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玄奘5:天竺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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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被圣王施舍的国家

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先在达摩舍罗城中绕行了一圈。两头大象并骑而行,一路之上鼓乐喧天,幢盖飘扬,军队前呼后拥,充满长街。百姓们万人空巷,扶老携幼,都来看东土来的高僧,一时间竟像过节一般热闹。

玄奘高坐在象背之上,举目四顾,发现这里同乌仗那国的都城一样,城郭壮丽,到处都有佛寺,且僧徒众多。这令玄奘的心情舒畅了许多——佛国毕竟是佛国。

城的四角,各有一座窣堵波。而在窣堵波之外,便是险峻的深谷,只有铁桥栈道通往外面,看上去崎岖悬险,易守难攻。

再往远处看,便是那重重叠叠的雪山峻岭,在夕阳的照射下,泛着一层玫瑰色的亮光。

“法师觉得我这迦湿弥罗国如何?”国王突然问道。

“真是个好地方!”玄奘由衷地赞叹道,“沙门听说,迦腻色迦王时期,胁尊者召集诸圣贤众四百九十九人,都是内通三藏、外达五明之人,连同尊者在内共五百名贤圣,在此地结集三藏。因而这里的经典保留得极为完整,计有三十万颂[1]。玄奘一直想来这里,一来瞻礼圣迹,二来学诸经论。如今心愿达成,方知佛国果真是名不虚传。别的不说,单单大都城四周那四座窣堵波,便是崇高壮丽,罕见之至了。”

“想不到玄奘法师远道而来,竟然对迦湿弥罗如此熟悉!”国王既惊讶,又得意地说道,“这四座窣堵波都是阿育王建立的,每一座里面都供奉有一升多的舍利,这是别的地方不曾有的。”

玄奘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升”来计算舍利的数目。

国王接着说道:“法师说我国中经典完整,这话确实不假。我们迦湿弥罗一向是龙族守护的国土。法师你看,这里四面环山,地形险要,易守难攻,单凭这一点就足以称霸一方了。后来又有了佛陀的庇佑,更是固若金汤。所以,自古以来,这里还不曾遭受过外族的入侵,经典自然能够保存完整。”

“玄奘意欲将这些经典抄录附本,带回故国,让我故乡之人也能亲近圣贤的遗泽,不知大王可否准许?”

国王笑道:“弘扬佛法,乃功德无量之事,本王焉有不准之理?法师放心,如今的迦湿弥罗仍保留着世亲时期的佛法,却不像当年那般吝法了。”

玄奘不禁开怀地笑了。

看到他的笑容,国王的心情也变得舒朗起来。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道:“法师孤身一人,要抄录那么多经论,实在太过辛苦和费时了。”

玄奘道:“既为弘扬佛法,又怕什么辛苦和费时呢?”

“那么,法师就在我迦湿弥罗国多住些日子?”国王两眼放光地问道。

“当然,沙门就怕大王不肯容留呢。”

国王哈哈大笑道:“本王听说,这一路之上,不知有多少国家想尽办法要留住法师,都没有成功。想不到我迦湿弥罗竟然如此大有缘法!这都是圣贤的遗泽啊!法师尽管在此住下,有什么需要就提出来,本王会尽力满足。”

“多谢大王厚意。”玄奘合掌道,“只是不知这达摩舍罗城中,哪座伽蓝里的经典最多呢?”

“自然是阇耶因陀罗伽蓝了。”国王毫不犹豫地说道,“那里不仅是我国最大的伽蓝,而且寺中住持僧伽耶舍论师戒行淳洁,多闻总持,乃我迦湿弥罗国中德行最高的大德,便是在北印度诸国,也享有极高的威望。”[2]

玄奘喜道:“如此,就让玄奘去那里挂单吧。”

国王点头道:“也好,法师远行至此,本该先到宫中接受供养。只是一来天色已晚,二来法师既然打算留下来抄习经论,那就来日方长。今晚就请法师先到阇耶因陀罗伽蓝安歇,待明日一早,本王再派人迎请法师入宫讲经。”

“如此,多谢大王!”

