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玄奘5:天竺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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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迦湿弥罗的辩经

这天晚上,僧伽耶舍再度来到玄奘的房间,见这位东方僧侣依然埋首于灯下,专注又投入地抄录着经文。

长老很喜欢这个年轻人认真时的样子,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形同虚设,无法影响到他分毫。他忍不住问道:“法师抄经不计日夜,是急于抄完经文,好继续赶路吗?”

“不。”玄奘抬头答道,“这里的经典如此之多,足够弟子认真地学上一阵子了。但念生命短暂,有如白驹过隙,怎敢虚度?抓紧时间多抄一些总是好的。”

僧伽耶舍不禁感叹道:“法师如此精进,实乃佛门之幸啊。”

玄奘抬起头,漆黑的眸子里透出一道光亮问:“大师不嫌玄奘愚鲁吗?”

僧伽耶舍微微一笑道:“法师说哪里话来?以法师的智慧与学识,足以继承世亲菩萨所传法脉了。”

听了这话,玄奘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说道:“既然如此,就请大师收玄奘为徒,为弟子系统地讲授因明和声明吧。”

说罢,俯身跪倒。

僧伽耶舍吃了一惊,赶紧伸手将他搀起道:“法师快快请起,老僧怎敢做法师之师?”

玄奘抬头道:“大师何必过谦?玄奘初窥因明之径,正不知该往何处去。上次听到大师的独到见解,这几日又拜读了大师的著作,真可谓茅塞顿开,获益匪浅。心中早有拜师之念,又恐大师嫌玄奘愚鲁,不堪教诲。”

僧伽耶舍感动之余,又有些奇怪地问:“法师远行至此,是为求法。佛法广大如海,学之不尽,为何还要花费这么多的心思去学习因明和声明?难道真的打算以异国人的身份参加辩论?”

玄奘道:“弟子来佛国之前便曾听说,摩揭陀国的那烂陀寺是五印度的佛学中心,弟子要去那里向戒贤论师学习《瑜伽师地论》。弟子听说,‘因明’这一名称就是在此论中被正式确定下来的。既然它是《瑜伽师地论》的重要内容之一,想必也是通往正理的门户和阶梯。而声明学可以帮助玄奘更好地掌握梵文,读懂经文。至于辩论,那倒不是最重要的。”

听了这话,僧伽耶舍长老长叹一声道:“法师所言不错,《瑜伽师地论》中关于古因明的部分确实很多,是以凡研习因明之人都会去读此论。只是老僧年逾七十,气力已衰,已经很长时间不讲经了。再说,要系统地讲授这两门学问,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玄奘不敢让师尊太过辛劳,只希望每日能得师尊点拨一二,便心满意足。”

僧伽耶舍摇头道:“那样的话,便是讲上数年,也不见得能讲完。”

“那么玄奘就在这里学上数年。”

僧伽耶舍大师再次为这个年轻僧侣的求知欲所感动,当即说道:“既然法师求法心切,老僧又怎敢吝法不教?每日讲上一点儿,如此轻慢,怎对得起历代圣贤的期许?依老僧之见,既然要拜师学论,就该立下日课,方有进益。”

玄奘恭敬施礼道:“师尊所言甚是。此事任凭师尊安排,弟子无有不尊。”

僧伽耶舍大师想了想,便提议道:“这样吧,我们每天上午讲《俱舍论》,下午讲《顺正理论》,初夜后讲《因明入正理论疏》和《声明论》,法师你看如何?”

玄奘大喜,忙恭敬一拜道:“弟子玄奘,谨依师尊吩咐。”

听说王城内大开道场,已经多年没有讲经的僧伽耶舍长老重登讲坛,专为东土沙门开讲《俱舍论》和《顺正理论》。这消息一经传开,顿时在国内引起了轰动,迦湿弥罗国境内的高僧以及四方耆宿、饱学之士,纷至沓来,到王城一睹佛学盛事。

一时间,各路高僧齐集王城,广设讲坛、论场,今日讲经说法,明日辩难质疑,偌大的王城顿时变得热闹非凡。

更多的僧人来到阇耶因陀罗伽蓝挂单,在僧伽耶舍长老讲课的时候进入禅堂,一方面旁听老法师的课,另一方面也想见识见识那个东土沙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样,原本只为玄奘一人准备的授课,竟一下子吸引了远近周边的数百位高僧前来听讲。

