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玄奘5:天竺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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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为什么要记这个

三个僧侣从瞢揭厘城南门出城,一路往西南方向行走了二百余里,眼前出现了一座巨大的石门。这里的地面呈绛红色,生长着一种红色的草,就连周围树木的叶子也多为红色,且颜色黯淡无光,使人顿生凄怆之感。

“这是什么树?”玄奘来到一棵树前问道,“看这枝叶的形状倒有点像娑罗树[1],只是,为何叶子却是红色的?”

“这就是娑罗树。”婆苏蜜多罗答道,“这地上的草便是吉祥草,与别处的原无不同。法师看到它们呈红色,是因为这里便是当年摩诃萨埵王子舍身饲虎的地方。”

玄奘“哦”了一声,“摩诃萨埵王子舍身饲虎”可是佛本生故事中非常出名的一个典故,想不到竟发生在这里!

两日后,三人来到呾叉始罗国的都城。这里土地肥沃,庄稼殷盛,花果繁茂,倒是个风景宜人的好地方。

“我们到竺刹尸罗城了。”婆苏蜜多罗道。

玄奘心中一喜,脱口而出:“便是法显大师来过的地方吗?”

“法显是何人?”婆苏蜜多罗奇怪地问道,又看了看弟弟,圆觉也是满脸困惑。

玄奘向他兄弟二人解释道:“法显是两百年前汉地的一位高僧,曾以花甲之龄西行,来印度求法习律,九死不悔,实为玄奘平生最敬佩的前辈。”

圆觉恍然大悟道:“原来师父并不是第一个从汉地来印度求法的!只是师父怎知那位法显大师曾经来过这里?”

“是大师的著作告诉我的。”玄奘道,“大师回国后,除翻译带回的律宗典籍,还著有《佛国记》一书,讲述了他所到过的国家和城市,其中就包括竺刹尸罗。”

“他是个修行人,为什么要花时间去记这个?”婆苏蜜多罗不解地问道。

玄奘道:“记下自己看到和听到的东西,可以让后世的人们都从中获益。比如我读了大师的这部著作,就明白了‘竺刹尸罗’这个城名的由来。《佛国记》云:‘竺刹尸罗者,汉言截头也。’说的是当年佛陀行菩萨道时,曾以一千颗人头布施于此,此地因此而得名。”

说罢,他指着不远处的那座城池道:“依照大师的记载,竺刹尸罗城中应该有阿育王建造的浮屠,传说夜里常常放着神光。”

婆苏蜜多罗点头道:“法师说得没错。竺刹尸罗有两座窣堵波,都是阿育王所建。你所说的夜里常放神光的那一座就在城门不远处。”

三人牵马进入城内,行不多远,果然看到一座白色的浮屠。圆觉不禁由衷地钦佩道:“那位法显大师的记载还真是准确!师父第一次来这里,对这座城市居然比本地人还要熟悉,看来你们中原人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记在贝多罗叶上,果然有用。”

玄奘微微一笑道:“你终于明白有用了。不过,我们不是记在贝多罗叶上,是记在纸上。”

“纸是什么?”圆觉问。

玄奘解释道:“是一种很薄很平整的东西,可以在上面写字。”

圆觉想了想,依然想象不出那是个什么东西:“又薄又平整,不就是贝多罗叶吗?”

玄奘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我们的纸,不是在树上长出来的,是人工造出来的。”

“哦。”圆觉似乎有点明白了,但还是无法理解,“要写字,贝多罗树叶到处都是,采来用便是了,何必费劲儿去造?”

你以为哪里都有贝多罗树吗?玄奘觉得好笑,正欲解释,婆苏蜜多罗却又将话题拉了回来:“依靠贝多罗叶,永远不可能让知识进入头脑中,也永远不会转化成真正的智慧。”

这句话玄奘倒是同意:“大师说得是,知识自然是要记在脑子里的,若是不能将其转化成智慧,写多少遍都没有用。之所以要记在纸上或贝多罗叶上,不仅仅是为自己,更是为了让当世乃至后世更多的人获益。”

“修行人连管好自己都吃力,还妄想着去管什么后世之人,也未免太狂了吧?”婆苏蜜多罗冷冷地说道,“后世的人自有获得知识的途径。”

玄奘奇道:“后世人获得知识的途径之一,难道不是看前人留给他们的文字吗?否则圣贤为何要创造文字?”