到了阇耶因陀罗伽蓝,玄奘被安排进一间最好的客房。

“这是专门用来接待顶尖学者的房间。”带路的沙弥对他说,“法师能住到这里,想必是精通‘五明’的大学者。”

玄奘道:“惭愧,沙门远道而来,没有学过什么‘五明’。”

沙弥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眼中竟流露出一丝鄙夷之色。

看来,这迦湿弥罗对于“五明”等世俗学问十分重视。玄奘笑了笑,也不介意,合掌道谢后便踏入房间。

这个房间果然是用来招待学者的,桌案上摆放着不少书籍,玄奘随手翻阅了一下,发现这里面竟然还有迦湿弥罗的《国志》!

这倒令玄奘有些意外,他这一路所见到的国家,鲜少有记录历史的,迦湿弥罗在这方面算是个特例了。

他立即坐下,兴致勃勃地拿起《国志》看了起来。

《国志》记载,迦湿弥罗原本是一个龙池,如来涅槃后的第五十年,阿难的弟子末田底迦[3]罗汉来到此地,在一座大山岭上静坐,示现巨大神通。

池龙深信佛法,见此情形,便缩减池水,将大部分龙池用来供养罗汉。

如来涅槃后的第一百年,阿育王君临天下,声威远播异邦。当时有五百罗汉僧、五百凡夫僧,均受国王敬仰,受到一视同仁的供养。

有个名叫摩诃提婆的凡夫僧,豁达大度,富有智慧。可惜他的道理有违佛陀正教,似是而非,然而与他相熟之人,偏偏都追随这种异说。

阿育王不能识别凡圣,凭着感情偏爱,袒护他所亲近的凡夫僧,将五百罗汉僧徒全部召集到恒河岸边,意欲沉河加害。众罗汉被逼无奈,只得施展神通,腾空而起,来到迦湿弥罗地界,隐居于山谷之中。阿育王得知后,又悔又怕,亲自前来赔罪,请求这些罗汉僧还归本国。众罗汉拒不从命,阿育王只得为罗汉们建造寺庙,并将该国施舍给众僧。

这便是迦湿弥罗国的来历,虽然历史里面夹杂了很多神话传说,玄奘仍看得津津有味。

正当玄奘在禅房内翻看迦湿弥罗《国志》的时候,阇耶因陀罗伽蓝的常住僧侣们却不约而同地做了一个梦——

一个天神告诉他们:“有一位来自远国的求法高僧,住到了我们这里。此人既为法来,便有无量善神在他身边围绕随护。你们应当勤诵经典,精进修行,怎能如此懈怠昏睡?”

僧人们个个从梦中惊醒,不敢懈怠,经行禅诵直至天明。

玄奘却是一夜好睡,自打离开了乌仗那国,这一路全是崇山峻岭,又是独自一人,马匹行李都得自己照顾,光走路就已经很辛苦了,更不要说,还要时不时地应付一下那些敌视佛教的人。想起那场“神判”,他就感到心有余悸,好几天缓不过神来,如今总算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自然要好好休整一下。因此,看完《国志》后,玄奘便躺到禅床上沉沉睡去,全然不知身外之事。

清晨起来做了早课,只觉得精神焕发,想起国王昨晚说好了要请他入宫应供的,这会儿只怕来人已经在路上了。于是盘膝坐在禅床上,微闭双目,静虑凝神。

离开长安已经三年半了,故国早已远在天边,真正的目的地,却还差着一大截。多年的行走令他身心疲惫,伤痕累累。他原本以为,佛国自然是佛的国度,这个神圣的地方可以抚平他的伤痕,让他的心灵获得安宁……现在看来,不过是徒增新的伤痕罢了。

自从翻越大雪山进入北印度,玄奘不仅看到了佛法的衰落,也见识了印度诸国五花八门的宗教和浓厚的学术气氛。在这里,凡是能精通“五明”和“四吠陀”,又能秉持一种学说,或创立学说者,均被尊称为“论师”,受到各界的尊重。各个国家的各大城市都设有讲经堂,讲经堂前设置论鼓,每个有学问的人,不管他是佛教徒,还是婆罗门教徒、耆那教徒,以及别的什么大小教派,都可以以讲座的形式自由发表自己的学说和见解,听者也可以自由发问,辩难质疑。

按说各部派之间通过辩论的方式进行学术交流,以决定胜负,这本是一件既正常,又公平的事情,虽然追求胜利对于佛教徒的个人修行来说显得有些执着,但对于理论的完善,却是利大于弊的。

问题是,这种原本只为交流各派学说的辩论,到后来却成了你死我活的战场,其残酷程度丝毫不亚于刀剑相争!

