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阴阳道士(1)
很小的时候,有人叫他作“怪物”,
因为他徒手杀死了一只大老虎。那时不过五岁。
很多年后,他听有人说起某某地方一位打虎英雄的事迹,便想,别人被称为英雄,
自己怎么就成了怪物?只因为当时他杀了老虎,又喝了老虎的血吗?
扬州。
碧波镇。
因镇中的碧波湖得名。
碧波镇离县城远,位置偏,在扬州却极有名气,原因无他,只因为碧波镇中有一座清虚观,已有些年头,传说是张天师修行的地方。明朝重道,观中众道据说又能捉妖、炼丹,所以一传十,十传百,这几年清虚观成了扬州数一数二的大道观,连很多外地百姓也慕名而来,一时间香火旺盛。
明了不过是清虚观中一个扫地的小道。
十来岁时为了讨生活,他做过一阵子和尚,但因为长得太俊,被师父说成是身上业障太重,后来又害得一个女香客为他得了相思病,大病而死。师父认定他这是犯了色戒,自那以后他就被逐出了师门。
后来,明了辗转到了扬州碧波镇,那里的清虚观正好要收打扫的小道,他便被收进了观,做起了道士。
因为身份低,也没人愿意替他花心思取名字。师父说,道中没有这么多讲究,明了这个名字不错,就用着吧。
一用就是五年。
明了坐在石阶上,扫帚放在一旁,抬头看从密实的树枝间射进来的光,眼睛微微眯起来,空气中有淡淡的柴檀香的味道。他嗅了几下,自言自语道:“明天要下雨了。”
已经连续三天的大晴天,现在的天气又哪里会要下雨的样子,若有其他人在,定会认为他在说胡话,还好此时并没有其他人,他也不过是说给自己听。
吸吸鼻子站起来,他不是个会偷懒的人,想着前院的落叶还没扫,便舒展了下身子往前院去,前院其实应该是他师兄打扫的地方,但因为排行比他靠前就老是倚老卖老地压着他,把活儿推给他干,自己不知道跑哪里逍遥去了。
后院往前院,如果走正路的话要绕一个很大的圈子,但西厢和正厅之间有个极窄的小巷,只容一人侧着身子过,穿过去就是前院了,以前推着杂物并没有人注意,但明了因为经常打扫,这里便成了他往来前后两院的专用通道。
明了不紧不慢地侧着身在小巷里走,小巷因为窄所以有风吹过时风尤其大,他穿着灰色的道袍,袍子的下摆被风一吹,扬了起来,他干脆撩起袍子,把一个角塞进袍内的腰带里,才又往前行。
耳边似听到了什么怪异的声音,他停了停,却并不四处查看,又往前走,竹枝做的扫帚被握在右手中,一路扫过巷子的地面,而就在快出巷子时,一团黑色的东西自他头顶窜过。说时迟那时快,明了空着的手忽然一扬,人也同时出了巷子。
没有回头,他直接往前院去,而巷子的墙上一只硕大的黑鼠被不知哪儿来的细小竹枝钉死在石头砌成的墙上,黑鼠双眼暴张,似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风吹过,前院的明了已开始扫起地来,一切无声无息。
陈小妖往那花布店看了好几眼,终于还是不舍地跟上走在前面的风畔,又不住地回头看。
风畔兀自好笑,初时只知吃喝,这小妖,现在却已在乎起美丑了,一路走来,现在会注意其他女子的穿着,会学她们走路,模仿她们说话的口气,却多半是东施效颦,根本不像样子。不过还是一如既往地贪吃,这点倒是没变过。
碧波镇比他想象中繁华,百废俱兴,一路上热闹非凡,而人多的地方必定混迹着妖,或许此来会大有收获。
