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玄奘5:天竺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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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讫利多种

“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迦湿弥罗的佛法已不如当年那般兴盛了。”僧伽耶舍长老感慨道。

玄奘道:“何止是迦湿弥罗?如今整个北印度地区,佛法都呈现出衰微之相。相比之下,迦湿弥罗已经算不错的了。只是它辖下的那些小国,在信仰上却有些混乱,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僧伽耶舍苦笑一声,反问道:“法师听说过讫利多种吗?”

玄奘茫然摇头。

僧伽耶舍道:“当年,末田底迦罗汉取得这片土地后,建立了五百座佛寺,又从其他各国买来许多奴隶,充作仆役。末田底迦罗汉涅槃以后,这些贱民便自立君王,开始统治这个国家。邻近各国鄙视他们出身卑贱,都不与他们交往通婚,称呼他们为‘讫利多’,意思是‘买得’。”

玄奘点了点头,像这种贱民为王的事情在中原也是有的,特别是南北朝时期,时有从奴隶到皇帝的疯狂大逆转发生。相比之下,印度人的等级观念更强,在这方面自然也就更大惊小怪一些。

“后来呢?”他问。

“后来,阿育王攻占了这个国家,杀掉讫利多王,将这个国家施舍给僧众;再后来,迦腻色迦王在此结集经典,又施舍了一次。迦腻色迦王去世后,讫利多种再度称王,驱逐佛僧,毁坏佛法。”

玄奘觉得奇怪:“他们做他们的王,为何要毁坏佛法?佛门与他们有仇吗?”

“也算有仇吧。”僧伽耶舍长老道,“毕竟前两个圣王都是打着佛门的名义讨伐他们的。”

玄奘有些无语。圣王讨伐讫利多种,要么是出于征服的目的,要么是出于对贱民称王的事情看不顺眼,这关佛门什么事?何以要打着佛门的旗号?

僧伽耶舍接着说道:“再后来,睹货逻国的呬摩呾罗王听说了讫利多人灭佛之事,便召集国内勇士三千,扮成商贾来到这个国家,国王把他们当作贵宾来接待。呬摩呾罗王又精选了五百人,身藏利刃,带着贵重珠宝上殿面君,说要亲自将宝物献给讫利多王。”

“当时,呬摩呾罗王脱掉帽子奔向宝座,讫利多王于惊慌失措中被斩首。呬摩呾罗王立即通令臣民道:‘这些贱民公然施行暴政,所以上天要我来此诛杀有罪之人。你们这些平民百姓,并无罪过。’接着,又将该国的辅佐大臣,全部迁往国外。”

“平定此国后,呬摩呾罗王随即召集佛僧,建造佛寺,百姓的生活还如以往一般,并未受到多大影响。离开前,他又在西门之外跪下礼敬,将此国施舍给众僧。”

又是将此国施舍给众僧!看来这迦湿弥罗还真是与佛有缘。

只是,为什么他总有一种佛门被人利用了的感觉?

“那么,其他的讫利多种呢?”玄奘皱着眉头问道。

僧伽耶舍长老长叹一声道:“讫利多种由于僧人的缘故而被屡次毁灭宗祀,所以世世代代积累仇恨,嫉恨佛法。”

玄奘忍不住道:“这关佛僧什么事?分明是那些为王者瞧不起讫利多种,找个理由征伐他们罢了!佛门一向讲究众生平等,反对战争的。”

僧伽耶舍对此不置可否,接着说道:“许多年过去后,讫利多种重新称王。因此如今这个国家,不大信仰佛教,对于外道天祠倒是特别重视。”

玄奘怔了一下问:“大师的意思是说,如今的国王是讫利多种?”

