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非洲(奥斯卡获奖电影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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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卡曼特和露露(5)

卡曼特刚到农场时,他只是帮我喂养家犬,后来成了我的医务助理。从那之后,我就发现他的双手非常灵巧,但单从这双手看,你不会这么觉得。我让他到厨房做个小学徒,给老厨师埃萨帮工。后来,埃萨被人杀害,他就接替了他的工作,并一直在农场做这份工作。

土著人一般对动物没有什么感觉,但卡曼特不是这样,作为专门养狗的仆人,他是专业和权威的,甚至把自己都当成了狗群中的一员。他常常会跑过来跟我交流,告诉我它们想要什么,在思念什么,以及它们对事情有什么看法。在他的照料下,狗的身上没有长过跳蚤这种非洲害虫。有很多次,我和他在半夜被狗的嚎叫惊醒,然后一起在防风灯的灯光下,一个个地捉狗群身上的大蚂蚁。这种凶残的蚂蚁在斯瓦希里语里叫“赛富”。它们总是排成一队,碰到什么吃什么。

在教会住院期间,他一定也睁大双眼留心观察过,因为他可是一位细心体贴、很有创新性的医务助理,虽然对那儿的医疗技术,他没有什么敬畏或偏爱之心,表现得像平常一样。在离开这个职位后,他有时也会从厨房里走出来,参与某个病人的治疗,给我提供一些有用的建议。

作为厨师,他又表现出了完全不同的模样,你完全无法把他与其他厨师相提并论。在他身上,大自然完全无视“能力”与“才华”出现的先后顺序,直接大步迈向“才华”。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慢慢地变得不可思议和不可理解,这样的事情通常只有在天才身上才会发生。在农场厨房这个小烹饪世界里,卡曼特显示出了作为天才厨师的卓越才华。甚至“江郎才尽”这种天才的无力感在他身上也是看不到的。如果卡曼特出生在欧洲,经过聪慧老师的调教,那他很有可能会名声大噪,成为历史上有名的幽默大师。不过,他在非洲已是相当有名,对待厨艺的态度简直就是一位大师级人物。

我很喜欢烹饪。从非洲第一次回欧洲后,我拜了一位名叫佩罗什特的法国厨师为师,他在一家非常著名的饭店工作。那时,我觉得如果能在非洲把这些美食做出来,那一定是很有意思的事情。看我如此痴迷于烹饪,佩罗什特先生还曾邀请我和他一起经营他的饭店。现在,我只要看到卡曼特,就感受到了这种熟悉的痴迷感,而正是这种痴迷彻底地攫住了我的心。在我看来,和他一起工作的前程简直是不可估量。这个“野蛮人”身上竟然具备烹饪西方食物的天赋,这是我见过的最神秘的事。这不得不让我开始重新审视人类文明,因为它很可能是天赐的,是命中注定的。我感到自己像是一个本来不信上帝存在的人,在一位颅相学者给我指出“神学雄辩术”在大脑中的位置后,就又重新开始相信上帝的存在。如果“神学雄辩术”是确定存在的,那么神学也就存在。如此一来,上帝就一定是存在的。

只要与烹饪有关的领域,卡曼特都展示出了娴熟的能力,非常令人震惊。在他那双黑瘦弯曲的手里,厨房里的各种花样食物和精品菜式都是不足为奇的小把戏。这双手深谙有关鸡蛋饼、肉馅大酥饼、调味酱和蛋黄酱的一切。他有一种能够把事情化繁为简的特殊才能,就像传说中的幼年基督一样,用泥巴捏了几个小鸟,就能让它们飞走。他鄙视所有复杂的工具,就好像无法忍受它们独立地完成工作似的。我给他买了一个打蛋机,他硬是把它扔到一边,任它生锈,然后一直用那把我用来清除草场上杂草的刀去搅蛋清。他搅出来的蛋清层层叠叠的,像是轻盈的云朵。他的双眼极富洞察力,似乎受到过神灵的启示,能在整个养鸡场里挑出最肥的那只;他认真地用手掂掂鸡蛋,就知道它是什么时候下的;他会制定计划,帮助我改善伙食;他不知道通过什么交流方式,从一位朋友手里拿到了一种非常好的莴苣品种的种子,这个朋友住在离农场很远的小村里,也是一位医生的助理。许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这种种子,但却一直没有找到过。