正想着,忽听身旁人“嘶”的一声,不用猜也知道是什么。他侧着头看向路边,一个年轻的书生在卖胭脂,一身好皮相,引来一众妇人争相购买。
不过陈小妖的注意力却全不在那人身上,而是盯着一个妇人手中拎着的那篮桃子上,桃子个个硕大,透着粉红色,让人看着眼馋。
“桃子啊。”陈小妖吸着口水,把手指咬在嘴里,她好想吃哦。
以前在山里时,大个的桃子都给师父吃了,她只能吃些小的,不过小的也很好吃呢。
陈小妖想着便再也走不动了,眼中就只有那一篮桃子。
风畔轻轻一笑,拍了下陈小妖道:“走,去看看。”
说着,他往那胭脂摊而去。
风畔似乎是要看那些胭脂的,而靠近那拎着桃子的妇人时手似不经意地往那篮子里一探,迅速地抓起一个,然后回头看看张大嘴的陈小妖,手一扬把手中的桃子扔给她。
陈小妖接也不好,不接也不好,眼看那桃子飞过来,也算是条件反射,张嘴就是一咬,又马上松口,呸呸呸,什么东西嘛,都是桃毛。
她瞪着手中的桃子,再看人群中的风畔不知何时又拿了一个,竟就在那妇人旁边堂而皇之地吃起来。
陈小妖完全傻眼,她觉得好丢人哦,怎么就跟这种恶棍混在一起?
陈小妖捧着那桃子万分忑忑,眼看着风畔将整个桃子吃完,拍拍手将桃核随手扔在地上。她鼻中似同时嗅到桃子的香甜,终于经不住诱惑,心想管他呢,先吃了再说,说着张大嘴就着那刚才接桃子时咬过的地方准备大口咬下去,同时心里想,那恶棍其实也算不错,至少偷人家东西时也想到她了。
期昐着桃子的甜美,她还没咬下去就觉得心也甜了,只是这股甜美并未来得及变为真实,只听一声暴喝:“小偷!”
陈小妖头皮一麻,啥?哪里有小偷?她东张西望。
“就是你,偷我桃子的小偷。”眼前一妇人怒目相向,细长的手指指着她。
陈小妖顺着妇人的手往下看,一篮鲜美的桃子,她又忍不住用力地吸了口口水,然后才意识到什么,猛然看着那妇人:“咦?”
那妇人说的小偷是指她吗?她用手指着自己,然后看到自己手中的桃子,吓了一跳。
一般常人的反应是马上把桃子扔掉或是还给那妇人,而陈小妖的反应是直接往嘴里塞,这么大的桃子,她甚至想一口把它吞下去藏在肚子里。
妇人本来看陈小妖不过是个小姑娘,而且桃子也不值几个钱,吓吓她算了,可没想到,那小姑娘居然不知悔改地当着她的面吃起来,一时也怒了,冲上去就想抓住陈小妖。
陈小妖看那妇人来势汹汹,桃子还在嘴里,人却转身就跑,一边跑嘴里还咕哝着什么,但谁也听不清。
众人本来都挤着买胭脂,见发生这样的情景都转过头来看,一大一小两人,在大街上追赶起来。
风畔双手环胸,漫不经心地看着,这小妖真是笨得紧,扔给她,还真接了,这可是别人的东西。他似早忘了自己刚吃完一个别人的桃子。
手指抓了下额头,风畔任众人看着那场追打游戏,自己转身看向摊上的一堆胭脂,随手拿起一盒,打开嗅了嗅,然后眉猛地一皱又松开,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摊主——那个年轻的秀才。
“这盒怎么卖?”他又迅速地笑起来,冲那秀才扬了扬手中的胭脂。
“这是上好的波斯胭脂,要一两银子。”秀才看是个男人来买胭脂,有些奇怪,不过转念一想,应该是送给自家妻子的,便报了价。
“一两银子?买了。”风畔扔了一两银子在摊上,不再看那秀才一眼,转身往街上去。
街上的追逐已停了,只有那妇人将篮子放在地上正猛喘着气,哪里还有陈小妖的影子?