僧伽耶舍点头道:“正是。”

玄奘仔细回想那个国王——面容白皙俊美,言辞清雅,对低种姓者充满鄙视,怎么看也不像是个首陀罗啊。可看对面长老认真的样子,又不像是在说假话。

他将这个疑惑提出,僧伽耶舍长老点头道:“讫利多种做了国王以后,从周边各国抢来婆罗门女子与之缔结婚姻。经过数代之后,相貌上竟与高种姓者无异。你是外来人,自然看不出来,但他确实是讫利多种无疑。”

玄奘道:“既然已经与高种姓者缔结婚姻数代,那也就意味着,他身上流的血,大部分都是高种姓的了。”

“这不可能!”僧伽耶舍突然抬高了声音,大声说道。

见玄奘一脸愕然的样子,长老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合掌平息了一下心情,解释道:“法师你可能不明白,只有顺婚才有可能融合血缘,像这种逆婚生出来的后代,只会降低种姓,成为旃荼罗。”

玄奘当然知道这个规矩,高种姓的男子可以娶低种姓的女人,这属于顺婚,虽然也会被人嘲笑或不耻,但总的来说还可以接受;而低种姓的男人娶高种姓的女人,却是绝对不被允许的。一经发现,要么处死,要么全家贬为贱民。

这个国王的祖先作为讫利多种,居然能够数代与婆罗门女子缔结婚姻,把持迦湿弥罗国的王位,想来也是凭借超强的武力了。

僧伽耶舍摇头哀叹道:“这真是迦湿弥罗的不幸啊!讫利多种做了国王,就绝口不提他们的血脉。外来的人看他们模样端正,也只当他们是高种姓者,他们自己居然也厚着脸皮承认。像这个国王,以前他的祖先根本就没有资格祭祀天神,可是现在,他不仅装模作样地祭祀起来,还阻止其他低种姓者祭祀,就好像他们跟那些贱民不一样似的。”

这充满哀叹的语气,倒让玄奘觉得好笑。这位老僧出身于婆罗门种姓,虽然出家做了佛门弟子,且学问高超,但骨子里那种高种姓的傲慢与优越感,却是怎么也去不掉的。

他忍不住劝说道:“什么顺婚逆婚,生下来的孩子不都是混血杂种吗?一眼看上去,有什么分别?”

“分别可大了!”僧伽耶舍道,“《摩奴法典》上对此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法师你是个外国人,大概不知道。”

“玄奘知道。玄奘刚进入北印度时,就在滥波国的都城读到了《摩奴法典》,也见到过那里面对顺婚和逆婚的说明。但是玄奘还是有一事不明。”

“法师请讲。”

玄奘道:“我记得《摩奴法典》上还说,世界是由梵天创造的,这话也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吧?大师对此怎么看呢?”

僧伽耶舍不禁一愣,面色有些尴尬地说:“老僧身为佛门弟子,当然更相信佛陀的说法。再说,像这种世界起源的问题,属于真理层面,世俗的法典是说了不算的。”

“但是种姓说的根源就是梵天创世。梵天从身体的不同部位造出不同的人来,这才有了各个种姓先天的不平等。佛陀否认了梵天创世,自然也就否认了种姓说。佛陀亲口说过,众生平等。大师觉得这不属于真理的层面吗?”

僧伽耶舍被他问住了,半晌才讷讷地说道:“这话是真理没错,但是有的时候,真理也需要随顺世俗。”

“可是现在世俗方面没问题啊。”玄奘微笑道,“我看这迦湿弥罗的一切都很正常,国家富裕、百姓安宁。国王虽然祭拜天神,对佛法也算敬重,无论是对您这个本国长老,还是对我这个外国求法僧,礼节上都没什么可挑剔的。玄奘觉得,单就护法这方面讲,他未必就比那些高种姓的国王差到哪里去了。可是大师还在为国王的血统烦恼,这似乎与随顺世俗无关吧?”

