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神判
离开耆那教天祠后,玄奘沿印度河南岸向东南方向行了五百里山路,到达乌剌尸国。
这里同样是四面环山,峰峦叠翠,沟谷幽深,道路险峻。百姓不分男女老幼,个个赤身裸体。玄奘初时以为他们是耆那教徒,但是耆那教徒是绝对禁止肉食的,这里的人却没有什么禁忌。而且他们语言粗俗,性情暴躁,看着也不像是耆那教徒。只是,他们为什么都不穿衣服呢?
玄奘纳闷地进入都城,迎面碰上两群人在吵架,似乎是在婚姻交易中出现了问题,双方都在指责对方行了欺骗之事,吵得不可开交。周围的人对此也都见怪不怪,看都不看一眼。
玄奘见他们吵着吵着,就开始抄家伙动手了,很担心会出人命,正想着要不要上去规劝几句,却见一个两三岁的小儿蹒跚着进入人群,被一个男子一脚踢了个跟头,“哇哇”大哭起来。在他小小的身躯旁边,一群黑乎乎的赤脚跑来跳去,随时都有可能踩踏到他,一时险象环生。
玄奘赶紧上前抱住那个小儿,退到一边。
谁知他的这个动作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毕竟在一群赤身裸体的土著人中间,一个身着长袍面貌清奇的外国僧侣确实显得与众不同,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一个女人指着玄奘尖叫一声,大群的人便朝他扑了过来!
玄奘吓了一跳,只当他们是要夺回那个小儿,赶紧松开了手。谁料,那群人根本就不管小儿,扑上来就扒他的衣服!
玄奘大吃一惊,拼命挣扎着,幸好银踪就在人群外面,它抬起前蹄仰天嘶鸣,吓退几个人后,直奔到玄奘身边,让他爬上马背。
好不容易逃出人群,玄奘这才发现,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撕扯成条状。地上的那群人还在相互争夺扯下来的布条,夺过来就系在腰间。
玄奘恍然大悟,想起自进入这个国家,就没见着有种棉麻的,也极少见到养羊的,估计是此国不产棉麻丝毛的缘故。
北印度各国贫富差距极大,就拿穿着来说,有的国家即使是最低等的贱民也有衣服穿,奴隶们也大都衣帽整洁;有的国家却到处都是裸行者,很多平民百姓连一块遮羞布都没有。他们并非苦行僧,也不是成心不穿衣服,实在是衣服对他们来说属于奢侈品。
佛陀时代也常有这种情况。据说最初比丘接受施主整块布的供养,拿来做衣服,结果走到某些国家就会遭到抢劫。其实那些劫掠者未必是专门的强盗,有很多只是把布料当稀罕物的普通百姓。他们将比丘的新衣抢回去稍加改动,就可以穿了。因此那个时候,即使是在僧团之中,衣服失窃的事,也屡见不鲜。
有一天,佛陀在王舍城的帝释石窟前经行,看到山下的耕地一方方、一块块,沟畦分明,田亩齐整,心中欢喜,便指着田野对阿难说:“你能教比丘制作这样形式的衣服吗?”
阿难立即答应,回去后便将一些捡来的布条清洗干净,一条一条地连缀在一起,做成农田般的样式,于是“福田衣”就这样诞生了。
后来佛陀告诉大家,过去诸佛及诸比丘弟子也都是这样做的:一来佛衣其形如田,比丘披着可由信徒来供养种福;二来将布料割截分裂,盗贼窃去无用,因为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出家人的衣服。
如今,玄奘居然在一个国家的城市里被人哄抢衣物,虽然有些狼狈,但更多的却是怜悯。他从行李中取出几块细棉布,这是呾叉始罗国的国王供养给他的,随手抛了下来,看着一群人你争我夺,也不敢多留,策马落荒而逃。
这样的地方,佛法自然也不会昌盛。玄奘拖着疲惫的身躯,在都城内外转了一圈,最后总算在一座山坡上找到了一所寺院,却已是蛛网密结,一片破败。里面除了硕大无比的蜘蛛、蟑螂、老鼠和白蚁外,再无半个生灵。
寺院里通常都有塔,玄奘牵着马,慢慢地走到后面的院落里,果然发现了一座石塔,上面还有碑文,虽年久失修,但仍能看出上面的字迹。玄奘点起火把仔细辨认,这才发现,这碑文记载的竟是佛陀当年度化夜叉,令它不再吃人的故事。
原来,这里也有佛陀的足迹。
自从进入北印度,玄奘的心中就一直喜忧参半;喜的是,他终于来到了佛国,这里到处都是佛陀的足迹,还带着来自佛时代的灵气,可供他参拜和凭吊;忧的是,过去的辉煌映衬着现在的凄凉,佛教在它的发源地已经开始没落。
难道,真的已经到末法时代了吗?