对此,僧伽耶舍长老毫不在意,只是依照自己的计划按部就班地讲解,将自己全部所学传授给这位亦徒亦友的年轻沙门。

“因明没有什么难懂的,无非就是破与立。”僧伽耶舍长老用一种很通俗的语言来解释因明的概念,“在因明中,通常把提出自己的观点称为‘立量’,把一个完整观点的陈述组合称为‘量式’。一个完整的量式,由‘宗’‘因’‘喻’三部分组成,其中宗是观点、因是依据、喻是实例。这是量式的三支。用这种语言可以建立自己的学说,驳斥别人的观点。”

玄奘沉吟道:“如此说来,因支便是这三支中最为重要的一支了,也是一般人驳斥的重点,难怪此法被称为因明。”

“法师说得不错。”僧伽耶舍道,“但也不能说其他两支就无法驳斥,事实上,很多人会立出有过失的宗题来。若是在辩论中发现了宗的过失,直接反诘是最方便的了。”

“师父能给弟子试举一例吗?”玄奘谦恭地问道。

“好,我便为你举一则最简单的例子。”僧伽耶舍道,“比如我立一宗:蛇有足。你便可直接反诘:此宗与现量相违。”

玄奘点头,因明立量,最常见的便是三种量,即:现量——用事实证明;比量——用逻辑推论;圣言量——圣人所说。

这其中,“现量”是指尚未加入概念活动,毫无分别思维作用,仅以直觉去了知外境的自相。“蛇有足”便是典型的“与现量相违了”。

“我明白了。”玄奘道,“与现量相对应的是比量,就是通过逻辑推理而获得的知识。宗支中既然有‘与现量相违过’,自然也有‘与比量相违过’了?”

“正是。”僧伽耶舍微笑道,“与比量相违过的也有很多,比如‘人不会死’。”

紧接着,他又给玄奘讲解了宗支的其他七种过失及因支的十四种过失,三种比量以及立破的一些方法。

老法师侃侃而谈,玄奘在一旁默默谛听。因明乍一看不算什么高深的学问,似乎很容易入门。然而登堂入室后才会发现,里面的内容极为丰富和琐碎,稍不留神就会出现致命的错误,因而学习起来缓慢而又枯燥。但对于玄奘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毕竟在他西行前,曾经师从十三位名师,向其中的六位学习过瑜伽理论,而瑜伽理论中便有因明的成分,如今一遇名师指教,自然能够排疑解难,融会贯通。

迦湿弥罗国地处北印度,气候寒冷多雪,出产龙马及各类新奇的草药等。僧伽耶舍长老也精通医方明,常为来寺院挂单的僧侣百姓看病。他看病的方式很特别,凡是生了病的,首先要求绝食七天。在绝食期间,一般都能自动痊愈;确实不能康复的,才开始用药物施治。

后来玄奘发现,这种奇特的治疗方法并非僧伽耶舍法师独有,五印度的僧医与巫医给人看病,基本上都是如此办理。不同的只是,僧医使用药物加经文,巫医使用药物加咒语,但首先要绝食三到七天却是他们共同遵奉的。

在很多医者的眼中,食物是致病的根源。因此,他们主张对病人先“净身”,即先把病人身体内外荡涤干净。手段不光是绝食,还有催吐、催泻、放血等方法。他们认为,只有病人的身体洁净了之后,用药才有效果。

有时,僧伽耶舍法师也同玄奘一起,到附近的山上采集草药。他告诉玄奘,遇到疾病伤痛,迦湿弥罗的巫医们是如何治疗的,僧医们又是如何治疗的。这二者之间虽有不同,却也可以相互借鉴。

玄奘对印度的医方明深为佩服,印度人称医生为“阿优吠陀”;“阿优”的意思是生命、年龄和寿命;“吠陀”的意思是知识。所以“阿优吠陀”合起来就是有关生命的知识。外乡的人又称这种医学为“吠陀医学”。

吠陀医学中有“地水火风,和合成人”的“四大”学说,认为人体“四大”各有一百零一种病,则全身共有四百零四种疾病。

最著名的“阿优吠陀”是耆域——佛陀时代的名医。佛经里,关于他与佛陀的治疗事迹俯拾皆是。

僧伽耶舍长老便非常敬佩耆域,视其如神,尊他为“佛家医圣”。

《佛说奈女耆域因缘经》中,完整地记录了耆域的故事,玄奘将此作为医学故事书,看得津津有味。

耆域是著名医师宾迦罗的弟子,曾先后担任过频毗娑罗王和阿阇世王的御医。后来他结识并皈依了佛陀,成为佛门大医,并屡次治愈佛弟子之病。

佛陀经常与耆域讨论医学、医术和医道这三方面的问题,他对耆域说:“你我宿命中曾经有约,俱当救护天下。我治内病,你治外病,共同成就救世功德。”