僧伽耶舍长老一时愕然。

玄奘恳切地说道:“大师,其实你应该知道,《摩奴法典》根本就不是世俗法典,它并不是由某个国王颁布的法律制度,而是婆罗门学者依照《吠陀》经典以及婆罗门的生活法则编成的宗教文书。而我们佛门与他们在很多方面完全不同,当年佛陀十大弟子之一的优波离尊者就是首陀罗,佛陀与清道夫、女奴等人交谈,接受最谦卑的人的供养,从不介意那些人的种姓和血统。大师身为佛门弟子,如何能将一部婆罗门书作为自己生活的指导和善恶的标准?”

僧伽耶舍长老愣了半晌,方才长叹一声道:“其实老僧倒也不是介意他的血统和种姓,只是看不惯这等逆婚之子冒充高种姓者的做派。当年的优波离尊者,至少坦然承认自己是个首陀罗。”

玄奘感到有些无语。做了国王却对自己的出身不自信,想方设法地予以提高。这样的事情东土也有,大唐皇帝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吗?

不过,这关一个修行人何事?他抬不抬高自己的出身,似乎与他人的修行无关吧?

而且还有一事玄奘也觉得奇怪:“既然大师看不惯这个国王,为何不离开迦湿弥罗呢?”

僧伽耶舍道:“迦湿弥罗乃一方佛土,历代圣王多次将此地施舍给佛门弟子。如若我们因为国王是讫利多种就放弃这个地方,如何对得起佛陀和历代圣王呢?”

玄奘笑着说:“不是所有的僧徒都在乎国王是讫利多种吧?就算他说谎,那也是他自己的事。说到底,皮相、种姓终究是空,佛门弟子一向以修心为务,岂可因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而自寻烦恼,影响了修行?”

僧伽耶舍苦笑点头:“法师说的道理,老僧其实也都明白。可是人生活在这娑婆世界,总会沾染上一些世俗的情感,看到不顺眼的事,明知道和自己不相干,心里就是不舒服。这大概就是习气的熏染吧。老僧尚未证果,到底还是个凡夫啊,不及法师这般超凡脱俗。”

这番话发自肺腑,玄奘反倒沉默了一下。

世人会因为某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而自寻烦恼,这样的事情几乎在每个人身上都会发生,只不过不同地区的人,所介意的事情各不相同罢了。

玄奘当然不会将僧伽耶舍的夸奖当真,因为他明白,他之所以不在乎国王的血统和种姓,不是因为他的修为有多高,性情有多么超凡脱俗,而仅仅是因为他没有从小浸淫在婆罗门教的环境里。

在中原,也有不少人喜欢为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烦恼,这里面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孔老夫子。他曾经说过一句话:“是可忍,孰不可忍!”针对的便是当时的季孙氏在自家庭院里用了八八六十四人跳舞一事。依照周礼,乐舞时八人为一佾,“八佾”是天子才能享用的,像鲁昭公这样的诸侯只能用六佾,而像季孙氏这种卿大夫的身份,则只能是四佾。季孙氏居然打破规矩,设置了八佾的大型舞乐,相当于自比天子!这等僭越行为显然超出了孔子的承受能力,所以他才愤怒地说道:“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中国的儒家强调等级,衣食住行都讲究秩序,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要求每个人都必须各安其位,不得随意僭越。若是有人看到这种僭越,即使与自己毫不相干,也会觉得难以忍受。

玄奘心里明白,其实他自己也未能免俗。记得幼年读《论语》时,读到这里,他也同孔子一样,为季氏的僭越而感到气愤。这与僧伽耶舍为“讫利多种”国王行祭祀之事而感到气愤有何不同?