夜已深沉,衣衫褴褛的玄奘独自坐在古塔的石阶上,倾听着远处山林里的虎啸猿啼,望着塔基内飞来飞去的白蚁,心中充满了悲哀与不安。
一头白色的牛缓缓地踱了过来,在他附近的一堵灰墙根处卧下,嘴里安详地咀嚼着什么。
银踪高傲地瞥了那头牛一眼,便挨着主人趴下来睡觉。
玄奘笑了笑,轻轻捋了捋银踪头上的白毛,又忍不住朝那头白牛看了一眼。
牛是印度人心中的圣物,白色的牛更是难得,通常都是神庙里的供物。却不知这头牛是从哪里来的,怎会没有主人?
不过,这念头也就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并未引起太大的涟漪。自从离开故国,一路上遇到了太多奇怪的事情,他早已经见怪不怪了,一头悠闲的牛而已,有什么好介意的呢?
当晨光照进破庙的塔基时,玄奘刚好做完早课,正打算带着银踪离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紧接着拥进来一大群人,足有六七十位,绝大多数赤身裸体,只有七八个人穿着衣服。
“这就是那个沙门!”一个腰扎托蒂的壮汉指着他喊道。
“白牛,白牛就在里面!”
吵吵嚷嚷的声音令玄奘感到一阵头痛,他猜想这些人是来找牛的,于是侧着身子让了让,便要离开。
谁知众人竟“呼啦”一下将他团团围住说:“你这个偷牛贼,你不能走!”
玄奘不禁有些愣神,我什么时候成偷牛贼了?
“诸位檀越是不是误会了?”他奇怪地问道,“沙门远道而来,何曾偷过你们的牛?”
这时,一个身着长袍的中年人已将那白牛牵了出来说:“你说你没有偷,这头白牛怎么会在你这里?”
玄奘道:“是它自己跑来的。”
那人“哼”了一声说:“白牛何其宝贵,怎么可能没有主人而自己乱跑?不瞒你说,这头牛就是我们神祠里的。”
果然白牛都是有主人的。玄奘点头道:“沙门昨夜还在奇怪,不知它为何会到这里。既然是你们的牛,所幸没有丢失,你们将它牵走便是。”
“牵走?你说得倒轻巧!”那人冷冷地说道,“你将圣牛牵到这异教之地,致使它受到了污染,这是对神明的冒犯!难道你以为就这样算了吗?”
涉及神明之事,玄奘也觉得有些头大,他辩解道:“这牛确实是自己走来的,如果是沙门偷偷牵了来,临走时又怎会不牵走它?”
那穿长袍的冷笑道:“谁知道你夜里对它施了什么邪术?还有你这匹白马,搞不好也是偷的!”
说着,伸手就去牵银踪的缰绳。
这时,他身后一个白衣老者喊了一声:“伐伽跋耶长老,不要造次……”
话音未落,伐伽跋耶的手已经拉住了银踪的缰绳,银踪长嘶一声,头一甩便将其拉倒在地,摔了个灰头土脸,眼睁睁地看着这匹白马跑进了遗址后的丛林。
看到伐伽跋耶的狼狈相,另外几个穿衣服的人都忍不住哄笑起来。
伐伽跋耶恶狠狠地站了起来,冲玄奘吼道:“你这个魔鬼!还说不是你偷的!那匹该死的马若是你的,它怎么可能不顾主人,只管自己逃命?”
