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世情(4)
他将流苏从葫芦上取下:“他修成正果之时我正好飞升成神,这流苏就是他当时送给我的宝物,我与他可算是挚友。”
“那你还看他受苦?”
“我说过万事有因果,小妖儿,”他眼神流转,看着她,“这是他选的因,至于会是什么样的果,该是他自己承受。”
陈小妖摇着头:“我不懂。”
风畔一笑:“他本修成正果,却在前世动了情念才入了轮回,你看。”
他执着那流苏轻轻在空中划圈,圈中桑冉前世的情景赫然在眼前:小院,满院的桑叶,忙碌的蚕娘,桑叶中众多蚕中有一条蚕偶尔闪着金光。
“那就是桑冉,爱上了那个蚕娘,所以甘心恢复原形,只为每日看她在院里忙碌。”他流苏再次挥过,又是另一番景象:大红喜字,正是婚礼场景,一对新人正在拜堂,“新娘是那蚕娘,新郎却并不是桑冉。”
“为什么?”陈小妖万分不解。
“因为新娘知道桑冉是妖,人妖殊途。”风畔的声音很轻,淡淡的语气中夹着无奈,“所以桑冉许了来世,他求我封了他的妖力,甘愿入轮回,喝了孟婆汤后转世,只为以凡人之身再与蚕娘续前缘。”
“可是,”陈小妖猛地哭出来,“可是,仍是与前世一样的结果啊。”
“一样的结果吗?”风畔若有所思,“或许吧。”他转头再看向屋里。
屋中,桑冉已不见踪影,连同那件嫁衣。
他看着,轻叹一声:“桑冉,你信不信,其实一切早已注定。”
大红灯笼,大红喜字,赵家一片红色喜气。
桑冉拿着血红的嫁衣站在赵家大门口,一脸凄然。
秀儿,真的要嫁了。
赵秀儿的丫鬟琼花从里面走出来,看到桑冉,不由得叹了口气。
“回去吧桑公子,现在再怎么样也晚了,小姐天一亮就要嫁了。”
“我来送嫁衣。”桑冉的声音如死了一般。
琼花看了眼他手中的嫁衣微微怔了怔,好红的颜色,像是刺痛了她的眼,她快速地别开脸,道:“要送也要等天亮,哪有半夜送嫁衣的,要不是赵家筹备婚礼彻夜筹备,平时情况我们这些人早睡了,哪还会见你。”正说着,却见桑冉脸色更加苍白,她不由得又放软了口气,“我知道你想见小姐一面,实话告诉你,小姐现在还被老爷关着呢,你想见,我也没办法。”
“关着?”桑冉抬起头。
“还不是因为你,小姐不肯嫁到李家,还想着要逃走,所以老爷就把她关起来了。”
“因为我?”桑冉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人忽然向琼花跪下来,“琼花妹妹我求求你,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让我见她一面,见一面我就死心,以后再不烦她。”说着眼泪已下来。
琼花看着他瘦弱的身体跪在自己面前,在清冷的夜风中微微发着抖,看他泪如雨下,就算再硬的心肠此时也不忍心起来。
“快起来,快起来啊,你这是干什么?”她的眼泪不知怎的也跟着下来,哭道,“你起来,我想想办法就是。”
桑冉这才肯起来,琼花转头看着身后的张灯结彩,想了想道:“这样吧,我看老爷并不知道小姐想嫁的是你,我现在就去见老爷说嫁衣绣好,怕有什么不满意的,等到明天改就来不及,所以现在送来让老爷小姐过目,我再让小姐看了嫁衣后尽量挑些毛病出来,这样兴许你们能见上一面。”
桑冉一听连连点头,琼花看他方才还面色如死,此时又带着惊喜,却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你等着,我进去通报。”琼花说着往府内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着桑冉道,“仅此一次了,桑公子,明天之后小姐就是他人妇,你务必想开些。”
桑冉怔了怔,看着琼花进去。他人妇吗?他只觉心里一阵凄楚,感慨万千。
桑冉果然被允许见赵家小姐,只因赵秀儿说,自己的嫁衣,要当面对绣匠提些意见。
入了府,桑冉呆呆地站在客厅里,不一会儿赵秀儿就出来了。
桑冉看过去,赵秀儿竟穿着那身嫁衣,鲜红异常,脸色却十分苍白,远远望去虽是风华绝代,却透着几分说不出的诡异之气。
赵秀儿只是看了桑冉一眼,眼泪已流下来,桑冉亦是,两人相顾流泪,竟谁也不作声。
直到琼花催促时间不多,赵秀儿才惨惨一笑,道:“桑冉,此生我恐怕再也不能做你的妻子了。”
“是我的错,秀儿,”想起自己竟昏睡了三天,桑冉肠子悔青也无法弥补,只是用力地拍打着自己的胸口,“是我的错,是我错了啊。”
赵秀儿的心纠成一团,急着阻止道:“桑冉,你莫要这样子,这是天意,天意如此啊。”
“天意?”桑冉停下来,一双泪眼看着赵秀儿,“天意为何如此对我?竟连喜欢的女人都保不住。”
“桑冉……”赵秀儿只是哭,泪水滚落嫁衣,被嫁衣上的天蚕丝吸附化作点点惨白,而她同时似做了什么决定般,人站起来,看着窗外当空的明月道,“桑冉,我们此时此地以明月为证,结为夫妇如何?”说着也不等桑冉回答,对着窗外的明月跪下来。
桑冉一怔,看着一脸坚决的赵秀儿,忽然觉得此时这一幕似曾发生过,只是记不得是在何时何地。他抬头看着窗外的月光,一丝越发凄凉的感觉涌上来,他心中一痛,人同时跪了下来。
“我桑冉愿以明月为证,与赵秀儿结为夫妻。”他双手成揖,对着明月道。
“我赵秀儿愿以明月为证,与桑冉结为夫妻。”赵秀儿跟着说了一遍。
两人都没有说“相敬相爱,白头到老”,因为绝不会到白头,所以听来竟是万分悲哀。
琼花在旁边看得不住地抹泪,此时的情景,还不如不要安排他们相见,相见又如何呢?
