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玄奘5:天竺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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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吠陀》的世界

一行人整装出发,行走了一个多月,终于出了克什米尔地区,来到位于印度北部拉微河和印度河中间的磔迦国[1]。

磔迦国,算来也是北印度地区的一个大国了,周围有一万多里,因为靠近沙漠地带,又正值夏季,所以这里气候干燥,暑热多风。不过,这儿的人却很漂亮,个个浓眉大眼,态度友善。

玄奘一行人先到了阇耶补罗城,打算找一家寺院歇息,但在城内转了一圈儿,居然看不到一间佛寺,倒是婆罗门教的天祠,一所挨着一所,足有上百所!

商人们都有些累了,钵利奥逻建议到天祠里去投宿,玄奘无可奈何,只好应允。

他们选择的天祠就在城西门外,相对偏僻一点儿。

钵利奥逻上前敲门,玄奘和商人们站在他的身后,而那些首陀罗奴隶,则牵马站在二十步以外的地方等候。

这个天祠内有婆罗门教徒二十多人,身上穿着野蚕丝织成的憍奢耶衣。他们见投宿的人中有一个佛教沙门,不禁觉得奇怪。

钵利奥逻正要介绍,一个年轻教徒突然说道:“这位就是在迦湿弥罗舌战群僧、讲演佛法的玄奘法师吧?”

玄奘心中暗暗惊奇:第一没想到这些婆罗门教徒居然也知道佛门的事情;第二没想到人家只一眼就认出了他。于是合掌上前道:“不敢,沙门正是玄奘。仁者是怎么认出来的?”

那教徒笑道:“这里面只有法师一人在脚上穿衣,所以猜到的。”

玄奘低头看看自己脚上的草鞋,不禁哑然失笑。

印度人没有穿鞋的习惯,无论贫富贵贱,几乎所有人都光着脚走路,偶尔冒出个穿鞋的,确实引人注目。

初到北印度时,玄奘原本也想入乡随俗,但最终还是决定不委屈自己的脚。北印度白天炎热,地面被太阳晒得滚烫,光脚踩上去很容易烫伤;夜晚寒气从北方高大的雪山上吹下来,赤脚行走又极容易受寒伤身。何况还要翻山越岭,万一不小心被尖锐的石子或荆棘刺伤,岂不白白耽误了时间?因此,他便使用当地的香茅或吉祥草为自己编织草鞋,以保护双脚。印度到处都是这两种草,穿烂了就随手扔掉,再换一双。想不到,这竟然成了别人辨识他的标志了。

看到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异国僧侣,这些婆罗门教徒显然都非常高兴,纷纷欠身施礼道:“法师的学识令人佩服,我们听说后都想见上一见。想不到今日就来了,这真是大梵天王的保佑啊!”

说罢,立即将玄奘和众商人请到天祠内歇息。

玄奘心中很是感动,看来印度各国的婆罗门教与佛教之间,并不都是你死我活的敌人,有些地方反倒是彼此了解、相互敬重的。这阇耶补罗城的婆罗门教徒能够摒弃教派纷争热情地招待他们,已经足够说明这一点。

商队中的首陀罗奴隶们并没有随主人一起进入天祠,只在外面将行李货物和玄奘的经书卸下,摆放整齐后便同马匹们一起去马棚内歇息。至于那些行李经书,自有天祠内的高种姓仆人帮他们抬进去。

玄奘一向睡得迟,在房间做完晚课后,便决定去找一位教徒借几本婆罗门教的典籍来看。

刚一出门,恰好碰上那个在门口猜出他名字的年轻教徒。玄奘向他说明来意,那教徒问道:“法师想看什么书呢?”

玄奘道:“《吠陀》,可以吗?”

这是婆罗门教最古老的经典,自进入北印度以来,玄奘就反复听人提起过这部书。人们都说,《吠陀》代表的是知识。这使得玄奘非常好奇,一直希望能有机会看一看,因为他相信,从这部经典中他可以深入了解印度人的思维方式。

不过他也知道,婆罗门对这种圣典非常看重,一般是不会拿给外国人特别是异教徒看的。自己也就这么一问,即使被拒绝了,也损失不了什么。

果然,那青年教徒很是惊讶,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道:“法师稍等,我去问一下祭司。”

“多谢仁者!”玄奘合掌道,“请问仁者怎么称呼?”