有些事情是禁不起细细思量的,一些毫不相干的事情,在很多人的眼里却是天大的事情,是决不可跨越的关键。因为这关系到一种秩序,以及由这种秩序而带来的内心的安全感。虽然这种所谓的安全感,其实根本就是虚妄不实的。

漫漫西行路,让玄奘于无形之中增长了许多见识,一些原本以为理所当然到想都不需要想的事情,也开始进入他的思维领域。

比如在中原,服饰被当作是一种秩序的象征。人的高低贵贱通过人为规定,什么身份的人穿什么衣服,绝对不可逾越。比如唐律规定商人不可以穿丝绸衣服,不管他有多么富裕,一旦有人发现某个商人穿了绸缎,就会立刻去官府告发。其实也未必会因此获得什么利益,仅仅是因为看不惯而引发了内心的气愤情绪。

而在西域和中亚地区,商人穿丝绸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很多国家的贵贱是自然形成的,并且这种地位的高低,在服饰上并无明显的区别。多数商人对此也不在乎,不管多有钱,平常照样穿着粗麻衣,吃着粗劣饭。可见,贵人与贱人在服饰上完全看不出来。

玄奘原本以为,像这样毫无秩序的情况,势必造成国家的混乱,他也确实将一些国家的乱象归因于此。但是现在想想,那些商业国家有乱的,也有不乱的,乱与治似乎与有没有这种人为规定的秩序,并无多大关联。

有时,他会忍不住想起他那个便宜王兄麹文泰,身为高昌国王,却很羡慕中原的舆服制度,总想着全面效仿。结果惹出两场政变,反而把国家搞得乱七八糟的。事实上,他如果能少折腾些,就会发现,即使高昌全民乱穿衣,国家依然是有秩序的。

印度同中原一样,是个追求秩序的地方,在某些方面甚至比中原更极端。在玄奘看来,完全不可理喻的婆罗门教,它的核心教义就是为了保持高种姓者的纯净和避免贱民的反抗而制定的。这是一种建立在宗教之上神圣化了的秩序,把循规蹈矩纳入信仰,使人们遵从于现有的社会制度而不加反抗。

那么,假如没有了这种秩序,五印度会乱套吗?玄奘对此深表怀疑。

说到秩序的宗教化和神圣化,当年的儒家也曾朝这个方向努力过。

东汉章帝年间,皇帝在白虎观以“亲制临决”的法典形式,正式将谶纬神学钦定为一种正统的政治思想。就连那时孔子的形象,也是皮肤泛青、七窍突出,赫赫然如一尊大神。

然而,儒家的神圣化毕竟在时间上稍稍迟了一些。随着佛教的传入和道教的发展,儒家最终在宗教化的道路上缩了回去,继续走人间伦理的道路。

而印度的婆罗门教却在神圣化的道路上走得很远,也正因为如此,它所建立起来的社会秩序,就显得更加牢不可破。

玄奘无奈摇头。算了,还是不要去想这些事情了。他不是印度人,对种姓之说自然没有那么敏感。他站在婆罗门教的秩序之外冷眼旁观,自然很难理解身处其中的僧伽耶舍长老的感受。

身在这个异乡之地,他所关心的唯有佛法,只要那国王不敌视佛法,不伤害佛门弟子,他才不会介意对方是不是讫利多种,是不是首陀罗,是不是旃荼罗。

再说,这么多代过去,血缘之类的早已被冲淡了。如今的国王,身上流着的婆罗门的血,要远远多于讫利多种。他虔诚祭祀婆罗门的神,又崇敬佛法,不让那些低种姓的人读经阅典,以免玷污了神圣的文字和经典。他大概早就忘记自己是一个低贱的讫利多种了,更不会去想,像他这种情况,其实应该属于旃荼罗。

然而他可以忘,别人却不会忘。出于某种坚持,或者某种说不上来的心态,人们总是会有意或无意地提起此事。

“不管他是什么血统,玄奘都希望不要再有什么‘圣王’打着弘扬佛法的旗号来此讨伐了。”玄奘诚恳地说道,“若说是为了维护《摩奴法典》的权威,我还可以理解,但是佛门实在不宜参与此事,也承受不起这个因果,因为这原本就不是佛陀的教化。”