想当年,如意论师仅仅是因为不堪车轮战的疲惫而将一个词组念颠倒了,就被判负,受到极大的羞辱,一代宗师,最终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一想到这些,玄奘就不禁从内心往外冒寒气。

自进入印度以来,他一直都在调整自己的心态,努力说服自己接受佛法在印度的现状,并希望凭借自己的信念和智慧,改变那些他能改变的地方。

可是如何改变呢?最直接的方式当然就是参加辩经,在激烈的学术辩论中战胜论敌,弘扬佛法。

但是他也知道,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辩经一靠学识,二靠反应,三靠语言技巧。玄奘身为一个外国人,梵文并非母语,也从未经过系统的学习。虽然在中原时就有基础,这一路上也没断了学习和积累,但总的来说,还是对梵文文字的敏感远超语音。阅读是没有问题的,交流也还好,甚至可以做些翻译,但要应对这种激烈的学术辩论,却是远远不够的。

除此之外,还有因明学,这是印度各学派辩论中最重要的逻辑工具,若不能熟练地掌握它,想要在辩论中获胜,几乎不可能。

也不光是为了辩论,自己要在印度习经,要到那烂陀寺与那些高僧大德交流学习,要弘扬佛法,要尽自己的力量改变佛教在印度的状况,都必须具备相当熟练甚至是精通的梵语水平。否则,只怕尚未取到真经,就已先枉自送了性命。

这也是他决定暂时停下脚步,留在迦湿弥罗国习经的主要原因。不仅仅是因为迦湿弥罗收藏了大量珍贵而完备的佛典,更为重要的是,他必须在这里借抄经读经之际,系统地学习梵文梵语和“五明”大论,为接下来的游学做好各方面的准备。

门外隐隐传来一些声响,似有人在小声说话。玄奘站起身来,走过去将门打开,却愣住了,只见寺内僧众数百人齐刷刷地站在门外!

一个中年僧侣上前施礼,恭敬地说道:“法师终于起身了,我们都是阇耶因陀罗伽蓝的僧众,特来谒见法师,已在门外等候许久了。”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还礼,“玄奘只是个挂单僧人,诸位师兄何必如此?”

那僧侣道:“昨夜神人托梦,说有客僧为求法至此,甚为稀有。问我们为何还要昏沉贪睡,不去拜谒?当时我们数百人得梦皆同,于是都早早起来,诵经等待天明。今日能见到法师,实为毕生幸事。”

竟有此事?玄奘忍不住朝人群中扫了一眼,只见众僧个个面色虔诚,看上去不像是骗人的样子。想到自己贪睡不起,让常住们等了这么久,心中不禁有些愧疚,于是再次施礼谢过大家。

众僧将玄奘请到客堂就座,就佛法上的问题进行请教。玄奘回答了几条后,突然问道:“弟子昨夜来此挂单,却未见到住持僧伽耶舍大师,不知大师现在何处?”

一僧道:“大和尚在宫中为国王讲经说法,可能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原来如此。”

这时,寺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原来是国王派的人到了,迎请玄奘法师入宫应供。来人还说,国王同时还请阇耶因陀罗伽蓝的高僧们同东土法师一道赴宴。

于是,玄奘稍加整理,便同十几位本寺高僧一同入宫。

国王今天看上去很随便,穿着宽大的袍服,怀里抱着一只小兽,热情地招呼大家。

玄奘以前从未见过这种小兽,见其状如幼虎,又似乳豹,还有一点像东土的狸。只是神色比这三样动物都要温驯得多。

难道是国王命人驯养的狸?玄奘心中好奇,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国王盛情邀请玄奘到主宾席上就座,来自各个伽蓝的数十位高僧大德在旁作陪。