风畔一笑,手似无意识地触了下另一只手的手腕,人独自走在街上。
走了一段,他在一个巷子口停下,冲着巷子里道:“小妖儿,走了。”
只一会儿,陈小妖从巷子里出来,嘴里还咬着个桃核,她边摸着脖子边含糊道:“你又烫我。”
果然下雨了。
一下就是三天。
这三天里镇上连续有三个女人死了。
先奸后杀。
平安安定的碧波镇顿时笼罩在恐怖中,繁闹的大街冷清起来,天还没黑每家每户都早早关门闭户,而像风畔这样的外来人更是招人侧目,幸亏他把陈小妖拎出来做挡箭牌,说是自家老婆,不然也要像那个卖胭脂的小白脸一样,被镇长抓起来询问。
“是妖吗?”陈小妖对着镜子往脸上抹胭脂,那是风畔随手扔给她的。胭脂血红,她往脸上涂一块,又在唇上抹一点儿,咂咂嘴,苦的,她呸呸呸地吐掉,忙不迭地拿起桌上的茶水喝,却把唇上的胭脂带进口中,她一口吐掉,苦不堪言。
风畔看她忙作一团,脸上胭脂太红,唇上的水又糊花了胭脂,实在有些骇人,却只是一笑,喝了口茶,望向窗外。
死去的女人都被挖了心,难怪这小妖也觉得是妖怪所为,妖噬心,不只是陈小妖,这碧波镇的百姓也是这样猜测着。
是什么妖呢?
他想着,眼睛看着茶楼下,一个扛着米的青年道士正好也抬头看着楼上,两人眼神对上。风畔觉得有股气流闪过,怔了怔,再看,那青年道士已扛着米走远了。
风畔若有所思,收回视线时看到桌边的陈小妖闭眼靠在桌上,似已睡去,脸上绯红,并不像涂了胭脂的缘故,更像是喝醉了酒,居然异常美丽,嘴里咕哝着什么,却是不知所云。
他眼神一沉,伸手抚上她的额,滚烫。
“小妖儿?”他轻拍她的脸,柔嫩的触感让他无意识地停了瞬间才松开。
陈小妖被他一叫睁开眼,大眼水润润的,用力地眨了一下,叫道:“好热。”声音竟不同她平日的样子,说不出的妖媚,手下意识地去扯衣领,露出美好的颈,颈肩处的一颗梅红血痣,甚是诱人。
风畔不动声色,眼睛停在她的那颗痣上,眼神更沉。
陈小妖还在扯衣服,衣领被扯得越来越开,旁边的客人都偷偷地看过来。风畔一只手伸过去压住陈小妖的手,另一只手伸出一指点在她的眉心,陈小妖顿时昏睡过去。
“结账。”风畔往桌上扔下几个铜板,抱起陈小妖便往楼下去。
楼下仍是下着细雨,他低头看了眼怀中的陈小妖,她整张脸窝在他怀中,睡得很沉。
“你可不要现在现原形,不然我把你扔到猪肉铺去。”他低声说着。
陈小妖似乎听到,脸在他怀间蹭了蹭便再也没动静。他一笑,抱着她往他们落脚的旅店里去。
“小二替我烧桶水送上来。”回到旅店,风畔边说边往楼上走。
小二说了声是,看那年轻客人怀间不知抱着什么,用袖子盖着就上楼去,他好奇地跟了几步,停在楼梯口看他进了房间。
他的老婆呢?两人不是一起出去的?
等水送到时,小二还往房间张望了几眼,下意识地问道:“客官,怎么不见令夫人啊?”