“法师说得也是。”僧伽耶舍长老显然也打算放下这个痛苦的话题了,“我们不说这些了。如今的迦湿弥罗,佛法虽然不太昌盛,好在仍然保留着由世友等五百高僧编写集结的完整佛经。”

玄奘点点头道:“这便是圣贤的遗泽,也是玄奘决定留在迦湿弥罗抄习经文的缘由。”

接着,玄奘就佛学中的一些疑难问题向僧伽耶舍长老请教,僧伽耶舍本就与玄奘一见如故,只觉得与其谈经论道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因而对于他的提问,凡是自己知道的,无不一一相告,不辞辛劳地孜孜讲解……

僧伽耶舍的谆谆教导,使玄奘获益匪浅;而玄奘的虔诚谦逊,也让僧伽耶舍长老欢喜叹赏。

“可惜啊,你生在远国,不是五印度人,又没有早一点儿来到这里。”他常常遗憾地说道。

“弟子现在来到这里,不也一样可以学习佛法吗?”玄奘不解地问道。

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学习得晚了,当年法显大师以古稀之年尚且可以学会梵文,这一事实足以说明,只要开始学习,永远都不会晚。

僧伽耶舍长老却摇了摇头说:“你没有系统地接受过五明大论的教育,否则以你的悟性,很多东西根本不需要讲解,也能无师自通。”

又是五明大论!玄奘想起自己离开王宫时,那些中青年僧侣看向他的鄙夷眼神。似乎在印度人的心目中,没有接受过五明大论的教育,就算不上是一个真正的贵族。

“大师所说的五明大论,可是因明、声明、内明、医方明和工巧明?”他问。

“正是。”僧伽耶舍长老抬起头,惊讶地说道,“法师以前学过这些?”

“不曾,只是略知皮毛罢了。”玄奘道,“弟子年少之时,曾蒙故乡的一位老先生传授了些药石针艾之术,可与人治病疗伤,颇有效验,类似于印度的医方明;还有一位朋友,精通建筑冶炼、阴阳历数和占卜星相,其方法虽与印度的工巧明有些不同,却也独树一帜,皆是解决世间问题的手段;倒是内明、声明和因明,弟子接触得少些。”

僧伽耶舍长老道:“内明乃是脱生死天、究畅五乘因果的妙理,似法师这等悟性根器,那是一学就通的;声明是语言、文字和音律的学问,法师的梵文说得还可以,虽说口音有些古怪,但只要不参加辩论,就没什么妨碍的。”

“大师的意思,是不是我不想参加辩论,就可以不用参加了呢?”玄奘突然问道。

僧伽耶舍怔了一下,抬头看向玄奘,徐徐说道:“如果法师要参加辩论,就必须将梵语说得更地道些。此外,巴利语也要有所掌握。”

对于这种说法,玄奘并不是特别服气,他想,自己说的梵语固然有口音,可僧伽耶舍的梵语难道就没有口音了吗?

但看这老僧如此郑重其事,显然是把这当成一个较为严重的问题来看待了。于是便又问道:“玄奘自进入北印度以来,沿途听到很多人说梵语和巴利语,口音都各不相同。他们也都和大师一样说我口音古怪,还说像我这样讲话,遇到某些严格的辩论是会被割掉舌头的。那么,正确的发音应该是大师这样的吗?”

僧伽耶舍摇头道:“老僧的发音也不准确,只能说是被接受了而已,正确的发音都在《声明论》中。”

看着东方客僧微显凝重的黑眸,僧伽耶舍认真地向他解释道:“普通人的口音不同是因为他们没有学习过声明,五印度各个宗派的学者都是严格按照《声明论》中提到的发音和语法来说梵语的。”

“可是《声明论》只是一部书,如何能够显示正确的发音呢?”玄奘不解地问道。

僧伽耶舍道:“书中大致还是有所提示的,但更多的却是源于学者们的口口相授。”

“但是大师方才说过,你的发音也不准确。”