宴席上有三净肉,玄奘对此已经习以为常,那些上座部僧人爱吃便吃,自己不吃就是了。

国王偶尔会拈起一块肉来,喂自己怀里的小兽吃。

见玄奘惊奇地看着那只小兽,国王不禁笑道:“这是我的喵呜,阇耶因陀罗寺的藏经楼里也有两只。法师莫看它小,身体却是敏捷至极。有它在,就没有老鼠去啃经书了。”

玄奘恍然大悟,这一路上,他曾在不少寺院的经夹中发现有老鼠啃咬过的痕迹,由于印度佛寺限制外人抄经,因此那些经书多数都是孤本,被老鼠啃掉,着实令人痛心。

他感慨地说道:“想不到迦湿弥罗竟有这等灵物,看着乖巧可人,居然能够保护经书,真是难得。”

国王哈哈一笑道:“法师没见过喵呜吗?其实不光迦湿弥罗有,中印度也有,那烂陀寺的三大藏经楼里养着十几只呢!它们是鼠类的天敌,就算平常吃饱了从不捕鼠,但只要有它们在,藏经楼里就不会再有老鼠和蝙蝠了,不是被吓得搬家,就是不生崽子。莫非东土没有?”

玄奘道:“东土应该也有类似的灵兽,只不过沙门没有见过。”

他之所以觉得应该有,是因为在《诗经·大雅》中曾经看到过这样一句话:“有熊有罴,有猫有虎。”那里面的猫大概有点儿像这个“喵呜”吧?

但是想想又不像,那个猫是与熊虎并列的,应该是一种豹子,估计不会是这种身材小巧容易驯养的小兽。

除《诗经》外,《礼记》中也曾有过一句:“古之君子,使之必报之。迎猫,为其食田鼠也。”

这大概就是捕鼠的兽了吧?然而同文中也提到了:“迎虎,为其食田豕也,迎而祭之也。”还是将猫与虎并列在一起。可见,这所谓的“猫”仍是豹类,且不多见,至少他就没有见到过。[4]

玄奘还知道,有一种小兽是伴随着佛教的传入而进入中土的,那便是“狸”,个头儿比这国王怀里的“喵呜”要大得多,高有三尺,不光吃田鼠,也吃家畜和家禽,猛兽的特征极为明显。中原的寺院里,显然是不可能驯养这种东西的。

国王见玄奘有些踌躇,便又问道:“若是没有喵呜,如何保证经夹放置久了不被老鼠和蝙蝠啃咬?”

玄奘尚未回答,旁边一位大臣抢先说道:“或者东土没有老鼠。”

玄奘道:“东土寺院的藏经阁中也有老鼠,虽然数量不多,依然会对佛经造成一定的破坏。”

“那也就是说,很多经书会因此失传了?”

玄奘微笑摇头道:“恰恰相反。印度的佛经或许会有失传,传到东土的却罕有失传者,除非遭遇重大法难。”

国王顿觉奇怪地问:“这是为何?”

“因为在东土,绝大多数寺院里都有抄经僧。”玄奘解释道,“凡到寺院请经的信徒和居士,皆是有善心的仁者,寺院通常都是来者不拒的。所以,中土的经典拥有大量的复本,置于王公贵族和平民百姓家中。莫说是老鼠,便是发生了水火灾难,甚或是普通的法难,都难以摧毁这些经典。”

“竟然是这样……”国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玄奘微笑道:“大王不觉得,将经典大量地抄录下来,由不同的人带往各地学习并收藏,是保存佛法的最好方式吗?”

国王摇头道:“话虽如此,但是这样一来,就显不出经典的尊贵了。”

玄奘奇怪地问道:“所谓经典,应该是看的人越多,越显得尊贵吧?”