“琼花,把我泡的茶拿来。”那边赵秀儿轻轻地唤。
琼花反应过来,说了声“是”,把方才小姐亲手泡的茶端过去。
“我们以茶代酒,桑冉,”赵秀儿说,“喝完这杯交杯酒我们到地府永远做夫妻。”后面半句她说得极轻,只有桑冉才能听到,说这句话时脸上竟是带着无比美丽的笑容,而说话同时,她已先钩起桑冉的手臂一口饮下。
一切发生得极快,桑冉还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赵秀儿已将整杯茶喝干,人靠在桑冉身上,笑着轻声道:“相公,我先走一步。”说着一口鲜血喷在血红的嫁衣上。
“不!”一切不过眨眼之间,桑冉根本来不及阻止,他只觉得自己的头就要炸开,瞪大眼看着怀中的赵秀儿,嘴巴张合了很久,好一会儿才总算找到自己的声音大叫一声,“秀儿!”
声音已不似人发出的声音,像野兽的嘶吼,绝望而让人无比心惊。
“怎么回事?”琼花看赵秀儿倒下,冲上去看究竟,赵秀儿双目紧闭,已没了人色,再凑上去探鼻息,已没了气。她大惊失色,拼命地摇着赵秀儿的身体,尖叫着,“小姐,小姐!”
门外,有人听到尖叫,冲进来,看到房间内的情景全都愣在那里。
赵家老爷也赶来,看到自家女儿满脸是血,倒在桑冉怀中,人冲上去,却发现赵秀儿竟已死了,人如疯了般,揪住桑冉的衣服叫道:“怎么了?你把我女儿怎么了?”
桑冉任他抓摇着自己,眼神慢慢地看向桌上那杯应该给自己的茶。
“喝完这杯交杯酒我们到地府永远做夫妻,”赵秀儿临死前的话仍在耳边,如此清晰,“相公,我先走一步。”
“我现在就来找你,”他忽然凄然一笑,伸手拿过那杯茶,“我马上就来。”说着就要喝下去。
“叮!”忽然有破风之声,没看清是什么,桑冉手中的杯子却被打飞在地上,粉碎。
“天蚕,你的内丹还没给我,可不能现在就死了。”有人忽然出现,一头红发,一双金眸,冲着桑冉冷冷地笑。
如果说前两次桑冉对此人还有惧意,此时万念俱焚,何事都不在意,看到墨幽,惨笑道:“我既想死,生前之物便无足轻重,要什么,随你吧。”
“好,这可是你说的。”说着,墨幽手一伸,竟直直地伸进桑冉的口中,“这次我就直接伸进去取。”分明是一只大手,哪可能轻易伸进人的口中,墨幽的手却像没了骨头般一寸寸地进了桑冉的口里。
这样的场面虽没有血腥,却在任何人看来要多恐怖就有多恐怖,屋里一干人已忘了赵小姐的事情,只把墨幽当怪物,一会儿工夫已闪得不见人影,只留下腿软的赵老爷和琼花。
风畔坐在屋顶,看着屋里的一切,一只手抓住身旁的陈小妖,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眼见陈小妖眼泪汪汪,却丝毫不为所动。
掌心又被咬了一下,他轻皱了下眉,道:“乖,我们再看一会儿就下去。”
陈小妖狠命地瞪他,这个人真冷血,看着人家新娘子死掉也不出手,幸亏后面桑冉的杯子被那个魔拍掉,不然不是又多了条人命?