“是的,但我也说过,这种发音是可以被接受的。”僧伽耶舍耐心解释道,“如果你到了曲女城就会发现,那里从国王到百姓,所说的都是真正的梵语正音。各宗派学者参与辩论法会的时候,都必须使用正音。”

玄奘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道:“可是佛陀当年却鼓励弟子们使用不同的方言来传教,他不介意语言的优美与否,只强调义理不可偏失,在语言上则尽可能地随顺众生,用他们听得懂的话,将真理传播出去。弟子记得经中记载,有一位优婆塞,讥讽一位比丘用方言诵经,使他感到羞耻。佛陀知道后,还批评了那个优婆塞。”

僧伽耶舍点头道:“你说得对,但那是为了传教,为了让大众都能听懂佛法。佛陀与其他学派宗师进行辩论时,一样要使用正音。因为只有当大家都使用正音时,才不会产生歧义。何况现在已经不是佛陀的时代了。”

“原来如此。”玄奘若有所思地说道,“也就是说,我必须在这里学会梵语正音,才能与人辩论?”

“正是。”僧伽耶舍严肃地说道,“我知道你的名望很高,但名望越高的人越容易被人关注。当年如意论师是如何圆寂的,想必你也很清楚吧?”

玄奘默然点头。

僧伽耶舍道:“好在你进入北印度以来,从未与人举行过正式辩论,这是你的幸运。否则你很可能走不到这里。”

玄奘沉默了一下,双手合十道:“多谢大师提醒。”

僧伽耶舍笑道:“其实像法师这样有佛护佑之人,原本不需要老僧多嘴提醒的。好了,五明之中还有一个因明[1],这是思维分辨、考定正邪、研核真伪的理学论说。”

听到“因明”这个词,玄奘的精神为之一振。五明之中,他最感兴趣的便是因明,因为他天生就喜欢追求一些有难度的东西,像这种古印度的逻辑学自然很合他的口味。

“听说,大师是北印度因明学的权威?”玄奘恭敬地问道。

僧伽耶舍含笑摇头:“那些不过是别人的谬赞罢了,法师千万不可当真。不过,说起这因明啊,佛家弟子以前是不学的。”

“这却为何?”

“因为过去的圣贤皆以为,人身难得而又短暂,追求解脱尚且不够用,又怎么能把宝贵的时间白白浪费在这些逻辑游戏上?诚如佛陀所言,你被箭射伤,首先要做的是将箭取出,裹伤治疗,而不是去研究那箭是什么材质做成,是谁射出来的。因而在龙树、提婆二位菩萨之前,佛门弟子是看不上因明的。”

玄奘点头道:“果然,真正的罗汉僧不会介意世俗的眼光。那后来又为什么要学呢?”

“因为有人要同我们辩论。”僧伽耶舍长叹了一口气道,“婆罗门有一套严格的教育制度,男子七岁时开蒙诱导十二章启蒙经典,然后授五明大论,通读四吠陀。另外,像耆那教、正理派这些外道,也都擅长使用因明,这种思维考订的方法在辩论中是非常有用的。”

原来又是为了辩论。玄奘无奈地想,为了辩论他必须掌握梵语正音,为了辩论必须学会正确地使用因明论式。辩论真的已经成为印度各学派之间的战争了。

不过,因明是有关论证的理由的学问,虽然自己对其了解不多,却也知道这是大乘瑜伽行派极为看重的逻辑工具,还是很值得认真研习的。

说起来,玄奘对因明也并非一无所知。大约三百年前,古因明就开始传入中原,虽是一门冷僻的学问,却也颇有几卷译本。玄奘少年时就曾读过古因明的早期著作《方便心论》和世亲菩萨的《如实论》,只可惜这些译本在当时的中原都没什么反响,无人对此进行系统的研习和弘扬,更谈不上著述,许多佛门高僧甚至不知因明为何物。

但玄奘通读了那几本书后,却对因明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一方面是由于它是一门新鲜的学问,可以满足他旺盛的求知欲;另一方面因为它是唯识学的逻辑工具。

