。”
说到这里,长者温暖的目光望向玄奘:“年轻的修行者,你有过这种感觉吗?”
玄奘摇摇头。
“不,你有过。”长者笑着提醒道,目光转向那匹正在安详吃草的白马,“多么漂亮的一匹马啊!它曾经是一匹野马,你征服了它,是吗?”
“不,是它找到了我。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征服的结果,而是心意沟通后的相互接纳。”
“说得对极了!”长者赞许地说道,“你看,这就是一种神秘的诺言。”
玄奘被长者的这种平等心态深深打动,他想,这才是真正的佛子,与那些始终放不下种姓制度的所谓学者完全不同。
“年轻人,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疑问。”
“长者智慧惊人,弟子确有疑惑。”玄奘恭恭敬敬地合掌道,“弟子想知道,那些不许和普通人有所接触的旃荼罗,也住在各地的森林里吗?他们是否也同森林之间有一种默契?”
“你怎么会突然想起来问他们?”长者的眼中依然带着笑容。
“好奇而已。”玄奘道。
“一个年轻的修行者,要注意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否则会害死自己的。”
玄奘感到一阵愕然,甚至有些不敢相信。
“不过我会满足你的好奇心的。”长者看着他,缓缓说道,“旃荼罗不住在森林里,因为森林不喜欢他们,也不会接纳他们。他们住在城市的角落里,那些最肮脏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家。”
“他们是恶人吗?”玄奘问。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恶人,只知道他们不祥。”
“那么,如果他们今生多做善事,将来进入轮回,是不是就可以成为高种姓的人了?”
“不,他们没有轮回,他们只有这一世。”
“这只是婆罗门教的说法!”玄奘忍不住抗议道,“佛教不是这么认为的!”
“佛教也这么认为。”长者的表情依然平静。
玄奘颓然叹了口气,他原本以为这位密林长者与其他印度僧侣不同,可是现在看来,似乎也没有太大的不同。
或许真正不同的,只有佛陀吧?
他忍不住又回想起自己初到印度时,见到那群旃荼罗时的情形,那些闪闪烁烁的恐惧眼神刺痛了他,他并不觉得那些人有多么肮脏、丑陋和讨厌。一路西来,他见过比他们更肮脏、更丑陋,也更加不讲道德的人,都不觉得把他们说成是和自己一样的人有什么不可接受……
“佛子,你还有什么问题吗?”长者问道。
“还有一个。”玄奘无力地问道,“为什么旃荼罗不造反?他们究竟在害怕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不该由一个沙门提出,但玄奘还是提了出来。事实上,他想问这个问题已经很久了。
长年论长者显然被这个问题给吓住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来自遥远东方的奇特的僧侣,眼神中透露出隐隐的不安。
沉默许久,他才开口反问道:“假如,你只有这一世的生命,你难道不会珍惜吗?”
玄奘摇头道:“认为自己只有一世生命的人有很多,他们并不见得个个都怕死。如果活着只有屈辱,并且是世世代代的屈辱,这样的生命又有什么值得珍惜的?”
“那只是你的想法,不是他们的。”长者此时已经恢复了平和的心态,淡然道,“你认为这是屈辱,是因为你不是旃荼罗。年轻人,对于你没有见过的人或者事物,最好不要用自己的想法去妄下结论。”
玄奘的双眸微微一凝。的确,他从未真正接触过旃荼罗,对于很多事情的对错,只能依照自己对佛法的理解来判断,确实不该过早地下结论。
“我承认我不了解他们。但是,人们都不许我接触旃荼罗,我该如何去了解他们呢?就算他们身上真的有一些令人讨厌的东西,但那也只是因为他们被剥夺了与正常人接触和受教育的机会,从而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对的吧?”
长者的眼中隐隐闪过一丝异样,他怔怔地看着玄奘的眼睛,玄奘也坦然地看着他。
终于,长者收回了目光,轻叹一声道:“我说过,他们不是讨厌,是不净、不祥。你居然想让他们玷污梵天创造的文字?你这颗奇怪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不是玄奘的心奇怪,而是梵天首先做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长者,这些不净又不祥的人,是否从梵天创世起就存在?”
“是的。”
“那么,梵天为什么要创造他们?难道就不怕玷污了自己吗?”
