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册封礼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李白《清平调·其三》
11月30日是在京美国人的感恩节。这天上午,承朗贝勒福晋之恩,我受邀赴皇后父亲的府邸,参加婚礼中意义最为重大的环节——“册封”。仪式将在9点举行。任何情况下,尤其是在清代宫廷中,典礼仪式的时间都是经过反复推敲才确定的。千百年来,时间对于侍女而言并不重要;但作为讲礼貌的来宾,时间一到,我就出现在荣府正门。门外摆满了红色和黄色的花——红色是婚礼的颜色,黄色是清王朝的传统颜色。街上满是等候观看“册封队伍”的人,从紫禁城皇宫一直排到安定门北的皇后住所。临近的街道和入口处都有民国军队的士兵把守。等候观礼的人群中处处洋溢着欢乐,许多人穿着淡紫色或紫色的衣服,饰有毛边,因为早上很冷;有些人还戴着满族头饰,上面镶着花朵。
除了受邀的客人、满清贵族和仪式所需的官员之外,府邸大门不允许其他任何人进入。门内为皇后的侍从摆了两把罩有黄布的椅子,等着晚上的“凤舆”。那时,她将离开这里,沿特定路线来到紫禁城,并在那里度过余生。
我们由10名太监引领进门,还有一位大太监居首。大太监身穿底边绣有七彩斜纹的长袍,外罩紫红色丝质礼服,礼服边上镶有白狐毛。前胸中央刺绣的方布称为补子,西方女性经常在手包上看到。他头戴黑缎礼帽,红色帽纬以宝石顶珠为中心四散开来,黑绒宽檐格外分明。我还见到了皇后11岁的弟弟,他戴着一顶相仿的帽子,但装饰着3寸大小的宝玉,以及小珊瑚和马鬃制成的穗。他的礼服罩衫是紫红色的毛边锦缎,背部中央绣有硕大的长寿标志,在中国和日本,这是至高的祝福。
跟着引导,我穿过好几进中式庭院,来到一处封闭为棚屋(席屋)的院子,隔墙和顶棚是稻秆编成的席子。席屋的支柱以红布缠绕,上面挂着无数红色或金色的圆形饰品。双喜代表新婚幸福,一个给予新娘,一个给予新郎。这个标志随处可见,甚至被巧妙地织成发饰,在场的每位满族福晋都把这种发饰戴在右侧。羊角灯笼上装饰着“寿”字,垂着长长的丝绸流苏。达官贵人们一律穿过席屋,来到皇后的闺房门前,“三跪九叩”之后退下。依照规矩,任何人都不能再前进一步,除了庆亲王,他手持皇帝的信物,宣读内务府递交的金册上的皇帝旨意。
中央的汉字读作“双喜”,表示“新婚幸福”。外围上部的圆形符号和底部三个倒写的像钟一样的符号,是汉字“寿”的传统形式,这个字有一百种不同写法。外围最上端的两个汉字是“寿”的另外两种形式,其中左边那个是中国瓷器上的“蜘蛛网纹”。
外围上部圆形符号之间的另外四个汉字——左右侧各两个——是“福”字,同样有很多种不同写法。
外围左侧圆形符号下面的题字是“富贵长春”,右侧是“天官赐福”。
外围下部的四个符号,从左到右依次为:一支毛笔、一锭墨、一柄如意玉权杖,合起来构成一个画谜,意思是“必(笔)定(锭)如意”;月亮上的玉兔,也是长寿的象征;艾叶,代表“好兆头”;蝙蝠,汉语中“蝠”与“福”同音,所以在中国文学艺术中,蝙蝠就是幸福的象征。中间的两圈汉字是“寿”一百种写法中的96种。
婚庆灯笼。
皇后的弟弟和众姨母,右侧是册封礼上金布铺面的供桌和用具。
册封礼当天的荣府庭院,摆有结婚彩礼。从右到左依次为:皇后的母亲、二格格恒馨,皇后的姨母、大格格恒慧,皇后的弟弟润麒。