玄奘一时无语。银踪确实有丢下主人独自跑路的毛病,这一点与赤离截然不同。大概是它身上野马的习气未褪,而自己在这方面又格外纵容它的缘故吧。
看来白衣老者是这群人的首领,他来到玄奘面前,平静地问道:“外乡人,你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
玄奘摇了摇头,他孤身至此,确实什么都无法证明。
“那么,有谁能证明你的清白呢?”
玄奘依然摇头,他初来乍到,谁都不认识。
众人立刻嚷闹起来:“如此说来,这牛就是你偷的!估计马也是偷的,搞不好这些行李都是偷来的!该死的异教徒,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玄奘皱起了眉头,沉声道:“沙门不明白,你们是如何得出这样的结论的?不错,我是一个外乡人,确实无法证明自己。但为什么一定要由我来证明呢?你们能否先向我解释一下,是什么人让你们一大早找到这里来的?谁又能证明,不是你们中的一位故意将牛赶到此地,来诬陷沙门呢?”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他们大概没有想到,这个说话缓慢且带着奇特口音的外乡人居然好口才。
一般来说,人多对人少的时候都会在气势上占优,何况眼前这位孤身一人,被一大群人团团围住,难以脱身。正常情况下应该惊慌失措才对,而他居然还敢针锋相对地提出疑义,且目光明亮,语言有序,丝毫不惧周围那一大片敌视的目光和七嘴八舌的攻击。这令众人有了一种强烈的挫败感,急性子的已经上前推搡起来。
“你这该死的沙门,居然敢怀疑我们!难道说是我们串通起来冤枉你吗?”
玄奘被一股大力推倒在石阶上,刚刚撑起身,又被一只光脚踹在了胸口上,顿觉一股腥咸之气顺着咽喉直往上涌,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压住,总算没有吐出来。
眼前出现了一条条黑瘦的光腿和赤脚,交替晃动,仿佛要将他淹没。他已经无法起身,只能抬起手臂护住头面,努力躲避着这些人的攻击。
那白衣老者看来在这群人中颇有威望,他摆了摆手,制止了众人的喧哗和暴力,走到玄奘面前说:“我叫埃特罗,是梵摩神殿的大长老,这几位都是神殿的长老,其他人也是我们的信众。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玄奘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整理了一下满是尘土皱巴巴的衣服,这才合掌问讯道:“沙门玄奘,从东土大唐而来。”
“玄奘?”埃特罗的眼中流露出几分异色,与其他几位长老飞快地交换了几下眼神。
“你是个有名望的外乡人,那么你是否知道,白牛在我们这里极为名贵,并且数量稀少。偷窃白牛是对神明不敬,这是很严重的罪行?”
“我知道。”玄奘也感到有些无奈,他恳切地说道,“大长老,沙门确实什么都没做。我是来礼佛求法的,要你们的牛作甚?”
“但是你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长老伐伽跋耶插嘴道,“如果没有别的证明方式,我们就只有使用神判了。”
“神判?何为神判?”玄奘困惑地问道。
周围的人都忍不住哄笑起来:“这个奇怪的外乡人,居然连什么是神判都不知道,大神一定不会保佑他的!”
埃特罗向他解释道:“神判就是说,当人的力量无法判定是非对错的时候,就把审判的权利交给神。”
原来如此!玄奘觉得不可思议:“神会接手这种事情?”
“当然。”埃特罗回答道,“神判共有四种,水、火、称、毒。你是异乡来的,我们也不欺负你,就由你自己来选择好了。”
“那么,你们能否告诉沙门,这四种神判都是怎么做的?”
“当然可以。”埃特罗道,“水判,就是将你和石块分别装入相连的两个囊中,投入深水,判别真假。假如人沉石浮,便证明有罪;若是人浮石沉,则表明无罪。”
这听起来可够悬乎的,玄奘暗自摇了摇头,又问:“那火判呢?”