风畔指指床上道:“不舒服先睡了。”
“啊?”小二啊了声,自己一直在店里,怎么不见有人回来?眼睛盯着那边的床,床帐被放下来,根本看不清里面有没有人。
“还有事吗?我要洗澡。”风畔挡在他面前,微微地笑。
“没有。”小二只好出去,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一眼,脸上尽是不安。
看来是被那些凶杀案吓到了,风畔听到外面再无动静才拉开床账。
一只粉色的小猪在床上睡得正沉,他一笑,拎起小猪的一只耳朵,对着旁边热气腾腾的浴桶扔进去。
不过半盏茶不到的工夫,浴桶里忽然泛起水泡,然后恢复人形的陈小妖整个人冒出来,溅了一屋子水。
“好烫!好烫!”她整个人从浴桶里跳出来,丝毫没在意自己一丝不挂。
风畔背过身去,也不顾身后陈小妖吵闹,低头自怀间拿出刚才陈小妖用过的那盒胭脂。
怪不得觉得香味不对,果然有蹊跷。
他手指沾了一点儿凑近鼻间再嗅。
“应该是妖界的淫鱼。”他喃喃自语,人同时往屋外去,“乖乖洗个澡,不然还有更烫的。”说着也不回头,直接关上门出去。
吃了晚饭,陈小妖觉得极倦,也许是现了一次原形的缘故,全身好像被人打过一般“你说是那胭脂?”她看着那盒胭脂,再也不敢伸手过去拿。
“里面混有淫鱼鳞磨成的粉,”风畔喝了口杯中的上好女儿红,看着身下一览无遗的碧波镇,“此鱼最淫,误食者本性全失,只贪淫欲,无论妖魔神怪皆是如此。”
“淫欲?”那是什么东西?陈小妖眨眨眼,以前在庙中听方丈教化僧众或香客时说过几次,虽然不懂,却觉得那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吐了吐舌头,趁风畔不注意,抬脚就把那盒胭脂从塔顶踢了下去。
他们现在在碧波镇最高的建筑碧波塔顶上,从塔顶可以看到整个碧波镇。
陈小妖不懂,这么个阴雨天跑来这里淋雨干什么?她刚洗的澡呢,难道“淫欲”其实是“淋雨”吗?不过风畔也中了胭脂的毒吗?硬要跑来“淋雨”?她越想觉得越有可能,想到风畔这种坏蛋居然也会中招,不由得自顾自地嘻嘻笑起来。
搞不懂这小妖为何忽然傻笑,风畔也不细究,眼睛看着远方,觉得雨中在这么高的地方喝酒实在是很快意的事,他把酒杯递给陈小妖:“这次不许再洒了。”
陈小妖本来还在笑,听又来差遣她,马上一脸不情愿,却还是拿起酒壶替他倒满,什么嘛,自己又不是他的丫头。
几滴酒滴在指上,她伸到嘴边添了一下,好涩,忙吐掉。
不多时,雨渐渐停了,远处的巷子里传来打更的声音,“当当当”响了三下。
三更天了啊,陈小妖打了个哈欠,看看风畔,什么时候才能回去睡觉?
他药性发作想“淋雨”,自己却没毒可发。
看他仍是一派悠然,她咬咬牙道:“我回去了。”说着要站起来。
“来了。”身旁风畔忽然道。
“什么来了?”她下意识地回头,然后看到不远处的屋顶上有个人影,现在是雨夜,可视度并不高,就算她是妖,也看不真切那人的脸。
她愣了愣,指着那人的方向问道:“那是谁?”难道也中了毒来淋雨?
“去看看。”风畔也站起来。
那人行得极快,陈小妖用足了妖力也追赶不及,渐渐地落在风畔身后,见风畔往前去,她干脆偷懒停下来,落在一处居民的檐下。
让他去追好了,她不过是只法力低微的小妖,追到了又怎样?最多看热闹。
她想着便心安理得起来,觉得风畔也一定能理解她,绝不会用那破石头烫她。
三更天的碧波镇街道上空无一人,陈小妖四处张望着,刚才想也没想地就落到这里,也不知是镇中的哪个地方?是不是离住的旅店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