册封礼可以在场的只有皇后的直系亲属,12名宫女,6名太监,几个穿着粉色丝袍和浅蓝色丝质罩衣的丫鬟,以及我们三四位特邀的美国女人。任萨姆女士偕同她的母亲和妹妹迟一些到。只有这些人可以亲眼目睹皇后由未婚妻变为真正的皇后。皇帝允许外国女子参加册封皇后的仪式,数百年来这肯定是第一次。或许这表明旧秩序被打破了。即便带来皇后玺印的那40位官员,此时也不能见到皇后。他们要在外面的屋子里等着,直到玺印送回,由他们回宫交还皇上。在此之前,皇帝在宫中也经过了类似的仪式,才将玺印送出。这是枚方形金制玺印,大约6寸见方,印文“皇后之宝”深3寸,纯金玺钮。婚礼的权杖,或称“如意”,同样是纯金,大约16寸长。如意头是“心”形,上面刻有皇帝的龙纹,中央是双喜,另一端是皇后的凤纹。这两件信物就相当于我们婚礼习俗中的订婚和结婚戒指,将在第二天凌晨3点小皇后登上凤舆时,与她一起入宫。
我站在离皇后不到3尺远的地方,每个细节都不错过,这宏大的册封仪式充满了东方魅力。喧嚣的西方世界中,机器不停运转,轰鸣声不断,造出标准产品,一环紧扣一环。所有这些我们引以为傲的新文明,在这古老的特权阶层倾其财富权力营造出的极致场景中,黯然失色。这场面令我如痴如醉。就像枯依所发现的,当想象和意志冲突,想象总是赢家。正是想象创造出了这些形式,传统习俗使它们成为现实中的仙境美梦。
午时过半,皇后跪在她闺房台阶的黄垫子上。庆亲王手捧黄绸包裹的皇后玺印,穿过垂花门——除他之外,所有男士都不可以穿过那道门——经过皇后身边,进入内室。内室中已经设好神龛,用以盛放玺印。庆亲王将玺印放在神龛正中,两旁是金箔花朵。皇后起身,跟着进入内室,在供桌前跪下,接受金册,上面刻着:“郭博罗氏,荣源之女,以册宝立尔为皇后。”
这是满族的传统仪式,庆亲王以铿锵的语调朗读了整整15分钟。然后,他把金册交给“宝皇后”(Treasure Empress),这是她的徽号,又呈上象征皇家权势的如意。皇后每接受一件,都要由太监扶着,从黄垫子上起身,然后重新跪下。但她不能叩头,因为她头上戴的“宝塔”使她无法弯腰行礼。皇后的吉帽令人叹为观止。其底座是餐盘大小的金板,底部有一圈红羽毛,坐落在黑缎上。吉帽中央是宝塔形的三层雕金,上端还有一个小宝顶。整个帽子高达11寸,一定有好几磅重。吉帽背后垂下五串珍珠,几乎及腰,其间以透亮的蓝色珐琅约束。
皇后的吉服同样是从宫中特意送来的,由黄绸制成,通体覆盖着蓝“凤”和金龙纹样,底部是七彩斜纹刺绣和中式服装常见的传统波纹。为了保暖,吉服以貂毛镶边,外罩一件蓝色绣金无袖长披风,肩部还有一块硬挺的小披肩,使得整套衣服又独特,又华贵。
仪式结束,宫女们退下了,但我们需要等皇后脱掉吉服。这真是场盛大的典礼,我一想到见到皇后了就兴奋地不能自已。我参观了她的闺房,是个中等大小的房间,一个很大的炕——这是种中式的卧具或坐具,由砖或木头制成——占据了房间的一端。炕有8尺长、6尺宽,铺着红绿锦缎。炕上有一张喝茶用的小矮桌,而床头架上摆着美国制造的玛瑙汉白玉时钟,与整个中式环境很不协调。
朗贝勒福晋还带我参观了堆满好几个院子的嫁妆。有的用黄绳缚在红漆桌子上,有的盛放在红木、黑木或杉木大箱子里。金制的梳妆用品、盆、罐,盖着刺绣丝绸,还有银制的。成捆的御赐绸缎。金制银制的瓶、碗。戴在头上、脖子上、手上的宝玉、碧玺、翡翠、宝石。瓷器、象牙、漆器。大大小小的管,数不清的鞋子,一摞一摞跟衣服相配的手帕。成堆的织锦、绉纱、绸缎、刺绣,轻薄的是夏天穿的,镶毛边的是冬天穿的。还有龟甲、香料、麝香,等等,不胜枚举。
在东方人看来,嫁妆的包装和摆放几乎与嫁妆本身同等重要,而且需依据特定的星象。为此,皇后的直系亲属在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前就已经非常忙碌了。