婆苏蜜多罗摇头道:“我也不知圣贤为何要创造文字,只知道当年佛陀携众比丘在五印大地上行走,沿途传播正教,那时的佛法是何等辉煌!僧团律仪齐整,受人尊敬,证果的阿罗汉层出不穷。可惜佛灭度后,摩诃迦叶尊者被魔王迷惑,组织众比丘结集经典,以为可以泽及后世。却未曾想到,自打经典被结集后,佛陀的遗法就被那些自以为是的人改得乱七八糟,各部派为此纷争不休,僧团也不再清净。”

玄奘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婆苏蜜多罗竟是这样一种观念。想当年,那些印度、西域的高僧,万里迢迢去中原汉地传播佛法,翻译经论,让生活在别处的众生也有机会得闻佛法,难不成这种做法竟是错误的了?如今自己万里迢迢来到佛国,就是为了取经学法,如果没有真经,那自己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如果不结集经典,圣贤们离世之后,正法如何久住?”他忍不住问道。

“圣贤们自有弟子,如同开枝散叶一般,生生不息,如何不能久住?”

“拜师固然重要,可若是为师者的说法不一,又该信受谁的呢?”

听了这话,婆苏蜜多罗很不高兴地问道:“法师还要依止几个师父?”

玄奘想起当年阿难尊者的故事,觉得现在的自己同当年的阿难一样无奈:“若只依止一位师父,像这样口口相传,学到了‘不见水老鹤’也不自知矣。”

“那么法师又怎知结集出来的经典,就一定是佛陀的真言?”婆苏蜜多罗问。

玄奘道:“传世经典是否是佛陀真言,与当年是否结集并无关联。当年,诵出经文的阿难尊者是佛陀随侍,多闻第一。依大师所言,就算不结集经典,尊者也会收徒授经,讲授的佛法一样也是这些,众阿罗汉亦复如是。说到底,佛典结集不过是多了一道写下来的工序而已。这样做至少可以避免每一代的口口相传中出现错误。”

“证果的圣者是不会出现错误的。”婆苏蜜多罗坚持道,“佛陀当年依据各人根器的不同,给不同的人讲不同的经,让他们各自获得属于自己的益处。可是到了结集之时,除阿难尊者外,众比丘僧也将自己的所知所闻诵出。殊不知,有些说法对某些人有益,对另一些人未必有益。如今全部结集,后世之人无论何种根器,都可一并读之,这样的混乱真是众生所需要的吗?事实上,经论读得杂乱无章,不仅对各自的修行有害无益,还会助人起懒惰之心。我知道现在那烂陀寺里有一众学僧,平常读经就喜欢依赖贝多罗叶,其实却是偷懒不肯用自己的脑子去记。那烂陀的护法菩萨们不喜欢这样的人,因为他们离开了贝多罗叶就不会说话,迟早要在辩论中被割掉舌头。法师可千万别学他们。”

这一番大论说出,玄奘不禁感到无语。他知道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勉强不得。何况这婆苏蜜多罗也是个修行之人,若能依止从他师尊处获得的法门而专注修行,更容易得道也未可知,自己又何苦跟他辩论这些?因而只是谦逊地说了句:“如此,玄奘受教了。”便策马而行,不再多说。[2]

婆苏蜜多罗却放慢速度,与圆觉并骑,小声说道:“你留下来,跟我修行,别再跟着这个思维古怪的外国僧侣了。”

圆觉很是为难,偷眼看了看跑在前面的师父,没有说话。

第二天中午,三人来到一座水塘边,这水塘看上去不是很大,方圆不过百余步,池水明净清澈,各色莲花满满地开了一池。

“这里是医罗钵呾逻龙王池。”婆苏蜜多罗说罢下马,合掌礼拜。

玄奘有些困惑地问:“这池塘如此之小,龙怎么腾挪得过来?”