“我叫色跋罗。”那教徒道,“法师是个有名望的学者,我想祭司一定会同意的。”

果然,等了不一会儿,色跋罗就回来了,双手捧着一叠贝叶夹。

玄奘向他道了谢,便在房间里翻看起来。

佛教与婆罗门教最大的不同,是佛教没有创世神,而婆罗门教有,他们信奉梵天创世说。不过,他们并非单纯的一神教,除梵天外,还有其他神祇,但这并不能动摇“梵天创世”的根本理论。

《吠陀》里的宗教思想并不复杂,也没有太多的哲理和推导。相反,它的教义非常简单,说到底就是三条——吠陀天启、祭祀万能、婆罗门至上。

“吠陀天启”就是说,吠陀的思想是由梵天亲口启示给人类的,是不可以随意改变的。

“祭祀万能”,顾名思义,是说宗教的最高与最终形式就是祭祀。婆罗门教有很多不同的宗派,主祭不同的神明。每一个宗派都极其重视祭祀,他们认为只有祭祀才可以讨得神的欢心,从而达到各种不同的目的。

“婆罗门至上”就更好理解了,婆罗门的地位凌驾于其他各种姓之上不可动摇。当然,这也是梵天的意志。

婆罗门垄断了对《吠陀》的解释权,他们将最高之神称为“梵主”,即婆罗门主。祭神者称为“梵志”,即婆罗门种姓,宣扬神为人之本性,人为神之体现,因而人与神共一梵体。

就着那些闪亮的银匙灯,玄奘饶有兴味地一路读了下去——

大梵天是有名字的,他叫婆罗贺摩,是创造一切的本源,即创造之神。

《吠陀》中说,梵天是从漂流在水上的一颗金卵中诞生的,因而这颗卵又被称为“梵卵”。他出生后,梵卵的剩余部分扩张成为宇宙。

“这不就像盘古开天辟地一样吗?”玄奘心中暗想。

三国时,徐整的《三五历纪》中说:“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与这里关于梵天的出生的描写是多么相似啊!果然,伟大的文明之间总有些共通之处。

不过也有人说,梵天是至高存在“梵”和阴性能量“自性”或“幻象”的儿子。

在宇宙创造之时,梵天创造了十一位“生主”,据说是人类的祖先,摩奴就是其中之一。除此之外,他还创造了七位圣哲,共同协助宇宙的创造。

由于他所创造的生主和圣哲都是从他的精神而非肉体中生出来的,因此他们又被称为“心之子”。

《吠陀》里面当然少不了提到种姓思想,且讲出了具体的原因。书中说,梵天用口创造了婆罗门,用手创造了刹帝利,用膝创造了吠舍,用足创造了首陀罗。因而,各个种姓是天生的不平等。

种姓制度已经渗入印度人的骨子里,各种姓的人在地位上泾渭分明,即使是最低等的人,也不觉得由婆罗门来掌握教权、垄断知识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就像商队中的那些首陀罗,他们平静地干着粗活,平静地去马棚睡觉,脸上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委屈和不满。

玄奘迅速地将这一页翻过,看这种涉及种姓的东西,总会令他产生一种沉重的感觉,还是看梵天与诸神的故事比较有趣——

梵天虽然是创造之神,却并不常介入诸神的事务,更少涉入生死大事,因此又有一个遍入天神毗湿奴,专司保护梵天创造的东西,即保护之神。

此外,还有一个大自在天湿婆,即毁灭之神。

这三大主神作为生发者、维持者与融化者,分别代表了宇宙的创造、维持和毁灭三个过程。

玄奘对那个湿婆大神尤其感兴趣,《吠陀》中说他是死亡和时间的化身,头戴骷髅做成的花环,由魔鬼和邪恶精灵陪伴左右。梵天创造了他,却控制不了他,以致让他斩掉了自己的一个头。梵天又被称为“四面佛”,但其实他原本有五个头,只不过第五个头被湿婆砍掉了。

在玄奘看来,这个喜欢破坏的家伙应该是一个恶神才对,谁会喜欢一个连创造神都敢伤害的破坏者呢?可偏偏印度人主供湿婆大神的最多,包括他借宿的这所天祠。看那些教徒毕恭毕敬的样子,他就觉得这真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为什么要供奉一个破坏者?难道是因为他很厉害?他有梵天厉害吗?