长者长出了一口气,终于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我不想再和你讨论这个问题了。我现在终于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一些人之间永远也无法进行真正的沟通。不过没关系,我们沟通能沟通的地方。”
玄奘忍不住想起中亚地方的一些教派,彼此间打得你死我活,甚至发誓要打到对方绝种为止,也是因为彼此间无法进行沟通吗?
以前他对此不太理解,现在终于有些明白了,不同的人群之间拥有着完全不同的道德观。他们的底线不同、价值不同,自然也就难以沟通。
好在长者说了一句让他感动的话:“我们沟通能沟通的地方。”这是一种宽容。令玄奘感到欣慰的是,无论是印度人,还是中国人,都拥有这份难得的宽容。
这大概就是佛教能在这两个地方产生并发展的原因吧?又或许,是佛法给了人们这份宽容?
“大师,我要离开这里,到中印度去。”
长者点了点头说:“希望你一路平安。中印度高僧云集,你在那里可以学到很多。但是,我要告诉你的是,你未必能在那里找到一个可以同你心平气和地谈论旃荼罗的法师。你明白吗?不要试图和他们沟通这个问题,这对你不利,对你求法的目标也不利。”
玄奘沉默了一下,合掌拜谢道:“多谢长者教诲!”
贞观四年(公元630年)七月,玄奘同般若羯罗法师结伴,离开了磔迦国,继续向东南方向行进。
他们首先来到阇烂达那国,在这里,玄奘结识了一位名叫旃达罗伐摩[1]的老比丘。此人对般若学和唯识学尤为精通,著有《五蕴论释》《唯识三十论释》等著作,见解颇为独特。
玄奘读了这位法师的著作后,很是佩服,常去僧舍请教,旃达罗伐摩也对这位远道而来的求法僧极为欣赏,二人遂成忘年之交。
般若羯罗自然也不愿入宝山而轻过,便同玄奘商量,希望能够请旃达罗伐摩法师开解经论。玄奘早有此意,便向法师提出请求,法师自是无有不允。于是,两个年轻沙门向旃达罗伐摩法师细细学习了《唯识论》《对法论》《显宗论》《理门论》等经论。讲完这四论后,旃达罗伐摩又为他们讲了《众事分毗婆沙》。
转眼六个月过去,玄奘和般若羯罗告别了旃达罗伐摩法师,继续朝中印度进发。
他们来到了屈露多国,这是个山地国家,气候偏冷,偶有霜雪。难得的是,由于背靠雪山,一路上多有珍贵药材,玄奘随走随采,很快就装了满满一包袱。
这里还出产金、银、赤铜及火珠等物,普通村民的家中就可以看到,价格低得吓人。玄奘甚至在路上拾到了一枚内有火焰的珠子,品相极佳。
经过几个村庄后,玄奘惊讶地发现,这里的人不仅容貌丑陋,且脖颈粗大,似有肿块,脚也比别的地方的人肿大。[2]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般若羯罗,“是饮食的原因,还是天生如此?”
般若羯罗摇了摇头说:“我也觉得奇怪,别的地方都没见过这样的。但看他们的日子过得还算平静,应该不会影响什么吧。”
“怎么可能不影响什么!”玄奘道,“就算当地人已经习惯了如此,但肯定还是会影响身体和寿命的。”
般若羯罗笑道:“师兄你该不会是想拿你的那些细针给他们扎几下吧?这些人的脖子都像是吹了气,你若给他们扎破了,岂不是会出大问题?”
玄奘道:“当然不是扎脖子了。虽然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这种毛病多半是因为气血不通造成的,用针灸的方式确实可以对症。”
“算了吧。”般若羯罗摇头道,“怎么可能这一大片地区的人都气血不通?此事多半还是业力所致。”
“自然是业力所致。但即便如此,人还是可以做点什么的。”玄奘说到这里,目光突然停留在一个小童的身上。
那是个又黑又瘦的小童,只有五六岁的样子,挺着个粗大的脖子,晃晃悠悠地走过来,细细的两条腿几乎支撑不住身体。
玄奘见了,禁不住起了悲悯之心,朝他走了过去。
“让我给你看看病,好吗?”他尽量用柔和的口气同那小童说话,一只手轻轻地摸向他脖子上的肿块。
谁知那小童猛然尖叫了一声,扭头就往屋里跑去。玄奘正在想自己什么地方惊吓了他,就见那草屋里蹿出来一位奇丑无比的男子,手中拿着一根木棒,冲着他们大声呵斥。
对于北印度各地的方言,般若羯罗显然比玄奘了解得多,他立即挡在玄奘面前,赔着笑脸解释。
谁知这男子的脾气极其暴烈,不管般若羯罗如何解释,只管挥舞着木棒比画着大喊大叫。
这时,周围已经围上来一大圈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敌意。
玄奘也看出来了,这些人认为这两个外乡来的沙门羞辱了他们。也怪自己的行为太过唐突鲁莽,这种情况是没有办法解释的,只能合掌道歉。
谁知致歉的话尚未出口,突然间膝盖一疼,险些跌倒在地,竟是一块石头砸了过来!