“那也得看那些读经人的质量。”国王坚持道,“像玄奘法师这样的,我们自然是放开经藏,随你抄录。至于那些贱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们触碰的。”

玄奘对此无话可说,心中却在暗暗庆幸,幸好自己来得还算及时,迦湿弥罗目前拥有最完整的阿毗达摩论藏,可以任由他在此抄录整理。不然时间长了,就算有“喵呜”守护,也难保这些复本极少的珍贵经书不受侵害。

何况损毁经书的不只是老鼠,还有水火等自然灾害,再加上更为恐怖的人祸,都会造成巨大的损失。因此,在玄奘看来,与其让捕鼠的“喵呜”来守护经藏,倒不如多抄些复本来得靠谱些。

宴罢,国王向玄奘介绍了阇耶因陀罗伽蓝的住持,迦湿弥罗国最知名的高僧——僧伽耶舍长老。

玄奘赶紧施礼道:“早听说僧伽耶舍大师博学多才,又是因明学的权威,玄奘心中仰慕不已。昨晚到阇耶因陀罗伽蓝挂单时,满心希望能与大师见上一面,谁知却是无缘,不想今日在此得见大师,甚是欢喜。”

“不敢!”僧伽耶舍还礼道,“老衲也是久闻法师之名,早就想与法师一同参详佛法了。”

国王哈哈大笑道:“这件事得怪本王,这几日,是本王留僧伽耶舍大师在宫中讲经的。如今难得两位高僧在此相聚,能否开讲经论,当众辩难,推演佛法,也让本王和在座的诸位大德见识一下呢?”

玄奘心里明白,这国王是想考较自己的佛法道行。

他来佛国,本意就是为了学习佛法,与僧伽耶舍长老辩论,也只是同门切磋,并无大碍。但他想,这僧伽耶舍长老虽然堪称佛学大师,毕竟看上去已七十高龄,精力和体力都难与自己相比,作为一个远道而来的求法僧,又何必让这位老前辈难堪?但若是主动示弱,又是否会让国王以为自己不过是浪得虚名,以至影响了求法事业?因而一时有些踌躇。

僧伽耶舍长老却是一心想知道这个远道而来的年轻沙门究竟有多大的道行,何来这么大的名气?因而很痛快地接受了国王的提议。

他起身合掌道:“既如此,老僧不才,先行开讲了。”

玄奘无奈,只得合掌应承。

于是,两人面对面地各自坐在一个讲坛上,先由僧伽耶舍开讲,接着是玄奘,随后两人相互设疑论难,辩论采取一问一答的方式进行。

僧伽耶舍先讲部派佛法,再到大乘佛法中的疑难问题,信口提问。他说的梵文雅语中带着一点点北印度口音,偶尔还夹杂着几句当地方言,因此玄奘必须全神贯注,方不致听错听漏。

好在玄奘拥有极强的语言学习能力,经过中亚路上这一两年的练习,听力已相当精确,不仅交流起来不成问题,且能凭借他对佛法的学习钻研,参悟领会,对于僧伽耶舍长老的提问,也算是应答如流。

在座的僧众都没有想到,这个来自遥远国度的年轻沙门,竟然有如此精湛的佛学渊源。虽然他说的梵语稍嫌缓慢,还夹带着一股陌生的异乡口音,却是清晰流畅,并不影响人们听音知义。最重要的是,他能够用极其准确的词汇表达出深刻的佛法教义。但见讲坛上,一宾一主酬答自如,且都互留余地,并不穷追猛打。听的人是如醉如痴,对两位高僧的佛学水平佩服不已。

僧伽耶舍长老博学多才且修为精湛,平日里最是爱贤重士,几个回合辩论下来,便对玄奘的深厚学力和谦逊态度欣赏不已,竟有相见恨晚之感,忍不住欢喜赞叹道:“玄奘法师智慧高超,器量宏伟,老僧深感佩服,老僧认输。”

玄奘忙合掌道:“多谢大师夸奖!大师所讲,令玄奘受益匪浅,何言认输?应该是玄奘认输才对。”

国王非常高兴地说:“二位大师都不必过谦了,本王已经为你们的才华敬佩不已了。玄奘法师远行至此,这机缘殊为难得,还有哪位大德想要请教的?”