“火判,就是烧红一个铁块,你可以上去用脚踩、手摸、舌舔,你若有罪便会受伤;若无罪,便丝毫无损。”
“你们见过有丝毫无损的吗?”玄奘忍不住问道。
“这是大神的意志。”埃特罗道,“你若是懦弱,承受不了铁块的炽热,也可用手捧着未开放的花蕾,撒在火焰上面。无罪者花朵开放,有罪者花蕾枯焦。”
这个听起来似乎还可以,至少是人道的。但要说花朵入火而不焦,不知道什么样的花能够做到。
玄奘想了想,又问:“还有两种是什么?”
埃特罗道:“称判,是将人与石块放在天平上一起称量,以其轻重验证罪案。无罪者人低石高,有罪者石重人轻。”
这个有点儿意思,胖子占优啊!玄奘忍不住好奇地问道:“用什么石头?”
埃特罗尚未回答,已经有人抬手朝四周一指道:“就这里的石头就行。”
玄奘环顾四周,这片遗址上布满了黑色的条石,每一块足有三五百斤,自己如何能与它们比分量?
见他默默摇头,埃特罗接着说道:“毒判,是将一只黑色公羊割下右腿,将毒药置于羊腿之上给你吃下。你若有罪便会毒发身亡,若无罪毒性自然消解,毫发无损。”
这显然也不行,先不说服毒会不会毫发无损,单单吃羊腿这一条,就令他无法接受了。
“就这四种吗?”他问,“还有没有别的了?”
“这四种难道还不够吗?”埃特罗道,“这四种神判方式,在五印各地世代相传,可防止种种邪恶之事。”[1]
原来整个印度都用这种方式断案?玄奘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同时,他心中又冒出另一个疑问:“这个判决是由你们来做吗?这难道不应该是国王或者官府的事情吗?”
“在乌剌尸国,这就是我们的事。”伐伽跋耶不耐烦地说道,“所有的判决都由梵摩神殿做出。外乡人,你现在可以选择了。”
玄奘顿时觉得头大如斗,能够有机会证明自己的清白当然好,他相信佛陀会保佑他,但他更相信“人需自助然后天助之”这条真理。若是自己什么都不做,而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佛菩萨身上,并非真正的佛弟子。
四种神判方式,最后一条会犯戒,首先放弃;第三条摆明了不可能,也放弃;第二条实在恐怖,他在中亚地区已经尝到过火烧的滋味,可不想再自讨苦吃,也不打算平白无故地伤害花花草草,故而也放弃;于是就只剩下第一条了……
“好吧,沙门选择水判。”玄奘抬起头,沉静地说道。
既然人浮石沉就无罪,那么,凭借自己的水性,应该可以做到自救吧。
一群人簇拥着玄奘来到大湖边,这里有一条旧木船,船上早有人准备好了两只革囊和一捆长索。那革囊看起来是羊皮缝制的,其中一只装满了石头。
玄奘上前拎了一下,竟然没有提动,一颗心顿时往下一沉。看来这次真的有些麻烦了。
在一群人的高声唱祷中,几个裸身大汉将玄奘的双手反绑起来,将整个身体套进革囊,袋口扎紧,与那只装石头的囊连在一起,又在上面拴上一根长索,慢慢地放入水中……
玄奘很想问一句,你们是不是也该像我一样,用神判的方式来证明一下清白呢?但想想还是算了,这世间之人都深处苦海之中,能少死一个就少死一个吧。
羊皮革囊具备一定的隔水能力,因此玄奘一开始还可以在里面呼吸。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石头一样在快速下沉,湖水七八丈深,很快就到了底。
水从革囊缝合处的缝隙中渗了进来,玄奘有心将革囊彻底撕开,无奈双手被绑在身后,根本使不上力气。用脚蹬?除了让水进入的速度快一些,似乎也没别的作用。
这时他才突然想起,这种水判的方式不知道有没有时间限制。这个时间是不是在人可以忍受的极限区间内?这么重要的问题,自己刚才居然忘了问!