玄奘百思不得其解。

关于湿婆砍掉梵天头的典故,玄奘就曾不止一次地听一些当地人绘声绘色地说起过。他们说法各异,然而令玄奘备感惊异的是,多数人从感情上站在了湿婆这一边。

一种说法是,有一天,毗湿奴问梵天,谁是创造宇宙的至高无上的创造者?梵天回答说:“我是创造宇宙的至高无上的创造者,所以,毗湿奴你也应该崇拜我。”

梵天的话令湿婆大怒,因为湿婆认为他才是创造宇宙的至高无上的创造者。于是,愤怒的湿婆砍掉了梵天的第五个头。

还有一种说法是,梵天创造了智慧女神辩才天,又娶了她。从伦理上说,辩才天应该算是梵天的女儿。这种有悖人伦的做法惹恼了湿婆,故而将梵天的一颗头给砍掉了。

想不到,这个凶恶可怕的破坏之神居然还在乎人间伦理,这令玄奘感觉甚是有趣。

这时,色跋罗又回来了,显然是不放心这部圣书。印度的书籍复本量极少,像《吠陀》这样的书,一座神祠里最多只有一部,可不能随随便便地落在异教徒的手中。

玄奘将《吠陀》还给色跋罗,随即提出了一个问题:“我见过很多信仰多神的教派,大多崇拜那些象征吉祥或胜利、财富或权力之类的主神,为什么你们会崇拜毁灭之神湿婆?”

色跋罗道:“湿婆大神不仅是毁灭之神,还是生殖之神。你看到我们供奉的林伽了吗?那就是湿婆大神的阳器。它的底座是约尼,即女性生殖器,象征湿婆的妻子。”

听了这话,玄奘着实吃惊不浅。

他一进神祠就看到那根所谓的“林伽”了,当时只是觉得这根柱子很奇怪,“林伽”是梵语“标志”的意思,他原以为这是湿婆使用的武器或者法器什么的,没想到事实却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

“另外,”色跋罗接着说道,“湿婆还是苦行之神,终年在喜马拉雅山上修炼,通过最严格的苦行和最彻底的沉思,获得最深奥的知识和最神奇的力量,这也是我们这些婆罗门修士所追求的……”

“等等,”玄奘更纳闷了,“你说湿婆在雪山上修苦行?那他不是也要打坐入定吗?”

“是啊。”色跋罗眨着眼睛道,“爱神伽摩曾经将雪山神女引到他的面前,破坏了他的苦行,令他重堕爱欲之中。结果湿婆神大发雷霆,发出神火,将爱神烧成了灰烬!”

“居然如此狂暴。”玄奘苦笑道,“湿婆修苦行、烧爱神,你们却供奉他的阳器,他究竟是纵欲还是禁欲呢?”

“这有分别吗?”色跋罗反问道,“生殖与毁灭、创造与破坏、纵欲与禁欲,原本就是相依相存的,这也是湿婆的性格。难道生不就意味着死,禁欲不就意味着纵欲吗?”

玄奘不禁有些发呆,不得不说,这确实是很棒的逻辑,以致他连当场反驳的心情都没有了。

后来他才知道,湿婆派的婆罗门教徒主要供奉的就是林伽,拜人形湿婆像的反而极少,有些教徒的胸前甚至还佩戴着林伽的标志。

或许,生殖和死亡真的与这婆娑世界的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所以湿婆神才会受到广泛的崇拜吧。

见玄奘若有所思的样子,色跋罗更加眉飞色舞地说:“湿婆还是舞蹈之神,他创造出刚柔两种舞蹈,被誉为舞王;他拥有一支强大的军队,全部由妖魔组成,他是它们的统帅,所有的妖魔都受制于他;他的妻子是雪山神女突伽天,美艳而又嗜杀,同样具有生殖和毁灭这两种力量。有一回,突伽天从后面用双手捂住了湿婆的双目,结果从湿婆额头上瞬间生出了第三只眼!这只眼睛能喷出毁灭一切的神火,杀死神和一切生灵。他曾经用这只眼睛将三座恶魔城市烧成灰烬,也曾用这只眼睛将那个引诱他脱离苦行的爱神无情地烧死。此外,他还是风暴之神,能发出毁灭一切的闪电!他连梵天的头都能砍下来,你不觉得这种力量很强大、很令人向往吗?”

原来还是崇拜强者的心理在作祟啊!玄奘心中暗想。

既然提到了梵天,玄奘便又问了另一个问题:“沙门在印度各地看到过很多婆罗门神殿,其中主供湿婆的固然最多,其次是毗湿奴,却极少看到有供梵天的,这是怎么回事?梵天不是创造之神吗?最不济也是三大主神之一,为何却很少有人崇拜呢?”

“法师有所不知。”色跋罗微笑道,“梵天是因为受到了诅咒,所以才乏人崇拜。”

“诅咒?”玄奘更加好奇,“谁能诅咒一个创世神?”