准备嫁妆时极为谨慎。每件物品都经过精心包装后,放在一个个箱子里,皇后入宫时,嫁妆队列走在前面。任何一道工序都不能交给粗心的或专业的人,而要由星象相合的家族成员完成。皇后的姨母恒慧格格告诉我,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前一天晚上,她一直在收拾皇后的化妆品,直到凌晨2点才得以休息。每一瓶胭脂,每一罐眉黛,每一包香粉,每一件梳妆用品,都要分别包裹起来,摆放在大金漆箱子里,而且她必须在星象适宜时完成。
清朝皇帝的光辉已然黯淡下去,宣统皇帝赐予皇后的只值4000银元,而在以前,5万或10万银元都不算贵重。即便如此,这场婚礼预计花费约达50万银元,其中大部分来自保皇派、政府官员及前清大臣。
一份关于彩礼的公文中有如下信息:
“当日,内务府须备齐黄金100两,银元10000元,金茶杯1个,银茶杯2个,银壶2把,丝绸100匹,马2匹并配马鞍,赐予皇后家族。
“赐予皇后双亲黄金40两,银元4000元,金茶杯1个,银茶杯1个,丝绸40匹,布100匹,马2匹并配马鞍,官服2套,冬衣2件,腰带1条。
“赐予皇后兄弟每人丝绸8匹,布16匹,文房四宝1套,打赏下人银元400元。”
“对皇后而言这简直像是打发乞丐的。”朗贝勒福晋告诉我婚礼排场的时候这样评价。在中国,新娘的家庭期望因失去他们年轻适龄的女儿而得到补偿。说白了,在旧时代,新娘出嫁就是被买走了;即便在西方,“服从”一词也体现出婚姻中男女地位的不平等。如果婚礼排场与新娘家庭的地位和财富不相符,他们会觉得很“丢脸”。许多家庭为了在这种场合撑颜面,几乎倾其所有。如果那些富裕的欧洲或美国家长,不理解为什么嫁女儿这么昂贵,最好记下来,从中得到些许安慰。
我们回到皇后的房间等着她。朗贝勒福晋一向才思敏捷,谈到民国政府是如何对待满族、尤其是皇室贵族的时候,滔滔不绝:“我们不是被迫退位的。皇上心甘情愿这么做,因为他觉得这样对百姓最为有益。当今政府为什么不把我们当朋友呢?过去,我经常与来自美国、英国、比利时、法国的贵客礼尚往来,可如今,他们根本不理我们,好像我们是中国的敌人一样。——怎么会这样?”她转向我,继续说:“我非常荣幸在我家中接待您,但您不能就此认为我们满族人都穷困潦倒了。”
年轻的皇后静悄悄地走进来,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她戴着满族传统的旗头,上面的假花和发饰华美无比。中间是一朵洁白的百合,有许多漂亮的珠子。这个满族旗头很难描述。将头发往后梳紧,在脑后用饰有珠宝的卡子和扣环扎进黑缎架子里,再插上许多宝玉、碧玺或其他珍贵宝石制成的假花和发饰。我对大格格的旗头赞不绝口的时候,她平和地微笑着说:“但您不会喜欢的,戴着很重。”
皇后看上去十分年轻娇弱,按中国的算法,她只有17岁,按我们的算法才16岁。她文雅地走近,像风信子一样摇曳生姿,伸出她瘦削而冰凉的手,用英语向我打招呼:“认识您很高兴。”
她穿着淡粉紫色的毛边丝袍,上面绣着蓝色的象征皇室的牡丹,身材显得更为修长。她大方地直视着我,嘴唇饱满,笑容温和。她长着好看的鹰钩鼻,鹅蛋脸型,皮肤光洁,胭脂和口红恰到好处。——她真的很漂亮,倾国倾城。皇后没有跟我聊天,因为她的英语还没那么好,而是跟我握了三次手,显得温文尔雅而又自尊自立。她站在我们中间,在这些同样衣着华美的福晋当中,我几乎认不出哪个是她。
皇后对大家的问候中断了,因为大太监来请她到外面的席屋中接受太监们磕头。她坐在门前太监为她放好的椅子上。离她足有60尺远处,20名太监齐刷刷地在地上磕了九个头,然后就退下了。
年轻的皇后坐在那里,气质高贵,优雅的曲线就像中国古画中的某位女神。结束后,她轻柔地走进了里屋。这时,得到福晋特许的我,为她的家庭、摆着金花和信物的婚礼供桌拍了几张照片。我多想给皇后拍张照片,可没有人胆敢如此逾矩,见到她已经是破天荒了。当天夜里,这朵精致的百合将成为皇室的玫瑰。