他还忘了一个问题,如果不使用神判,直接认罪会如何?
听说五印度没有死刑,也就是说,直接认罪反而能活命……
玄奘苦笑着摇了摇头,这种神判的方式似乎更容易制造冤案啊。罢了,还是先想想怎么脱身吧。
他知道,胡乱挣扎只能让这革囊里的空气快速耗尽,这样死得更快。因而索性闭上眼睛,默念《心经》。
外面传来划水的声音,是什么人来了吗?他睁开眼睛朝外望去,隔着囊皮,依稀看到一个很大的影子,似乎在撕扯绳索,却笨手笨脚的,怎么也弄不开。
此时革囊里的水已有三分之二,空气浑浊,玄奘努力朝外看,那奇特的轮廓有些眼熟,动作又笨,不像是个人。
直到那颗又长又大的脑袋挨在革囊上,玄奘才骤然反应过来:是银踪!这匹聪明的马儿并未跑远,竟然偷偷潜入水中救我来了!
玄奘心中激动万分,暗暗为他的马儿鼓劲。
然而银踪毕竟不是人,费了半天劲儿也解不开革囊,只好用牙咬着拖着走,大概是想将其拖出水面吧。可是这么两只巨大的革囊连在一起,分量很重,马儿又不擅长潜水,拖了一会儿便筋疲力尽,只得松了口,独自游走了。
玄奘暗暗松了口气,这一路西行,他已经损失了不少好马,实在不希望银踪也为救自己而死。现在这样就很好,一切听天由命,这才是真正的“神判”。
囊里的水进得更快了,已经快要满了,他只能把脸贴在囊布上呼吸……突然间脑中灵光一闪,银踪刚才连拖带咬,使这革囊的缝合处出现了较大的裂缝,这革囊似乎……快要烂了!
他仰起头,深深地吸了最后一口气,双腿对准一条缝隙,猛地一蹬!
革囊被蹬裂了,水“哗”地一下流了进来,玄奘屏住呼吸,努力将身体从囊中挪出,背朝着另一个装石头的革囊凸出的部位用力摩擦,希望能将手上的绳索磨断。
银踪又回来了,见玄奘已经出来,只是隔着囊布磨不断绳子,便上前衔住他的衣袖,迅速地将他带离此处。
岸上,长长的祷文终于唱完了,水面上依然平静如初,什么都没有发生。
主持神判的埃特罗叹了口气,他知道,这是很正常的,这意味着又有一个罪人以神的名义被带走了。
一个长老小声问道:“现在,要不要把他拉上来?”
埃特罗犹豫着看了看周围,有人点头,有人摇头。
伐伽跋耶笑道:“时间还早,再等一会儿吧。”
当玄奘再一次看到蓝天白云的时候,当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心中唯有连连拜谢佛菩萨的圣恩,虽然双手依然被反绑在身后。
他现在距离埃特罗等人所在的地方并不远,只不过一片茂密的芦苇丛遮挡住了视线,让他们看不到这里罢了。
紧挨着芦苇丛的是墨绿色的丛林,银踪便是从那里跑出来的。
白马小心翼翼地咬着主人的衣袖,将他拉到一块尖锐的礁石旁边。玄奘便在那块石头上磨断了绳索,随即伸出双手,紧紧搂住白马的脖子,口中念佛不已。
时间到了,船上的裸体汉子们用力扯起长索,将两只革囊拉出水面。
所有人都惊讶地叫了起来,他们发现,那只装着“罪人”的革囊已经破碎,里面空空如也。
“这是怎么回事?”埃特罗忍不住大叫了起来,他主持过不知多少回神判,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怪事。
小船靠了岸,一个长老将那只革囊拿起来看了看。
“囊上有咬痕,一定是这湖里的龙干的。”
“你是说,那沙门被龙吃了?”埃特罗震惊地问道,他现在迫切地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一定是这样的!”那长老肯定地说道。
“错了,龙是不吃沙门的。”一个清越的声音突然从他们身后传来,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几个长老一起回身,他们惊恐地看到,那本该死在水里的沙门,此刻正悠闲地站在一棵娑罗树下,用幽深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你你,你是怎么上来的?”伐伽跋耶指着他,哆嗦着问道。
“沙门是怎么上来的,这并不重要。”东土法师面容平淡,声音也显得波澜不惊,“重要的是,我没有死,这是不是可以证明我的清白了?”