“是婆罗门仙人布里古斯。”

居然是婆罗门仙人!玄奘顿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在印度,仙人是介于天人、人和阿修罗范畴之外的一个存在,他们中的一部分是由凡人苦修而得到神通,一部分是世袭的,还有一部分是精通《吠陀》的圣人贤哲,拥有博学的知识、较高的道德和一定的法力神通。他们大多衣衫褴褛,却颇受人尊重。

玄奘一直觉得这些所谓的“仙人”,其实就是出类拔萃的婆罗门修士,有的还是学者,比如创作《罗摩衍那》的诗人蚁垤仙人和数论哲学的创始人迦毗罗仙人,以及著成《声明论》的语法学家波你尼仙。当然,还有那个给初生的佛陀看相的阿斯陀仙人。

要说这些仙人都曾通过禅修或苦行而获得了一定的神通,这个还可以理解。但要说他们连梵天这样的创世大神都能施以诅咒,就让人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他忍不住问道:“仙人通常都是凡人吧?最多介于人与神之间,怎么可能连主神都能诅咒呢?”

色跋罗摇头笑道:“这个世间有两种神:一种是天上的众神;另一种就是婆罗门仙人,又称梵仙,他们是人间的神!法师你是个外国人,所以不知道。梵仙是极其尊贵的存在,就连天神都对他们充满敬畏,否则,众友仙人也不会用骇人的苦行去得到它了。”

“这是什么意思?众友仙人又是何人?”玄奘问道。

色跋罗道:“众友仙人原本是一位刹帝利国王,名叫憍尸迦。他看上了极裕仙人那头能满足一切愿望的如意神牛,提出用无数财富去交换它,却被极裕仙人拒绝了。于是憍尸迦就企图用武力抢夺,他派出众多军队去讨伐极裕,都被出身婆罗门种姓的极裕仙人轻易击败。他的军队被消灭,他的儿子们被极裕仙人的诅咒烧成了灰,从天神那里借来的各种武器和法宝也都被一一化解。惨痛的失败让这位国王终于意识到,刹帝利的力量与婆罗门相比是如此渺小,于是下决心修大苦行来改变自己的种姓。他修行了几千年,终于把自己的种姓变成了婆罗门。”

听了这话,玄奘顿感惊奇地问:“原来种姓还可以通过苦行来改变?”

“通常不能,除非你有令众神动容的勇气和决心。”色跋罗认真地说道,“憍尸迦就是如此,在他修行一千年后,大梵天表示可以认可他为一位王仙,但他认为自己的目的没有达到,于是继续苦行下去。”

“后来,因陀罗派出一名美丽的天女弥那迦下凡去诱惑他,企图破坏他的苦行。而弥那迦一开始也成功迷惑了他,但是后来众友识破了因陀罗的诡计,将已经怀孕的弥那迦赶走。后来弥那迦生下了一个女儿,就是著名的沙恭达罗[2]。”

“梵天见他的决心如此之大,亲自赶来授予他‘大仙’的称号,这可是只有‘生主’才能享受到的殊荣!但是众友仙人还是拒绝了,他说他的目的是成为婆罗门,于是继续苦行。”

“天神们得知众友仙人的苦行不仅没有停止反而变本加厉,一个个吓得胆战心惊。因陀罗又派出一名天女兰跋前去诱惑众友仙人,但立刻就被识破,兰跋被愤怒的仙人变成了一块石头。”

“最后,众友仙人的苦行功果终于被梵天和所有天神承认,如愿以偿地成为一位梵仙。极裕仙人也承认了他的修为,两个人最终化敌为友。”

听到这里,玄奘不禁摇头道:“天生的种姓居然要通过数千年的苦行来改变,这是在说明成为婆罗门有多难吗?问题是,他成为婆罗门又能怎样?是为了取得一个尊贵的地位,还是仅仅为了抢夺极裕仙人的那头神牛?他最终得到那头牛了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色跋罗道,“不过,婆罗门仙人的法力是很强大的,就连三大主神都要屈服于他们,否则就会遭到他们的惩罚。”

“他们如何惩罚神呢?”玄奘好奇地问道。

“主要是使用诅咒。”色跋罗答道,“这些诅咒一旦发出,必然会实现,就连发出诅咒者本人也取消不了。毗湿奴就因为婆利古仙人的诅咒而在凡间转世了好几回;因陀罗也经常被诅咒、制裁和戏弄;还有梵天大神,仙人布里古斯邀请他参加一场祭典,但梵天却沉浸在妻子辩才天的音乐之中,完全不理会仙人的呼唤。仙人一怒之下便诅咒梵天,永远没有人类会崇拜他!所以法师你也看到了,五印度境内,供奉湿婆和毗湿奴的神庙遍地都是,供奉梵天的却寥寥无几。”

玄奘不禁感到奇怪:“如此说来,这些婆罗门仙人竟是连诸神都招惹不起的人物了?”