他甚至在耆域的建议下,吩咐比丘们要适当运动、勤洗澡等。[1]

而耆域也非常敬重佛陀,佛陀也会给人治病,并认为一切身心疾病的根源在于对“我”的执着,从我执中所产生的心毒便是贪、嗔、痴,从而引发各种疾病。

因而,佛门医方明要求学僧经医双修,内明与医明并重,广行六度,借病修道。僧侣中,以医方明成就智慧波罗蜜者颇有人在,而这一点,也是耆域格外佩服的。

在佛陀的开示下,耆域证得初果。在他眼里,佛陀实在是各方面的导师,是真正的“大医王”。

耆域的故事使玄奘感慨万千,佛陀经典当真是包罗万象,全面涉及了内明、声明、因明、工巧明和医方明等学问,堪称智慧的宝库。

耆域之后,最著名的“阿优吠陀”是舍罗迦和妙闻。这其中,舍罗迦是迦腻色迦王的御医,他的医著《舍罗迦本集》中,探讨了诊断、疾病预后和疾病分类等问题,并把营养、睡眠与节食视为维护人体健康的三大要素。

妙闻稍晚于舍罗迦,因而他的医学著作《妙闻本集》的内容更加丰富,除解剖学、生理学和病理学外,还研究了内科、外科、妇产科和儿科等病症,计有一千一百二十种。尤其是外科手术,更是神奇至极。书中记有一百二十种外科器具,并有拔除白内障、除疝气、治疗膀胱结石和剖宫产等手术方法,所记药物多达七百六十种,极具实用价值。

在学习这些医学著作的同时,玄奘也向印度僧医们介绍了东土的草药和针艾之术,还给他们讲述了那个有关针灸起源的有趣故事——

“很久以前,在一场战争中,一个士兵被箭射中了,幸运的是,他没有死,也没有流太多的血,甚至不觉得有多疼,反而以前常犯的一种顽疾竟然奇迹般地痊愈了!这样的偶然事件后来又发生了几起,一些有心人便开始有意识地用一些尖利的石头,或削尖的木棍来刺激身体的某些部位,用来治疗疾病或减轻疼痛,这就是最早的针灸。”

听了这个类似于神话的故事,很多人颇不以为然。可是,当他们亲眼看到一个嘴歪眼斜、口角流涎、喝水呛咳的老者被玄奘一针下去,症状竟然减轻了不少,变得能说话、能喝水,目光也明亮起来,面目表情也正常了许多时,都不禁连连称奇,忙不迭地询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玄奘回答道:“他是因气血不通才得此疾,我以银针刺其穴位,通其气血,自然可以治愈。”

众僧听了,惊叹不已。

在玄奘看来,东土医学与印度医学各有其经,若能结合起来,确实可大大提高疾病的治疗效果。

除依止僧伽耶舍大师学习因明、声明、医方明及各部派佛典外,玄奘有时也抽空去城中那些新开的经所论场旁听。虽然不参与辩经,但他仔细揣摩每一位论师的话,细细加以领会,以便使自己能够迅速掌握各部派的佛学理论。他本就悟性非凡,听过之后便能触类旁通,夜晚常在贝多罗叶上写下自己的见解。

与此同时,国王派的那二十位抄书手,也住在阇耶因陀罗僧伽蓝里,轮番为玄奘抄书。玄奘则在听课之余,同另外五名助手一起,将这些抄录好的经书校对整理出来。

这座寺院里果然也有两只“喵呜”,看上去就像是两只小狮子,却比狮子小巧可爱得多。玄奘抄经之时,这两个小家伙就在他的脚下转来转去,时不时地用圆圆的脑袋蹭着他的身体,甚至跳到他盘曲的腿上。每当这个时候,玄奘便学着当地人的样子,轻轻挠一挠它们的下巴,或者摸摸它们的脑袋。两只“喵呜”显然很喜欢这种抚摸,立即便会找个舒服的姿势趴下来,发出心满意足的呼噜声。

玄奘不喜欢“喵呜”这个称呼,他依照中原古书中的记载,称它们为“猫儿”。这两只猫儿体毛柔软,看上去乖巧可人,却是不折不扣的小型猛兽,它们的双目明亮如灯,爬高蹿低如履平地,行走起来悄无声息,具有不可思议的敏捷性。