“……是,是的……”埃特罗口舌颤抖,艰难地说道。
“既然我是清白的,那也就意味着有人不清白了。诸位是不是也需要在大神面前证明一下呢?”玄奘漆黑的眼瞳从长老们脸上一一扫过,将各种惊诧和恐惧的表情尽收眼底。
大长老埃特罗立即将目光转向其他长老,他发现,有几个人的腿已经开始哆嗦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厉声喝问,“难道在大神面前,你们还要说谎吗?”
“不关我的事!”终于,有人崩溃了,跪倒在大长老的面前,“是伐伽跋耶说,有个富裕的异乡人来到这里,他是个异教徒,却拥有一匹漂亮的马和很多漂亮的织物,如此没有天理的事情是大神不能允许的,所以……”
“所以你们就串通起来,想要诬陷这个异乡人!”大长老气得浑身发抖,“你们居然连我都瞒过了!”
“如果不瞒过你,你一定不会同意我们这么做的。”伐伽跋耶竟然说得理直气壮,又转过脸恶狠狠地盯住玄奘,“我只是不明白,大神为什么要包庇这个异教徒!”
玄奘心中暗叹,我也算是一个富裕的人吗?看来财富果然是惹祸的根苗啊。
“你们以后最好不要再这样做了。”他语气平淡地说道,“我想你们的大神一定不喜欢说谎的教徒。”
说罢,玄奘转身离去,只留下一群呆若木鸡的长老和百姓。
他就这样算了?人们不禁面面相觑,怎么也不敢相信,一个得到大神眷顾的人,竟然丝毫不起报复之念!
其实,玄奘的心中也在暗自庆幸。不管怎么说,这里的人还算单纯,对神力有着明显的敬畏。换了别的地方,他孤身一人,就这样出现在众人面前,能否平安离去,只怕是个问题。
离开了乌剌尸国,玄奘溯印度河的一条支流而上,稍往南迂回,便进入到迦湿弥罗[2]的地界。
这是北印度的一个山地大国,玄奘前面走过的很多小国,多是隶属于它的。全境四面环山,极为峻峭,虽然有路可通,却十分狭窄,这大概也是它能称雄北印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这一走又是十余日,一路上古树参天,时不时地还能发现几种珍奇药材。偶有平坦之地,便会出现村庄。环绕村庄的是满眼的郁金香和果树,还有大片大片的庄稼。
这里的百姓看起来也都很富裕,几乎每家都用牛来犁地,衣服多是白色毛布或棉布,显得干净整洁,形貌漂亮又友善,看着就舒服。
这样的地方着实令人心情舒畅,那场莫名其妙的神判带给玄奘的郁结之气,顿时一扫而空。
这天清晨,绕过一座山头,眼前再次出现了一条大河,隔着宽宽的河面,便可看到迦湿弥罗国的都城达摩舍罗,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这座城池呈细长条状,三面都是高大的雪山,一面临河。最令玄奘激动的,是城中那高高低低的佛塔,犹如森林一般!