此时座中有大乘学僧毗戍陀僧诃、萨婆多学僧苏伽密多罗、僧祇部学僧苏利耶提婆等多人,他们都是道业坚精、多才善解的著名论师,虽然对玄奘的才学也极佩服,但听到僧伽耶舍大师这般称扬,还是觉得有些过了,心中颇为不服,于是纷纷发论诘难。

玄奘不慌不忙,一一应答,国王见他气定神闲,酬对应答无一不恰到好处,且态度谦恭有加,不禁敬佩不已,连连夸奖道:“好学识,好辩才!”

这时,一个大臣进来禀报道:“臣谨遵我王吩咐,从婆罗门子弟中挑选出二十名好学严谨、字迹端正的年轻人做抄书手,现已在殿外等候。”

“好!”国王爽快地说道,“玄奘法师远道而来,只为取经求法,我迦湿弥罗虽说不是什么大国,经本却还齐备。这二十名抄书手,便是专为法师挑选出来,将我国中存放的经书全部抄录一份给法师。另外,本王再增派侍从五人,供法师使用,一切所用文书纸墨材料,概由皇家供给。”

玄奘连忙起身道:“多谢大王!”

走出王宫时,玄奘隐隐听到几声议论:“僧伽耶舍法师和王上为何对这个异乡僧侣如此看重?还专门指派婆罗门给他抄书,也太过了些吧?此人虽有些辩才,但在学问上却未必有多强。”

“可不是吗,你看他从头至尾都没有使用因明论式,显然是从没有学过这个。”

“什么?连因明都没有学过,算什么学者啊?”

“就是嘛!而且你听他讲话虽然慢条斯理,看似稳重,其实是边想边说,口音还奇怪得要命!”

“真是难以想象,僧伽耶舍大师居然会迁就他。要我说,他这个样子去参加正规辩论,非被割了舌头不可!”

玄奘很是惊讶,看来无论什么地方都有这种爱嚼舌根的“凡夫僧”,就连佛国都不例外。

见玄奘走过,那些僧侣全都停止了议论,看过来的眼神中却带上了几分鄙夷之色。面对这样的目光,大多数人都会承受不住,会不由自主地低下头,自惭形秽。然而玄奘经过这段漫长的西行之旅,什么样的人和事不曾见过?对此反而不甚介意,只是冲他们微笑点头,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飘然而去。

然而,他虽不介意别人说些什么,这些僧侣议论的内容,还是进入了他的心坎,他留在迦湿弥罗,确实是想系统地学习梵文梵语和“五明”大论。

迦湿弥罗国具有悠久的历史和深厚的佛学底蕴,这些,是玄奘来之前就知道的。而在阇耶因陀罗伽蓝,僧伽耶舍长老与玄奘闲谈时就说得更多了——

“迦腻色迦王在位时,贵霜王朝国力强盛,为了教化四方,迦腻色迦王大力推行佛教,每天延请一个僧人进宫为他说法讲经。法师你也知道,当时的佛门正处于部派时期,彼此间都不服气,以致相互攻击,给佛法的传播带来极大的影响,国王对此也是深怀疑虑。后来,胁尊者就给迦腻色迦王提出了一个建议,利用王国的权威召开一次佛经集结大会,以正本清源。国王接受了这个建议,立刻下令召集全印度的高僧,来迦湿弥罗接受供养,集结佛法。”

这个典故,玄奘早在迦毕试国就已经大致听说了,这回听僧伽耶舍长老再次提起,且讲得更加细致,便认真地往下听——

“各地高僧毕集于此,一时盛况空前,却也难免出现鱼目混珠的情况。为使法会继续下去,迦腻色迦王决定从数千名僧人中挑选出一些真正有才学的高僧来进行佛典集结。经过繁复而又严格的选拔之后,四百九十九位僧人被留下。”

说到这里,僧伽耶舍长老突然停了下来,问道:“法师,你知道阿育王时期的第三次佛典集结,是由多少高僧完成的吗?”

“五百位。”玄奘答道,“这就是五百罗汉的由来。”

“正是。”僧伽耶舍道,“迦腻色迦王希望能够仿效阿育王,因此还需要再找一位高僧,以凑足五百之数。”

这也未免太着相了吧?玄奘心中暗想。但他没有说什么,且听僧伽耶舍长老继续讲下去——

这一天,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比丘来到迦湿弥罗,要求参与佛典的集结。

众多的高僧都瞧不起他,对他说:“你烦恼未除,还是先回去好好修行几年再来吧。”

谁知这个沙门却不屑地说道:“各位贤士对于佛法,想必已经没有了疑惑之处。我虽然看上去不学无术,但也略知三藏要旨,为何不能参加集结?”