“佛门开始应用因明,是在龙树、提婆二位菩萨之后吗?”玄奘又问道。

“其实,早在他们之前就有人开始使用了。”僧伽耶舍道,“当年龙树菩萨与人辩论时,凭借自己超人的学识和辩才,就完全能够辩破外道、战胜论敌。可惜他这么做也激怒了对方,不仅难以使外道皈信佛法,反而使他们生出了怨恨之心,最终死于外道的逼迫;提婆菩萨继承龙树的衣钵,在破外道方面比他的师父还要尽力,战绩也更加可观,可是最终同样是被外道刺杀致死的。”

玄奘明白了:“所以圣贤们主张学些因明?”

“正是。”长老道,“我们与人辩论,是为了传扬真理和正法,而不是逞一时的口舌之利。因而在龙树、提婆时代,就有许多佛门弟子不同意他们的做法,比如当时的法救论师,就主张学习因明,辩论的时候要讲逻辑。到了无著、世亲兄弟的时候,因明在佛门中已经有了相当的规模。”

玄奘若有所思地说道:“弟子读过世亲菩萨的传记,据说除如意论师外,他的另一个老师也在同外道的一场辩论中失败受辱,世亲菩萨这才开始重视起因明的。”

僧伽耶舍点了点头说:“确有此事。那是数论派[2]的频阇诃婆娑,传说此人所学来自一位龙王,曾在一场由正勤日王主持的辩经法会上辩赢了世亲的老师佛陀蜜多罗,失败后的佛陀蜜多罗遭到一顿鞭笞,佛门因此蒙受奇耻大辱。”

玄奘很是惊奇地问:“数论派的理论很强吗?”

“应该说不弱。”僧伽耶舍回答道,“此派传承已久,除自身理论外,最重要的是,他们特别注重对因明的研究。”

玄奘点了点头,因明是关于逻辑的学问,数论派长期浸淫于此,想必会在辩论中大获裨益。能够战胜佛门论师,自然也不是偶然的幸至。

他思忖道:“如此看来,在世亲的时代,因明研究就已经开始进入繁荣期了,数论一派的力量也便壮大起来,以致引出了佛门论师论败受鞭的故事。不过,依弟子看,这对佛门未尝不是件好事,因为自此以后,佛门便开始重视因明,研究起论辩术来了。”

“确是如此。”僧伽耶舍点头道,“此事过去不久,因明学便成为佛门研究的重要内容,并在佛门弟子的手中得到很大的发展。特别是在世亲菩萨之后,著名的因明大师几乎全部出自佛门。”

“原来如此。”玄奘点头道,“弟子在东土时,曾读过世亲菩萨所著的《如实论》,想来因明学就是在那个时候传入汉地的?”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读《如实论》了。”僧伽耶舍道,“大约一百年前,陈那论师创建的新因明取代了世亲菩萨的旧因明。”

说到这里,长老不禁有些感叹地说:“佛家理论本来就很重视思辨,再加上因明这个逻辑工具,简直如虎添翼,辩论时再也不会出现严重的逻辑问题了。”

玄奘恍然大悟,原来因明学在印度有了如此重大的变革,而陈那论师的新因明对于汉地的佛弟子来说,恐怕是闻所未闻的了。

注释:

[1]“因明”的梵语是hetuvidyā,读作“希都废陀”。古印度人给因明的定义是:“考订正邪,研核真假的方法。”因乃诸法之因,明乃彻法之智。这定义其实也并不难懂,“因”就是原因,即立论推理的基础、依据;“明”就是学问、知识、系统的学说,“因明”两字合起来,就是关于原因的学问。

[2]数论派,为婆罗门六个正统哲学派系之一,“六师外道”中最早成立的一派。相传创始人为公元前四世纪左右的迦毗罗。数论派认为,世间万象是由某些根本因转变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