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卡曼特和露露(4)
我尽心尽力地为他治疗,但效果一直不理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坚持为他清洗和包扎伤口。但这种病我确实治不了。有时这儿的脓疮好了,别的地方又长出新的。最后,我决定把他带到苏格兰布道会里接受治疗。
这个决定非常重要,它代表的是希望。卡曼特虽然感到很震惊,但他一点儿都不想去。不过,因为他的放牧生活和生存哲学,他对很多事情都不会太反抗。于是,我就开着车把他送到了布道会,带着他走进了长长的医院。对他而言,周围的环境是陌生的,而且充满了神秘,他浑身都在颤抖。
苏格兰布道会的教堂位于农场西北十二英里处,海拔比农场高五百英尺,算得上是我们的邻居。农场东部十英里处是法国的天主教布道会,海拔比农场低五百英尺,而且地势比较平整。我本人不怎么支持这两个布道会,只是跟他们的私人关系比较好。这两个布道会之间有着很深的敌意,这让我觉得很可惜。
法国的神父们和我是好朋友。为了能说说法语,也为了能享受一次愉快的骑行,我和法拉常常会在周末的早晨骑马去他们那儿做弥撒。路上,我们要穿过一个金合欢种植园,而且要走很久。这个园子是属于林业局的,已经建好很多年了。走在园子里,空气中弥漫着清新而浑厚的松香味,甜蜜得直想让人欢呼。
不管去哪儿,罗马天主教堂都会把它那种独特的感觉带到那儿,这一点颇令人叹服。这里的神父们在当地土著人的帮助下,自己设计和建造了这座教堂,他们是有理由为此感到自豪和骄傲的。这是一座精致的灰色大教堂,顶部是一座钟楼,坐落在一座宽大的庭院里,脚下是一座平台和台阶。而庭院,则坐落在教会的咖啡园正中央。这是殖民地最古老的咖啡园,管理得相当不错。院落的两侧是带有拱廊的餐厅和女修道院。不远处有一条小河,河边坐落着教会学校和磨坊。河上有一座拱桥,骑马穿过这座桥,沿着一条马路一路向上,就到了教堂。拱桥用灰色石头堆砌而成。如果你在桥上下马观看周围,你会发现,整座桥干净整洁,周围的景色迷人至极。你会感觉自己正身处瑞士的南部或意大利的北部,而不是非洲。
神父们都很友好。弥撒结束后,他们会站在教堂门口等我,邀请我去喝杯红酒。我们穿过庭院,走进宽敞凉爽的餐厅。对于这片殖民地上发生的事情,这些神父们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甚至发生在犄角旮旯的事情,他们都很清楚。所以听他们讲话是很有意思的。他们很擅长用甜蜜、亲切的交谈套取你所有的信息。他们简直就是一群精力旺盛、整日粘着花朵采蜜的小蜜蜂,而且还是全身褐色、毛茸茸的蜜蜂,因为他们都长着又长又密的胡须。虽然他们对殖民地的生活如此感兴趣,但却仍然过着一种法国人的流亡生活,对某种高级的神秘力量一直耐心、愉快地保持着敬重。一旦接到“任务解除”的命令,他们会立刻把所有事情留给当地人,以最快的速度飞回巴黎。所以,你会感觉,如果不是这股不知名的神秘力量,他们应该就不会来到这儿。如果是这样,那座用灰色石头砌成的、带有钟楼的教堂,以及餐厅里的那些拱廊,还有学校、整洁有序的种植园以及传教基地,也就都不复存在了。
无论是在教堂还是去餐厅,法拉总会把我们的两匹小马牵在手里。在回农场的路上,他一定能感觉到我愉悦的心情。他是一个虔诚的伊斯兰教徒,从来不喝酒,所以他觉得我喝的酒和我做的弥撒一样,在我的宗教仪式中占有一样的地位。
这些法国神父们有时会骑上摩托车到我的农场吃午饭。在农场上,他们给我讲拉封丹寓言故事,还给我提出了很多关于咖啡种植的好建议。但我对苏格兰布道会就不太熟悉了。那儿的地势极高,站在教区内向四周的基库尤村落观望时,视野极其不错,但整个教区基地却总是给我一种“失明”的感觉,就好像除了它自己,就再也看不见别的了。他们竭尽全力说服土著人穿上欧洲人的服装,我觉得这么做没有任何好处。但他们的医院是很不错的。当时,院长是亚瑟医生,他乐善好施,聪敏过人。我的咖啡园里很多人都得到了他们的救治。