他能熟记各种菜谱。他不认识字,也不认识英语,烹饪书对他来说毫无用处。他一定是掌握了一些我不清楚的系统分类法,然后把学到的所有烹饪知识存储在了那颗不太漂亮的头颅里。他用当天看到的突发事件来为菜品命名。比如,他有时把酱汁叫作“闪电劈树”,有时又叫作“灰马死掉”,而且从来都不会混淆。但无论我怎么努力,他总是记不住上菜的顺序,这是唯一一件我无法让他做到的事情。因此,每当有客人来,我就必须为我的厨师画好上菜的顺序,就好像要提供一份图画式菜单一样:首先是个汤盘,然后是一条鱼,然后是一只鹧鸪或一个洋蓟。我觉得这不太可能是因为他记忆力不好,而是因为他觉得万事万物都有个度,如此微不足道的事情根本不值得他浪费时间。

和这个小魔鬼一起工作的场景非常令人感动。这个厨房名义上是属于我的,但在准备饭菜的过程中,它以及我们身边的整个世界都掌控在他的手中。在这里,他完全能够理解我的意愿,甚至有时我还没有说出口,他就已经做了出来。我不太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也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对于自己一无所知的事情,对于连他自己都鄙视的事情,他竟然都能够成功地完成。我很奇怪竟然有这样的人。

卡曼特对欧洲人的菜肴的味道毫无感觉,他虽然已经有所转变,和西方文明有了接触,但内心深处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基库尤人。他的根深深地扎在自己的部落里,扎在对族人的信任里,就好像只有这样,他才活得像个人。有时,他也会品尝一下自己烹饪的食物,但下一秒脸上立刻就出现了一种不信任,那神情像极了一个巫婆在品尝自己做的肥皂汤之后的表情。

有时,他的聪明才智似乎失去了作用,会给我拿来一些基库尤人的美食,有时是一个香甜的烤红薯,有时是一块肥羊肉。就像一个与主人生活了很久的小狗,虽然也算是受了文明世界的熏染,但依然会把一根骨头当作礼物,放在你面前的地板上。我总感觉,在卡曼特心里,我们肯定是精神失常了,才会把美食弄出这么多复杂的工序。

在很多事情上,卡曼特会很坦诚地告诉我自己的想法,但每当我尝试询问他对自己所做食物的看法时,他却总是守口如瓶,一字不提。于是,我们就在厨房里肩并肩工作,不再理会对方对烹饪重要性的看法。

内罗毕有家穆海咖俱乐部,那儿的很多厨师都是我的好朋友。每当他们有新的菜式出来,我就把卡曼特送过去,跟着他们学习。卡曼特还是学徒时,我家就因美味佳肴而在殖民地出名。这真是让我感到非常开心,我渴望自己的艺术品能够有人欣赏。因此,每当朋友们来和我一起吃饭时,我都很高兴。卡曼特对别人的赞赏毫不在意,但能记住常来农场就餐的客人们的口味。“我要为伯克利·科尔先生做一道白葡萄酒鱼。他自己带了白葡萄酒,让我做鱼的时候放进去。”他说这话时,语气里满是沉重,好像刚刚提到的是一个神经错乱的人。为了得到美食专家的意见,我邀请居住在内罗毕的老朋友查尔斯·布尔佩特先生来和我们共餐。布尔佩特先生是老一代的旅行家,斐利亚·福格[8]都比他晚出生好多年。他周游世界,尝遍各地美食,是那种只管享受当下,不管未来会如何的人。早在五十年前,就有关于运动和登山的书籍记录了他的事迹,包括他在做运动员时的探险活动,以及他在瑞士和墨西哥的登山壮举。有一本名字叫《来得容易去得快》(Light Come Light Go)的书,专门记录了世界上著名的打赌活动。书里记载,老先生有一次跟别人打赌说,他可以身着晚礼服,头戴高礼帽游过泰晤士河,结果他真的这么做了。更富有戏剧性的是,他后来竟然效仿利安得[9]和拜伦勋爵[10],横游了达达尼尔海峡。能和这样的人面对面用餐,我就感到很幸福了,现在居然可以用自己做的美食招待这个自己喜欢的人,这份幸福感就又多了一层。作为回报,他和我分享了自己关于食物的看法,还聊起了他对世界上很多事物的想法。最后,他告诉我,这是迄今为止他品尝到的最美味的佳肴。

更让我感到荣幸的是,威尔士亲王[11]也曾驾临农庄用餐。他对我们的坎伯兰调味酱赞不绝口。土著人非常敬重国王,很喜欢谈论他们。因此,当我给卡曼特转述威尔士亲王对调味酱的赞美之词时,他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对别人的赞美表示了兴趣。甚至好几个月过去之后,他竟然还想再听听亲王的赞美。他像一本法语课本一样问了我一个问题[12]:“那位苏丹王的儿子真的喜欢那种猪吃的调味酱?他是不是全部吃了?”