玄奘没有想到这些人如此野蛮,正怔忡间,旁边的般若羯罗也大叫了起来。
一时间,眼前石头土块乱飞,木棒竹片狂舞,两个沙门再也顾不上解释和道歉,抱头逃出了村庄。
村民们不依不饶地追了出来,直到两人狼狈上马策马狂奔时,还能听到身后越来越远的辱骂声……
“好险哪,差一点就被砸成肉饼了。”般若羯罗一边在山溪里清洗身上的瘀肿,一边心有余悸地说道,“玄奘师兄,你以后可别再给这些不明不白的人看病了。”
玄奘不禁苦笑,他只是出于好心,哪里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你看到了吧?这就是低种姓者,丑陋,肮脏,野蛮,不可理喻。这是他们的业力所致。”般若羯罗厌恶地评价道。
“我不这么认为。”玄奘道,“他们只是没读过书,也没有接触过外人,所以才会显得敏感多疑。你说是业力所致,这话没错。但他们至少生而为人,没有生在畜生道里,说明他们还是有善根的。”
般若羯罗叹道:“师兄,你不觉得有些人还不及畜生可爱吗?比如你的马,它难道读过书吗?怎么看上去比那些人有灵气得多呢?”
“那是因为我对它慈悲。”玄奘一边用树枝洗刷着银踪身上的毛,一边说道,“我给它沐浴,让它干干净净的,这样别人就不会讨厌它;我经常同它说话,让它懂得人言,这样它就会显得善解人意,讨人喜欢;我还会给它讲经,让它增长善根和福报,来世不会再投生在畜生道里。羯罗师兄,如果那些村民能够得到善待,他们也会充满灵气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目光呆滞,浑身是刺,对外来者充满防范和戒备。是婆罗门让他们变成这个样子的。”
“那也是他们的业力所致。”般若羯罗坚持道,“谁叫他们没有生为婆罗门或者刹帝利呢?哪怕是生为法师的马,也比现在这种状态更强些。”
玄奘无奈摇头,他每次跟人讨论这个问题都碰一鼻子灰,实在郁闷得很。
两人在溪边歇息了一晚,继续南行。一路上发现山上还有不少修苦行的外道,多数是涂灰者,他们依岩据岭建造了许多石室,在里面修行。玄奘仔细观察,发现这些人的脖子上也有肿块。
他忍不住又起了冲动,这些苦行者中有很多是受过教育的高种姓者,和那些无知的村民毕竟不同。要不要先看看他们的脖子呢?也了解一下这种怪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把自己的想法跟般若羯罗一说,就被对方断然否决了。
“玄奘师兄,你千万不要以为这些修行者读过书就好说话,印度外道有九十五种之多,其中有不少性情奸诈又残酷的,你最好不要去招惹他们,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玄奘长叹一声,只得作罢。
让他稍感欣慰的是,这个国家也有佛教遗迹,那是一座阿育王塔,是为纪念佛陀在此说法而建造的。虽然昔日的佛塔已成斑驳的遗迹,但毕竟记载了佛陀的足迹。
佛陀当年在此行化的时候,这里又是一番什么情形呢?佛陀的教化有没有遇到阻碍?玄奘想象不出,毕竟这不是一个信佛的国家,能留下这么一处佛迹,已经很不错了。
自屈露多国南行七百余里,一路山高谷深,时有霜雪。不过比起大雪山和黑岭一带,毕竟好走多了。
十几天后他们出了山,来到设多图卢国[3]。
这里的气候与屈露多国完全不同,可能是地势较低又濒临大河的缘故,这里天气很热,土地肥沃,庄稼殷盛,果实繁茂。百姓服饰鲜亮,风俗淳和。
两个沙门在这个国家休整了几天,王城内外有十所伽蓝,僧徒虽然稀少,佛法却未断绝,不时有香客前来诚心礼敬。