婆苏蜜多罗道:“龙为神物,变化万方,它的居处不问大小。这里的神龙,本是从前迦叶波佛时代的比丘,他不小心损坏了医罗钵呾逻树,因而化身为龙,专管风雨。凡是要求雨求晴的,就到这龙池之畔,弹指散花,以示慰问,所求多能应验。”

如此说来,这是一条善龙,玄奘不禁点头赞叹。

从龙池往东南方向行走三十多里,进入两山之间,又看到一座佛塔,高一百多尺。

一位正在扫塔的老者对他们说:“当初佛陀预言,将来慈氏世尊出世之时,大地会天然地产生四大宝藏,这里便是其中之一了。”

“宝藏?”圆觉奇怪地问道,“我看这里就是一座破败空置的窣堵波,就算里面有宝藏,只怕也早被人挖光了吧?”

那老者笑道:“小师父你莫不是也想挖宝?我跟你说,此地之灵不可思议,以前这里曾经发生过地震,周围的山林都被震动了,唯独这宝藏周围百步以内晃都不晃一下。有些愚昧俗人,妄图来此发掘宝藏,大地立即震动,那些人都被震得跌倒在地!”

玄奘心说:这听起来怎么那么像质子伽蓝宝藏的故事?莫非所有藏有宝藏的地方都有类似的传说?

不过,他不打算追问下去,见那老者一个人打扫此塔甚是吃力,便过去帮忙。

老者很高兴,对玄奘道:“这位法师,你心眼儿好,又虔诚,日后必有好报。我跟你说,这塔是当年阿育王建造的,常于斋日期间放射光明,神仙撒的花、天人奏的乐,也时不时地可以看见和听到。我们村有个女人,患有严重的疥疮,偷偷来到塔前虔诚礼拜,忏悔所造之罪,看到庭院中有一些粪便和垃圾,就用双手捧去清除,又在塔上涂饰香料,撒布鲜花。回去后,她的重病竟然痊愈了,容貌也更加漂亮了,身上散发出名贵的香气,犹如青莲之香哪!”

玄奘看着塔中的佛像,合掌道:“阿弥陀佛,果然殊胜。”

他这一路上一直都是遇塔扫塔,倒不是为了追求什么灵验,而是出于对佛陀和诸圣贤遗迹的由衷敬意。

婆苏蜜多罗在一旁笑道:“既然有此灵验,我们也来清扫一下吧。”

圆觉对此也无意见,于是三个人一起动手,很快便将此塔清扫得干干净净。

天黑时,他们来到一处山林,附近并无僧舍可以挂单,于是三人便在林间找了一棵大树,树下铺上些吉祥草暂歇下来。

这里是北印度地区,不管白天的太阳多么炙热,夜晚都是极其寒冷的——北面高大的雪山就像一头冰冷的巨兽,将它的寒气吹了过来。

玄奘取出火刀火石,点起一堆篝火,三个人围火打坐,很快便在习习凉风和暖暖的篝火中睡着了……

之后的几天时间里,玄奘遍礼了呾叉始罗国中所有佛塔。同前面经过的几个国家一样,这里的佛寺浮屠大多已经荒芜倾损,僧徒数量也少得可怜,偶尔有那么几位,也是目光茫然,一问三不知。

三天后,玄奘向婆苏蜜多罗告别,说他打算到迦湿弥罗国去学习经论。

婆苏蜜多罗对此不以为然道:“修行人还是以修行为主,经文看得越多,心中的执着也就越多,对个人的修行有害无益。”

玄奘道:“可是,若不依经文修持,岂非盲修瞎练吗?”

婆苏蜜多罗摇了摇头说:“如何修行是法师自己的事,我也不好多言。”

说到这里,他又看了圆觉一眼问:“你呢?准备继续依止你的师父吗?”