不过,玄奘没有看到过它们捕鼠。实际上,他就没在这座藏经楼里看到过老鼠,这两只猫儿平常吃的是烧熟了的三净肉,它们的存在只是为了吓走老鼠。

转眼几个月过去,在僧伽耶舍长老的精心指点和帮助下,玄奘如鱼得水,不仅了解和学习了印度的五明大论,全面掌握了因明学的知识和逻辑辩论技巧,还抄阅了大量的佛学经典,学业大为精进。

这天傍晚,他同往常一样,要去藏书楼里整理经卷。谁知刚一打开房门,就见十几位中青年僧侣站在门外,都是一脸严肃的样子。

玄奘觉得有些奇怪,问:“诸位师兄是——”

其中一位僧侣上前一步,合掌问讯道:“你便是那个来自边地的玄奘法师吗?”

玄奘皱了皱眉,印度的佛教徒认为,有佛法的地方是世界的中心,没有佛法的地方属于“边地”。生于边地是八种恶报之一,因为你可能一生都无缘听闻佛法。也正因为如此,法显大师在他的《佛国记》中,称摩揭陀国一带为“中国”,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宗教称呼。

大唐是有佛法的,当然不属于边地。何况,像这样当面说对方来自“边地”,是一种极不礼貌的行为,甚至可以说是挑衅了。

“沙门正是玄奘。”东土僧人不咸不淡地回应道,“不知诸位师兄是从哪里来的,到此有何见教?”

“我们是迦湿弥罗国诸寺的僧侣。”那人道,“我的法名叫辰那饭荼,一向修习大众部佛法,与法师也算是同道之人。法师来达摩舍罗城已有数月,可曾听说过我的名字?”

玄奘摇了摇头说:“沙门远道而来,每日只是听经抄经,不大过问其他事情,确实孤陋寡闻了。”

辰那饭荼的脸上现出几分失望之色,不过这神情转瞬即逝,随即便又平静如初。

“这位是僧祇部学僧辰那呾逻多。”他指了指自己旁边的伙伴说,“难道法师也不曾听说?”

他紧紧盯着玄奘,那神情仿佛在说,只有最狂妄无知的人,才没听说过这位的名号。

然而玄奘依然摇头,他不介意别人说他无知,他正是因为“无知”,才万里迢迢地来印度求法的。

那个叫辰那呾逻多的脸上明显有些挂不住了,他走上前,冷冷一笑道:“看来法师是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佛法修习上,全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听说僧伽耶舍大和尚非常赏识法师,不仅于佛法上倾囊相授,还说法师可继世亲昆季之风,可有此事?”

玄奘道:“弟子万里远行来到佛国,只为能学到真正的完整的佛法。人身难得、生命如露,而佛法又广大无极。若不珍惜光阴,精进努力,便如犯了盗戒一般。幸而佛陀庇佑,让我遇到僧伽耶舍长老,不顾年迈励力敷扬,传授玄奘佛法真谛,玄奘真是感激不尽,无以为报,唯有更加精进而已。至于赏识一说,不过是老法师的抬爱之情,玄奘如何敢当?”

辰那饭荼及同来的僧侣们见这东土法师说话不卑不亢,确是高僧风骨,心中不禁暗自赞叹。

这些中青年教众大都年富力强,其中一些人已在此地求法修习多年,论学识虽然比不上僧伽耶舍,但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他们这次到达摩舍罗城来,只为修习和辩论。谁知住了几日,听到最多的竟然是玄奘的名字。

特别是僧伽耶舍长老,常常感慨地对他们说:“那个东土学僧实在是难得的佛学奇才!我看在迦湿弥罗的僧众之中,还没有人能够超过他。唯一可惜的是,他出生的国家太遥远了,没有机会亲近圣贤的遗芳,又不能久居于此。否则,以他的聪明、学识和修养,足以继承世亲菩萨的风骨了!”

僧伽耶舍长老对玄奘的夸赞,无疑将他推向了风口浪尖。这些当地僧侣自然不服,纷纷说道:“那个沙门来自遥远的边地,年纪又轻,口音又古怪,他能读过几夹经书?想必是个徒有虚名之辈,大师又何必如此看重他?”

“是啊,我们在此修习多年,不仅熟知各类经典,也获得了很多名誉。大师反说我们都不如他,这也未免太过分了吧?”

