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卡曼特和露露(3)
我们无法知道,也想象不出他们究竟害怕我们身上的什么东西。我自己的感觉是,他们对我们的害怕,就好像是对一种突然响起的、可怕的声音的害怕,而不是对痛苦或死亡的恐惧。但具体到底是什么,就真的很难确定了,因为他们跟动物一样,非常善于伪装。在香巴田里,有时会在清晨遇到母鸡鹑。看到你,它会直直地冲到你的马前,那样子看起来就好像是翅膀断了,又好像它很害怕被猎狗咬到。但事实上,它的翅膀并没有断,它也不怕狗,因为它会选择一个时机,在它们面前呼呼地飞走。它这么做是想要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因为它的孩子就在附近。土著人很像这些母鸡鹑,很可能是假装害怕我们。至于他们这么做的原因,或许是我们猜不到的某种深层恐惧,又或许是他们在给我们开玩笑,只是方式比较奇特,而事实上这些害羞的人并不怕我们。他们的危险意识要比白人差很多。在游猎的途中或在农场上面临险境时,在我和身边的土著伙伴们眼神交汇的那一刻,我就意识到我们之间存在着很大的距离,他们好像在猜测为什么我会对面前的险境如此恐惧。这让我觉得,或许对于他们而言,生活已经融入了他们的每一颗细胞中。他们就像是深水中的鱼儿,完全无法理解我们对溺水的恐惧。而我们是永远都无法做到这一点的。他们之所以能够如此笃定,之所以能拥有游泳这项技能,大概是因为他们拥有着一种特殊的智慧。而这种智慧,即使是我们最古老的祖先,都不曾拥有过。在地球的各大洲中,只有非洲会这样教你:神和魔是一体的,它们是世间最高的权威,永生不灭且共生共存,永远都不会单独存在。非洲土著人不会糊里糊涂地看待他人,也不会孤立地看待事物。
在游猎的途中,在农场上,我和土著人之间的关系逐渐稳定,最终建立了亲密的私人关系,成了好朋友。我知道自己永远都不可能了解或理解他们,但他们却彻头彻尾地了解我,甚至在我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我下一步会做出什么决定。有一段时间,我在吉尔吉尔经营一个小农庄。我在那儿支了一个帐篷,平时就生活在里面。回恩贡山或是去小农场的时候都要乘坐火车。如果吉尔吉尔开始下雨,我就可能会临时决定回农场,这可是突然间做出的决定。但每次在我走到基库尤车站时,都能看到农场上的土著人牵着毛驴在那儿等我。然后,我就会坐着毛驴回去。这个车站是铁路线上的一个小站,离农场有十英里路。我问这些土著,他们怎么知道我要回农场。听到这个问题,他们会望着远处,表情看起来很不自在,像是害怕你,又像很烦你,就像一个聋子逼着你给他解释一场交响乐时你的反应一样。
如果土著人适应了我们突然间的动作,或突然发出的声音,他们就会敞开心扉,非常坦诚地与我们聊天交谈。而他们的坦诚度要远远高于欧洲人交流时的坦诚。他们永远都不值得信赖,但却非常真诚。在土著人的世界里,名声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他们称之为“威望”。一旦大家对某个人都赞誉有加,以后就不会有谁再去质疑他。
农场上的生活有时是非常寂寞的。在寂静的夜晚,时间一分一分地从钟表里滑落,生命也随之一点一点地从我们的身体里消逝。每当此时,我就希望身边能有一位可以聊天的白人朋友。至于身边的土著人,虽然他们沉默无声,似乎一直处于阴影中,但我一直都能感受到他们的存在。他们始终和我是平行的存在体,只不过是处于不同的生命层面上。我们相互之间是心有灵犀的。
土著人是非洲血和肉的化身。这些在广袤的风景画中生活的小人儿,要比大象、长颈鹿、生长在河边的那些高大的含羞草式的树木,以及在大裂谷上空高高耸立的隆戈诺特死火山更能真实地反映非洲。所有的人都在表达同一个核心思想,都是同一个主题的不同表现形式。他们不是由不同元素堆积而成的统一体,而是由同类元素堆积而成的异类体,就像橡树叶、橡子,以及橡树上的其他物质,都是源自橡树。我们这些穿着长靴、整日形色匆匆的欧洲人,与周围的这幅风景画完全不协调,但土著人就与周围的一切非常协调。这些有着黑皮肤、黑眼睛,个子高高瘦瘦的人,无论是在旅途中还是在田地里,无论是在放牧,还是举办大型舞会或者是讲故事,都恰似活脱脱的非洲在散步,在跳舞,在招待你。土著人外出旅行时,常常是一个接一个地排着队走路,因此非洲土著人的道路都很狭窄,即使是最好的路也是如此。在这片高原上,你会想起这句诗:
高贵着的,永远是土著人;
平凡着的,永远是迁徙过来的人。
殖民地一直都在变化,现在已经与我初到那儿时大不一样。我将尽可能地准确记录下我在农庄的生活经历,包括这个国家的一切,包括在平原和丛林里生活的居民。这样的文字应该还是有几分历史价值的吧。
一个土著小孩
卡曼特是一个基库尤小男孩,父母是农场上的非法棚户。农场上非法棚户的孩子们总是到我房子周围的草地上放羊,因为他们总觉得这里会有有趣的事情发生。他们也和父母们一起为我干活。我对他们很熟悉。在我遇到卡曼特之前,他一定在这儿生活了很多年,但我总觉得他一定是过着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就像一只生了病的小动物。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正骑着马要穿过农场上的草原。他当时正在放羊,看起来像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头很大,身子却出奇地瘦小,胳膊肘和膝盖突出得很明显,像是棍子上的疙瘩。双腿长满脓疮,从大腿到脚跟,全部都是。在广袤的草原上,他显得特别特别微小。但在如此微小的一个点上,竟然集中了如此多的苦难,这实在让人感觉很震撼。我停下来和他说话,他没有理我,好像没有看到我似的。他那张扁平的、棱角分明的脸上布满了痛苦,却又显露出极大的耐性。脸上那双眼睛黯淡无光,像是死人的眼睛,看起来他好像活不了几个星期了。你甚至会依稀看见几只秃鹰在他头顶盘旋,天空昏暗,似乎要燃烧起来。在非洲的大草原上,哪里有死人,哪里就会看到秃鹰。我让他第二天上午到我的房子里来,看能不能帮他治好腿上的脓疮。
上午的九点到十点,我是农场上土著人的医生。就像所有优秀的冒牌医生一样,我也有许多病人,每天基本上都会有两名到十二名病人来我这儿治病。
基库尤人能够坦然面对意料之外的事情,他们习惯了意外。在这一点上,他们和白人们完全不同。大多数白人在生活中都是努力不让意外发生,也很习惯与命运做抗争。但黑人们与命运永远都是友好相处,他们一生都被命运女神死死地控制着。在某种程度上说,对于黑人,命运女神就是他们的家,就是小屋里那熟悉的黑暗,是深深地埋在地下的庄稼根上的霉菌。他们能够从容面对任何命运的改变。正因为如此,他们最期待在主人、医生或上帝的身上看到的品质是想象力。可能也是因为这种期待带来的力量,所有的非洲人和阿拉伯人都把哈伦·拉希德哈里发看作是最理想的统治者。没人知道他下一秒会做些什么,也没人知道会在哪里见到他。每当非洲人提到上帝的性格的时候,他们就好像在讲《一千零一夜》或是《圣经·约伯书》的最后几章。上帝震撼他们的,也同样是想象力带来的无穷力量。
因为土著人的这种特质,作为医生的我受到了大家的欢迎,或者说名声很不错。第一次来非洲时,和我同船的有一位著名的德国科学家。那是他第二十三次到非洲尝试治疗昏睡症。他带了一百多只小白鼠和豚鼠上船。他告诉我,非洲土著根本不怕疼,也不害怕大型手术,但他们特别讨厌程式化的、重复性的或是步骤性极强的治疗,这才是给土著居民看病时最难克服的困难。这位著名的德国科学家很不理解这一点。和土著人熟悉之后,我最喜欢的恰恰就是他们的这种特征。他们对险境是发自内心地喜爱,这是一种真正的勇气,是对造物主命运安排的真实回应,是天堂在大地上的回音。有时候我会想,其实在他们内心深处,他们真正害怕的是我们的迂腐,是我们的书呆子气。在这些人手里,他们会死得很痛苦。
我的房子外面有一块铺平了的空地,病人们一般会蹲在上面等待。瘦骨嶙峋的老头们流着眼泪咳嗽着,眼睛骨碌碌地四下里看;打过一场架的瘦高年轻人平静了下来,眼睛黑漆漆的,嘴巴青肿淤紫;母亲们抱着发烧的孩子,这些孩子像是干枯的小花儿,挂在母亲的脖子上。我经常要治疗一些烧伤病人。基库尤人喜欢在小屋里的火堆边睡觉,正在燃烧的木堆或木炭有时会坍塌,然后滑到他们身上。储存的药物用完之后,我发现蜂蜜是一种很好的治疗烧伤的药膏。那块空地上很热闹,气氛极其火爆,就像欧洲的娱乐场合。他们叽叽喳喳地小声聊着天,一旦我走出来,这股欢快的小溪流就立刻断了水,空地上也安静下来。这种安静孕育着所有的可能。接下来,“一切皆有可能”的时刻就要来了。他们每次都由我确定第一个接受治疗的病人。