圆觉垂下了头,自打昨晚师父跟他说要继续上路,他就一夜未眠。想着兄长的话,又想着那天兄长同师父的辩论,心中甚是矛盾。本欲辞别师父,却怎么也出不了口,以致早上起来,眼圈儿还是黑黑的。

“你怎么了,圆觉?”玄奘看出了弟子的异样,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圆觉小声答道,“弟子只是想到要与兄长分别,有些伤感。”

“那你就留下来吧。”

“不,不。”圆觉赶紧说道,“弟子愿依止师父修行。”

看着眼前这张年轻的面孔,玄奘突然想起当初自己在高昌国收的那四个弟子,想起死在雪山上的道缘,想起还俗经商的道信,以及在飒秣建国传播佛法的道诚和道通,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沉默良久,他终于轻叹一声道:“圆觉,师父也有兄长,还有别的弟子,有时我也会思念他们。但是中原有句俗话: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况且我们是出家人,此身于这尘世也不过是匆匆过客,何况亲族?实在不该让这些情缘影响了自己的本心。”

“是,师父。”圆觉垂首答道。

他师徒二人说话的时候,婆苏蜜多罗一直在一旁打坐,并不插言。

玄奘忍不住朝这位修行人看了一眼,他知道,对于佛法、对于修行的方式和手段,婆苏蜜多罗有很多想法都与他不同,却任由自己的亲兄弟依止他这个来自异域的奇怪师父。这倒真的有些奇怪。

不过转念又想到,像婆苏蜜多罗这样的印度僧侣,想必是完全相信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业缘的,所以才不对圆觉的选择做太多干涉。

说到底,每个人都走在自己的修行之路上,即使是亲兄弟,也无法替代。

玄奘告别了婆苏蜜多罗,携弟子圆觉回到国都竺刹尸罗,去向呾叉始罗国国王辞行,说自己要去迦湿弥罗国。

国王道:“本王知道,法师此行是为了求法,这个是要紧事,本王何敢强留?要怪也只能怪呾叉始罗国不是佛典的结集之地,没有缘法留住法师。但此去迦湿弥罗,尚有上千拘卢舍的路途,你们就师徒二人,连个背行李的都没有,怎么去呢?况且你们远道而来,路径不熟。不如先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待本王为法师整备行李马匹,再寻几个手力,陪法师同去。”

玄奘合掌道:“多谢大王关照!只是玄奘赶路心切,不想再等了,还望大王谅解。”

国王听他这般说,只得作罢。

去往迦湿弥罗的路程玄奘早已打听清楚,因此师徒二人一路行来颇为安稳,也不担心会迷路。他们白天穿山越岭,涉水渡河,夜晚或露宿森林,或寄身古庙,不知不觉又走了七八天。

这天,翻过一座高山,眼前又出现了一条河流,水流倒是不急,但看上去似乎很深的样子。

圆觉勒马四处张望:“这河上怎么也没个渡船呢?”

玄奘笑道:“这河看着不宽,没有渡船咱们就游过去。”

圆觉很是惊讶地说:“原来师父还识水性啊?弟子竟然不知。”

“原本不识,是在你们迦毕试国学会的。”

确实,离开长安的时候,玄奘还是个完完全全的旱鸭子,以致当初抱着浑脱渡黄河时,他一度以为自己要淹死了。后来在西域,又经历了险些葬身孔雀河的惊险,他终于意识到,要想平安到达佛国,完成求法的目标,必须有一些自度的本领。这其中,水性便是很重要的一项技能。

玄奘一旦决定要学什么,就没有学不会的。在迦毕试国度夏的日子里,他常去附近的湖泊,同当地的年轻人一起洗澡兼游水,很快便掌握了水性。有时起了童心,他甚至还同那些年轻人比赛潜水,看谁在水下憋的时间久。

有了这样的能力,日后再遇到大江大河,无疑可以大大提高生存的概率。

圆觉垂首道:“师父乃是神佛应世,什么都会。弟子万万不及。弟子小时候家里管得严,很少外出。再加上少年出家,根本不识什么水性。”

这其实跟我一样。玄奘想。

他微笑着对圆觉道:“师父是同你开玩笑的,咱们还是看看这河上有没有渡船吧。”

于是师徒二人往上游的方向而去,行不多时,圆觉突然指着前方喊道:“师父你看!那里好像有一座桥。”

“太好了。”玄奘喜道,“果然是路到桥头自然直,咱们走吧。”

师徒二人催马前行,不一会儿就来到桥头,原来这桥是由竹篾搭建而成,悬于水面一丈多高,十余丈长,却只有尺把宽,旁边也没有栏杆,就像悬在空中的一条带子。

见此情形,圆觉的心顿时凉了半截,道:“刚才在远处没看清楚,还当有桥呢。”

“这不就是桥吗?”玄奘奇道。

“这哪里是桥?分明是耍把戏的人走的索!”