“那是自然。”色跋罗得意地诵出了一首偈子,“世界受制于诸神,诸神受制于咒语,咒语受制于婆罗门,婆罗门就是我们的神。”

原来如此!天上的诸神居然受制于地上婆罗门口中的咒语,也算是一奇。而且这样一来,婆罗门的实际地位岂不是超过了诸神?他们可以用咒术役使诸神,而诸神则必须照办无误,否则就会受到惩罚,连创世神梵天都不能幸免!

既然天上的诸神都必须按照婆罗门的意志行事,可见这些人间的神,根本就不是什么梵天的“仆人”,而是统治宇宙的神中之神了![3]

色跋罗念完那个偈子,仔细观察玄奘的神色,却发现这位法师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那种寻常人常见的敬畏表情,不禁微微有些失望。

他却不知,玄奘心中的失望不逊于他。本来是想听些有趣的故事的,谁知道绕来绕去,最终还是绕到了“婆罗门至上”的种姓制度上。

玄奘并不因此惧怕什么,是因为他早就已经见识过所谓的“诅咒”。这种纯精神的攻击对于一个真正的信仰者来说,从来都是无效的。

谢过色跋罗后,玄奘回到禅床上,结迦趺坐,任那如水的思绪在心中静静流过。

他知道,这个世界很不完美,莫要说什么“众生平等”,便是人与人之间,甚至神与神之间,也难得平等。

可难得归难得,不见得就不追求了。中国自古就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一说法,虽然这个说法极少被当真,但至少还有这么个说法。这种追求、这种说法本身,也是一种期望。

而像印度这样,从宗教、道德乃至法律的层面上支持这种不平等,却是他从未见过的。

他想起国内有些老百姓,虽然也很苦,但他们之中总还有人时不时地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样的口号。而那些胆子小的,安分守己的,则靠行善积德企求来世。就算希望再渺茫,总归还有个希望。

而印度的婆罗门,却为自己编织了一个不可超越的神化地位。并且他们的经典认为,首陀罗和旃荼罗是没有来世的,他们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希望”。

这就是出身婆罗门的僧伽耶舍大师,会对身为讫利多种的迦湿弥罗国王祭拜神庙的行为持鄙视态度的原因了。

这种情形之下,佛陀能够建立一个宣扬“众生平等”的宗教,给生活在底层的人一个希望,这是何等不易!玄奘虽未生活在佛陀的年代,却已能感受到那如同刀光剑影般的争斗!

自从佛教和耆那教在印度兴起,婆罗门教就渐渐有些衰落了,以致很长一段时间,印度半岛呈三教鼎立之势,各教派之间通过论战来分辨正邪,吸引教众,宗教辩论之激烈可想而知。

印度是佛陀诞生的国度,却有着如此严密精微的逻辑学和辩论法则,对于在宗教辩论中失败者的处置极为残酷和血腥。玄奘初到时对此很不理解,现在他终于有些明白了。

在印度,一场论战的胜败不仅关乎个人荣辱,更直接关系到论师所在宗派的前途和既得利益。对于参与辩论的人来说,每一场论战几乎都是在以性命相搏。因此,当他坐在论台上,他便赌上了他的全部权利乃至身家性命。他必须全神贯注,全力以赴,这中间的过程可谓险象环生,不亚于一场战争啊!

在婆罗门天祠内睡了一宿后,玄奘与同行的商队告别了这些热情的婆罗门教徒,继续前行。

不久,他们来到奢羯罗城。这里是磔迦国的故都,玄奘去时,城垣已经崩坏,可是基址犹存。周围有三十多里,其中更有一座小城,周长不过六七里,看来是古代王城的遗址。城中居民倒也十分富裕安宁。

要说这里比阇耶补罗城强一些的地方就在于:一进城门就看到一所佛寺,里面有一百多个僧徒,虽然研习的是声闻乘佛教,但玄奘依然感到很舒心,至少可以到佛教伽蓝里去投宿了。

寺院的旁边还有福舍,专门用来救济贫苦居民,施舍药物和食品,并为旅行者提供衣食,解决他们旅途上的麻烦。

尤其令玄奘感到高兴的是,在这所佛寺中,他居然见到了自己中亚路上的伙伴般若羯罗法师!