僧伽耶舍长老看了这些僧侣一眼,淡淡地说道:“愚笨的人得到知识和名誉对自己毫无益处,不但损了自己的幸福,还会刚愎自用,造出孽因。”

听了这话,辰那饭荼等人越发恼怒,于是结伴来到玄奘门前诘难。

玄奘将这些僧侣请到自己的禅房内,众人围成一圈坐下,开始就一些佛学上的问题展开讨论。

虽然对僧伽耶舍长老的评论不以为然,但众僧对于玄奘的学识与辩才还是很清楚的。他们只是在想,这个外国沙门来此不久,就算有几分辩才,也不过是仗着自己年纪轻、反应快占些优势罢了,未必就真有那么高的学问。于是便故意挑些冷僻深奥的典故诘难,意在难倒玄奘。

玄奘心里明白,这些人是专程来向自己挑战的。这样也好,既然在佛国学经,哪有不应对辩论的道理?回答这些僧侣的问难,也算是对自己这段时间所学的一次检验了。

这么一想,心情倒越发平和宁静,对众僧提出的佛学典故从容道来,对那些疑难的地方,也都剖析得明明白白,很轻松地便将这些挑战者一一驳倒。

众僧此次前来,原本是存了些轻视之心的,如今见这远道而来的沙门面色从容,语言流畅,回答问题平淡冲和,亦刚亦柔,毫无蹇滞,脸上却无丝毫傲慢的态度,都不禁为之愕然。

辰那呾逻多毕竟是僧祇部的高僧,还算有些修行,与玄奘对论几句后,便知对方是个真正的学者,且为人谦逊,处上风而不骄横,一言一行都留有余地,心中越来越佩服。当即起身,恭敬礼拜道:“法师气度非凡,学识渊博,学僧远不及矣,今日冒昧前来打扰,深为惶恐。”

见辰那呾逻多已经心悦诚服地认输,众人自然也说不出什么来,纷纷拜别而去。

从此玄奘声名大振,很快传遍迦湿弥罗,传遍北印度的各个国家。

这以后的日子里,没有了辩经的干扰,玄奘终于可以继续踏踏实实地潜心于佛学之中。

对玄奘来说,这样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一转眼,他在这个北印度佛国已经生活了整整一年。

这一年,对玄奘来说至关重要,他取经的目的地本是摩揭陀国的那烂陀寺。但是在进入那里之前,他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学习语言、逻辑等应用知识。而现在,他已经准备好了。

这一年来,玄奘的梵文大有长进,不仅能够熟练地使用悉檀体[2]写作论文,且在与来自五印度的各个高僧学者的交谈中,各地的语言和方言也都能熟练地转换和应用,口音越来越接近于梵语正音,为他日后的求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这一年来,玄奘对印度佛学进行了一次系统而全面的了解,将五百罗汉第四次集结的三十万颂佛经一一细读并抄录,读完了九十六万字的佛教典籍,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梵文经藏,并开始着手翻译抄录下来的经书。

这一年来,玄奘几乎参观了迦湿弥罗所有的圣迹。他巡礼了五百罗汉的遗迹,又参拜了迦腻色迦王用石函封记铜经文的大塔。在那座大塔里,他见到了迦腻色迦王手书的经文,此经封存在一个石函之中,已经保存了数百年……

然而玄奘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所谓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他决定离开迦湿弥罗,继续前行。

看到玄奘在精心捆扎包裹那些抄录好的经文,僧伽耶舍长老和众多僧侣颇为不舍,纷纷劝他长住下来,别再四处奔波。

玄奘道:“蒙恩师和诸位大德盛情挽留,玄奘安敢不遵?只是玄奘此行是为求法取经、利益众生,又怎能贪图一地之安逸,止步不前呢?正所谓天外有天,佛法无边,让玄奘去中印度吧,玄奘定不负大众所托。”

这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话,让高僧们非常感动,他们明白玄奘去意已决,无法挽留,遂不再劝阻。

贞观四年(公元630年)三月,玄奘告别迦湿弥罗,告别恩师僧伽耶舍和热情的国王,告别藏经楼里那两只可爱的猫儿,带着四匹马拉的经文,离开了迦湿弥罗都城,一路往西南方向而去。

一路上风餐露宿,走了七八天,一百四五十里路,终于在大河以北、大山之南,发现了一座大众部佛寺。

玄奘立即进去挂单,这里面居然有僧徒一百多人。住持告诉他,从前佛地罗论师曾在这里撰写大众部经典《集真论》。

歇息一晚后,玄奘继续往西南方向行走了七百多里,越过一道山岭后,抵达半笯蹉国。

这也是北印度的一个山国,国中没有君主,隶属于迦湿弥罗。

玄奘一路行来,发现这里的山峰峡谷居多,农田较少,盛产各种花卉和水果,特别是庵没罗果、庵弭罗果、乌谈跋罗果、跋达罗果、茂遮果[3],当地人酷爱这些水果的美味,家家户户种植成林。