见惯了佛教在北印度的衰微,眼前的盛景,倒令他有些不敢相信了。
“果然是佛国罽宾,气象不凡啊!”看着那些高出城墙的佛塔,玄奘不禁啧啧称叹。
这里就是当年世亲菩萨偷学佛法的罽宾,也是鸠摩罗什大师曾经求学五年之久的罽宾,搞不好还是龟兹国师木叉麹多学习声明学的主要地点,是佛法北传中亚、东传汉土的重要中转站。
河边有些渡船在做往来行人的生意,玄奘轻快地跳上其中的一条,船工将长篙一撑,渡船便向对岸驶去。
与同船的乘客聊了一会儿,玄奘发现,这个国家的居民大都爱好学问,见闻也广,很多人既信佛陀,也信婆罗门大神,就像中国的一些居士既是儒生,也是佛教徒一样。
船行至河对岸已近午时,玄奘正将行李放在马上准备上岸,却见两名津吏跳下船来,大声命乘客打开行李,欲行检查,一时间,船上的乘客都忙活起来。
那津吏走到玄奘身边时,见这沙门面貌清奇、风尘仆仆的,显然不是本国之人,忙上前合十行礼,恭敬地问道:“这位大师,可见过从东土汉地来的玄奘法师吗?”
玄奘有些惊奇地答道:“沙门正是玄奘。”
津吏的脸上登时变色,忙跪下顶礼道:“原来是玄奘法师到了!我王一向崇奉佛法,得知法师将到本国,这些日子天天都在等候,吩咐我们留心打听消息,又在西门外预备了车马仪仗,以便迎接。今日法师果然来了,我王听到这个消息,还不知会怎么欢喜呢!”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多谢国王好意。”
津吏又道:“这里距离都城还有不到十拘卢舍,前面不远处就是我们这些津吏的石舍,法师请先到那里歇息一下,待我们前去向大王禀告。”
说罢又代玄奘付了船钱,然后引玄奘弃舟登岸,将其安置在附近的石舍内歇息。
这时,石舍里走出四五个人来,有两位将银踪牵去喂草,又有两人将行李搬到屋内。玄奘坐下后,便有人端来茶水,两名津吏则策马向远处跑去。
喝上一口浓浓的印度茶,眯眼看了看外面的天光,玄奘心想:现在已经过了午时,那两名津吏还要通过重重关门禀报国王,国王要出动非同小可,无论如何今天是不会来的,看来我得安心在这石舍内过上一夜了。
当天傍晚,玄奘正坐在石舍内看书,远处突然传来千军万马的声音,那声音渐行渐近,中间还夹杂着喧天的鼓乐,十分热闹。
玄奘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国王的车马来得这么快,忙站起身来,牵马出了石舍,站在门外等候。
片刻间,大队人马已经到了跟前,只见幢盖塞途,烟华满路。最前面的便是那两个津吏,后面是马队一千余骑,左右大臣及一班僧众簇拥着两头大象,其中一头背上坐着国王——高鼻深目,满面虬须,身着锦服,手持鲜花,面貌颇为英俊,估计是出自婆罗门种姓。
津吏引国王下象,国王携大批僧侣径直向玄奘走来,先是虔诚礼赞,接着又亲自散花供养,态度十分恭敬。
玄奘也合掌问讯,双方寒暄一番后,国王遂请玄奘乘坐大象入城。
注释:
[1]《大唐西域记》第二卷中关于神判的说明:“事须案者。凡有四条。水火称毒。水则罪人与石盛以连囊。沉之深流校其真伪。人沉石浮则有犯。人浮石沉则无隐。火乃烧铁罪人踞上。复使足蹈。既遣掌案。又令舌舐。虚无所损实有所伤。懦弱之人不堪炎炽。捧未开花散之向焰。虚则花发实则花焦。称则人石平衡轻重取验。虚则人低石举。实则石重人轻。毒则以一羖羊剖其右髀。随被讼人所食之分。杂诸毒药置右髀中。实则毒发而死。虚则毒歇而稣。举四条之例。防百非之路。”
[2]迦湿弥罗,今印巴两国交界处克什米尔地区,在三国两晋南北朝时称为“罽宾”。来华传法的高僧中,佛图澄、鸠摩罗什、昙无谶等大师都曾在罽宾修习佛法。中土的求法僧人如法显、智猛等也都途经罽宾,在这里参拜、学习。迦湿弥罗的东北方是东西走向的喀喇昆仑山脉,离斯利那加250千米处,就是世界第二高峰乔戈里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