玄奘突然发觉,自己现在的要求低得可怜,只要佛法还在,只要寺院里面还有僧侣,心里就很满足了。
离开设多图卢国,才算是正式出了北印度,进入到酷热难耐的中印度境内。
在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玄奘经历了从冬到夏再到酷暑的气候变化,他不明就里,着实为这里的极端气候感到震惊。
不过,这一带田野开阔,河网密布,路途倒是不难行走。
在城郊的一些河上,他看到许多用树枝搭建而成的水上小屋。这种小屋的构造非常简单,用树桩将其固定在水里,一边紧挨着河沿,屋顶上堆着厚厚的树叶,几乎每座小屋里面都住着人。
“这里的人真是奇怪,居然将房子盖在水里,倘若水位上涨,难道就不怕把屋顶淹没吗?”看着那些水上木屋,玄奘颇为担忧地问道。
“这些都是临时住宅。”般若羯罗解释道,“现在是旱季,太阳只会把水汽晒得往上升,水位哪里会涨?这些住在水屋里的都是出城避暑的,等再过一个月进入雨季,他们自然会离开。”
“原来如此。”看着那些在水里嬉戏的年轻人,玄奘倒有几分羡慕,已经快到正午时分了,一股股炙人的热风迎面扑来,感觉就像是对面站着一只喷火的巨兽,直让他呼吸困难,恨不能也逃到水里去凉快一下。
般若羯罗擦了把脸上的热汗,对玄奘说道:“现在还不是最热的时候,等雨季过了才有的瞧,到时热风吹来,年幼体弱之人常会窒息而死。若是在沙漠中遇到这种干热风,必死无疑。”
说着,他用手指了指水中的人:“你看,一旦他们发现有热风刮来,就会迅速钻入水中,只将头露出水面,等热风过去了再出来。”
“真是个聪明的主意。”玄奘赞叹道,“只是为何这里都是吠舍种姓的人呢?”
般若羯罗道:“来这里避暑的都是平民,你当婆罗门会跟这些比自己低两个种姓的人喝同一条河里的水吗?真正的贵族都住在海边,不会待在这种小河沟里的。”
再往前行,他们又看到一些高大的树木下四仰八叉地躺着不少人,在树冠的阴影中闭目吐气。
看着这些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的人,玄奘突然想到了一个词语——“苦行”,这个词在梵文中的原意就是“受热”的意思,无论是婆罗门教徒,还是耆那教徒、佛教徒,都沿用了这个词。
玄奘还记得,自己最早得知这个词的真正含义,是在长安郊外波颇密多罗的精舍内。当时正值冬季,窗外飘着雪花,精舍内也冷得逼人,小小的火盆发出微弱的光,似乎只能给人一点温暖的想象……
那时他问波颇大师:“为什么要将苦行说成是‘受热’呢?难道受冷不是苦行?为什么佛经上总说,佛法会给这五浊恶世的人们带来清凉,而不是带来温暖?”
波颇当时正裹着毡毯瑟瑟发抖,听到玄奘的提问,他沉默了一下说:“这个问题,等你到了中天竺,自然就会明白了。”
现在他的确明白了,这个酷热的大陆,这样极端的天气,人们在漫长的苦行修炼中,将“受热”引申为“受苦”,实在是一种太真实的情感体验了!
难怪司马迁的《史记》中称天竺国为“身毒”,这个名字先不说音译得是否准确,单从字面上看倒是贴切得很,“一身毒火”,刻骨铭心。
但玄奘还是觉得叫“印度”更好,“印度”在梵语中是月光的意思,美丽而又清冷,希望它能给这个诞生了佛陀的神奇大陆带来一丝清凉吧……
注释:
[1]旃达罗伐摩,汉译调伏光。
[2]《大唐西域记》中对屈露多国百姓怪病的描写:“人貌粗弊既瘿且尰。性刚猛尚气勇。”其中,“瘿”就是脖子粗大,“尰”就是脚肿。
[3]设多图卢国,位于印度北部萨特累季河流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