出了厨房,卡曼特依旧对我很关心。他常常想帮助我,当然是根据他自己的判断,比如什么事情对我有利,什么东西很危险。

有天晚上,已经过了午夜,他突然提着防风灯无声无息地走进了我的卧室,好像在值夜班似的。那应该是他刚来农场不久的事情,因为那时候他还很小。他手里提着灯,站在我的床边,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迷路的蝙蝠,两只大大的耳朵向外铺开,又像是一小团非洲鬼火。他非常严肃地说:“姆萨布,你最好赶紧起床。”我坐起来,头晕乎乎的,心里想着,即使是再严重的事情发生,也该由法拉来叫我起床。我让他离开,但说了两遍,他还是站在那儿没有动。“姆萨布,”他又说,“你最好赶紧起床,我想上帝来了。”我起身下床,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他郑重其事地把我带到餐厅,从这儿我们能看到西边的山峦。此时,透过餐厅的玻璃门,我看到了一幅奇特的画面。是山火。熊熊的火焰在山上燃烧,火舌舔着草地,从山顶一直延伸到山脚的平地。从我住的房子这儿望过去,简直就是一条垂直的火线,看起来确实像是某个巨人在移动,在向我们走来。我静静地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凝视着外面的山火。卡曼特就站在我的旁边,也在注视着这股山火。我怕他被吓住,就安慰他,跟他解释外面发生了什么。但不管我怎么解释,对他好像都不起什么作用。很明显,他把叫醒我看成了自己的传教使命。他说:“是呀,或许是这样吧。但我想还是要叫醒你,如果真的是上帝来了呢。”

我屋子里的野蛮人

有一年,雨季没有来。

这是一种很可怕的体验。熬过这场大旱的农夫绝对一辈子忘不了这一年。即使是离开非洲很多年,住在一个气候温和湿润的北方国家里,当夜里听到大雨倾盆的声音,他也会突然惊醒,然后大喊:“终于下雨了,终于下雨了。”

一般情况下,在每年三月的最后一个星期,长雨季就开始了。雨季会持续到六月中旬。雨季来临前夕,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一天比一天干旱,就像欧洲的暴风雨来临前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一群马赛人住在我农场的河对岸。为了雨季过后平原上能长出嫩草供牛羊享用,马赛人会在雨季来临前在干燥的平原上放火。大火很快就会熊熊燃烧,平原上空的空气随之翩翩起舞;边缘镶嵌着层叠彩虹的烟雾沿着河岸滚滚向前蔓延;燃烧产生的热气和味道像是要从熔炉里逃窜一样,慢慢地飘进农田。

雨季来临前,会有大朵大朵白云不断在灰色的草场上空聚集,然后再消散;远处倾盆而下的大雨给地平线镶嵌上一条蓝色的斜纹。此时此刻,整个世界似乎都只在想一件事情。

在日落之前的傍晚,似乎周围的一切都在向你靠近。被清澈的靛蓝和深绿色包围的群山慢慢地向你走来,它们生机勃勃而又充满禅意。再过上几个小时,如果从屋子里走出去,你就会发现,群星已然落幕,晚风轻柔而深沉,孕育着无尽的恩惠德泽。

当急促的奔跑声在你的头顶响起,而且声音越来越大,那是风在森林里的大树顶上奔跑,不是雨来了;当这个声音开始贴着地面奔跑,那是风正在灌木丛和长草中穿行,也不是雨来了;当这个声音变成了地上的沙沙声或嘎嘎声,那是风跑进了玉米田里。这种声音听起来特别像雨,以至于你不断上当受骗,甚至好像感受到了雨滴的存在,好像你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你期待许久的戏剧马上要在舞台上上演了。但同样地,雨依然没有来。

终于,大地开始嘶吼,声音深沉浑厚,就好像从共鸣板上弹回一样;周围的整个世界也开始歌唱,歌声环绕在上空,盘旋在大地上。这才是雨来了!这种感觉就好像你与大海分离已久,终于又回到了她的怀抱,回到了爱人的怀抱一样。

有一年,雨季始终没有到来,好像是宇宙都把你抛弃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爽,有些日子甚至会感到一丝寒冷,但空气并不湿润。万物一天比一天干燥,一天比一天硬实,就好像所有的自然力量和优美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样的天气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但确实是对季节更替的否定,就好像这种更替被无限期延长了。萧瑟的冷风像是气流般盘旋在你的头顶,周围所有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变得黯淡无光;田里和森林里再也没有燃烧的味道;你会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那就是,大自然的各种强大的力量并不喜欢我们。在南边,被焚烧过的平原上有白色和灰色的灰烬,呈现出灰白相间的条纹,但整体是黑色的。它躺在大地上,变成了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