卡曼特在苏格兰布道会的医院里住了三个月。在这三个月里,我只见过他一次。当时,我骑着马去基库尤车站,路上经过教会医院。去车站的路离医院的空地很近,与其平行着向前延伸。我看到卡曼特在空地上站着,与正在锻炼恢复的病人们保持着距离。他的腿好多了,可以跑了。看到我,他奔向空地的篱笆旁,跟着我一直跑到了篱笆尽头。他沿着篱笆向前跑着,像是我骑着马吸引过来的一头小马驹,在一个小型牧场里奔跑。他向前跑着,眼睛一直盯着我的小矮马,但始终没有说一句话。跑到空地的尽头,他不得不停了下来。走过空地之后,我回头看他。他笔直地站在那儿,头抬得高高的注视着我,很像一匹小马驹盯着远去的骑马人。我抬起手臂向他挥手,第一次他没有任何反应,我挥了好多次之后,他的手臂才突然像泵杆一样直直地指向空中,而且也只指了一次。
复活节上午,卡曼特回到了农场。他带给我一封信,是医生写的。信里说,卡曼特的腿已经痊愈,以后再也不会复发了。我看信的时候,卡曼特盯着我的脸,没有想和我讨论的意思,他肯定早就知道里面写什么了。他应该在想更重要的事情。卡曼特平时总是很镇定,或是表现出一种内敛的庄重,但这次却明显看得出他在强忍欢喜,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
土著人非常喜欢戏剧性的效果,卡曼特也是如此。为了让我感到惊喜,他用旧绷带把自己从脚后跟到膝盖裹个严严实实。很明显,他觉得这个时刻很重要,倒不是因为他运气好康复了,而是因为他慷慨地想把这份快乐传达给我。他可能还记得,我因为治不好他的腿而整日心烦意乱。而且也很清楚,医院的治疗结果一定会让人大吃一惊。他慢慢地,慢慢地把绷带从膝盖开始拆掉,然后露出来光滑的双腿,他的腿上竟然只留下了一些依稀可见的灰色伤疤。
看到这样的效果,我大吃一惊,感到特别开心。平静庄重地享受了我的反应后,卡曼特又让我震惊了一次。他居然告诉我他现在已经是基督徒了。“我跟你一样了。”他告诉我,然后又要求我一定要给他一卢比,因为耶稣在这一天复活了。
之后,他就回家看妈妈去了。他妈妈是一名寡妇,住在离农场很远的地方。后来,这位女士在聊天时告诉我,卡曼特这天的行为很不同寻常,他完全敞开了心扉,告诉了她很多在医院里见到的奇人奇事。去过他妈妈的小屋之后,他很快就回到了农庄,他觉得自己现在理所当然是属于农场的。之后,他就一直在农场上为我工作,直到最后我离开非洲。这期间,一共有十二年时间。
我第一次见到卡曼特的时候,他看起来只有六岁。他有一个兄弟,看起来有八岁。但兄弟俩都告诉我,卡曼特是哥哥。我想,卡曼特应该是因为长期的腿疾而发育迟缓。所以他那时应该已经九岁了。后来他长大了,但整个人看起来还是很矮小,或者说某些方面发育畸形,但至于什么地方畸形,还真说不出来。日复一日,他有棱有角的脸庞慢慢变得圆润,走起路来也相当轻快。我以造物主的眼光审视他,倒并不觉得他难看,只是他的双腿太细了,永远都像是两根棍子,所以整个人看起来也就有点古怪,有点像小丑,又有点像魔鬼。如果稍微改动一下,我想他就可以坐在巴黎圣母院的钟楼上俯视民众了。他的身上带着一种鲜明的活力和生机,如果是在一幅画中,他一定是需要浓笔重墨的那一笔。有了他,我在农场上的大家庭显得独特而别致。他的头脑总是不太正常,或者至少是形容白人时所说的“特别古怪”。他是一个喜欢思考的孩子。或许是因为常年的苦难生活,他习惯了遇事就思考,然后根据自己的所见所闻来得出自己的结论。他一直就是一个特立独行、与世隔绝的人。做同一件事情,他的方式绝对与别人不同。
我在农场上办了一所学校,然后轮流从罗马天主教会、英国教会和苏格兰教会请来土著教师为孩子们上课。肯尼亚土著的教育严格地控制在宗教范围内。当时,除了《圣经》和一些圣歌集之外,还没有别的书被翻译成斯瓦希里语。在非洲的时候,我一直计划着把《伊索寓言》翻译过来,供当地的土著居民阅读,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间实施这项计划。这所学校是我在农场上最喜欢的地方,是农场上人们精神世界的中心。学校就在一座由波纹铁皮搭建的仓库里,整个仓库是长形的,也有些岁月了。在这儿,我度过了无数美好的夜晚。
卡曼特会跟我一起到学校上课,但从来不和孩子们一起坐在板凳上,而是站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好像是故意要让耳朵听不到老师讲课的声音,故意无视其他被允许进来听课的孩子们的狂喜似的。后来,我看到过他躲在我的厨房里,努力回忆着从黑板上看到的字母和数字,一笔一画地、慢慢地抄写和临摹,往往字母和数字都是倒着的。我觉得,即使很想去学校上学,他也不会和其他人一起去。在童年时,他的内心已经扭曲或封闭起来了。长大后,对于他而言,不正常的事儿才算正常。真正的侏儒在灵魂深处是傲慢自大的,他们认为,自己之所以与其他人不同,是因为其他人都是扭曲的。卡曼特就是以这样的心理来面对被孤立这件事情的。