“自迦毕试国一别,已是两年未见,不知师兄一向可好?”玄奘坐在般若羯罗的禅房内,问道。

“不及与师兄同路之时多矣。”般若羯罗笑道,“那时行路虽苦,总还能共参佛法,现在做了国师,反倒有些不自在。羯罗已经上奏国王,许我暂时辞去这个职位,好去那烂陀寺求学一段时间。”

“去那烂陀寺?”玄奘惊喜万分,“我也正要去那里,这么说,又可与师兄同路了。”

“这便是羯罗与师兄的善缘了。”般若羯罗开心地笑道,“大王初时不放我走,说我早有声名,何必再去求学?羯罗便跟大王说:‘王上,您听说过玄奘法师吗?他在迦湿弥罗的时候,让这个国家所有高僧都为之折服,声名早已传遍了整个北印!可尽管如此,他不还是一心求法,无有止境吗?’听了羯罗的话,大王无言以对,只得放行。”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师兄谬赞了。”

般若羯罗接着说道:“大王跟我说,去那烂陀寺可以,但无论如何都要途经羯若鞠阇国,会见尸罗逸多大王,以通两国之好。师兄可准备去那里吗?”

玄奘点头道:“羯若鞠阇与摩揭陀相邻,国中圣迹很多,玄奘一定会去那里的。”

般若羯罗大喜道:“记得过黑岭的时候,就羯罗和师兄两个人,那个时候又担心迷路,又担心遇到强盗。这次可不同了,大王专门派了一队侍从做手力,护送羯罗去那烂陀寺。我看师兄身边也有商人为伴,加起来总共有三十多人,倒也是一支像样的队伍了。就算是强盗来了,只怕也得躲着我们点儿。”

玄奘微微一笑,他觉得般若羯罗实在是过于乐观了。记得当年从高昌国出来的时候,也是三十人的队伍,不还是遇到了强盗吗?更不要说离开素叶时,统叶护可汗派了一队骑兵护送他,照样有不长眼的盗匪拦路。

不过,他没在乎这个,因为还有更重要的问题:“前些日子,玄奘经过阇耶补罗城,那里竟无一座佛寺。玄奘不明白,这磔迦国的国王真的信奉佛法吗?若是信奉,怎么能允许自己国内的一座城市里完全没有佛法的存在?若是不信,又为何会拜师兄为国师?”

般若羯罗笑道:“大王是信佛的,但也信婆罗门教。师兄你觉得奇怪吗?这个地方的人大都如此,好学多闻,却又邪正兼信。”

玄奘果然觉得奇怪:“何为邪正兼信?”

“就是他们往往一个人信奉好几种宗教或宗派,有些婆罗门教徒也相信佛教的轮回学说,有些佛教徒也接受婆罗门教的等级之说,这在别的地方是没有的。”

这在中原倒是很常见的。玄奘想,既信佛又信道,还信民间鬼神的中原人实在太多了!只是没想到,印度也有这种情况。

然而细细一想又有不同,阇耶补罗城那座天祠里的教众,虽然敬他这个沙门,却依旧执着于他们自己的信仰。所谓婆罗门教徒接受轮回学说,以及佛教徒接受等级之说,想来不过是这两种宗教在数百年的争斗中相互影响和妥协的结果。

注释:

[1]磔迦国相当于今天巴基斯坦的阿萨路尔,与北印度的旁遮普邦相邻。

[2]沙恭达罗,印度古代诗人和戏剧家迦梨陀娑的七幕诗剧《沙恭达罗》中的主人公。诗剧中的沙恭达罗在自然界中长大,秀色天成,洁质自生,与森林中的小动物始终有着亲密的关系。后来与国王豆扇陀相识相恋,两人以干闼婆的方式(不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自主婚姻)私自成婚,后因怠慢了过路的仙人而遭遇了很多波折,但他们始终坚贞不渝。沙恭达罗堪称集自然美、朴质美和青春美于一身的理想女性。

[3]有关仙人的神话在印度文献中十分常见,一些著名仙人在各种宗教和文学作品中登场,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仙人故事的种姓倾向性十分明显,婆罗门的能力超过了三大主神,例如推选最受人类爱戴的主神时,湿婆和梵天都因怠慢婆利古仙人而落选,获此殊荣的是对仙人毕恭毕敬的毗湿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