她是妖,并不怜惜人命,但却是初看到何为情动,虽不是太懂,但觉得两个人实在可怜得紧,想救下两人,都被身旁的这个人阻止。
这哪里是神?分明比那个魔还可恶。她心里骂着,抬脚就想去踢风畔,风畔本来抓着她手臂的手,一把接住她踢来的脚,笑道:“不乖啊,那把你扔下去。”
说着,风畔竟真的直接把陈小妖扔进下面的屋里。
“哎呀!”屁股着地,陈小妖惨叫一声,爬起来正想破口大骂,却听屋里的桑冉忽然大叫一声。她吓了一跳,看过去,只见桑冉双眼赤红,有几条红色的细长花纹自他头顶漫延而下,集中在墨幽伸进去的嘴四周,然后从口中吐出好几条红色的丝,将墨幽的手臂包住,而那丝似乎是滚烫的,只一会儿工夫,墨幽便受不住,用力地抽回手,手臂变成血红色。
“妖怪!”旁边的赵老爷看得真切,大叫一声后,晕了过去。而琼花死盯着桑冉,人不住地发抖。
那边墨幽见一次不成,抬手又要冲上去。
只听头顶上风畔忽然叫了一声:“小妖儿,吃饭了。”
几乎是条件反射,陈小妖想也没想便回了一句:“我要吃饭啦!”
然后马上反应过来,指着还在屋顶上的风畔道,“我呸!呸!呸!现在什么时候,还吃什么饭?”
话音刚落,陈小妖只觉袖子被人抓着轻轻地摇。“我要吃饭。”有人冲她道。
她一怔。
正是墨幽,已是常人的样子,表情分明是一脸怒意,却似乎很饿的样子。“我要吃饭。”他又重复了一遍。
“嘎?”陈小妖瞪大眼,傻住。
风畔看也不看那两个活宝,自屋顶飞身而下,如脚踩莲花,轻盈落在桑冉面前。
此时的桑冉竟已是一头白发,方才脸上的红色花纹全都聚在眉心一点,他抱着赵秀儿的尸身,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风畔。
风畔只是一笑道:“天蚕,好久不见,我封在你体内的印已破,你应该彻底醒了吧?”
桑冉放开赵秀儿,站起身,又看了眼一直瞪着他的琼花,脸上有瞬间的疑惑,看着风畔道:“风兄,我不懂。”
风畔道:“不懂什么呢?不懂你前世喜欢的分明是蚕娘,今生,蚕娘的转世——琼花一直就在你面前,你却喜欢上了赵秀儿?”他停了停,转头也看了眼琼花,对桑冉继续道,“不惜做凡人,喝下孟婆汤,坠入轮回,只为与蚕娘再继前缘,结果却是这样的?”
“风兄……”一切被说中,桑冉脸色苍白,前世的心痛已尽数回忆起来,今生的死别还在眼前,心里似乎被什么东西拉扯着,极痛又极茫然。
“凡人不过一世情,天蚕,到此时你还看不透吗?”风畔脸上的笑意淡去,轻声道,“世间男女喜欢相许来世,却不知一碗孟婆汤下肚一切皆忘,来世姻缘又是另一番情景,世人问,情爱是什么?其实不过是那一碗水而已。”
他淡淡地说着,在人听来却带着凄凉之意。
“不过是一碗水?”桑冉一滴泪流下来,“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他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忽然痛哭起来,前世今生的一幕幕全都出现在眼前,像尖锐的利器在他心口凿了一下又一下,若说前世他哭着对风畔说自己不甘心,那这一世却是绝望与无奈。
看不看透不过一念之间,而花费了两世,他还能说看不透吗?
只是看透为何要这么痛?
又是前世的重复,桑冉亲手抹去了所有人的记忆,他至亲的人,他所爱的人,他生存过的所有痕迹,几句咒语间全部飞灰烟灭。
前世他看着已经不记得他的蚕娘嫁人,今生亦是。
他折了自己五百年的道行送了赵秀儿七十年的阳寿,然后眼看着她欢欢喜喜地嫁人。
欢欢喜喜,对,因为再不记得他,包括那段刻骨铭心的情。
这样也好,这样最好。
一世情,凡人的情爱不过一世而已,反正来世也不会记得他,就如今世的琼花一样,倒不如让她现在就忘了,欢欢喜喜地活下去。
“天蚕你有什么打算?”风畔站在桑冉身后,两人站在赵家门前,看着眼前的一派喜气热闹。
“回妖界去,妖界的功课落下百年,一定有很多事要处理。”桑冉回身,眉心一点血红,全然是一派仙风道骨,他伸手将袖中一段流苏递给风畔,“断了的天蚕丝已经修好,几百年之内不会再断。”
风畔接过:“多谢。”
桑冉一笑,眼睛望向前面一群正在哄抢红花生的孩童中,陈小妖正一边吃着花生一边抢,染红花生的颜料全都沾在了脸上,显得可笑。
“这只妖我很是喜欢,风兄让她随我回妖界可好?”
风畔也望过去,视线定在陈小妖身上。
“不好。”他笑着拒绝。
桑冉扬眉,伸手拍拍风畔的肩,意味深长:“你说的,一世记忆全在那一碗水中,所以即使你选择不忘又如何?前世你收妖半途而废,难道今生也要如此?”
风畔一怔,随即又笑:“她是我的劫,我会自己想办法破。”
“希望如此。”桑冉又看向陈小妖,她正被那群小孩儿欺负,抱头躲着,却仍不忘去捡花生,真的是很可爱的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