这里的佛教同样衰微,国中有伽蓝五所,都已荒废倒塌。除都城北部一间佛寺内有几个僧人外,其余地方都没有看到僧侣。

好在当地民风质朴,百姓们也信佛,对过路的玄奘颇有好感。无论他走到哪一家,都有新鲜的果子招待,他们甚至用甘蔗来喂玄奘的马,然后聚在一起,听这远来的僧侣讲些简单的经文。走之前,又在他的行囊里塞满干果。

离开了好客的村民,玄奘一人四马,在山间行走了十余日,到达下一个国家——曷逻阇补罗国。

这里的地势依然险要,大部分地方都是山岭,平原狭小,物产不丰,民风刚烈。居民们肤色黝黑,个子矮小,身上裹着皮毛,形貌甚是丑陋,猥琐。

都城内有几所简陋的伽蓝,有少量僧徒在里面修行。婆罗门天祠只有一所,却是富丽堂皇,门前聚集着大量的外道,看起来甚是热闹。

在这所神庙前,玄奘遇到了一支前往中印度的商队,领头的名叫钵利奥逻,随行的五六人都是同一家族婆罗门种姓的商人,此外还有七八个雇来搬运行李的首陀罗奴隶。

钵利奥逻虽为婆罗门种姓,却虔信佛陀,因而一看到玄奘就热情地打招呼,问出一连串的问题——

“你这沙门不像是本地人,打哪儿来的?怎么就一个人?还牵了四匹马!你也打算做点生意吗?我跟你说,这里的民风不太好,你要当心被抢劫!倒不如跟我们一起走吧,我们人多。不过,你得先让我看看你都带了些什么奇货!”

玄奘觉得好笑,对这个热情的商人道:“多谢盛情!我是远来求法的僧侣,对做生意没什么兴趣。这马上带的也不是货物,而是经夹。”

钵利奥逻显然不信,玄奘便给他看了自己的行李。果然,四匹马背上驮的除了干粮、饮用水和一小部分文具衣物外,其余的全是经夹。

钵利奥逻顿时肃然起敬,恭恭敬敬地顶礼谢罪道:“是弟子太过鲁莽,冒犯了圣者。”

玄奘依照印度的习俗,为他摩顶祝福,搀他起来道:“你没有冒犯我,倒是我要谢谢你为我的安危担忧。”

钵利奥逻笑道:“法师这是准备到哪里去?”

玄奘道:“暂时打算先去磔迦国,再去中印度。”

钵利奥逻大喜道:“巧了,咱们同路!法师与我们一起走吧。”

玄奘微笑点头说:“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

“现在就走。”钵利奥逻道,“我跟你说法师,这曷逻阇补罗国没什么好看的,城中也没有君王。我在这里待了两天了,只想早点儿离开。这里的人模样丑陋,性情粗暴,说出来的话也是庸俗不堪,都是些低劣不祥之人。像法师这样的,还是离他们远点儿好。”

对于他的评价,玄奘不置可否。但要说早点走,他倒是没意见。

注释:

[1]《佛说温室洗浴众僧经》:佛告耆域:“澡浴之法,当用七物,除去七病,得七福报。何谓七物?一者然火;二者净水;三者澡豆;四者苏膏;五者淳灰;六者杨枝;七者内衣。此是澡浴之法。何谓除去七病?一者四大安隐;二者除风病;三者除湿痹;四者除寒冰;五者除热气;六者除垢秽;七者身体轻便,眼目精明。”

[2]悉檀体为梵文的一种字体,从公元四世纪开始,梵字转化为笈多字体,六世纪出现悉檀字体,十一世纪时,天城字体取代了悉檀字体,使用至今。十九世纪,欧洲人开始用拉丁字母转写梵文,但跟天城字体是并行不悖的。玄奘当时使用的梵文应该是悉檀字体。

[3]庵没罗果,即今天常说的杧果;庵弭罗果又称罗望子,是一种夹状果实,可以入药;乌谈跋罗果是一种无花果;跋达罗果又称滇刺桑,酸枣树的一种,果实很小;茂遮果是一种芭蕉科植物,有点像香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