卡曼特在金钱方面极其精明。他平日的花销很少,而且很成功地和一些基库尤人做了几次山羊买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结婚了。在基库尤族里,结婚可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他曾经像哲学家似的告诉我,金钱这个东西真是一文不值。这话听起来既透彻又富有原创性。他基本上和生活保持着一种很奇特的关系:他是它的主人,但却从不赞美它。
他天生就不会赞美别人,即使对于动物的智慧,他也只是认可和“觉得还好”。我和他认识那么长时间,只听他赞美过一位索马里女士。没过几年,这位女士就来到我的农场上生活了。只要听到别人说出什么自信的话或豪言壮语,卡曼特就会发出一种低低的、带有嘲弄的笑声,而且完全不分场合。所有土著人的内心都带着一股强烈的恶意,看到谁做错事情,就会发出尖锐刻薄的笑声。听到这种笑声,欧洲人会觉得很受伤,心里会很反感。卡曼特更是把这种特质发挥到了极致,把它演变成了一种很特别的自我讽刺。利用这种方式,不论是在面对自己的还是他人的失望和灾难时,他都能够从中寻找到乐趣。
我在许多土著老妇身上也能看到这种心理,比如被火烧了好多次的老妇,再比如血液里已经流淌着宿命感的老妪。不管在哪里见到她们,只要她们嘲讽我,我都能听出来。但我心里很同情她们,只当是某个亲姐妹在嘲讽自己了。我常常让仆人们在周末早晨给老妇们发鼻烟,那时我一般还没起床。土著人把鼻烟叫作“汤博科”。于是,每到周日的早晨,就有一群奇奇怪怪的人围在我的房子周围,院子也变成了一个凌乱不堪、破旧的养鸡场,里面挤满了瘦骨嶙峋的秃毛老母鸡,“咯咯咯”地叫个不停。因为土著人不太习惯大声说话,所以她们的声音都很小。尽管如此,声音还是会穿过卧室开着的窗户飘进来。在某个周日的早晨,基库尤老妇的这股温和、活泼的小溪起了涟漪,突然变成了一条欢笑的瀑布。一定是有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发生了。我把法拉叫进来问他怎么回事。他不怎么情愿地告诉我,他忘记买鼻烟了。老妇们走了很远的路,到了之后却什么也没拿到,她们说自己真是“布里”。这件事后来成了这群基库尤老妇的笑料。如果在玉米地的小路上碰到她们中的某个人,她就会停下来,定定地站在我面前,用一根弯曲的、瘦巴巴的手指头指着我,那张又黑又老、布满皱纹的脸上就绽开了笑容,脸上的皱纹也折叠在了一起,像被一根看不到的绳子牵着一样。看到她们这样,我就会想起那个周日的早晨,她和姐妹们走啊走啊,从山下走到我的农场,却发现我忘记买鼻烟了,她们最后连一粒都没拿到!哈哈哈,姆萨布!
白人们总说基库尤人不懂感恩,但卡曼特绝不是这样的人,即使对于他职责范围内的事情,他都会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在我们认识后的很多年里,他主动帮我做过很多事情,而我并没有要求他去做这些事。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如果不是我,自己可能早就没命了。他也会通过其他方式表达他的感激。比如,他对我特别友善和热心。更准确地说,是特别耐心。这可能是因为他觉得我们信仰的是同一个宗教的缘故。但实际上,我觉得在他的心里,我应该是属于傻瓜世界最傻的那群人。从他来到农场为我工作,和我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之后,我就总能感觉到他投射在我身上的犀利眼神,好像他正在对我生活的方方面面进行公正而明确的批判。我甚至觉得,打一开始,他就把我不怕麻烦地为他治疗这件事当成了一种怪癖,而且这是不可救药的。饶是如此,他一直没有对我失去耐心,一直非常可怜我,试图通过各种详细的解释,指导我摆脱无知。有时,在面对某个问题的时候,他会思考上很长时间,就是为了好好地准备这个问题的解释,好让我更加容易理解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