其实我根本不懂医术,只是从一般急救护理课堂上学到一点点医学知识。幸运的是,我竟然治好了几位病人。从那之后,我的医生名声便传播开来,即使之后有好几次都犯了严重的错误,这种声誉也丝毫未受到影响。
但是,如果那时我每次都能把病人治好,谁知道找我看病的土著人会不会越来越少。当然,我会获得专业名医的声望——这完全就是一位来自沃拉亚的医术高超的医生,但他们还会觉得上帝与我同在吗?他们所知的上帝,存在于大旱的年月中,存在于夜晚大草原上的狮群中,存在于孩子单独在家时徘徊在附近的豹子身上,以及不知道从哪儿蜂拥而至,但一旦飞过,连一片草叶都不留下的蝗虫群中。另外,飞过玉米田,却没有做任何停留的蝗群——这种难以置信的事情带给他们无比的喜悦,春天很早就降临的雨水,田野和草原上开放的花朵,长得绿油油的庄稼,都让他们感受到了上帝的存在。当他们考虑到生活中这些重大事件时,我这个来自沃拉亚的神医恐怕也就成了一个外来者。
第二天早上,我吃惊地发现,卡曼特站在我的房子外面。房子外面还有三四个病人,但他没有和他们在一起,而是身子挺得笔直站在一边,脸上是一副马上就要死掉的表情。他对生命毕竟还是留恋的,决心要抓住最后一次机会。
在以后的时间里,他变成了一位非常优秀的病人。我让他什么时候来,他就什么时候来,从来不会出错;我让他每隔三四天必须来一次,他也会准时过来。一般的土著人很难做到这一点。治疗脓疮的过程极其痛苦,但他每次都很坦然很淡定地忍受下来,我从来没见到过这样的病人。鉴于此,我本应该把他树立成一个榜样,供其他病人效仿,但我没有这么做,因为他同时也让我心里感到很不安。
我真的很少会遇到这样野性十足、完全与世隔绝的人类。他坚定而决绝地放弃和周围世界的接触,把自己与周围的人完全隔绝开来。他从来不会主动和我说一个字,也从来没有直视过我,只有在我问他问题的时候,他才会开口回答。在伤口被清洗和包扎的时候,其他孩子会哇哇大哭。对于这些孩子,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同情或怜悯,而是低声笑着,笑声里带着轻蔑,带着一种“我太了解这种疼痛”的意思。他一眼都没看过这些孩子。他没有欲望与周围世界以任何方式进行交流,因为他所体验过的交流方式都太过残忍。他像古代的勇士一样,坚韧不拔,不屈不挠,直面痛苦。不论事情变得多糟糕,他都丝毫不会有所触动。他的工作和生活哲学教会了他时时刻刻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但这样的行为通常都是颇宏大和庄重的,会让人想起普罗米修斯对自己信念的宣言,例如:“痛苦是我的名分,狠毒是你们的本性;现在来折磨我吧,我毫不在乎。”再例如:“好吧,尽你狠心做,你原是无所不能。”卡曼特是如此瘦小的一个孩子,这种行为在他身上出现,总是会让人感觉不舒服,会失去对生活的信心。真不知道上帝在面对这个小孩子的这种生活态度时会作何感想。
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他第一次主动看着我,和我说话时的情景。当时,我放弃了第一种治疗方案,正在尝试从书中找到的一种新方法——把一种膏药热敷在脓疮上。所以,我和他已经相当熟悉了。我有点心急,想赶紧做完,就把药膏做得太热了。当我把药膏敷上轻拍的时候,卡曼特说话了:“姆萨布……”然后深深地瞥了我一眼。非洲土著们把白人妇女称作“姆萨布”。这本是一个印第安词汇,他们把发音稍微改变,把它变成了一个非洲词汇,听起来感觉就很不一样。卡曼特的这声喊,是在求助,同时也是在提醒我,像是一位忠实的朋友在提醒你放弃一件不值得做的事情。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当想到这个词,我的心里就充满了希望,然后就雄心勃勃地要成为一名好医生。因为把药膏弄得太烫,我对他感到很抱歉,但心里还是愉快的。因为他的这一瞥,预示着我和这个小野孩开始互相理解了。这个孩子可以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受难者,除了苦难,他对生活没有任何期待。但在我身上,他已经不再期待苦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