众罗汉道:“年轻人,讲话不可如此狂妄。你应该退到静处,待证得无学圣果后再来这里,也不算晚。”

那沙门哈哈大笑道:“我立志追求的是佛果,决不会像你们那样专走偏僻小道。你们若是不信,我现在就把这个线团抛起,在它尚未坠地之时,我必当证得无学圣果。”

众罗汉当然不信,于是那沙门向天抛出线团,空中立刻便有天神现身接住,对他说道:“你在做什么?你当在今生证得佛果,三界之中最为尊贵,一切生灵都将仰赖于你,为何要在这里证此小果?”

见此情形,众罗汉不由得对这个年轻人刮目相看,赶紧向他谢罪,尊奉他为上座,凡有疑义,都来请他裁决。

这个来砸场子的青年沙门,就是著名的世友法师。

随后,世友法师同另外四百九十九位高僧一起,编纂了三十万颂的论书,总计九百六十万字,详细解释了佛法三藏,将原本纷乱繁杂的佛经重新统一起来。

迦腻色迦王自然十分高兴,随即下令将佛经镂刻于铜牒之上,封存于石函之中,又专门建造了一座佛塔,用来保存经典。然后他率军返还首都犍陀罗,走到西门之外,面向东方跪下致敬,并将这个国家全部施舍给佛教僧徒。

这个说法与《国志》上所说的不大一样,但都说明了一点,那就是:迦湿弥罗是被圣王施舍给僧侣的。

细节方面的事情,玄奘也不想去深究,他只问了一句:“那座佛塔现在还在吗?”

“自然还在。”僧伽耶舍长老道,“相传,迦湿弥罗国是由药叉神守护的,封存经典的佛塔也得到了它们的保护。为了不让外道窃取和损坏千辛万苦完成的经论,国王又规定,如果有人想要学习,就必须在那座塔中受业。”

这个典故玄奘当然知道,若非如此,世亲菩萨也不用费尽心机扮作疯子,来此偷学佛法了。

从这个角度看,这第四次佛典集结,确实让迦湿弥罗完成了印度佛教史上的一次壮举,却也让当地陷入了一种保守自闭的风气中。难怪当月氏、安息、康居等西域诸国的高僧纷纷前往中原译经传道时,号称佛法鼎盛之地的迦湿弥罗国,竟无一人东行弘法。

注释:

[1]印度用梵文写的韵文,每两行押一次韵,称为一“颂”,一颂大约三十二个音节。

[2]“阇耶因陀罗伽蓝”汉译为“法救论师寺”,“僧伽耶舍”又名“僧迦耶舍”,有些地方意译为僧称法师。

[3]末田底迦,意译为水中、河中等。古印度陀颇罗人,阿难弟子,因在恒河受戒而叫此名。曾被佛陀授记到罽宾传法,为罽宾佛教的开创者,汉传佛教尊其为西方第三祖。《阿育王传》记载是他将郁金香引入罽宾的。

[4]在中国的十二生肖中,猫未占有一席之位,原因是这是一个外来物种。至于猫是何时传入中国的,各种说法不一。一般认为,欧洲家猫起源于非洲的山猫,亚洲家猫起源于印度的沙漠猫。明朝张岱《夜航船》一书中说,是唐三藏到天竺取经顺便把猫带回的,目的是让它保护经书,以防老鼠啮啃经书。民间也有这方面的传说。不过现在又有一种说法,说中国的猫是在十二世纪由中东传入的。我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大,毕竟武则天时期就有作为宠物的猫了。至于《诗经》和《礼记》中提到的“猫”,通常被认为是一种猛兽。只不过后来家猫传入后,直接使用了这个名字。据说埃及人称猫为“喵呜”,印度人怎么称呼的并不清楚,这里使用了埃及人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