听了这种说法,玄奘不禁哑然失笑道:“耍把戏的哪有这么粗的索?东土的一些河道上,也有类似的窄桥,没有什么问题的。”

圆觉道:“话虽如此,可就算人能过去,马也过不去。”

玄奘点点头说:“这话倒是不错。这样吧,我先上去试试,看能不能把马牵过去,马若能过得去,人就更易过了。”

说罢,玄奘牵马过河,谁知银踪死活不肯上桥,四蹄蹬踏着往后退,梗着脖子朝水里看。

玄奘知道这马的性情,叹道:“看来,它是想从水里凫过去,那就随它去吧。咱们从上面走。”

说罢,玄奘便从马背上取下行李,然后放脱缰绳,银踪抖抖身子,踩着水下了河。玄奘一直看着它行到河流中段,原来水深未及马背。

“看来,这河水不深。”圆觉松了口气,也学师父的样子取下行李,放脱了马缰,让它随银踪凫水而去,自己则跟在师父身后匆匆上桥。

谁知他走得快了些,两人靠得太近,行李发生碰撞,圆觉刚上来没站稳,身体一歪,“扑通”一声落到了河里,一时水花四溅。

玄奘大吃一惊,正待下去救人,却见已经到对岸的银踪又回转头来,迅速游到圆觉的身边。圆觉双手抱住马腿,手忙脚乱地爬到马背上,虽说全身湿透,却没受什么伤。

其实这水并不深,一个成年人就算是站在河中央,也不会没顶。只是圆觉太慌张了,湍急的水流又使他站立不住,接连喝了好几口水,不停地咳嗽。

银踪在激流中潇洒地甩了甩头,然后便驮着这个沙弥,一步步地向前走,直到上岸。

玄奘的目光一直在他们身上,见弟子和坐骑都安然无恙,心里感到十分庆幸。这才发觉,自己已于不知不觉中,从桥上跑到了对岸。

圆觉浑身湿透,坐在马背上瑟瑟发抖,玄奘上前将他扶了下来,让他靠在岸边的一棵树上休息,又从行李中取出件干衣服给他换上。

“师父,你这匹马可真好。”圆觉心有余悸地说道,“要不是它救我,弟子此时已经死了。”

听了这话,玄奘深有同感,忍不住回头夸奖了银踪几句。

天色已晚,师徒二人都很困乏,所幸在离河不到半里的地方就有一间佛寺,两人便去那里挂单。

或许是因为白天落水着了凉,到了夜里,圆觉只觉得浑身冰冷,头也痛得厉害,在床上翻腾了半夜也难以入睡,只得叫醒玄奘道:“师父,弟子现在生了病,怕是不能陪您到迦湿弥罗了。”

玄奘伸手抚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果然有些发烫,又替他搭了搭脉,好在脉息还算平稳,这才略略松了口气道:“想是过河时落水着了风寒,不过没什么大碍。你先喝口热水睡上一觉,发发汗,待天亮时我替你开个方子,叫这寺中常住去买几味药来,你吃了就好了。”

“可是,这样会耽误师父的路程啊。”

“不妨事的。”玄奘柔声道,“反正咱们连续走了七八日,也都累了,就在这里多住几天。你安心养病,病好了咱们再上路。”

玄奘的本意是安慰弟子,谁知圆觉听罢,竟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不瞒师父说,弟子陪师父走了这一路,已是筋疲力尽。昨天又不小心掉到河里,险些把命送掉。师父您大概不知道,我在河里看到一只一尺多长的癞蛤蟆!以前在迦毕试国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蛤蟆,比兔子还大!真是太可怕了!从这里到迦湿弥罗还有很长的路程,又要翻山过河,就算弟子的病好了,恐怕也去不成了。倒不如早些辞别师父,也免得师父在这里等我。”

玄奘愣了一下说:“你不随我走,打算去哪里呢?你的家乡离这里更远,你一个人如何回乡?我又怎么能放心地让你一个人回去?”

“我……我想回竺刹尸罗。”圆觉小声说道,“依止……依止兄长……那天,他跟我说过,要我随他一起修行……”

原来,那位做哥哥的还是做了干涉啊。玄奘不禁苦笑道:“既是这样,我就不勉强你了,你自己多加小心。唉,早知如此,当初就该留下来。现在你一个人回去,徒然惹我担心。”

“师父不必担心。”圆觉垂着头,有些过意不去地说道,“弟子走了,师父也只有一个人,也要多加小心。”

玄奘淡然一笑道:“当年我一个人从东土出发,孤身行走数万里,死而无悔。现在已经到了佛国,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你不用想太多,先在这里静养几日,待病好了,再行返回吧。”

圆觉听了,感激不尽,很快便睡着了。

此时天色已经微明,玄奘自去做了早课后,便找到寺中住持,请他叫人烧些热水给圆觉喝,又写了方子央人抓药。

这圆觉是落水受了凉,但毕竟年轻力壮,吃了药,只休息了一天就退了热,又过了一天就恢复了精神。

第四天一早,玄奘见圆觉已经无碍,心中便不再牵挂,从包袱里取出些银钱和衣物给他,又叮嘱了几句,便与这位弟子告别,独自一人往迦湿弥罗国进发。

这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玄奘都在翻山越岭,先往东南进入山道,行七百余里,到达僧诃补罗国。

这个国家依山傍岭,坚固险峻,土地却很肥沃,庄稼在地里疯长,百姓在农务方面不需花费精力,便可收获许多粮谷。国中并无君王统辖,役属于迦湿弥罗。

出都城往南行不多远,便看到一座天祠,门旁标有梵文封记。玄奘出于好奇上前观看,才知道这里竟是耆那教的创教大师领悟本教至理,最初说法之处。

玄奘没有想到,自己尚未到达佛教的圣地,却先一步来到了耆那教的圣地!

耆那教的创始人筏驮摩那被他的信徒们称为摩诃毗罗,汉译为“大雄”,是与佛陀同一时代的人。

然而佛陀和摩诃毗罗的修行方式却又有着显著的区别——佛陀提倡一种质朴、清心寡欲的修行之路,而摩诃毗罗则主张极端苦修。为了达到完全断绝物欲的地步,他甚至拒绝穿衣服,一丝不挂地到处行走,以致身上沾满了屎尿,也毫不在意。由于仪表和举止的特异,他常常遭到奚落、污辱和殴打。然而摩诃毗罗毫不反抗地忍受着这一切,直到去世时,仍然坚持这种苦修的生活。

在教义上,耆那教承认灵魂的存在,有来世和今生。摩诃毗罗本人也有前生,耆那教共有二十四代祖师,创始人摩诃毗罗是第二十四代。之后,由于他已经修行圆满,不需要再转生,所以耆那教的祖师就止于二十四代了。

在世界观上,耆那教同佛教一样否定了创世论,否定了神,却产生出一种“万物皆有灵”的泛神论思想,认为不仅人类有灵魂,所有动物甚至草木也都有灵魂,因此都需要保护。从这个方面讲,耆那教的泛神论和慈悲论比起佛教来更加彻底。

因为耆那教在很多方面都很像佛教,以至于被人称为“小佛教”。但是,耆那教最终没有被纳入佛教的体系,因为这二者毕竟不同。

“耆那教也讲业力,只不过在一些细节上同你们不同。”一位婆罗门这样向玄奘介绍道,“依照你们佛门的观点,善业恶业的构成,必须通过心理动机才能成立。心中若不先存动机,则不能构成所谓的业。换言之,如果是出于无心而误杀生命,并不能构成完全的杀业。是这样吧?”

“是的。”玄奘点头道,“身在娑婆,没有人能够做到绝对不杀生。”

“可是耆那教却不这么认为。”那婆罗门道,“他们认为,业力的构成,完全是一种‘如是因生如是果’的必然现象。你做了何种业,就必须受何种报,不管你的动机是善、是恶,还是无意的,都必须受其果报。无意杀生也是杀业,必须受到种种杀业之报。”

“原来如此。”玄奘点头道,“这种慈悲心倒是可敬,只是他们如何做到绝对不杀生呢?”

“一方面是苦行,绝对严格的苦行!他们认为,要彻底地消灭痛苦,就必须彻底地消灭业力。如果以种种苦行来折磨自己,就能补偿往昔业力的亏欠,从而消灭往业。另一方面就是不再继续去做新的业,这样就不会受到未来的果报。所以,一位虔诚的耆那教徒会完全遵奉不杀的原则,比如,不在黑暗处吃东西,因为那样会无意中把一只昆虫吞下去,造成它的死亡;很多人会用布盖住鼻子,防止小虫吸入鼻孔。”

“那么走路呢?”玄奘问道,“印度的昆虫如此之多,他们如何保证不会无意中踩死一只?”

“确实无法保证。”婆罗门道,“所以他们才要一直用苦行来折磨自己,以便及时把业消掉。还有,一个富裕的耆那教徒会在走路时雇一个人在他前面扫路,这样他就不会无意中把一只虫子给踩死了。”

玄奘听得目瞪口呆道:“但是这样的话,恶业岂不是要由他雇的那个人来承担?这是慈悲之道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婆罗门道,“或许他们觉得这无所谓吧,反正谁杀的就由谁来承担责任。”

玄奘摇了摇头,这种非故意杀也必遭杀报的见解,实在是不可理喻。而且最终造成的结果,似乎也不那么仁慈,难怪为佛典所破斥。

佛陀也说苦,但佛陀却是从人们的现实遭遇出发,教给人们如何摆脱现实苦难的方法,以动机的善恶来决定业力构成,不拘泥于外在的行为,而是教化人们由内心去向善。

有这样一个故事:盲尊者迦丘帕喇夜间经行的时候,无意中踩死了一些昆虫。第二天一早,精舍的其他比丘前去找他时,发现了这些昆虫的尸体,他们认为尊者犯了戒,就向佛陀报告了这件事。

佛陀问他们:“你们有没有亲眼看到尊者踩死这些昆虫?”

比丘们说:“没有。”

佛陀说:“正如你们没有亲眼看到他杀生,他也看不见这些昆虫。再说,身为阿罗汉,他没有杀生的念头,所以他并没有犯戒。”[3]

显然,在佛陀的观念里,心是所有善恶状态和作为的先导,是衡量所有行为的最主要因素。

自从进入北印度,玄奘见到了很多耆那教徒,绝大多数都是“天衣派”的裸行者。但他心里明白,这里面的很多人其实都出身贵族,为了信仰而出家苦修。

很多耆那教徒从事占卜之事,这样可以获得一些稳定的食物来源。更多的人依靠乞食为生,其中包括阿育王的祖父旃陀罗笈多——为了忏悔早年的杀业,他将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频头娑罗,然后便来到一个山洞里默默地修行。他一直忍受着贫穷和孤独,直到最后死去。

注释:

[1]娑罗树,佛教圣树之一,产于印度及马来半岛等南亚热带雨林之中,因其气味芳香,木材坚固,故可用来制作家具或建材,又可供作药用或香料。

[2]印度人没有用笔记忆的习惯,他们更愿意将千百年来流传的东西用口口相传的方式,记在一代一代人的脑子里。这导致几个后果:第一,这个民族的学者记性都特别好,一开口,往往是几万谒;第二,这个民族的传说多过历史,一旦传承出了问题,历史就会淹没。相比较而言,重视记录的佛教是这个地区产生的一个异类。

[3]此故事出自《法句经故事集》第一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